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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古荡四季三(上)

古荡故事之秋

左手

冯家河浮出了一只断手。左手。

听说手已经肿得像个烂番薯,好像碰一下就会破,就会冒出糊状的烂肉来似的。我们还听说,是一个早锻炼的老太太最先看到那只手的,她当时拿着一条树枝,蹲在河边捞她掉进水里的头巾。

拳曲的手指挂住了头巾。老太太眼神很好,用树枝拨了一下,看出是一只手,吓得一跤坐在地上,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那是一只左手,齐肘而断。

一开始,我们听说的就是这些。

我记得那天一大早,我们就聚在老潘的小店门外,缩头缩脑地站在太阳下,说着那只断手。杀人的事情虽然听得多了,可这只左手就在古荡,就在冯家河浮出来,居然这么近,还是让我心跳加快。

这是万塘路最热闹的时候,人很多,去上班的小汽车、自行车和电瓶车,买菜回来的老头、老太太,还有在路边小吃店吃早点的人,去上学的孩子,他们都有左手。

“你说这手是怎么砍下的,是杀人分尸呢还是什么?”牛皮眨巴着小眼睛说。他眼睛很小,嘴巴很大,猩红的嘴唇湿漉漉的。

“你猜这只手浮出来,想做什么?找它的右手?单单一只手,你怎么看得出它是左手还是右手?那老太太是怎么看出来的?”他嘴里说着诸如此类的话,一边伸出两只手,手背朝上,并在一起,握拳,摊开,歪着他的大脑袋看了一会儿,又缩回左手看看右手,缩回右手看看左手,比划了老半天,说:“两只手,一模一样,不信你自己试试。”

我摊开双手看了看,说:“你真是老糊涂了,怎么会一样?”

牛皮说:“哪里不一样了?少一个指头了,还是多一个指头了?左手的拇指比中指长?右手的小指头比拇指粗?单独一只手,你怎么知道它是左手右手?”

我说:“你哪只手是左手?你说你哪边是左边?”

牛皮伸出左手食指给我看。一道突起的长疤,将指甲劈成了两半,伤疤一直拖到第二指节。他说:“你眼睛乌珠拿出来看看,这是柴刀砍破的疤,小毛孩,看到了吧,悄悄一摸就知道是左手了。哈哈,你说我怎么可能弄不清左右呢。”

我说:“你真是个老笨蛋,靠一个疤来认左右,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牛皮说:“那你说说看,单独一只断手,你怎么知道是左是右?”

阿顺叔嗡声嗡气地说:“这有什么好争的?你摊开手,手掌朝上,大拇指朝哪边,就是哪只手了。”

牛皮摊开左手,轻轻向左移了几次,向左边斜了一眼,嘿嘿笑着说:“朝北边就是北手,朝南边就是南手。”

后来我们开始打牌。我,阿顺叔,牛皮,还有小括号。太阳照得身上有了一丝热气,小括号就拿出一副牌,招呼我们坐下。他二十五六岁,是个瘦子,长着一张凹脸,我给他起了个“小括号”的绰号。

那段时间我们总是聚在万塘路老潘的小店旁边,坐在地上打牌,从春天一直打到秋天。如果没有生活可做,会打上一整天。其实打一天牌也只有二三十块进出,赌注很小,赌瘾很大。赌瘾最大的是小括号,他闷声不响的,西装口袋里总是塞着一副扑克牌,一有空就掏出来,说:“小赌赌,活络络。”我并没看见他手头有多活络,一直输多赢少,买包香烟也经常要找老乡借钱。好在他有了钱,第一件事就是还债,所以别人也肯借给他。

“喂喂,有个生活你们做不做?要好几个人。”

是老潘。他贼头狗脑地从门里探出脑袋,朝我们喊。

牛皮伸长脖子大声问:“要几个人?”

阿顺叔说:“有生活还能不做?我们都去。”

老潘从店里走出来,一边啃着手指头,一边说:“有点辛苦的呢。打捞队来的电话,要在冯家河筑两条坝。天气太冷了。”

牛皮拍拍胸脯,说:“多冷的天,我都敢洗冷水澡。”

我想起早上听说的那只左手,说:“是找另外一只手吗?”

牛皮说:“小毛孩又知道了?”

