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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当年在政府部门工作的日子(一) -- 神算子蒋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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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当年在政府部门工作的日子(一)

很多年前,一个傍晚。

我和老婆正在吃饭,忽然听到有人在小楼下叫我的名字。我探头一看,原来是过去的一位师兄。我和他算是有几面之缘,其实不太熟悉。我刚来这所中学不久,他就调到县政府去了。

为什么会调走呢?据前辈们说,这位老兄属于多才多艺的那种,说学逗唱什么都能来两手。只是,作为一个老师,他上课的水平好像不怎么样。不巧的是,我们的校长是个很严苛的家伙,尤其喜欢突击听课。

事情就有些不妙了。一天下午,师兄午觉方醒,迷迷糊糊地走进教室。打开课本,打算开讲课文。猛一抬头,揉揉眼睛,却发现校长端端正正地坐在教室后面,膝上摊着听课本。师兄这一身的冷汗,刷地一下子,从脖子直流到后腰:这节课他恰好没有准备好。怎么办?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讲了。

校长也是语文老师出身,算是内行。这听着听着,脸色就越来越难看了。还没等课上到一半,他猛的站起来,带得身下的椅子“啪”的一声,重重地翻倒在地上。校长理都不理,一把推开教室后门,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剩下我那位可怜的师兄,无可奈何地看着全班六十多个学生。当然,学生们也都满怀同情地看着他。

这件事直接促成了师兄的调离。老师们都很惋惜:学校的各项活动,少了师兄,着实减色不少;同时也很羡慕:那年头,哪个老师不想削尖脑袋往政府部门钻?师兄能成功地脱身而去,说明背后的关系绝对非同一般。

所以,我一见是这位师兄,心里感到非常诧异,他来找我干什么?连忙招呼他上来,泡茶伺候。师兄也不客气,顺手把一个大公文包放在桌子上,端起茶杯一口喝去一半。看得出他来得匆忙,时间已是初冬,但师兄的鬓角,却隐约有汗水在闪亮。我连忙续上水,师兄点了点头。接着大家开始寒暄。寒暄了几句后,他便奔向主题:你想不想去县政府工作?

我(大惊):这个,去那里做什么?

师兄:县政府秘书科,给县长当秘书,写写材料什么的。

我(迟疑):这……我行吗?

师兄:中文系出身的,没有问题,过段时间就适应了。

我(担心):如果去了不可以,我还能回学校吗?

师兄:要是确定了,就算是调离了。不要紧,一定可以的。你好好考虑一下,如果决定了,就给我打个电话。没有问题的,我都打听过了,你在学校里的表现不错,一定没有问题的……

我(感激):好的,没有问题,谢了,多谢……

事情其实很简单:县政府秘书科缺少笔杆子,师兄受命征召。笔杆子最好要哪种人?当然是中文系毕业的;中文系毕业的人哪里最多?当然是在中学语文组。目标范围确定后,再比着圆圈套鸡蛋:老一点的不要;名声不好的不要;太骨干的也不要(要了学校也不放人)……结果就套到了我头上:刚毕业不久,年轻,男性,表现尚可。

师兄前脚走,我后脚就拿起电话,四方征求意见。当然,心里非常激动。这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好消息。在当年的中学里,要说有比学生还要渴望离开这个鬼地方的,恐怕就要数是老师了。更何况要去的地方是县政府,换句话说,是去当官!

不用说,电话里长辈、亲戚、高人、朋友们的意见非常一致:去!

于是,半个月后,我按约定的时间,准时来到了县政府。这地方,我无数次在外面匆匆而过,但现在却是第一次走进来。这座建筑物外部看起来一般,但里面的装潢却相当不错。以当年的标准来说,绝不亚于省城里的五星级酒店。这是我当初料想不到的,于是在心里暗骂了一句:民脂民膏!

更让我料想不到的是,会议室里居然还坐着另外两个候选人,一身廉价的西装笔挺地坐在那里。原来,我并不是师兄名单里的唯一,这让我多少有点失望。看人都到齐了,师兄宣布:过一个小时,县长将亲自面试我们。

通宝推:真狼,南加菜帮主,
家园 花个,别失望,能参加面试就有啦机会啦
家园 题目就剧透了,面试的结果就是lz获胜,不需要安慰了。
家园 ^_^,花个
家园 【原创】当年在政府部门工作的日子(二)

说来惭愧,我接触过的“大官”不多。

记忆中,见过最大的官是某国的总理。当时我正在博物馆闲逛,猛地就听到门口鼓号齐鸣。一时八卦之心大起,疾奔到人堆后面,像鲁迅《药》里面被人拎着脖子的鸭一样,踮脚往里面看,一眼便发现一个熟悉的面孔,昂然走在最前面。其实我完全不用踮脚,那人长得很高,在人群中非常显眼。

那段时间我经常向朋友们夸口:我见到了某某总理,活的!

