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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浊浪淘沙尽 - 二十年前的事 (续完) -- 庄户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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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五)开枪了!

五月二十六日下午,我们到了合肥。出了火车站,我和魏革忠往汽车站走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一个中年农妇样子的女人在很伤心地大哭,旁边有一群人在议论,围观。原来这个农妇从安徽农村来合肥看病,在火车站被人把钱给偷了。

我当时就有一种上去管一管的冲动,可是转念一想,我也不一定能做什么,同时学生在合肥也没有那么大的号召力。我看一看魏革忠,好像他也这么想,他说:“要是在北京,咱们一定要管一管。可是这里不是北京啊!”我们就上了公共汽车回了学校。

学校现在是彻底地罢了课。学生们有的去了北京,有的回了家,也有的去了别的学校串联。剩下的学生就在学校里游荡,时而有一些游行打着旗帜横幅去走一遭。声势也是越来越小。

我回到宿舍,大睡了两天,又回到了通讯实验室。实验室里还有一批老师,研究生和高年级学生在干活。特别是已经拿到外国学校录取通知书的学生,更是老老实实,根本就没有参加运动。他们怕好不容易要出国了,最后因为运动的事被卡住。

广播里还是经常报道着北京的事情。有一天,电视里说香港和外国捐来许多帐篷,现在天安门广场上是一片帐篷,学生们都住在帐篷里了,甚至有了折叠床。回想一下几天前同学们还裹着校旗睡在水泥地上,真是条件好多了。但是电视上也能看出,广场上抗议的人群小多了。

实验室里的人也议论纷纷,有人说万里是支持学生的。贝守时老师说:“万里本来正在美国访问,现在打断行程,正从美国飞回来。等他到了北京形势也许就明朗了。”后来看来,这个也是一个谣传。

我当时认识几个外教,都是美国人,其中有一个女的就找我来问北京的情况怎么样。我向她介绍了一下,同时我又说政府的报纸说我们是反革命,我们并不是要反对政府,只是要反对腐败和官倒。再说了,我们的政府不也是人民政府吗?

宿舍楼里剩下的男生们晚饭后胡闹,互封民主斗士,常常说:“民主斗士xxx,到211来打牌!”有一天,我心血来潮,找了一支油笔,在我们的宿舍门上写了“民主阵营”四个大字。

这样浑浑噩噩的日子过了几天,就到了六月三日。

这一天天气闷热,空气里一直弥漫着一种骚动的感觉。白天就有各种谣言说北京开枪了,打死人了。接着又有传言说市民们把要进城的军车堵回去了。

吃了晚饭,电视里就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紧急通告。播音员严厉的语调,让我们这一帮平常嘻嘻哈哈的秃小子们也不寒而栗。大家说:“真的要镇压了?”“不会的吧?不是军车都被堵住了吗?”“听这口气是要真的动手了。”“VOA怎么说?”

VOA也没有一个准确的说法。这样折腾到晚上十点多,我就睡了。

睡到六月四日凌晨两点多的时候,突然宿舍楼道里一阵喧闹,有人大叫:“开枪啦!”“打死人啦!”

我和其他睡得迷迷糊糊的同学们跑到楼道里,听到有人手里拿的收音机里正放着VOA的特别新闻,说戒严部队强行进城,与示威群众发生冲突,军队开枪,已经有数十人被打死。接着收音机里放出了现场的录音。枪声很脆,噼噼啪啪就像鞭炮的声音。一阵一阵的枪声里还夹杂着人们的喊叫。

同学们都被这个新闻惊呆了!

赶快听听BBC的报道。BBC里也播放着类似的新闻,也有枪声不断传来。

中央台则继续广播着紧急通告。

同学们怎么也转不过弯来。不是说人民军队爱人民吗?人民军队怎么会向人民开枪呢?特别是对于像我这样从小在军营里长大的同学来讲,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解放军会向和我一样的学生开枪!