“那只手,嗨,那只手——刚才收音机里说,手腕上有一个伤疤,像一枝花或一条小黑蛇。”老潘的拇指和食指比了比,也没比出什么形状,“我记得以前这里有个小伙子,手腕上也有这样的一枝花。”

我们都停了手,抬头看着老潘。

我回过神来,惊骇地说:“小龙虾?你是说小龙虾?他有刺青,是条小黑蛇。”

“对对,小龙虾,小龙虾。”老潘说。

小括号倏地站起来:“什么,是小龙虾的手?”

牛皮向老潘追问细节,老潘似乎有些慌张:“我没有看见……我只是听收音机说的,我只是接到一个电话,来问问你们去不去——”

我听到所有人的声音都很气馁,像裹着塑料薄膜的呻吟声。那只断手,怎么突然变成了小龙虾的手呢。也就是说,它也很可能是我的手了。我还是第一次这么切近地嗅到死亡,真是吓得不轻,手一直在抖,没办法停下来。

其实我跟小龙虾不算熟,可是以前每天混在一起,他活生生的样子就在眼前。他的左手已落在河里,他的身子还能单独逃走吗。那么,他已变成了河里的一具尸体,一个鬼,变成了一条蜿蜒游动的小蛇。我想不出他是怎么变的,只能想像出一个活人和一具尸体。我想,活人结束他的活,怎可这样简单?我真有些不敢动弹。

当时我真的不敢动弹,就像一道雪亮的闪电过后,在等待一声霹雳。我隐隐听到自己的声音:“这么说,我们去找小龙虾的右手……”

阿顺叔说:“说不定找到的是小龙虾的腿,或者脑袋。”

牛皮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吃了一惊。

“呸呸呸!说得这么瘆人——那只断手一定是小龙虾的吗。”牛皮对阿顺叔说,“你只会瞎猜。”

老潘说:“你们都去吗,那我去回电话了?”

“都去都去,我们都去。”小括号从我手里抽走扑克,收好放进口袋,很兴奋地说,“本来这副牌我赢定了——警察为什么不拿鱼网去捞?”

老潘说:“笨啊,要找凶器呢,菜刀,板手,榔头,鱼网捞得上来吗?”

我钻进老潘的小店,倒了一杯热水,一口气灌了下去。热水从喉咙淋到肚子里,很快散发到四肢百脉,我觉得我算是缓过气来了。他奶奶的呸!我唾了一口,双手擦了擦脸,从小店走出来。我有些乏力。

我记得小龙虾总是裹着一件滑雪衣,很怕冷的样子。他长得很文气,二十三四岁,从来不打牌,只是坐着看,整天坐着看。听说他特别喜欢吃小龙虾,天热时,嘴巴馋了,会去植物园那边钓一盆来,用破牙刷刷上半天,红烧了吃,所以大家都叫他小龙虾了。

小龙虾姓赵,我来这里前,他已经在这里混了。听说他本来在一个地铁工地上打工,后来那里出了一场大事故,死了很多人,他吓着了,就跑到这里落脚,打打零工,看看情况。

老潘可以说是我们的联络人。很多地方,比如搬家公司,旧货市场,装修队,或者需要人排队了,哪里缺人手,就会打电话给他。他们知道老潘小店旁边的街沿上,有一批找不着活的人在喝西北风。

老潘说他在这里开了二十多年店了。老潘的头发已经花白,可我还是认为他在吹牛。这也无所谓,他一百年前还是一年前开的店,有什么关系。他还说,十多年前,这里曾经聚起过四五十人,热闹得像个菜市场,打牌可以凑十来个摊子。大家都在他的店里买东西,打牌赢了也照例要出钱请客,他的小店每天可卖给这些人三四十包香烟、六十多瓶水和几十包方便面。后来冷清过很长一段时间,这几个月,又聚起了一些人。

牛皮有一次当面说老潘:“你这么巴结,还不是想赚我们的钱?”

老潘也只是笑笑,骂了一句:“放屁,你良心给狗吃了?”

