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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丰岛迷雾——一段被扭曲的历史,引自陈悦《沉没的甲午》 -- rabbitsoh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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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甲午冤案——卫汝贵之死(一)

谣诼四起

1894年初夏,朝鲜局势紧张,李鸿章决策调派四支军团进入朝鲜,与日益增兵的日军抗衡。留守多年的盛军,作为李鸿章所能掌控的淮军部队中兵力最多的一支,被当作一记重注,押上了中日博弈的桌面。8月1日,中日两国互相宣战,甲午战争正式爆发。为抢在日军之前,首先控制朝鲜北方重镇平壤,以此为依托守住朝鲜半壁河山。根据李鸿章的电令,花甲之年的卫汝贵亲自率领部队,顶着炎炎烈日,从义州起程,急行数百里,最先抵达平壤设防。“贵带中军四营连夜前进,初四早与毅军同到……兵勇冒暑带雨,忍饿兼程,苦不堪言,热毙者已不少。”

正当卫汝贵整顿军队,安排补给,布置防务之际,8月16日突然接到一份李鸿章措辞严厉的电报:“前途人至言盛军奸淫抢掠,在义州因奸枪毙韩民一,致动众忿,定州又枪毙六人。义尹电,由平安道请汝查办,置不复,何以庇纵所部弁勇,致军声大坏,殊为愤闷。务速认真究办严惩,以服民心。闻奉、毅两军纪律较严,汝当自愧。鸿。”

甲午时代出征前敌的中国军队将领,大都或派子弟、或托付亲友同乡、或巴结高层清流官员在国内的官场上帮留意局势,随时美言,以巩固后方。卫汝贵平日为人憨直,不懂得个中门径,临行时恰好淮军大管家、总理后路转运事宜盛宣怀因为弟弟盛星怀跟随盛军出发,反复致信卫汝贵,要其照顾好自己的弟弟。北洋重要官僚对自己有所托付,而且连日里言语密切的书信往来,使卫汝贵发自内心地认为盛宣怀将成为他在后方的重要依靠,在天津新城临行时,卫汝贵还曾连写两封书信,表达托付之意。

“杏荪(盛宣怀)仁仲大人阁下:……兄定于十九日乘潮出口,以后敝军后路各事,均仗老仁仲格外关垂,主持一切,已饬小儿本良随时禀见,务乞老仁仲训诲一切为荷……”

“杏荪仁仲观察大人阁下:……兄渡海后,尚祈时赐箴言,以匡不逮,所谓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期无负平生,则叨爱尤为无既也。所有敝军后路事宜,既蒙契爱有加,尚祈云天垂庇,在远不遗。小儿本良,遇事就商,老仁仲务宜分条指示,俾有遵循,则千里如同一室也……如小兄卫汝贵顿首。六月十九日午后。解缆匆匆,欲言不尽。”

然而上述李鸿章对卫汝贵的指责,消息来源其实就得自盛宣怀的密报。四大军东征后,盛宣怀曾秘密授意包括弟弟盛星怀在内的一些随军电报局官员,随时向其报告前敌情形。在盛宣怀的眼中,一介武夫卫汝贵与自己并没有什么深厚、特殊的交谊,自然不会费力去为卫汝贵考虑如何疏通后路官场上的关系,李鸿章的勃然大怒就是因为盛宣怀呈上的这份密报。

“密。盛军所至,奸淫抢掠,无所不至。在义因开枪,击毙韩民一人,致动众忿。在定州又枪毙六人,义尹电由平安道请卫总统查办,置之不复,民心大变,奈何!毅、奉两军纪律较严,卫军毫无布置,大局堪虞。”

按照常理,得到如此的斥责,不管斥责的内容对错与否,卫汝贵都应立刻做出回应,或认错改正,或解释澄清。可是之后卫汝贵的举动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竟整天还是忙于布置防务,催促后方运送火炮、弹药,对盛军军纪败坏的指责没有任何的反应。

8月21、23日,安排在盛军营务处,整天喊着要杀敌报国,对卫汝贵竟不赞同自己的热血意见而大感不满的盛星怀连续密电哥哥,抨击卫汝贵“军令不严,且待下苛刻,诸将领、勇丁均生异志,其病非在一日。”“卫总统苛刻军士,久必决裂。”

26日,言词犀利的翰林院侍读学士文廷士不知从什么渠道得到了风声,连同盛军军纪败坏的传闻,加上自己的揣测夸张,具折上奏提出严厉批评。“平壤军士,万五千人,分为四支,莫相统摄。论其势众,则盛军七千最多。然传闻之词,以为卫汝贵启行之始,逃散者二营,及至朝鲜,掳掠焚烧,民不堪命,纪律如此,安望有成?”

