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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铲地系列一】锄禾日当午 -- 履虎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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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铲地系列六】“打头的”(下)

初级社成立后,如何进行有效的管理,很费了一番周折。俗话说,“有的那个啥的税多,有的那个啥的会多”,初级社社长三天两头的开会,他不在家的时候,怎么办啊?于是,关东农村就把过去的那一套,换汤不换药照搬过来,由生产队长任命一个“打头的”,给以生产组长的头衔,带领社员进行生产活动。生产队长同生产组长的关系,跟过去的东家与打头的之间的关系,是一回事儿。

在生产队内部,队长是法人代表,是国家元首;贫协主席,是议会领袖,兼管监察;妇女主任,是半边天头目;民兵排长,是基干民兵头目,为最高军事统帅;会计,是计经委主任兼财政部长,掌财权。以上五人,是为干部,即队一级官员也。

打头的,由队长任命,直接向队长负责。虽然不称为“官”,但权力极大。除队长外,其他官员根本不被生产组长放在眼里。

在农村,官儿好当,而打头的即生产组长却实在的不好当。何以也?这是因为,当官儿的,只要嘴皮子能上得去就行了,能说会道是唯一的条件。而打头得呢,却需要实实在在的本事。又因为,农村里的“能人”实在太多了。而这些能人的眼睛呢,都盯着“打头的”这一宝座也。譬如说小能人继林,一直眼红三叔的“打头的”这一位置,欲取而代之也。

三叔又凭什么做打头的啊,打头的又那么好当吗?做打头的,既要武艺高强,又要智谋出众,必须文武双全;既要象关云之长那样能耍大刀,又要如诸葛之亮那般会摇鹅毛扇。

武艺高强,田里地里一把手,场上场下全精通,你行吗?呵呵――就算你能行,也不过是一勇之夫,有勇无谋也。须知“将在谋而不在勇也”,全凭匹夫之勇,你还差得远啊。

想当打头的,首先,你必须上知天文,知天时。俺问你,这满天的星斗,你认得全吗?二十四节气,你记得准吗?

那一次,县里电影队来俺队慰问演出放电影,正片《南征北战》之前有个加演,就是动画短片《半夜鸡叫》。继林素青等小青年看得很过瘾,一个劲的拍巴掌喝彩,痛骂地主周扒皮。

三叔被他们吵的看不成了,忍无可忍,在他俩的身后骂了起来:“胡沟八咧,你们叫唤个JB?这是电影,哄人呢知不知道?你学鸡叫鸡就跟着叫啦?等一会儿你回去学学试试,听听你家的老公鸡跟着你叫不!再说了,刘打头的连时辰也不会看啊!唬谁呀?除非周扒皮弄块黑布,把天给遮住,可哪来那么大的黑布啊?打头的要是连时辰都不会看,当什么打头的啊?回家抱孩子去吧!”

对呀!黄道赤道,三垣二十八宿,满天的星辰,都在打头的肚子里。当然,星星的名称呢,可能跟咱们看的书本上的有所不同。这么说吧,也不管什么是季节,也不管是三更四更,打头的躺在炕上,向窗户外头一望,只要不是阴天,能看见几颗星星,他立马就知道是啥时辰了。

关东乡下人,或多或少的,都认识几颗星星。 哪象现在,天还没黑呢,路灯,霓虹灯就全亮了,想看星星也看不见啊。家里呢,又是电视,又是VCD的,谁还有心看天空啊。问一问现在小年轻的,什么叫“东有启明,西有长庚, 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呀?什么叫“?G彼小星,三五在东”呀?别问了,一问三不知!前年,二流虎尾们要看什么流星雨,半夜三更的,全跑到操场上,爬到顶楼上去了。那个喊啊,叫啊,吵得一流虎尾一夜没睡好。这不是“蜀犬吠日,少见多怪”吗?