丢了在沙发厂的工作后,我游荡了很多地方,从无锡一直荡到萧山,也没找到落脚的地方。后来打听到阿顺叔在杭州,就过来找他,想碰碰运气。阿顺叔是我爹爹的堂兄弟。我爹爹在电话中说,去杭州看看也好,阿顺叔会照顾你。我想爹爹的意思是,我可以照顾照顾阿顺叔,因为他老了。

我们终日在万塘路老潘的小店旁混着,有时有十来个,有时剩下四五个,有人来有人走,陌生人很快就熟了,熟人很快消失了,每天打牌赌钱,等生活做。混了大半年光景,我连肚子也只混了个半饱。阿顺叔有点坚持不住,这些天他跟我商量着,打算另外想想办法,准备苦上一个冬天,至少过年前能挣些钱回家。阿顺叔跟我不一样,他的日子不能瞎混,他老婆死了,他儿子还在读高中。我想,儿子不是他的希望,是他的心事罢了。

在这里,谁来了谁不来了,没有人会留意。有的人在什么厂找到工作了,有的人去别的城市了,有一个老头,跟着流浪汉走了,听说现在住在中河高架桥下面,捡捡破烂,一点心事都没有。

去年年底,一个长得矮墩墩、胖鼓鼓的姑娘来找小龙虾。

她第一次来,穿着一身饭店服务员的衣服,说她是小赵的女朋友,好几天没看见他了,问我们有没有看到。没有人知道小赵是谁,那姑娘就比划了半天:中等个子,瘦瘦的,浓眉大眼,白净脸皮,头发有些卷,有时会去网吧上网。

这些特征我也没有印象,直到姑娘不情愿地说出他的腿有一点点瘸,我才明白,说:“你是说小龙虾吧?手腕上有条小蛇。”

“是他是他。”胖姑娘说,“胸口也有一条。”

“小龙虾有十多天没来了。”小括号说。他与小龙虾走得近,所以记得吧。

胖姑娘留下了一个电话号码。后来她又来打听过几次,但小龙虾一直没有出现。胖姑娘跟我和小括号聊天时说,她和小龙虾认识两三年了,本来说好今年过年去她家的,还准备去超市买些年货,可他忽然不见了。

小龙虾倒是说起过他的女朋友。当时我刚来,问阿顺叔怎么洗澡,阿顺叔怕花钱,大冬天也是洗冷水。我去问牛皮和小龙虾他们,小龙虾说,他隔些天就到女朋友的店里,偷偷洗个热水澡。牛皮说,他在文一西路的一个浴场洗。我记得牛皮当时还说,他没有小龙虾福气好,还有人给他搓背。

我们还为小龙虾的去向打过赌。

我说:“小龙虾肯定是不喜欢这个姑娘了,跑到别的地方去了,免得她纠缠。”

阿顺叔说:“他可能找到了工作了,说不定已经在哪个工地上做生活。”

牛皮跟小龙虾吵过架的,所以他说:“不可能吧,现在找工作哪有这么容易,也许他已经回老家了。”

小括号说:“我听说那个姑娘跟小龙虾是老乡,所以才认识的,他们老家隔得又不远,怎么会失散呢,没理由啊没理由。”

这几句话写在纸上了,藏在老潘那里作凭证。我们的赌注是方便面,小括号赢了,得三包,我们三个谁赢了,得四包,因为小括号的看法太活泛,如果他输了,要出两包,否则我们太吃亏了。

我们从葛家庄路走到古翠路,远远看见河边站满了看热闹的人,东围一簇西围一簇的。古翠路上的汽车也开得慢了,骑自行车的人也停下来,脖子伸得老长。这个场面很陌生,有点像做梦。

阿顺叔忽然变得很灵活,在人缝里钻来钻去,钻到河边,又顺着河边往南走。我紧紧跟着他,一边催促小括号和牛皮:“快点快点。”

牛皮没好气地说:“顾牢你自家好了,小毛孩。”

终于找到了一部抽水机,边上还堆着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有一大堆草包,还有锄头铁扎什么的。我看见一个叼着香烟的歪脸坐在一块石头上守着,和一个女人在聊天。

阿顺叔等了一会儿,看他们还没有聊完,就清了清嗓子,说:“是打捞队,是吧?”他又连忙补了一句:“我们是潘老板介绍来的。”

“什么老板不老板的?”歪脸说,“每人一百块钱,做完为止,动作要快。”他随手指了指那堆东西,说了句“穿上”,也不等我们讲价钱,就别转头与那个女人说话去了。

我挑出一条橡皮裤子穿好,装袋鼠蹦了两蹦,很笨拙。我喜欢这种笨拙的感觉,扯了扯裤子,对着牛皮哈哈大笑。

阿顺叔拿起一把铁扎,用手撸了撸柄,按在地上试了试,然后将手有铁扎、锄头、铁锹都浸在水里。

牛皮一边穿橡皮裤子,一边说:“这个你内行,你内行。”

阿顺叔横了他一眼。

“听说那只断手上,有这么大一条黑蛇?”我伸出小指头晃了晃,伸到歪脸面前问。

歪脸愣了一下,说:“你管那么多?”