此后还曾经和什么部长、议员之类握过手,寒暄时间长达五六秒之久。至于国内最大的官员,我记得是教育部的某副部长。当时她在台上打官腔,我躲在大礼堂的角落里打瞌睡。印象中该礼堂真是个睡觉的好地方,灯光昏暗,座椅软绵绵的像棉花团一样。

综上所述,从各个角度来看,本人都只是普通老百姓一枚。那次能和县长这类高级地方官员长谈,算是人生之中难得的机遇。

我的父母官——那位县长比较低调,从穿着来看,基本算是个朴素的人。我那天不用说是西装笔挺,他则是一身灰布夹克,略有点瘦,随意地斜坐在皮椅子上。一张巨大的办公桌,横在我们之间。当时,我总觉得他好像有点郁郁的样子。不久以后,我才明白了他之所以郁郁的原因。

开始照样是寒暄,县长微笑着问有关我家庭的问题。比如,我结婚没有?爱人在哪里工作?父母亲多大了?还在上班没有?我家里还有谁?有没有人在政府部门工作,他认不认识……诸如此类。我一一老实地回答了。当时,我的家庭背景很一般。但有一个亲叔叔在该县的一个镇当副镇长。县长对这好像有点兴趣,问了我那位叔叔的名字,抬着眼睛想了想,然后点点头,说记起来了。

接着,县长发给我一根烟,我摇摇头说不会——其实是会的。县长自己点上,悠闲地抽着,一边亲切地和我闲聊。他问我在学校里工作得怎么样?开心不开心?我迟疑了一下,说还可以。县长说:还可以?你觉得学校的工作还有什么可以改进的吗?我想了想,诚恳地说:我觉得有些地方的确可以改进一下。于是我大致谈了谈学校的现状,也对县长说了说我个人的一些建议。

当时,我所在的学校虽然是一所县中,但在整个省里都小有名气。校长是极其聪明的角色,在他上位之后,大胆地创建了一些新的项目。两三年内,便使学校的面貌焕然一新。来参观人络绎不绝。在我刚来的那一年,学校的名气涨到了最高峰。校长得了无数的荣誉,包括不少国家级别的。他一高兴,便犯了大邱庄禹作敏类似的毛病:天下是老子闯下来的,老子天下第一。他忘记了下面还有上百个老师在默默地流汗。接下来,校长的名声一大,关系网便拉开了。无数关系户的贵公子、娇小姐硬塞进了我们学校。同时,也是为了多收费,学校不断恶性扩张,短时间内便膨胀了将近一倍。这一切的代价,都直接压在老师们的肩头,教学质量急速下滑。但校长完全不当一回事,当时全校任何一个老师,一走到他面前便噤若寒蝉。

因此,我诚恳地对县长说,我认为现在应该是消肿,并且深化内部管理。因为一个学校,如果教学这个核心工作抓不上来,一切都只能是沙上的城堡,来得快,去得也快。

县长听了我的这些话,默默地点了点头。然后话题一转,问我一个月拿多少钱?我老老实实地说:加上课时补贴、补课费等大概总数是一千的光景。县长笑了,说你们拿得不少呀!从收入来算,几乎跟我差不多了。他冲我扬了扬手中的香烟,说:要说我比你们多,怕就是多抽些不要钱的烟,吃几顿不要钱的饭罢了。

我注意到他抽的是著名的红塔山,在当时算非常好的烟了。如果按县长所说,他一个月也是一千多块钱。这种烟的确抽不起。

那天和我一起面试的三个人中,有一个是我同校老师,刚毕业的一个师专生,家乡在遥远的山区。这位小弟个头很矮,好像有点佝偻的样子,整个人显得畏畏缩缩的。据说,把他送来面试是学校的意思。领导们觉得,他这形象往讲台上一站,有点压不住学生。从这我才知道,那位师兄选人,还是事先和学校领导打过招呼的,并不是自作主张地往我家里跑。另外一个小伙子来自某农村中学,样子有些土气,带着农村小伙子的紫红腮帮子。这位显得相当腼腆,而且说话有点结巴,不知天生是这样,还是紧张所致。我当天见过他一次,后来再也没有见面了。

加上我,一共三人,其中和师兄最熟悉的是我。我悄悄地问,这次一共要选几个人?师兄打个了V字型手势:两个。不过,师兄强调:一切由县长拍板决定,我只是负责推荐。

家园 单位不对嘛

此后还曾经和什么部长、议员之类握过手,寒暄时间长达五六秒之久。

按论文的写法,怎么也得是毫秒微秒的。

家园 幸福的时光过得很快,

反之,则觉得很久。

家园 嘿嘿,我可是梁山七十二地煞之一!