其次, 打头的,又必须下晓地理。

抓起一把土来, 打头的就知道这块地上适合种什么庄稼,是高粮玉米呀,还是小麦大豆。能种什么,不能种什么,有多大的产量,该上什么肥料,今年种什么了,明年又该种什么。打头的随口道来,头头是道,你只有点头答应,五体投地的份儿,哪里容得你插得进嘴去!

绕着一块地走一圈,打头的就知道这块地的面积是多少。今天,大家都学了几何代数,可在早头儿那阵子,有几个人会算啊。而且,方方正正的还好算,不规则的图形你会算吗?老老年儿的土地测量稀里糊涂,有的呢,八分地被量成了一亩;有的呢,“大照”上明明写的是一亩,而实际上足有一亩二三分。你想想,这一里一外,该差出多少去。于是,爆发户置田买地,败家子儿典园子卖地,都得去找打头的,请打头的帮个忙,免得吃亏。而打头的呢,两头落人情,两头得好处。

第三,打头的,还得中明人情世故。

方圆十里八村的,有多少人家,有多少姓,谁家有几个亲戚朋友,打头的全都一清二楚。也没见三叔出过多少次门,可他怎么什么都知道呢?

正铲着地,前面路上过来了行人,打头的三叔停住锄头,扬起笑脸,说话了:“走道的,上哪堡子啊?”

路上行人回答后,打头的三叔又问了:“谁家的客呀?”(客,音且,QIE,上声。)

路上行人回答后,打头的三叔又问了:“是啥亲戚呀?”

等路上行人第三次回答后,三叔已经完全弄清楚了对方的身份,于是,互相点上一支烟,家常话就大唠而特唠了起来。这时候,三叔身后的全体社员(含俺等插队青年),全都停下锄头,下巴颏子支在锄把子头上,傻呵呵,笑眯眯地听了起来。俺等边听边想,这三叔咋这么鬼,怎么什么都知道!又想道,多唠一会儿啊,俺好多歇一会儿,时间越长越好。

村里出了红白大事情,又是打头的三叔大出风头的机会。生孩子、娶媳妇这些红事情就不说了,这是女人家的事,大老爷们儿不跟着掺和。出了白事情,全靠打头的三叔来指挥一切。要连夜伐木打棺材,新板子潮乎乎的,死沉死沉的;棺材打好了,入殓了,钉上了,棺材两边还要用四根粗木加固;加固后,还得在棺材上面栓上两跟横木,用来绑抬棺的木杠子。算下来,连棺材代树干,足有三四千斤重。

棺材两边一边八根木杠子,各用十六个人来抬。准备起棺了,三十二个棒小伙子分别站在棺木两边,一边十六个。两边的人就象跑百米听枪声一样,都想抢先那么半步,把杠子抬起来。要知道,只要晚那么一瞬间,几百斤、上千斤的分量就滑过来了。抬棺可是重活儿,丧主家的那两碗高梁米饭可不是容易吃的。

怎样的尽量让两边的人同时抬起杠子来呢?这就是三叔的本事了。由于指挥不得当而翻棺伤人的事,不是没有先例的。三叔凭借他的权威和指挥艺术,总是能尽可能公平地指挥大家把棺材抬起来,再平稳地抬出门,最后,顺利地送到地头去。

怎么样,“打头的”不简单吧?捉摸捉摸,你行不?

对打头的要求得这么高,是不是算工分儿的时候,比别人高出一点儿呢?不是,打头的跟别的头等劳动力一样,一天十分儿,一点儿也不多拿。你会说,靠!那谁干啊!打头的算个啥,又算不上干部,请我做我还不做呢。呵呵――得了吧,拉倒吧!用外国话说,你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用中国话说呢?你呀,你是“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哉”!

佛争一拄香,人争一口气。关东乡下的能人们争什么啊,争当打头的啊。譬如继林,就是打头的三叔的威胁最大的竞争者。后来,同学来信说,三叔年纪大了,刚准备让位,继林美滋滋的刚要接印,靠!分田到人,包产到户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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