我笑着往后退:“随便问问,随便问问。”

河水很冷,一直没到了腰间,整个下半身冰冷冰冷的。我咝咝地吸着气。脚下是软软的淤泥,一脚陷下去,有时没过脚踝,有时好像一直没到了膝盖,有时会踏到硬硬的石头。我还踏到了一个框框,用脚勾上来一看,是个抽屉。我担心脚踩到铁丝,如果扎破了橡皮裤子,那臭乎乎的河水就渗进去浸透了。

阿顺叔和另外几个人从岸上递下草包,我和牛皮、小括号和另外两个人在水里接着,用力丢到河里,先从东岸边排过去。阿顺叔不知怎么的没有下水,也没有穿橡皮裤。他真是个人精。

我摆好了几个草包,再去接时,听到阿顺叔哼哼唧唧地对我说:“我打听过了,断手上真的刻了一条蛇,有一支香烟那么长,乌黑乌黑的。”

那真是小龙虾的手了。我想,那么,小龙虾是死掉了。

老实说,我觉得当时我在走神,并没有听清阿顺叔说的话。但他开口之前,我晕晕乎乎的脑袋里,就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他的声音发沉,眼睛眯起来,一直看着我,眼神很奇异,似乎又懊恼又厌恶,好像我是小龙虾似的,好像我已经落得小龙虾这样的下场,将左手丢失在河里了似的。他的神色,还有点老头儿那种枯黄的羞涩,所以我又觉得他担心的不是我,是他儿子,他担着心,又不好意思流露出来。他儿子比我小两三岁,在我毕业的学校读高中,听说经常打架。

我回转头冲牛皮喊:“快来搭把手。”我又说:“天这么冷,水这么冷,手都冻僵了,草包也抓不住了。”

牛皮笑着说:“那是你没有出力,出了力还怕不热?”

去年我们开玩笑打赌时,没有人说小龙虾死掉了。不是我们想不到这样的结果,而是这种不吉利的话,说出来要烂舌头的。

这时我站在水里,想到小龙虾是从一个事故中逃出来的,心就像过电一样抖了抖:是不是他命中注定,应该在那场事故中死掉的?那次死掉的工友找到了他,叫他一起走了?我其实并不相信世上有鬼,何况工友的鬼就算要找他去作个伴,也用不着砍断他的手。可我站在冰冷冰冷阴沉沉的水里,像有河水鬼躲在脚下,就忍不住这样瞎想。

“你倒是用点劲啊,小毛孩。”牛皮已抓住了草包的两个角,向我这边使劲推了一把。我被他推了个踉跄。

“小心些。”阿顺叔说,“瞎玩个什么。”

我和牛皮拽着草包,喊一、二、三,将草包甩到另一个草包的位置,叠上了。我真有些受不了阿顺叔。

家园 【原创】古荡四季三(下)

中午,打捞队送来盒饭,还有一桶包子和一桶开水。我们四个人一堆,坐在岸边,一边吃一边称赞打捞队客气,还有点心吃。

小括号和牛皮的嘴唇都冻得发紫了,我嘴唇肯定也紫了,冷得打哆嗦,我们就嘻嘻哈哈地抢开水喝。开水有一大桶,用不着抢,不过总是要抢一抢才对。开水上漂着一层五颜六色的东西,好像汽油。一些人围着看我们吃饭,有小后生小姑娘,也有年纪大的。有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看着阿顺叔的盒饭,阿顺叔问她要不要也吃点。大家笑嘻嘻地看着小姑娘。小姑娘也笑着将脑袋在她妈妈的腿上乱蹭乱钻。小姑娘的妈妈有些不高兴,拉着小姑娘就走。围观的人也渐渐散了。

阿顺叔说:“刚才我听人说,警察一是想找到凶器,二是想找别的尸骨。我说过的,这是一桩分尸案,说不定能找到一条腿,一个脑袋。”

那只手我们知道,是小龙虾的,但不用说,我们不准备告诉警察。牛皮说过,警察有很多先进的仪器,稍稍一测,就什么都测出来了,连他吃过什么,有没有女人都测得出来,所以不用我们去说。我不知道老潘有没有跟警察说过。

我说:“可能尸体包在几只塑料袋里,每只袋绑一块石头,沉到水下去了。”

一边说着,我想起刚才站在水里阴森森的感觉,又汗毛伶仃起来。我想,小龙虾的手在他的手臂上只长了二十多年,就永远分开了,那二十多年,也就压缩成了一个小片断,连一个小片断也没有。现在,他只剩下一只左手了。

“也可能没有凶器,也许不是凶杀案呢。”牛皮说,“我听说有的医院,会把这些东西当垃圾扔掉。”

阿顺叔说:“医院怎么会扔掉小龙虾的手?”