可不是一般的山贼。

家园 我们还等着看后面的事呢,有没有fb、裙带关系、勾心斗角

的官场8g,这个才是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

我见过的最大官是吴邦国委员长,当时还是副总理,到工地视察,我们站在高高的反应塔上远远眺望(100米高,那是我们的战斗岗位,可不是有啥不良企图躲在上面),一大帮人走了10分钟就完事了,反正领导在里面,没看清(直线得有500米)。

家园 今天看见这个

期望来点蜗居式的内容~~

家园 【原创】当年在政府部门工作的日子(三)

在我面试之前,消息已经传开了。同事们纷纷和我握手道贺,仿佛我明天就要高升一般。“以后发达了,可不要忘记我们呀!”他们拍着我的肩膀,带着羡慕的语气说。

一来二去,弄得我几乎要摆酒答谢了。

唯有我们语文组组长老刘头看法不同:“某某可以去县政府,”——他指的是那位刚毕业的师专生——“某某、某某也可以去。”——他指的是语文组另外两位年轻教师——“但小蒋我觉得不能去!”老刘头当众这样宣称,甚至当着我的面他也这样说。别人问他为什么?他简单地回答:“不适合。”

老刘头是一位我非常尊敬的老人。不管是作为领导,还是一位老教师。对于他的看法,我丝毫没有觉得有任何冒犯,反倒从心底油然而生感激:一种对于真诚,对于关怀的感激。

不久后的一个傍晚,我又听到那位师兄在楼下叫我的名字。

我赶紧把他请上来,泡上好茶。这次师兄走得比较从容,鬓角没有汗水,手中也没有提大公文包。他微笑着,轻轻地喝了一口茶水。然后,微笑着,轻轻地,直接地告诉我:

——“你没有被选中。”

人的心理很奇怪,听了他的那句话,按理说我应该失望才对,但我当时的心情更多是释然,感觉像放下了块大石头。后来细想,原因有二:一方面,可能在内心的最底层,我感觉自己并不适合在那种地方工作;另一方面,我其实早就在暗中准备另一条发展道路了。师兄这短短的一句话,让我更坚定了自己所选择的人生方向。

接下来的谈话就比较轻松了:

——“那他们两个人呢?”我问。

——“都选上了。”

——“我落选的原因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不知道,上面决定的。”师兄还是一脸的微笑,他已经是个相当老练的人了。

接下来几天,我恶作剧地把面试的结果告诉每一个同事,每个人都是一脸的惊讶。也难怪他们惊讶,连我自己都百思不得其解。从各个方面,比如出身、外表、谈吐、学历、文笔、工作表现来看,那两位似乎都无法和我相比,怎么偏偏把我刷下来了呢?

再后来,语文组长老刘头得到了点内部消息:我面试时应对不佳。

老刘头给我分析:其实道理很简单,你面试时说错了两件事。一是提到了你有个当副镇长的叔叔。表面上看,这是你的优势。其实恰好相反,因为你应征的职位是秘书,领导贴身的角色,哪个领导没有自己的隐秘?你是本乡本土的人,关系复杂。要是嘴巴大一点,岂不是弄得满城皆知?所以,与其放你这个地雷在身边,还不如找个外乡的老实人,处理起隐秘事务来要安全得多。

而接下来的应对,恰好就证明你的嘴巴太大了。老刘接着分析:第一次见面,就把学校的家底全都抖了出来。而且还煞有介事地提出解决的办法ABC。不要忘记领导要你当的是秘书,领导的助手和工具。工具是不需要有太多个人见解的。你是读过《红楼梦》的,难道忘记了“葫芦僧判断葫芦案”?那个多嘴的门子是个什么下场?你这样的秘书,试问哪个领导敢要?

老刘头感慨地说:读书不认真啊!大学里的《秘书学》白学了。还好你没有被选中,否则像你这样的人,到了那个地方,连渣都剩不了二两。

——老刘头没有说错 。大学里修《秘书学》的时候,我的确没有认真读。谁想去上这种枯燥无聊的课呀?我逃了无数次课,最后考试惊险万分,我不得不去求了老师,这才勉强没有补考。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我佩服地看着老刘,心想阅历这东西,还真不是看书能学来的。我算是读书不少的人了,但刚一上场,便被那个瘦巴巴的县长玩得像个泥人一样。实在厉害!

