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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古荡四季三(上)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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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古荡四季三(上)

古荡故事之秋

左手

冯家河浮出了一只断手。左手。

听说手已经肿得像个烂番薯,好像碰一下就会破,就会冒出糊状的烂肉来似的。我们还听说,是一个早锻炼的老太太最先看到那只手的,她当时拿着一条树枝,蹲在河边捞她掉进水里的头巾。

拳曲的手指挂住了头巾。老太太眼神很好,用树枝拨了一下,看出是一只手,吓得一跤坐在地上,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那是一只左手,齐肘而断。

一开始,我们听说的就是这些。

我记得那天一大早,我们就聚在老潘的小店门外,缩头缩脑地站在太阳下,说着那只断手。杀人的事情虽然听得多了,可这只左手就在古荡,就在冯家河浮出来,居然这么近,还是让我心跳加快。

这是万塘路最热闹的时候,人很多,去上班的小汽车、自行车和电瓶车,买菜回来的老头、老太太,还有在路边小吃店吃早点的人,去上学的孩子,他们都有左手。

“你说这手是怎么砍下的,是杀人分尸呢还是什么?”牛皮眨巴着小眼睛说。他眼睛很小,嘴巴很大,猩红的嘴唇湿漉漉的。

“你猜这只手浮出来,想做什么?找它的右手?单单一只手,你怎么看得出它是左手还是右手?那老太太是怎么看出来的?”他嘴里说着诸如此类的话,一边伸出两只手,手背朝上,并在一起,握拳,摊开,歪着他的大脑袋看了一会儿,又缩回左手看看右手,缩回右手看看左手,比划了老半天,说:“两只手,一模一样,不信你自己试试。”

我摊开双手看了看,说:“你真是老糊涂了,怎么会一样?”

牛皮说:“哪里不一样了?少一个指头了,还是多一个指头了?左手的拇指比中指长?右手的小指头比拇指粗?单独一只手,你怎么知道它是左手右手?”

我说:“你哪只手是左手?你说你哪边是左边?”

牛皮伸出左手食指给我看。一道突起的长疤,将指甲劈成了两半,伤疤一直拖到第二指节。他说:“你眼睛乌珠拿出来看看,这是柴刀砍破的疤,小毛孩,看到了吧,悄悄一摸就知道是左手了。哈哈,你说我怎么可能弄不清左右呢。”

我说:“你真是个老笨蛋,靠一个疤来认左右,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牛皮说:“那你说说看,单独一只断手,你怎么知道是左是右?”

阿顺叔嗡声嗡气地说:“这有什么好争的?你摊开手,手掌朝上,大拇指朝哪边,就是哪只手了。”

牛皮摊开左手,轻轻向左移了几次,向左边斜了一眼,嘿嘿笑着说:“朝北边就是北手,朝南边就是南手。”

后来我们开始打牌。我,阿顺叔,牛皮,还有小括号。太阳照得身上有了一丝热气,小括号就拿出一副牌,招呼我们坐下。他二十五六岁,是个瘦子,长着一张凹脸,我给他起了个“小括号”的绰号。

那段时间我们总是聚在万塘路老潘的小店旁边,坐在地上打牌,从春天一直打到秋天。如果没有生活可做,会打上一整天。其实打一天牌也只有二三十块进出,赌注很小,赌瘾很大。赌瘾最大的是小括号,他闷声不响的,西装口袋里总是塞着一副扑克牌,一有空就掏出来,说:“小赌赌,活络络。”我并没看见他手头有多活络,一直输多赢少,买包香烟也经常要找老乡借钱。好在他有了钱,第一件事就是还债,所以别人也肯借给他。

“喂喂,有个生活你们做不做?要好几个人。”

是老潘。他贼头狗脑地从门里探出脑袋,朝我们喊。

牛皮伸长脖子大声问:“要几个人?”

阿顺叔说:“有生活还能不做?我们都去。”

老潘从店里走出来,一边啃着手指头,一边说:“有点辛苦的呢。打捞队来的电话,要在冯家河筑两条坝。天气太冷了。”

牛皮拍拍胸脯,说:“多冷的天,我都敢洗冷水澡。”

我想起早上听说的那只左手,说:“是找另外一只手吗?”