我说:“会不会是赌输了,欠了一大笔钱还不出,给人家砍了左手抵债?”

阿顺叔说:“他小赌赌也不赌,怎么会赌这么大?”

牛皮不耐烦地说:“你们就给我省省吧,一定是小龙虾的手吗?我说他的手还好好的长在他身上,他现在两只手正抱着他的女朋友呢。”

“他在排队。”我忍不住“哧”一声笑了出来。

小龙虾跟我一样,最喜欢的活就是排队,不用出力气就能挣到钱。一般是商店搞活动,或者房地产开盘,想聚聚人气,骗些人过来,就出钱找我们排队造声势。他们经常会让我们排上一个通宵,要自己带水和面包。

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去排一个楼盘的队,小龙虾忽然自言自语地说,我们扮一会儿杭州人,过上一小段杭州人的生活。我说,哪个杭州人是靠排队吃饭的?我们才是真正的专业排队人员,我们要扮也只是扮扮稻草人罢了。小龙虾说,你还小,你当然可以扮稻草人。后来我一直想着稻草人排队的事。我说,别人多着急啊,患得患失的,生怕排队排到头发现排了个空,我们就不用担心,我们可以将这个队排得很完美。小龙虾不理我。我又说,像我们这样为了排队才排队,比别人排得轻松又快活。小龙虾回答说:“你去死吧。”

小龙虾与小括号在一起的时间多些,我想小括号现在心里一定更害怕。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对小括号说:“老潘是不是丢掉了那个电话号码。”

小括号说:“谁的电话号码?”

我说:“小龙虾女朋友的啊。我记得上次她来,写在老潘的什么地方。”

小括号说:“这个不好说,估计早就丢了。”

我们不再说话,默默地吃饭,吃了饭吃包子。阿顺叔耷拉着眼皮,没有再说他在岸上打听到的事情。连牛皮的嘴巴里也塞满了包子,顾不得吹牛。

包子是肉馅的,馅子已不新鲜了,有一股哈喇味。我的手还透着一股河水的臭气,有点像鸟窝里的气味,拿着包子一到嘴边,臭气就猛地往鼻子里钻,很倒胃口。不过我还是一连吃了六个包子,又灌了一大杯开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我想打一个饱呃却打不出来,就拔了一根枯草衔在嘴里。枯草的味道很淡。

我们跳下河,又开始筑坝。阿顺叔还是和别人一起,在岸上递草包,我和牛皮、小括号几个,将草包码在草包上面。这一层草包已经露出了水面。

忽然听到抽水机的声音。我远远地看到,另一头的那道水坝旁边,也摆了一台抽水机,已经开始抽水了,很多人围着看。我觉得我们这边的抽水机也应该抽水了,可这部抽水机空劳劳摆在这里,没有人管。我有些失落,冷冷清清的,好像我们白费了一半力气。

接着是用草泥块堵上水坝的窟窿,堆上烂泥堵漏,隔断坝外面的水路,这是最后的活了。我试了试铁扎,不怎么趁手,就换了一把铁锹。

水慢慢地浅下去了。我们筑的水坝还没有完工,水就已经浅下去了一寸光景。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腿肚子边上打转转,就顺手捞了一把,捞到了一只手,软得像一个烂出了汁水的番薯。

