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梦评版】杂忆随感漫录--张学良自传 -- 梦里依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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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三角同盟以及第二次奉直战争

三角同盟以及第二次奉直战争

  奉军退出关外,我父亲被举为东三省保安总司令,同北京政府脱离关系。整军经武,创设航空处,兴建兵工厂,改善军事教育,训练青年干部,派遣东西洋留学生。迨至曹锟贿选,同 总理中山先生及皖系之浙江督军卢子嘉结为三角同盟,反对曹之贿选政府。总理曾派伍朝枢,汪精卫,李石曾先后来过沈阳。我父亲曾以经济力量协助总理回粤。迨至江苏之齐变元突向浙江进兵,卢子嘉向总理及我父亲呼吁求援。彼时东北之整军计划,尚未完成。我父亲召开会议,我们都说“军备整理尚未如计划完成。”我父亲力主即刻行动,向关内进攻。他的理由是:一则援助浙江,配合广东,不失信盟言;二则如待直系在全国得手,而东北孤立,虽军备完成,亦无用武之地。如他日之败,则不如今日之冒险,败则全信义,力言我已坚定决心,成败不计,汝等为我计划准备行动可也。我等再三请问说:“你老既下决心,我等即当遵命计划矣!”我父亲答曰:“然,军贵神速,一切越快越妙。”我等彼此面面相觑,抢然退下。因为皆知实无胜利之把握。当时之东北军全力动员只七万人,而曹吴对东北用兵,我等预计他可以调动廿万人以上。到后来确证实,直军到战场上的兵力,共计廿一万余人,正是我军之三倍。而我方还是要采取攻势。我们虽无胜利把握,但大家是一条心,愿以死赴之。古人云:“两军作战,哀者胜也。”当吴佩孚到北京寓于四照堂,“举趾高”之气概,可相对照。当我们出发时,到我父亲前齐集请训后,都含泪而别。因为不知此一去还是否再能相见。但皆同下决心,誓死一战。(我将在他日另述我同姜登选,杨宇霆,郭松龄,翰麟春,张宗昌,李景林等诸人之轶事。)

同 总理会见于天津

  迨至曹,吴战败,我父亲同冯焕章(玉祥)联名欢迎 总理北上,共商国事。我父亲同 总理在天津初次会面,相见甚欢。先是我父亲到张园拜访 总理,二人密谈甚久。尔后, 总理到曹家花园答拜我父亲,二人又密谈时间甚长。所谈何事,我等则不知也。事后我曾探寻我父亲对 总理之感想。我父亲对我说: “大家都说他是孙大炮,我看他一点也不大炮,此人确实与众不同。”言之深为钦佩。不幸, 总理就是在拜访我父亲那次,感受风寒,致一病不起。 总理之对于我父亲,我父亲之对于 总理,互相尊重。凡涉东北问题,对内对外, 总理皆以我父亲的意见为依归。对于国家问题,我父亲认为应当征询 总理意见。所以战事方束,立即敦请 总理北上,相见之下,尤为欢恰。言念及此,我心里想,假如 总理不死,我父亲能同协作,中华民国史当另辟一页,亦未可知?因而止笔三叹焉。

同冯玉祥的合作以至冲突

  我父亲同冯焕章(玉祥)的合作,以及后来为什么同他又打了起来?这件事不但我都亲自参加过,最初同冯之结合,可以说是我一手造成的。这也使我在冯勾结郭松龄倒戈之后,立志非将冯玉祥打垮不可。因为当初我促成冯与东北合作,而他反来勾结我之部将倒戈。