牛皮说:“小毛孩又知道了?”

“那只手,嗨,那只手——刚才收音机里说,手腕上有一个伤疤,像一枝花或一条小黑蛇。”老潘的拇指和食指比了比,也没比出什么形状,“我记得以前这里有个小伙子,手腕上也有这样的一枝花。”

我们都停了手,抬头看着老潘。

我回过神来,惊骇地说:“小龙虾?你是说小龙虾?他有刺青,是条小黑蛇。”

“对对,小龙虾,小龙虾。”老潘说。

小括号倏地站起来:“什么,是小龙虾的手?”

牛皮向老潘追问细节,老潘似乎有些慌张:“我没有看见……我只是听收音机说的,我只是接到一个电话,来问问你们去不去——”

我听到所有人的声音都很气馁,像裹着塑料薄膜的呻吟声。那只断手,怎么突然变成了小龙虾的手呢。也就是说,它也很可能是我的手了。我还是第一次这么切近地嗅到死亡,真是吓得不轻,手一直在抖,没办法停下来。

其实我跟小龙虾不算熟,可是以前每天混在一起,他活生生的样子就在眼前。他的左手已落在河里,他的身子还能单独逃走吗。那么,他已变成了河里的一具尸体,一个鬼,变成了一条蜿蜒游动的小蛇。我想不出他是怎么变的,只能想像出一个活人和一具尸体。我想,活人结束他的活,怎可这样简单?我真有些不敢动弹。

当时我真的不敢动弹,就像一道雪亮的闪电过后,在等待一声霹雳。我隐隐听到自己的声音:“这么说,我们去找小龙虾的右手……”

阿顺叔说:“说不定找到的是小龙虾的腿,或者脑袋。”

牛皮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吃了一惊。

“呸呸呸!说得这么瘆人——那只断手一定是小龙虾的吗。”牛皮对阿顺叔说,“你只会瞎猜。”

老潘说:“你们都去吗,那我去回电话了?”

“都去都去,我们都去。”小括号从我手里抽走扑克,收好放进口袋,很兴奋地说,“本来这副牌我赢定了——警察为什么不拿鱼网去捞?”

老潘说:“笨啊,要找凶器呢,菜刀,板手,榔头,鱼网捞得上来吗?”

我钻进老潘的小店,倒了一杯热水,一口气灌了下去。热水从喉咙淋到肚子里,很快散发到四肢百脉,我觉得我算是缓过气来了。他奶奶的呸!我唾了一口,双手擦了擦脸,从小店走出来。我有些乏力。

我记得小龙虾总是裹着一件滑雪衣,很怕冷的样子。他长得很文气,二十三四岁,从来不打牌,只是坐着看,整天坐着看。听说他特别喜欢吃小龙虾,天热时,嘴巴馋了,会去植物园那边钓一盆来,用破牙刷刷上半天,红烧了吃,所以大家都叫他小龙虾了。

小龙虾姓赵,我来这里前,他已经在这里混了。听说他本来在一个地铁工地上打工,后来那里出了一场大事故,死了很多人,他吓着了,就跑到这里落脚,打打零工,看看情况。

老潘可以说是我们的联络人。很多地方,比如搬家公司,旧货市场,装修队,或者需要人排队了,哪里缺人手,就会打电话给他。他们知道老潘小店旁边的街沿上,有一批找不着活的人在喝西北风。

老潘说他在这里开了二十多年店了。老潘的头发已经花白,可我还是认为他在吹牛。这也无所谓,他一百年前还是一年前开的店,有什么关系。他还说,十多年前,这里曾经聚起过四五十人,热闹得像个菜市场,打牌可以凑十来个摊子。大家都在他的店里买东西,打牌赢了也照例要出钱请客,他的小店每天可卖给这些人三四十包香烟、六十多瓶水和几十包方便面。后来冷清过很长一段时间,这几个月,又聚起了一些人。

牛皮有一次当面说老潘:“你这么巴结,还不是想赚我们的钱?”