言官在朝堂上提出批评,意味着盛军军纪的问题已被提出了李鸿章淮系内部所能处理的范围,其严重性足以让李鸿章心忧。清流派从中日交涉一开始,就对他们看来畏首畏尾的李鸿章感到极度不满,屡次参劾李鸿章不成,言官御史改从其部署开刀,以此敲山震虎,警告李鸿章,同时也有削兵夺权的意思。当时李鸿章指挥下以丁汝昌统帅的北洋海军和卫汝贵统帅的盛军为海陆两只重要臂膀,清流派遂特别予以注意,有关盛军军纪的风闻一旦提出,就注定不会那么容易收场了。

果不其然,28日另一位笔锋刺骨的言官监察御史安维峻上奏,借题发挥,矛头对准了整个淮系军队“……淮军纪律之宽,人所共知,倘不严申约束,窃恐蹂躏不堪”。 心急火燎的李鸿章深明清流的用意,同时又为属下军队在朝鲜不给自己作脸而恼怒,第二天即致电平壤,要求“破除情面,前往密查,严行整顿”,虽然没有点名批评,但电报中所指的“烧物强奸情事”,无疑就是针对卫汝贵的盛军而来。

至此,卫汝贵才感受到事态的严重程度,书写长信希望能自我澄清事实。李鸿章平日对待属下持的是一种嘻笑怒骂、呼来喝去的家长式作风,这也使得向卫汝贵这些淮系二线将领对李鸿章别有一番特殊的敬畏。感觉闯了大祸,又唯恐直接回复李鸿章,会被李鸿章当作故意找借口而引起勃然大怒,卫汝贵的书信没有敢直接写给李鸿章,而是转求他认为是后路依靠的盛宣怀在天津帮从中解释。卫汝贵显然并不清楚,有关盛军军纪败坏的传闻,正是盛宣怀传出的。

“……前奉相(相即对李鸿章的尊称,李鸿章被授大学士头衔,而明代大学士职掌宰相权力,清代的大学士虽然有名无实,但对拥有大学士称号的人一般也习惯尊称为宰相)电严饬,以敝军沿途骚扰,甚且淫掠毙命至六七人之多。又闻将士不和之语。殊为骇然!贵带兵三十年,虽不敢自谓知兵,尚不至庸劣如是。前此由义来平,沿途居民早已迁徙殆尽,韩地瘠苦,旅店、饭店俱无,兵勇之寻柴觅水亦事之常。且四军同路,陆续而来,丰军亦名盛军,敝军又较他军稍大,以致众恶皆归。若当时于相前哓哓申理,不惟和气有伤,亦且不成体统。初不意内间至今犹啧啧也。敝军将领皆多年患难之交,自问亦无负于诸将,何至于有事之秋,遽尔解体?总之,贵赋性迂拙,必有开罪于人尚不自知之处,以致众口铄金,此后当力整营规,束身自检,以冀补过将来。吾仲(仲,兄长,对盛宣怀的尊称)知我,当祈于相前略为剖雪,并请于诸至好处代陈下情,是为叩祷,敬请台安,惟希爱照。如小兄卫汝贵顿首。八月初三日。”

两支盛军

卫汝贵的信函,表露了他之所以这么长时间没有就军纪问题回复的原因所在,就是因为认为这一指责过于荒唐了。更重要的是,卫汝贵的信函中,还透露出“丰军亦名盛军”这一重要信息。

丰军即镶白旗护军统领丰升阿的所部,李鸿章调派入朝的四支部队,除卫汝贵盛军、马玉昆毅军、左宝贵奉军外,剩余的一支就是丰升阿率领的奉天盛字练军等部,这支主要由八旗子弟组成的部队番号简称也是盛军。

很快,确实的消息接连传来,李鸿章得到叶志朝从平壤报告“丰都统为人长厚,所部各营,骚扰百姓异常,虽经超从旁劝谕,该都统即有约束,下亦不遵,地方颇受其扰。” 盛星怀此前给盛宣怀的密报中,也有“丰带兵不甚精练,且有骚扰”等话语。与此相近,远在上海的《申报》曾有一份设计卫汝贵盛军军纪的报道,里面所透露的情形完全不是言官们奏参里的样子,侧面为卫汝贵的辩白提供了几分支持。

“本报派驻营口访事人来函云:……廿八日午后‘广济’、‘海定’两船载送淮军盛字营五千人行抵营口登岸后,在东营子各大车店分住,营关道善观察饬备白面五千斤并梗米、酒肉之类犒赏三军,闻次日尚有续到者,各兵携带帐棚行粮,昼夜赶程,所过之处,秋毫无犯,洵不愧为节制之师……”