  缘由民国十二年时,北京基督教青年会总干事格林(美国人)到沈阳演讲,同我谈到当时所谓之“基督将军”冯玉祥跟我之抱负多有相似之处。彼同冯系好友,愿从中给我们彼此介绍。我表同意。尔后冯密派一北京教会牧师刘芳来沈,同我相谈甚恰,互通信使。此乃为同冯焕章最初之关系。迨至第二次奉直战起,我统兵在前线。同冯接洽,我并未亲为参预,系由马翰荣,张树声等相奔走。我父亲拨给冯玉祥回师开拔经费日金七十万元(按:有书记为五十万元),在热河滦平,密为签字。相约我军急攻山海关,冯军立即回师北京(关于冯焕章,我他日将另写专章,此处不拟多谈)。迨至奉直战事结束,我父亲同冯会见于天津,感情甚好。彼此从中挑拨者,大有人在。曾有人向我父亲上条陈,将冯焕章杀之以谢天下,为后之倒戈不义这戒。我父亲说:“曹锟可称一夫,全国人皆鄙弃之,冯则说不上倒戈,更谈不到不义,假如我来杀冯,那才真可称不义哪。”我曾记忆,焦易堂的挑拨举动。焦先告诉东北人士说:“冯之军队已向北仓移动,有袭东北军之阴谋。”以电话通知北京冯方人士说:“冯玉祥在津已被扣留,速集中军队以挽救之。”后来冯同我方坦白开城说穿,双方皆不直焦之为人,其计不售,得免立起冲突。迨至郭松龄倒戈,乃同冯玉祥事先相勾结,当郭向奉天进军同时,而冯之国民军进攻热河以及直鲁。郭松龄变平,我父亲已声言,专一建设东北,不再从事内战。方我受命防守滦河,竭止国民军,临行之时,曾向我父亲问意旨,令我不可渡河,仅为防守,对直鲁军声援而已,我到秦皇岛之不久,忽奉电令,即刻渡河,向天津急进,攻击国民军之后背,应援直鲁军。我深为诧异,同原来出军时之训谕不同,遂用长途电话向我父亲直接请示。我父亲责诘我,如何逗留不进?我遂答以前曾奉不渡河面教。我父亲则云:“目下直鲁军困苦万状,来人向我哀告求援,我不忍坐视不救。如你不愿渡河。我则自来指挥。”限我一星期之内,攻下天津,以解国民军攻山东之围。我奉命后,在敌前强行渡河。击溃了唐之道和郑大章的两个军,我也曾遭受重大损失。迨我军到达开平,国民军则撤出天津,向北京退却矣。

同吴佩孚会见以及就任大元帅

  郭松龄事变,国民军向直鲁军进攻之时,冯玉祥又驱逐段芝泉执政。前后以黄膺白,贾德耀组阁,摄行政府职权。迨至国民军退至南口,北京已成无政府状态。

  缘国民军进攻直鲁时,吴子玉(佩孚)在鄂豫收容其残部复起。而张宗昌因山东孤立,遂同吴结合。吴军由河南北上,威胁国民军之后侧背。迨至国民军退出北京,由张宗昌之斡旋,我父亲同吴子玉会见于北京,我乃初次瞻仰领教了这位吴大帅。

  北京既成无政府状态,吴同我父亲会见之后,吴提出恢复杜锡桂之内阁,暂时摄行政府职权,以王怀庆为北京卫戍总司令,我父亲皆允吴之请求。我得知之后,则十分反对,因杜本曹锟时之内阁,曾下讨伐令者,此岂不是承认了曹之正统呼?但我父亲说既已应允之事,不可食言变更。此事之发生,张宗昌,李景林二人皆有关,我深为气愤。吴子玉在我父亲面前大言夸口,彼负责攻下南口,生擒冯玉祥来献。但迨至南口陷落,吴亦未有一兵一卒到达前线,仅其本人在长辛店呐喊而已。迨至张家口占领以后,我回师北京,因藉王怀庆南苑驻军闹饷之故,将王军包围缴械。王怀庆及杜锡桂皆离京辞职而去,由顾少川(维钧)代理国务总理。北京再成无政府状态。为期不久,自称五省联帅之孙传芳在江南不能立足,率其残部退至江北。有张宗昌,杨宇霆之斡旋(张为孙之同乡,杨为孙之同学),孙亲来天津向我父亲请罪,由彼等计议,举我父亲为大元帅入京执政。此事,我因正统军在京汉线上,未曾参与,但我甚不赞同,我父子之间因之发生不愉快感。我对杨宇霆的恶感,更为加深。