但我们都没想到的是,事情到后面,居然还会有新的发展。

土鳖,喝水去也!

家园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这话真精辟

家园 先做个记号,过后再问你
家园 【原创】当年在政府部门工作的日子(四)

又是一个傍晚,夕阳西下,华灯初上,晚饭方毕,电视刚开……

这时,听得楼下有人叫我的名字,伸头一看,原来还是那位师兄。

我心想又不是第一次,你上来不就得了?这么喜欢在楼下叫人,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在县政府传达室工作呢!想是这么想,一边还是热情地招呼他上来,好茶伺候。这一回,师兄手上还是没有大公文包,但鬓角微有汗珠,脸上满是兴奋!

好消息!他微笑着说,你想不想到政府部门工作?

我被他弄糊涂了,难道那个狡猾的县长改变心意了?

当然不是。原来,师兄偶然得知,县委办公室缺人,还是要笔杆子。听到这个消息,他立马推荐了我。不过,这次不用面试,而是要借调到县委办一个月,参与组织一个大型新年活动项目。县委那边的意思是,如果工作表现不错,就留在县委办。当然,如果别人不满意,那还是回来继续教书吧!

——也就是说,面试还是有的,只是时间从半个小时,延长到了一个月?

不不不!师兄坚决否认。他认为这只是走一个过场,而且,“凭你的能力,应该没有问题的。”师兄再三强调,去县委要比去县政府要好得多。党领导一切,况且职务上,县委书记要压过县长一头的。在书记身边工作,发展前途当然要强过在县长身边。

师兄耐心地给我解释。我看着他脸上的微笑,鬓角的汗水,心里多少有点感动。这是一个好人。其实我们的交往并不深,他该帮的忙都帮了,完全可以撒手不管。他几次三番来找我,大概是因为我被刷下来,怕我心里不好受吧?毕竟是当过教师的人,师兄良心尚在。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学校刚一放寒假,我就踏着自行车,赶到县委大楼报道。实际上,经过上一次的面试,我基本上已经断了走官场路线的念头。之所以答应师兄,目的是想实地考查一下,看看这条路到底好不好走。尽量多方收集信息,权衡利弊。如果值得留当然就留下,不值得留,离开后也不会再有什么牵挂。

另一方面是好奇,想试试自己究竟有没有这方面的本事。

进去的第一个发现是县委的装修比县政府差得多,远看好像一个三层教学楼。当然里面的办公环境要比老师的办公室好得多。后来我进过几次书记的办公室,看起来也不如县长的气派。我的第一个结论是:党委要比政府廉洁。但不久人们就告诉我,新的县委办公楼已在规划之中了。于是我只好失望地否定了自己先前的结论。

县委办公室没几个人,从外表看起来都很一般,对我很热情。接着我就见到了我的上司:县委办的何主任。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胖子,个子不高,一头黑发整齐地朝后梳着。他喜欢穿黑色的皮西装。那时,官员和商人们都很流行穿这种衣服。

欢迎,欢迎!何主任笑咪咪地说,他对谁都是一脸的微笑。因此我对这个人的第一印象不错,觉得他很亲切。但过了段时间我发现,他的笑其实大有不同。对县委办公室的人(当然包括我),他笑的时候,眼睛根本就不看我们。而对其他部门的人,尤其是领导,他则是真正的笑脸相迎,而且声音也爽朗得多。

几句“欢迎”之后,何主任没有任何客套话,仿佛我本来就该在这里上班一样。另一个细节是,当初县长面试时,称我“蒋老师”;而何主任呢,则直接称我“小蒋”。他这样处理其实很有技巧,因为接下来分配工作,命令我做这做那时,他就没有丝毫“尊师重道”的顾虑了。

除了县委办的几个办事员之外,我还见到了另两位借调来的同事 ,一位是县总工会的副主席,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另一位是妇联的副主任,四十多岁。他们对我相当和善,对何主任则显得有些毕恭毕敬。我当时觉得有些奇怪:你们的级别其实差不多嘛!尤其是那位工会的副主席。

后来久了才明白,头上的官帽其实不算什么,真正决定你实力的,是你屁股下面那张椅子放的地方。

喝水,土鳖,铁牛。

家园 说个直觉,楼主还是个实诚人啊。。。

很单纯了。。。没有贬义。。。

但看得出, 对很多社会上的种种很隔膜。。。希望运气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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