然而卫汝贵的解释无疑来得太晚,淮军盛军军纪败坏经过反复口传,已然在京城里形成了既有印象。

9月5日,对卫汝贵的申饬又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当天清廷以上谕形式传达御史易俊的密奏,要求李鸿章对卫汝贵进行调查,指责中不仅包括军纪问题,又多出了没来由的克扣军饷、不得军心等指责。

“有人奏,卫汝贵恇怯无能,性情卑鄙,且平日克扣军饷,不得兵心,并闻此次统军经过牛庄一带,地方不胜骚扰,若令久领偏师,必至败事等语。卫汝贵驻军平壤,日久并未进兵,据参恇怯无能,不为无因。”

电谕下达后不久,平壤统帅叶志超调集八成兵力,前出至中和地方,预备截击正在向朝鲜北方运动的日军,结果途中发生了夜晚士兵胡乱开枪,导致不辨目标内讧的骚扰事件。事发,总统叶志超下令放弃行动,仍退回平壤驻守。平心而论,这一事件足以表露当时驻朝清军久不经战事,一旦兵临险境,精神高度紧张,乃至草木皆兵的实情。但当时前出中和时,四大军均派有部队,并非仅仅只是盛军。然而之后盛宣怀安插在朝鲜的属下发出的密电,又将其描绘成了卫汝贵的责任,“盛军兵将不服老卫,且连夕自乱,互相践踏,又不肯赴前敌。诸将以卫既告奋勇,又兵多,尚如此,均观望,无战意。”

盛宣怀派在朝鲜的洪熙等属下,为什么屡屡编造针对卫汝贵的谣言,目前并没有史料可以来解释,惟有的可能就是卫汝贵秉性直拙,在酷暑的朝鲜指挥属下做这做那时,“必有开罪于人尚不自知之处”。

军纪问题刚刚初步澄清,突然又冒出军心涣散的指责。李鸿章于9月12日随即电报怒斥卫汝贵。甲午战争爆发后,前敌军机布署丛集李鸿章一身,使得李鸿章常昼夜难眠,甚尔有为前敌战事落泪痛哭的情况。驻扎近畿几十年的盛军,原本是李鸿章视作淮系骨干,赋予厚望的军队,现在竟然不断出来这样那样的劣闻。身在天津的李鸿章无法对这些传闻进行核实,只能痛恨卫汝贵接统盛军不力,又愤恨其给清流制造借口。要与卫汝贵做切割的想法,逐渐开始在李鸿章的脑中酝酿。

“现闻盛军在平壤兵勇不服,惊闹数次,连夕自乱,互相践踏。左、马、丰三统将忠勇协力,上下一心,独汝所部,狼狈至此,远近传说,骇人听闻。汝临行时,吾再三申诫,乃不自检束。敌氛逼近,若酿成大乱,汝身家性命必不能保!吾颜面声名何在?!”

痛骂的同时,李鸿章下令由盛军将领孙显寅分统盛军,言下之意就是对卫汝贵极度不信任,准备分解他的兵权。然而平壤之战中,卫汝贵身先士卒与日军搏杀,赢得前敌将士赞誉,李鸿章看中的孙显寅却临敌畏缩。使得李鸿章极为面上无光。

平壤战败后,卫汝贵率领营兵一路上截留、收拢溃散的部队和军械物资,等退过鸭绿江时,盛军竟集合起了八成兵力。然而此时,针对他收拢残兵不力的指责又蜂拥而来。李鸿章没有理由地怒斥卫汝贵“此行甚不作脸”,“汝试思,淮军现只有盛军大队,汝专统此军,驾驭不善,致沿途传播,津京毁谤,皆訿我用人不当。” 又命令盛军马队统领吕本元分统盛军。至此,李鸿章的态度已经非常明确,他已无心去求证传闻的准确程度,也无力去辩驳清流对卫汝贵的指责,为了保淮军、盛军以及自己的声名,宁可舍弃已经被传得声名狼藉的卫汝贵。

犹如火上浇油的是,战前盛宣怀的弟弟盛星怀少年气盛,“要想做大官,穿黄马褂”,自说自话跟着军队上了前线。盛宣怀为此曾托付卫汝贵予以照顾,卫汝贵也竭力将其留在营务处、后路转运等司令部、后勤场所,但无法预料的是,平壤兵败突围途中,盛星怀竟然中弹殒命。经管这并非是卫汝贵的责任,但身为李鸿章亲信幕僚的盛宣怀对卫汝贵的态度势必就此改变。

9月24日,李鸿章致电叶志超,完全表明了自己的看法。

“闻盛军溃勇,无人收集,彼所司何事?不料其无用无能至此……中外论者,皆谓该镇不得军心,朝廷深恶其人。平壤军溃,上谕不知如何处分。虽在平力战,不将溃勇整顿妥协,恐参折纷起,非汝我所能保全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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