搜查苏俄大使馆逮捕北方共产党之元凶

  民国十六年间据确报,北方共产党的大本营潜藏在东交民巷苏俄大使馆内。我父亲怒苏俄违反中俄和奉苏协定,干涉我内政,藉外交特权,掩护共产党人。遂密遣军警,突然进入东交民巷之苏俄大使馆。此为满清以来,中国军警进入东交民巷,乃为首次,逮捕了李大钊等人。搜获甚多苏俄对中国阴谋之文件,惜当时有一部分的文件,正在开始焚烧中,军警虽竭力抢救,但有一些已经烧毁矣,公布之文件乃为一小部分,大部分皆存于北京宪兵司令部。李大钊等交于北京之地方法院,审讯法办。(按:中国当时无绞刑台,据张氏称借自国外运来北京者,同时张氏称曾拟挽救与李大钊同时被捕之女性免除死刑未果。)

怒颜抗拒日本之要挟求索

 

  迨至北伐军渡江北进,日本政府趁机向我父亲要求所谓满蒙五大铁路权益。我父亲盛怒之下,曾对芳泽公使恶言相加。后来日本向山东出兵,向北京政府提出维持关外治安的照会。我父亲曾抗议日本干涉中国之内政。因而自觉日本人之居心险恶,趁机窃取权利,遂决心退出关外,不再继续作战。因之引起日本少壮派之嫉恨,认为不可能为其傀儡,致遭皇姑屯之难。

遇难后奉天之局势和逝世的真实日期

  我父亲本于农历四月十七日(六月四日)拂晓,被炸流血过多,到家之后,不数小时即逝去。临终之时,说了两句话:一云我要走啦!一云不要告诉小六子(小六子那为我的乳名)。当时沈阳情势,十分险恶,日本浪人以及便衣队到处滋事。奉天省长刘海泉值我父亲逝时,彼为奉天政治负责之人,气愤填膺,欲将我父亲被炸逝世之详情,公告天下,以期世人知晓日本之险恶和某夺侵略之事实。当时军事负责人为军署上校参谋代理参谋长臧式毅(臧之为人,沉着谋勇,实为不可多得之才,惜其未能全晚节,但其有可原之处,世人多不知也,此处不拟多叙)力阻,遂秘不发丧,一切计划布置,统由臧之主持。沈阳得免于难。日人竭力侦询,未能确知我父亲已逝去之事,否则恐九一八之变,当早在当时爆发矣。迨我乔装潜抵沈阳。将奉天黑龙江两省军政大事,皆布置妥当,于六月十九日,公布我父亲之丧。

山海关注:臧式毅在九一八事变后被日军扣留,逼迫其参与“新政府”。臧坚持数月而不屈服,曾绝食抗议。臧之母亲让人捎去物品,暗藏鸦片,暗示其自杀以全名节。但臧没有自杀,最终还是出任了伪职。臧曾带秘信给张学良,表示若国军反攻,彼愿为内应,可见臧未必是一心为日本服务的。这些人的堕落,张将军应该是负有部分责任的。