老潘也只是笑笑,骂了一句:“放屁,你良心给狗吃了?”

丢了在沙发厂的工作后,我游荡了很多地方,从无锡一直荡到萧山,也没找到落脚的地方。后来打听到阿顺叔在杭州,就过来找他,想碰碰运气。阿顺叔是我爹爹的堂兄弟。我爹爹在电话中说,去杭州看看也好,阿顺叔会照顾你。我想爹爹的意思是,我可以照顾照顾阿顺叔,因为他老了。

我们终日在万塘路老潘的小店旁混着,有时有十来个,有时剩下四五个,有人来有人走,陌生人很快就熟了,熟人很快消失了,每天打牌赌钱,等生活做。混了大半年光景,我连肚子也只混了个半饱。阿顺叔有点坚持不住,这些天他跟我商量着,打算另外想想办法,准备苦上一个冬天,至少过年前能挣些钱回家。阿顺叔跟我不一样,他的日子不能瞎混,他老婆死了,他儿子还在读高中。我想,儿子不是他的希望,是他的心事罢了。

在这里,谁来了谁不来了,没有人会留意。有的人在什么厂找到工作了,有的人去别的城市了,有一个老头,跟着流浪汉走了,听说现在住在中河高架桥下面,捡捡破烂,一点心事都没有。

去年年底,一个长得矮墩墩、胖鼓鼓的姑娘来找小龙虾。

她第一次来,穿着一身饭店服务员的衣服,说她是小赵的女朋友,好几天没看见他了,问我们有没有看到。没有人知道小赵是谁,那姑娘就比划了半天:中等个子,瘦瘦的,浓眉大眼,白净脸皮,头发有些卷,有时会去网吧上网。

这些特征我也没有印象,直到姑娘不情愿地说出他的腿有一点点瘸,我才明白,说:“你是说小龙虾吧?手腕上有条小蛇。”

“是他是他。”胖姑娘说,“胸口也有一条。”

“小龙虾有十多天没来了。”小括号说。他与小龙虾走得近,所以记得吧。

胖姑娘留下了一个电话号码。后来她又来打听过几次,但小龙虾一直没有出现。胖姑娘跟我和小括号聊天时说,她和小龙虾认识两三年了,本来说好今年过年去她家的,还准备去超市买些年货,可他忽然不见了。

小龙虾倒是说起过他的女朋友。当时我刚来,问阿顺叔怎么洗澡,阿顺叔怕花钱,大冬天也是洗冷水。我去问牛皮和小龙虾他们,小龙虾说,他隔些天就到女朋友的店里,偷偷洗个热水澡。牛皮说,他在文一西路的一个浴场洗。我记得牛皮当时还说,他没有小龙虾福气好,还有人给他搓背。

我们还为小龙虾的去向打过赌。

我说:“小龙虾肯定是不喜欢这个姑娘了,跑到别的地方去了,免得她纠缠。”

阿顺叔说:“他可能找到了工作了,说不定已经在哪个工地上做生活。”

牛皮跟小龙虾吵过架的,所以他说:“不可能吧,现在找工作哪有这么容易,也许他已经回老家了。”

小括号说:“我听说那个姑娘跟小龙虾是老乡,所以才认识的,他们老家隔得又不远,怎么会失散呢,没理由啊没理由。”

这几句话写在纸上了,藏在老潘那里作凭证。我们的赌注是方便面,小括号赢了,得三包,我们三个谁赢了,得四包,因为小括号的看法太活泛,如果他输了,要出两包,否则我们太吃亏了。

我们从葛家庄路走到古翠路,远远看见河边站满了看热闹的人,东围一簇西围一簇的。古翠路上的汽车也开得慢了,骑自行车的人也停下来,脖子伸得老长。这个场面很陌生,有点像做梦。

阿顺叔忽然变得很灵活,在人缝里钻来钻去,钻到河边,又顺着河边往南走。我紧紧跟着他,一边催促小括号和牛皮:“快点快点。”