我还没有意识到那是一只手,就已将它扔下了,我全身发麻,就是心胆俱寒的那种感觉,一颗心怦怦乱跳。

那只手扑嗵一声落入水中,又浮了起来。深赭色的手,沾着一层灰白的东西,一浮一沉,像裂开的熟番薯。刹那间,我的心悬浮在脊背上了。

“找到了,找到了。”我说,可是没有说出任何声音。我抬起头向阿顺叔说:“我找到了,找到小龙虾的右手了。”但阿顺叔不在那儿,我只看见一排人腿。

我拖着铁锹迈开大步,慌手慌脚的,缓慢地往岸边挪。小龙虾是找上我了,我心想,小龙虾的手,怎么像木头一样容易浮起。我连爬带滚地爬上岸,瘫坐在草地上喘气,盯着那只手。

小括号后来说,当时他看到我的脸,铁青铁青,像中了毒。

那只手团团打转,好像在寻找另一只手,要握个手似的。我的右手虎口和中指指尖同时刺痛了一下,像遭了虫子咬。

那只手,我忽然看出来了,那只手也是一只左手。

我的脑袋飞快地扭来扭去,向四面八方狂叫:“我找到一只左手,我找到一只左手!”我的脖子扭得硌着了,我还听见我的嗓音一下子哑了,就这么一吼,喉咙也嘶裂似的痛。

一开头,岸上围观的那些人并没听清我在叫什么,好奇地看着我,像看一个疯子。我用手指着那只手,着急地向他们解释:“有一只左手,有一只左手。”他们还是看着我,没有看我指的方向。我回过头,发现我的手指着的是小括号,他正瞪着眼睛,趟着水向我走过来。

我赶紧指向那只手。那只左手,若沉若浮,慢慢地打着转,漂向水坝。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也看见了,兴奋得脸上的眉毛都飞了起来,大声叫道:“好了好了,找到了,又找到一只手了。”

有人大声喊:“快去叫警察哪,快去叫警察。”

还有人说:“我看见了,在那边,在那边!”

我心里异常焦急,胸口快爆裂了。我知道我们在做什么,我们要找的不只是另一只左手,而是右手,脑袋,或者大腿,可我找到了什么啊,又一只左手,第二只左手。

我模模糊糊地觉得,如果我再说不清楚,真相就要丢掉了,就要在水里溶掉了,就要出现冤枉了,就要失去救出小龙虾的机会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似乎出现过,又似乎没有出现过。有一个瞬间,我的脑袋空白一片,我不知道该怎么叫喊才对。心越急,我越喊不出声音,像在噩梦中。右手一抖,虎口又刺痛了一下,我痛醒了些,大喊:

“又一只左手!左手!”

一个胖胖的中年警察,拿着一根木棍,从刚刚筑好的水坝上一跳一跳地走过去,像一只肥胖的袋鼠。到了那只左手边上,用木棍去够那只手,将它拨近了,又拨进塑料袋里。他举着塑料袋看了看,一跳一跳地从水坝上跳回来,跳上岸。他和另外两个警察一起穿过看热闹的人群,人群让开了一条路,都低头看着塑料袋里的那只手。有个黄头发的小后生打着手机走开,一边还恋恋不舍地扭过头来朝警察看。

我是提前收工的。最后的堵漏,牛皮不让我做。我怕打捞队扣工钱,还想下水,但牛皮一直骂一直骂,将我骂得一步步后退。阿顺叔好像也明白过来,说:“你别担心工钱,我会跟他们说的。”好像他很有权威。我就坐在草地上休息,看着他们忙碌。

终于收工了。牛皮分了烟。我们都坐在草地上。我点上烟,吸了两口,右手用力地揉着头颈。我还在想那个胖警察。

“那又是谁的左手呢。”我说。

“这么说,有两桩凶杀案。”阿顺叔吸了一口烟,缓缓说,“凶手说不定我们认识。”

小括号突然抬起头来,迟疑着说:“一下子杀了两个也说不定。可能是个大个子,或者几个人一起做的。”

“这也太巧了吧,也许证明是从医院里倒垃圾倒出来的,”牛皮说,“那就是说,小龙虾的左手没有砍掉。”

我想起牛皮手上的刀疤,问道:“你那时怎么会砍中自己的手指头?”

牛皮说:“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在门槛上斩树枝,做一把木头手枪,一不小心,就一刀砍这里了。”

风吹在身上很凉。太阳快下山了,打捞队才过来发工钱。这是两三个月来我们得到的最大一笔工钱了,每个人一百块。

又坐了一会儿,阿顺叔说:“走吧。”

“走吧走吧。”牛皮高兴地喊道,搂住我的肩膀。

我记得当时我把手从脖子伸到毛衣里面,将钱揣到衬衫的口袋里,又在外面摸了摸薄薄方方的形状。牛皮搂得我很不舒服,我挣开他的手,捏着酸痛的脖子,跟着阿顺叔和小括号,穿过古翠路,沿葛家庄路慢慢往回走。

老潘蹲在他的店外,看两个老头下象棋。牛皮向老潘挥着手,咋咋唬唬地说,他又发现了一只左手。

牛皮说他发现了一只左手,虎口那里也有一条小黑蛇。老潘站起来听他吹牛,做出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阿顺叔向老潘的老婆讨了热水,擦洗了一把。接着是我。我手上的那股臭味好像更浓了,就买了一块香皂,洗了好几遍。