  我父亲在皇姑屯中日两铁路十字交叉处遇炸。该十字交叉为南满铁路架桥行其上,京奉(北宁)路行其下,南满铁道两侧素为日本铁道守备警戒区域,中国军民从不许在该处逗留,如其被发现,射杀无论。所以该桥梁属于日本警戒,中国人不可能停留之区域。日本方面声称,皇姑屯炸弹为国民党便衣队所为,并曾弄死两名中国无辜,置尸于桥下。此真滑天下之大稽,犹如九一八事变,日人诬我军,破坏南满铁道。殊不知南满铁道线上,我国人除可在指定之道口通过外,从来不可以在其铁道附近停留。日本守备队时常射杀中国无知的百姓,此种事实多为东北人所目睹。谁能去埋藏炸弹?谁能去破坏铁道?自然,这两种重大事实,今日不只是我,举国人皆已知其真相,即全世界都已明了矣。我如今顺便提一提,是欲说明日本军人用些无聊小伎俩,欲掩天下之耳目,结果毁人自毁,到最后自食其果,孰谓无报应因果乎?日本军人在南满铁道之桥基上,安装了电泡发火的爆炸物,待我父亲的专车从桥下经过时,引火爆发,将桥梁炸毁,致桥下列车同时被摧毁。这里我说一说,不可思议之事,该列车搭乘人员,约为四,五百名。这一强大的爆炸,桥梁横飞。车厢被炸数节,尔后起火,全列车被焚。在想象中,必致死伤多人。然令人不可思议者,被炸死之人,仅列车中最重要的两位:一为我父亲,一为黑龙江的军政首长吴兴权(俊升),即令用枪射击,恐亦无如此准确,此岂人力所能致之乎?而主持东北前后事变之日本军人,如白川,土肥原,本庄,东条,板垣,河本等等,到后来,或为授首,或不得其死。使你不得不信因果爽然。这里恕我奉劝世人,无论大事小事,千万不要亏心,我们有句俗话:“没有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扪心自问,上不愧天,俯不诈人,这是最痛快,最舒服的事。你如自己清夜省察,你就会发觉,在你之上有一个主宰,你不可敬畏也!(按:当时张氏尚未信仰基督教。)

  我写到这里,心情痛苦之余,我愿以超然除去我父子的感情,说一说我对父亲的观感。他老人家有几桩事,使我衷心敬佩,这不是我以儿子的地位来恭维他。反过来,他老人家也用不着我来恭维的。

 对海沙子的决斗,不愿意糜乱地方,涂炭生灵,使我佩服他的慈祥豪侠。

  只身对抗蓝天尉,维护赵次帅,使我佩服他的忠义胆壮。

  对外蒙之出兵;对苏联使馆之搜查;对日本要挟之不屈服。使我知他爱国并不后人,敬佩他大义凛然,这里关于他老人家,还有两件事情,我来补述一下。

  

义释刺客

  我父亲为盛武将军时,曾被人投掷炸弹,后来将投弹之人捕获,我父亲亲自审讯。问该人为什么要来炸他?该人慷慨答称:

“我是革命党人,反对帝制,你同张勋勾结,图谋复辟,所以我要炸你。”我父亲再问他:“你就是问这个吗?是否有人主使?”该人答言曰:“我堂堂七尺,无人可以指使我,亦无人可以用金钱来买我的命,我是爱护中华民国,不惜性命,要打破你们的复辟美梦。”我父亲答该人说:“那么你是误会了,我同张勋不但是好友亦是亲戚,可是他的复辟思想,我从不苟同。你是误听流言,几乎白送了有用的性命。你是个爱国者,你是个好汉子。我现在已经对你说明,我今放你自由,请你以后详细调查,如我真有复辟事实,你可以在来炸我。”即当堂将该人释放。

视民如伤告天求带

  每逢农历除夕,我父亲必齐戒礼神。某年的除夕,我父亲令秘书长谈铁隍替他作一篇告天文,大意是“他痛伤连年灾荒,人民流离失所,此岂人民之罪乎?或系群魔作崇乎?自恐亦是群魔之一,甘愿先去,否则祈祝上天开恩,降福除灾。如人民有罪,我愿以身代之云云。”请当时之奉天省长莫柳忱(德惠)为证,共同祈祝。此文我未亲见,此事我亦不知,此乃莫柳忱在我父亲去世之后,他亲口讲给我听的。

  我父亲的为人和他的事业,绝不是这短短篇幅所可能写得完的,也不是我这文笔的能力可以写得出来的。又加上我一追想他老人家的事,我的情绪你们也会想象出来的。总之他是一位历史上不可抹煞的人物,我不想往下写了。一则我文笔拙劣;二则我是他的不肖儿子。现在我斗胆以子论父,给他老人家下一个论断:生非其时,他确有刘邦,朱元璋之风度;亦具有项羽,陈有谅之气概;英雄豪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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