我和同学们震惊着,困惑着,一边听着最新的新闻报道,一边愤怒地议论着。很快天就亮了,我们接着收听“新闻和报纸摘要”。

中央台说,六月三日晚,北京有一小撮暴徒发动了反革命暴乱。解放军戒严部队坚决进行了还击。戒严部队也有伤亡。

听了中央台的广播,同学们彻底愤怒了!看来开枪是一定的了。更愤怒的是广播里城学生和市民们为“一小撮反革命暴徒”。

学校里开始组织大规模的游行,到了上午十点多的时候,游行的队伍走出了校门。我一想,合肥的市民们可能还没有听过VOA的广播,还不知道军队开枪的事。我马上骑上自行车,往市中心的三孝口奔去。

十几分钟后,我就到了三孝口最繁华的地方。跳上路边的一个花坛,我就对着过往的行人大喊上了:“同胞们!这个罪恶的政府向我们开枪了!”听到我的一声喊,行人们纷纷停下脚步,向我围了过来。

我继续演讲了一通,大意是:“昨天晚上,无耻的政府向北京的爱国学生和市民们举起了屠刀。军队用各种口径的枪支,屠杀了手无寸铁的学生和市民。今天,他们又说我们是一小撮,难道他们就是一大撮吗?”说到这里,围观的市民们由衷地喝彩,使劲地鼓掌。

我又接着说:“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历史的主人!”又是一阵喝彩和鼓掌。最后,我说:“我们游行的大部队马上就到,请市民们支持我们学生的爱国运动!”

我站在花坛上演讲的时候,不知道有谁把一个纸盒子放在了我的脚下,于是围观的人群拥上来纷纷捐钱。有人在人群里喊:“支持学生!一定要把这些钱送到北京学生手里!”不一会纸盒里就装满了各种硬币和票子。

正说着呐,科大的游行队伍走了过来,我也端着纸盒子,加入了游行的队伍。后面还有一大堆其他学校的游行队伍。游行的口号也变了:“打倒法西斯!”“血债要用血来还!”“打倒共产党!”

下午,游行回到了学校。我回到宿舍,把纸盒里的钱倒出来数了一数,大概有二百多元,基本上是一元,一角,五角,几分的小票子和硬币。我把这些钱用纸包好,决定再去北京,把这些钱交到高自联手里。

我把我的想法给同学们说了。很多同学劝我不要去了,说现在已经镇压了,去到北京很有可能有危险。同时,广播里说了,高自联是非法组织,已经被取缔了,去了北京也不一定能找到。

可是我说,这些钱是合肥的市民们捐给学生的,我有责任把它交到第一线组织的手里。我去了北京,也可以把北京的情况及时传达回来,好协调我们的行动。从今天的反应看来,一个全国的反抗高潮就要到来了。

同学们看我态度坚决,也就不再阻拦,对我说到北京以后要注意安全,及时和同学们联络。我谢过同学们的关心,就奔了合肥火车站。

因为天气暖和了,而且有帐篷了,我就没有带我的军大衣,只是背了我的书包,里面除了一个廉价的照相机和军用水壶,还基本是空的。到了合肥火车站,也没买票,直接上了火车。车上人不多,我还找到了一个座位。

火车开动了。我和邻座的几个人聊了一聊。他们基本是出差的样子,好像对时局并不十分关心。谈话中,他们都对学生们表示了支持,但并不是特别坚决。听说我的计划,有的也很担心,劝我半路下车,不要去北京了。但是坐对面的一个中年人说,他以前是当空军的,有一次重大演习,明确说了有百分之一的伤亡率,但他还是主动参加了。他说不参加一辈子遗憾。我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更坚定了我去北京的决心。

第二天,六月五日,我的火车又快到北京了。车上的广播里放着中央的通告。我的心里涌上一阵恐惧。想到这次去北京就有可能死在那里了,害怕的感觉传遍了我的全身。我想到写我的遗嘱,但是一则觉得没什么好写的,二则觉得不吉利,也就没有写。

这时候,早先车上的人已经下了车,又有不多的人上了车,车厢里很空。我和一个乡镇企业供销员模样的人争论了起来。我说“血债要用血来还”,他说:“政府也说了学生是受蒙蔽的,现在镇压了,就别闹了。”我说:“那这些死去的学生怎么办?”他说:“还能怎么办?就这样吧。”我听了感到很郁闷。

广播里说北京开始了大规模的逮捕行动,而且语调越来越强硬。我听着,害怕得手脚冰凉。火车已经开始进站了,我想到我来的时候身上只带了十几元钱,以后逃跑连买车票的钱都不够。我赶紧把包着捐款的纸包拿出来,从里面抓了一把面值较大的钞票,放在了自己的裤袋里,大概有一百元左右。我想,这也算是支持学生的活动经费吧,不属于贪污。

收拾好这些,火车就停在了北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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