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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当年在政府部门工作的日子(一) -- 神算子蒋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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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当年在政府部门工作的日子(十)

昔日有官谚曰:当官不发财,请我都不来。

如果加上“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八个字来限制,这句话说的还是挺有道理的。中国传统道德观里有不少混账的条款,其中一款就是:人民越富越好,官员越穷越妙。

几乎每个朝代,人们都热衷于歌颂那些穷官。听到这件事,最开心的要数皇帝老儿们,因为这样他们就可以理直气壮地给官员开低工资了。

问题是,又想马儿跑,又要马儿吃不饱,这样的好事哪里找去?公仆虽然是仆人,但没有钱你请得到好的仆人么?翻开中国的历史,从古到今,贪官们像春天的野草一样密密麻麻。这种混账道德观要负很大的责任。你放一群吃不饱的恶鬼来掌管人民的生计,他们多半都会自己先偷吃几口的。圣贤书中那些虚幻的道德标准,在现实生活中,往往像阳光下的冰柱一样靠不住。

说来惭愧,这也是我决定远离官场的原因。我估计自己应该是可以忍受清贫的,但坚决不想妻子儿女也跟着受苦。自己的道德观,不应该成为亲人们遭罪的理由。我并不指望发什么财,但希望亲人们和周围人群相比,能过上中等以上的生活。

于是,我一进县委,便厚着脸皮大肆打听消息,特别是工作前景和收入的情况。结果让我很失望。当初在县委大院之外,大家纷纷传说,里面那些当官的多么多么有钱。结果进来一看,发现,第一:里面 “当官的”其实不多;第二:就算是当官的,也不见得都捞得到钱。

当年,绝大部分普通政府工作人员,除了死工资、固定的奖金之外,就全靠不多的一些“过节费”了。他们的过节费比我们当老师的略多,但老师们还有一些隐形收入:比如各种课时补贴、补课费等等,算下来往往比正工资还多。我粗略地估算了一下,结论是,和我年龄相仿的普通政府工作人员,收入应该会略低于我们(重点中学的教师)。

但为什么大家还削尖脑袋往政府部门钻呢?道理很简单,邓小平说过,发展才是硬道理。政府部门里的发展机会多得多。学校里除非你当了校长,才有实力讥笑别人“吃不到什么好东西”。可惜校长只有一个,一般的老师,最多被家长请几顿,还吃得怪不好意思。

官场里吃是小事,最重要的是,如果你混得好,升到了某个位置,就拥有可以贪污的机会了。据我幼稚的推断,这个位置基本上应该是副局级(县里的)以上。当你混到副局级后,在要害部门,比如财政那块儿,似乎就可以直接下手了。但如果在非要害部门,其实油水也有限。顶多下面的官员塞点小好处,类似于古代京城官员收受地方官的“冰炭敬”。

古代京官们非常渴望外放个知府,特别是扬州知府这类油水多的去处。“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你当个破京官,同样是四品,想收入十万银子,那“冰炭敬”要收到什么时候?

我在县委大院的时候,听说副局以上的官儿们都排着队,渴望外放到下面的镇当个镇长副镇长什么的。据说,那才是捞钱的好去处。想想也是,就那我那位副镇长叔叔来说吧,老婆要和他离婚,说他没本事。当官这么多年没升迁,又不去跑关系,整天自闭症一样关在家里练书法。竟然还到处吹嘘,说退休后摆个字画摊也可以维生。

他应该算个不太会捞的官员吧?但饶是这样,跟同僚们打麻将的时候,还敢打一炮100元起番的那种!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我当时大吃一惊!因为当时一般人都打5 元、10元的,我这种技术拙劣的,半天可以输到几百块。像叔叔那种打法,没有几千块的输赢是拿不下来的。就凭他副镇长的工资奖金,如何敢这么潇洒?

由此可见,当官至少应该当到那样才算有“发展”。在此之前,基本上属于“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阶段。我算了又算:凭自己的能力和关系,要混到那级别,至少要十年以上。

接着,我突然发现:自己还不是党员!没办法,于是又往上加了两年。——都怪自己读大学的时候幼稚。人家主动来培养,我却到处说:现阶段对贵党没有兴趣。

花十几年的光阴,挣来一个有“贪污机会“的职位,究竟值不值得呢?

后来,一件小事影响了我的决定。

那天,好久没见的师兄来县委办点事。我一见他挺高兴,于是拉他到办公室喝茶聊天。正聊着,突然听得外面一阵嘈杂,探头一看,一辆桑塔纳停在县委大院的中庭:县长大人大驾光临了。

师兄立刻三两下跑了出去,敏捷地拉开车门,把县长搀扶了出来。县长下了车,身边顿时围了一大堆前来寒暄的官员。县长披着风衣,端着保温杯,作含笑点头状,仿佛刘邓首长初下大别山一般。

师兄满脸堆笑地问:某县长,今天下午还有空打乒乓球吗?

县长看都不看师兄一眼,他稍微活动了一下手臂,说:唔,也好,打两盘就打两盘嘛,也该活动一下了。

师兄闻言大喜,周围的人也都投来羡慕的眼光。县长缓步往前,师兄亦步亦趋。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一个让我久久难忘的细节:大概师兄发现县长衣服上有点污迹吧,于是,他低下头,轻轻地替他拍打了几下。

做这件事的时候,师兄的脸上洋溢着温情的笑容,而县长依然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我忽然想起了《儒林外史》里的句子:“屠户见女婿衣裳后襟滚皱了许多,一路低著头替他扯了几十回。”

想到这里,我不禁有点难过:这个替上司拍打衣服的年轻人,在不久之前,还是一个受人尊敬的中学教师!

我问自己,这种事情你可以做得到吗?答案是,如果真正想做,应该也是可以的。但,如果这种尊严的付出,前面的时间限制是“十几年”或更久,我觉得就有点划不来了。

所以我决定放弃。

过了些日子,何主任和我单独在一起写东西。他仿佛不经意地问起:小蒋,来这么久,喜欢这里吗?

我说当然喜欢。

何主任低头一边写,一边继续问:那么你想不想留下来呢?

我说:这个嘛,我还要多考虑考虑。

何主任低着头唔了一声。从那时到我离开,他再也没有和我提这个话题了。

通宝推:夏至欧锦,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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