“小龙虾女朋友的电话号码,还在不在?”阿顺叔问老潘,他还记着这件事。

老潘搔着头发说:“阿唷喂,这个恐怕找不到了。”

他在抽屉里翻了一通,又在桌子上乱翻。我们看着他翻找,看得他越加慌张。最后他开始翻一个记账的笔记本,每翻一页,都要说两个“没有”,好像在不断地道歉。店里光线昏暗,老潘头发苍白的脑袋一动一动的,像一只飞快地动着嘴嚼草叶的兔子。

阿顺叔拿出一张二十块的钱,对老潘说:“给我买六瓶啤酒。”

小括号说:“我来买我来买,一起喝吧。”

阿顺叔没理他,买了一打啤酒,还有三斤花生,两斤兰花豆。我又去熟食摊上买了一斤白斩鸡,一斤猪大肠。

正准备走,老潘从店里出来,高兴地喊:“找到了!找到了!”

大括问:“什么找到了?”

我们又涌入店里。电话号码就写在那个笔记本的背面。阿顺叔看着号码,开始打电话,一打就打通了。

“喂,”他说,“请问,小龙虾的女朋友在吗?”

然后他捂着话筒,问我们:“小龙虾叫什么名字?”

老潘说:“这里写着他女朋友的名字,刘嫣妮。”

阿顺叔又对着电话说:“请问一下,刘嫣妮在吗……去哪儿了知道吗?哦哦,那麻烦你了,谢谢,谢谢。”

电话就这么简短。

阿顺叔摇了摇头,说:“她早就不在那里做了,走了两个月了,他们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他说着从裤兜里摸出一个硬币,递给老潘,“小龙虾老家在哪里也不知道,否则打个电话去也好。”

老潘挥了挥手,很派头地说:“这个电话,我请客了。”

我们一齐伸出手,指着老潘的脸,哈哈大笑。老潘也笑了,说:“你们的啤酒、花生,我也给打九折,再送一包鱼片王。”我知道他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到哪里去吃?”我小心地问阿顺叔。

“走吧。”他说。他一点没犹豫,带着我们向北,朝文一路方向走。

阿顺叔和我就住在文一路北边的余杭塘河那里。他以前专门对我说过,别跟人说我们住在哪里。他说这话的时候,藏藏掩掩的,很小家子气。他是越老越害羞。我倒无所谓,不就是桥下那个破洞吗,还有平整的天花板呢。

桥洞很矮,只能爬着进去。阿顺叔将啤酒放在洞外桥底下的游步道上,钻进洞里,递了一块旧木板出来。牛皮和小括号去拣了几块砖头,将木板搭成一张桌子。他们两个路上又买了一箱啤酒和一些熟食,有肉,还有香干。啤酒放在桌子旁,熟食就摊在桌子上。牛皮忽然客气起来,说不能吃白食,他们也得出点儿血。

牛皮钻到桥底下,想张望一下桥板下的窟窿,但阿顺叔从洞里爬出来,挡住了他,说:“又脏又乱没什么好看的。”

牛皮说:“阿顺叔就会找地方,这个地下桥头堡,真是个好地方。”

“像个老鼠窝,”阿顺叔笑得很难看,“我啊,也就是一只灰老鼠。”

牛皮说:“我的老鼠窝也很好,在山洞里,过了西溪路,很快就到,烧饭拣柴禾也很方便,太方便了,满山都是。”他从桥下出来,说:“我那山洞蛮大的,你们可以搬过去和我一起住,以前阿三和金财就跟我住过。”

阿顺叔一边生火烧水,一边笑着说:“我这里要拣两根柴,也不是很麻烦。”

牛皮很起劲地说:“这里漏风,到冬天冻得死人。你们搬到山洞里来吧,蛮隐蔽的,平时看不到人——不过有一次,看见一男一女两个人,在洞口做那种事,害得我不好意思出来,哈哈哈。”

水烧开了,阿顺叔找出塑料脸盆,开水羼了河水,给我们泡脚。

浑黄色的余杭塘河水缓慢地流动着,阴森森、脏兮兮。阿顺叔说,怎么说也是活水。可我还是觉得非常瘆人。这条河与冯家河相通,冯家河刚刚浸泡过两只浮肿的左手,不知道还浸泡着多少零碎的大腿和手臂。