牛皮没好气地说:“顾牢你自家好了,小毛孩。”

终于找到了一部抽水机,边上还堆着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有一大堆草包,还有锄头铁扎什么的。我看见一个叼着香烟的歪脸坐在一块石头上守着,和一个女人在聊天。

阿顺叔等了一会儿,看他们还没有聊完,就清了清嗓子,说:“是打捞队,是吧?”他又连忙补了一句:“我们是潘老板介绍来的。”

“什么老板不老板的?”歪脸说,“每人一百块钱,做完为止,动作要快。”他随手指了指那堆东西,说了句“穿上”,也不等我们讲价钱,就别转头与那个女人说话去了。

我挑出一条橡皮裤子穿好,装袋鼠蹦了两蹦,很笨拙。我喜欢这种笨拙的感觉,扯了扯裤子,对着牛皮哈哈大笑。

阿顺叔拿起一把铁扎,用手撸了撸柄,按在地上试了试,然后将手有铁扎、锄头、铁锹都浸在水里。

牛皮一边穿橡皮裤子,一边说:“这个你内行,你内行。”

阿顺叔横了他一眼。

“听说那只断手上,有这么大一条黑蛇?”我伸出小指头晃了晃,伸到歪脸面前问。

歪脸愣了一下,说:“你管那么多?”

我笑着往后退:“随便问问,随便问问。”

河水很冷,一直没到了腰间,整个下半身冰冷冰冷的。我咝咝地吸着气。脚下是软软的淤泥,一脚陷下去,有时没过脚踝,有时好像一直没到了膝盖,有时会踏到硬硬的石头。我还踏到了一个框框,用脚勾上来一看,是个抽屉。我担心脚踩到铁丝,如果扎破了橡皮裤子,那臭乎乎的河水就渗进去浸透了。

阿顺叔和另外几个人从岸上递下草包,我和牛皮、小括号和另外两个人在水里接着,用力丢到河里,先从东岸边排过去。阿顺叔不知怎么的没有下水,也没有穿橡皮裤。他真是个人精。

我摆好了几个草包,再去接时,听到阿顺叔哼哼唧唧地对我说:“我打听过了,断手上真的刻了一条蛇,有一支香烟那么长,乌黑乌黑的。”

那真是小龙虾的手了。我想,那么,小龙虾是死掉了。

老实说,我觉得当时我在走神,并没有听清阿顺叔说的话。但他开口之前,我晕晕乎乎的脑袋里,就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他的声音发沉,眼睛眯起来,一直看着我,眼神很奇异,似乎又懊恼又厌恶,好像我是小龙虾似的,好像我已经落得小龙虾这样的下场,将左手丢失在河里了似的。他的神色,还有点老头儿那种枯黄的羞涩,所以我又觉得他担心的不是我,是他儿子,他担着心,又不好意思流露出来。他儿子比我小两三岁,在我毕业的学校读高中,听说经常打架。

我回转头冲牛皮喊:“快来搭把手。”我又说:“天这么冷,水这么冷,手都冻僵了,草包也抓不住了。”

牛皮笑着说:“那是你没有出力,出了力还怕不热?”

去年我们开玩笑打赌时,没有人说小龙虾死掉了。不是我们想不到这样的结果,而是这种不吉利的话,说出来要烂舌头的。

这时我站在水里,想到小龙虾是从一个事故中逃出来的,心就像过电一样抖了抖:是不是他命中注定,应该在那场事故中死掉的?那次死掉的工友找到了他,叫他一起走了?我其实并不相信世上有鬼,何况工友的鬼就算要找他去作个伴,也用不着砍断他的手。可我站在冰冷冰冷阴沉沉的水里,像有河水鬼躲在脚下,就忍不住这样瞎想。

“你倒是用点劲啊,小毛孩。”牛皮已抓住了草包的两个角,向我这边使劲推了一把。我被他推了个踉跄。

“小心些。”阿顺叔说,“瞎玩个什么。”

我和牛皮拽着草包,喊一、二、三,将草包甩到另一个草包的位置,叠上了。我真有些受不了阿顺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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