最先泡脚的是牛皮。他将脚伸到水里,就开始喊:“爽快!爽快!”他喊得热闹,我的脚越发冰冷了。轮到我泡脚,我才知道牛皮又在吹牛,半脸盆的温水,又能爽快到哪儿去?牛皮不夸张三百六十倍就不说话。

路灯亮了,天还没有黑。我们在游步道的水泥地上坐下,围着桌子喝酒,吃鸡吃肉,也吃花生和香干。“酒敞开供应。”阿顺叔说,“不够了去买,很近的。”

小括号摸出那副扑克朝我们晃了晃,又塞回口袋,说:“上午那副牌,这么好的牌,我从来没拿过,有两个炸弹,本来是赢定了的。”

牛皮喝了两瓶啤酒,兴奋起来,想找人拼酒。我们都不跟他拼。

他抓着一瓶啤酒,先是逗我喝,说:“你喝一小口,我喝一大口,怎么样?大人不会欺侮小孩子的。”

“你才是小孩子。”我说,“我喝一小口,你喝一瓶,你敢不敢?”

他哈哈笑着,挑衅了小括号,又挑衅阿顺叔。小括号只是摇头,都懒得跟他说话。阿顺叔说:“我是喝慢酒的,急不来。”

小括号抬头望着远处,眼睛用力眨一下,又用力眨一下。我顺着他的眼光望过去,看见两个人影从沿河的游步道上晃过来,一男一女,他们远远的站住了,脑袋转来转去,女的转过身,拉了男的一把,往马路那边走,男的迟疑了一下,也跟了上去。他们大概是看到我们,有些害怕吧。

我看着他们在高处的马路沿上消失,高兴起来,拿着酒瓶碰了一下牛皮的酒瓶,咕噜咕噜喝下了小半,“哇——”地大叫一声,也喊道:“爽快!爽快!”

牛皮搂住我的肩,说:“爽快!小毛孩,我们划拳,你输了喝一小口,我一大口。”

第一局我输了,喝了一大口。我说:“我也一大口,我不占你便宜。”

我们接着划拳,声音越来越大。我看到有人从桥上探出头来张望。阿顺叔也划了几次,有输有赢。小括号只划了两次,都输了,他酒量出奇的浅,只喝了两大口就醉了,趴在河沿上呕吐,好像一条小狗。牛皮将他放倒在水泥地上,问我借一件衣服给他盖。阿顺叔说:“扶他到桥洞里躺着吧。”

那天晚上我们划拳划到深夜,我喝了很多啤酒,喝了六七瓶,然后醉倒了。我记得我们四个人是挤在桥洞里过夜的。我的四肢软绵绵的,似乎怎么也组装不起来了。

家园 你是专业作家吧?
家园 lz是缺乏法医学经验吧

手已经肿得像个烂番薯,好像碰一下就会破,就会冒出糊状的烂肉来似的。

手在水里泡了时间长后,皮会发起来,就像个手套一样。从河里捞死尸要非常小心,一不当心就会整个把皮剥下来。

说起来,泡椒凤爪就有点那个意思

家园 奇怪

这个回复怎么是边上的圆点一动一动的,要求确认?第一次碰到哈。

多谢小匪兄。不过发起来像手套,看上去不是肿起来吗?

这个描写,我与内人也讨论过,因为我们都没有看见过断手。。。只好拿看见过的泡在水里的动物尸体想像。。。我得找医生核对一下。。。再谢!

家园 不是吧。。。

我长得怎么看也不像。。。

奇怪
家园 不晓得啊

才来河里没多久。。。

我只见过浮尸的照片(还是大学上法医学鉴定的时候。。。之前的回帖太托大了,惭愧惭愧),是肿起来不错,但那个肉不是糊装的,不会流动,皮剥了那个手还是成形的。(那个手套是千真万确,当时那个老师还很得意问我们像不像劳动手套-_-!!)

如果烂番薯,听起来皮很薄,很容易破。我记忆中那个皮很结实,不会一捅就破。

google了一下corpse river,找到一张照片。应该网上还有不少,lz自己慢慢欣赏吧。。。。

http://www.nlm.nih.gov/visibleproofs/galleries/exhibition/body_image_20.html

非常不专业的意见,愧对一只花了。。。。不过我觉得你问医生可能也没用,还是警校或者医学院法医专业的比较对口。

家园 哇,挺可怕的

帮我找错,岂能不花?

如果找到警校或学法医的,到时候问一下:)

家园 我看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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