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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梦评版】杂忆随感漫录--张学良自传 -- 梦里依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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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我的生活:少年时代

我的生活

少年时代

  我的教养

  我幼年失恃,十一岁生母赵太夫人见背。我父亲对于我甚为疼爱。因为公务纷忙,

把我的教养,委托我的一位家庭教师杨景震先生。这位老先生他曾当过我父亲的启蒙先

生,我生性顽皮,常戏弄我的老师,我时遭捶苔。他的为人顽固守旧,民国成立已十余

年,他仍保存他的辫子,他不但不剪,还禁止我也不许剪。我那时心中引为这是奇耻大

辱,有一年他归家度岁,我自己把辫子剪去了。等他回来,大为不悦,申斥我说:“身

体发夫,受之于父母,不可任意毁伤。”我说: “老师,那么你是应该留全发的,你那

一半头发不是毁伤了?”他说:“这是皇上的意旨。”我说:“皇上已经完蛋了!剪辫

子那才是政府的法令哪。”我这位先生怒气大发说:“这个没有皇帝的朝廷,还能会有

多么长久呢?”

  

  我们两个人的思想大相迳庭,我对于我这位先生自然不会悦服,他在诸生之中,也

是最不喜欢我的。我读书虽然相对聪慧,可是我不好好用功。我自幼就对于时事关心,

喜欢观察人物,我父亲常常宴会中外名人,设宴征妓,高谈阔论,载歌载酒,有时我常

深夜不眠。观听他们的畅叙,钦羡那些人物,我的老师最讨厌我的那些举动。他的教授

方法,除背诵章句外,就是夏楚。我对于这种读书生活,十分厌倦,可是我父亲很信任

我这位冬烘的老教师。我既无生母,无法倾诉我的志愿,于我十六岁那年,因为我的一

篇论文,起了一场风波。这回我的老师可是真发火了,向我父亲辞馆。我父亲一听大怒

,认为我是大逆不道。俗所谓“天地君亲师”,对我准备痛加责罚。我自己亦决定承受

夏楚,待我父亲息怒,我要痛切陈述,我个人读书之志愿,解决我这个苦恼私塾生活。

  我父亲先去办公室再批阅公牍时怒形于色。秘书长袁洁珊(金凯)问我父亲为何如

此盛怒?我父亲告诉他说我不听教训,违抗先生。袁给我父亲讲述一段年羹绕的故事。

我父亲怒气稍息,袁又问他们师生是为什么呢?我父亲这才研询,是为了作文事而起。

袁乃说:“学生作文反抗老师,我们是应该看,他写的是些什么文章。”我父亲把我的

作文薄索去,在秘书厅大家阅看那一篇论文。老师的课题是“民主国之害甚于君主”。

我现在只能记得我作文的大概:一破题我就写道: “民主国之害甚于君主,此乃三村愚

夫愚妇之谈也。引证法,美,瑞等大小强国民主之现状,又引希腊,罗马,古代民主之

事实,声言目下中国不良之状况,非由于民主之弊,乃由于帝制余孽,不解民主为何之

老朽昏庸作崇所致,待余孽死绝,民主之光自显。所叹民主国之害甚于君主者,昧于不

明世界大势,不悉世界古今历史,正所谓坐井观天者也云云。”大家看过之后,对我父

亲讲:“这是个有思想的青年,这位先生是不能在教这位学生了,此非学生之过。”于

是我不但免一顿夏楚责罚,而我父亲对我另有了认识。随即请袁洁珊给我选了一位先生

,而我亦未敢陈述不愿再从事私塾的志愿。

山海关注:

袁金凯

外链出处

臧式毅

外链出处

  袁洁珊所推荐的新教师白佩言(永贞)先生,是一位孝廉公,曾任过知府。由其生

活不充裕,可知其持身廉正。他的健康不大好,我虽然曾从他受教只有一年多,可是我

得益不少。他对我从未有过怒颜谴责,许我行动自由放任。关于读书作人他时加劝诱指

导,他对我有了相当认识。他曾对袁洁珊和我父亲亲谈过 “我(按:指张学良)是不宜

再在书房读书的人了。”因之我父亲对我甚不高兴,曾问我:“你是打算作什么?”我

表示想学医,我父亲时不赞成的。

  我父亲曾有意把我送到日本去留学,日本方面表示欢迎我入学习院。那时我不愿的

,因为我十分厌恶日本。我自己很想去美国或者是英国,因为我自己学了一点英文,同

时我接近的多为英美人士。可是我父亲也未同意,我自己决心渡美留学。私自准备,除

学英文外,补习算学和理化。给我补习的两位先生,都是同我有友谊关系,我自己请求

他们帮忙的。一位是奉天基督教青年会总干事普赖德先生(J.E.Platt),一

位是奉天测量局局长陈惠生(瑛)先生。这二位给我的影响很大,不但他们的学识,他

们的人格,我也十分敬佩。他们是我的朋友而兼先生,他们对我十分爱护,对于我的生

活影响发生了重大的因素,

  普赖德是美国朋友会的教徒,他非常的鼓励我到美国去留学。很赞成我自立的观念

(因为我打算不顾我父亲的反对,不用家里的钱,潜行渡美,自助求学),启发我救世

救人的思想。他奖励我,嘉许我是个有为的青年,可以对社会有重大的贡献。

  陈惠生是浙江青田人,留学德国习军事,他是赞成我学军事的,可是在那个时候,

我是不想当军人的,他巧妙的促进我走上军人之途。他对我讲:“我不应该使我父亲不

快愉,我应该博得老人家之欢心,然后再谋图达到我的志愿。我的健康不佳,到美国去

也不方便,何不先请求入国内军事学校,不过只是一年的工夫。一则迎合老人家之心理

;二则锻炼锻炼自己的体格。毕业后再求去英美学习军事,老人家一定会乐许的。到外

国之后,再改学什么,那还不是由你吗?并且将来要是打算给社会有所贡献,亦是应当

依藉他老人家的财富和权势,那是容易有成效的。

  我听从了陈惠生的话,又因白永贞已曾表示过,我不宜在坐在书房读书。我向我父

亲请求报考保定军官学校。确如白所料,我父亲甚为欣悦。立即电请陆军部长段芝贵。

我们同学五人,一齐到京补考(因军校已考试完毕,尚未放榜)。

  我们考试,这可谓滑天下之大稽。我们五人到京进谒段部长报道,部长立下手谕给

军学司长,此五人必须皆录取。在考试中,不但把试题先给我们看,就有的连原答案都

一齐交给我们,我们不过一抄写而已。

  录取之后,分发奉天入伍。在入伍期中,奉天为训练在职军官,重新开办讲武堂。

我父亲亲自兼堂长,熙格民(洽)为教育长,熙格民为陈惠生之好友。我彼时乃从陈惠生

习理,算。他劝我不必远去保定进军校,进奉天讲武堂不是更好吗?他们就近仍可给我

补习,这一下子,他终于把我推进了军队的大门。我原本要想作“唯恐伤人”的医疗事

业,结果一百八十度的转角,变为了“唯恐不伤人”的军人,虽然是陈惠生他从中的促

成,这也是天命也!我可以大胆说一句,这好似把我自己估价太高了,假如不是我走上

军人之途,我父亲后半记的事业,东北的局面,甚至影响了整个华北--亦许跟过去的

历史不是一个样,这岂不是命也夫!

山海关注:熙洽本人是清朝宗室后人,是溥仪的远房亲室,受日本影响较多,曾在日

本士官学校接受培训。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东北边防副司令长官兼吉林省长

张作相正在锦州为父治丧,军政大权统由驻吉林边防副司令公署参谋长、代理省主席和

副司令之职的熙洽掌管。日军第二师团长多门二郎是熙洽在日本时的教官,而进攻吉林

的恰好是日军多门师团。在日本人大迫通贞的策动下,熙洽公然投敌卖国。21日,暂代

张作相主持省政府的熙洽勾结日军进入吉林市。26日,熙洽在日人操纵下,将吉林省军

政两署合并,组织伪吉林省长官公署,熙洽任长官。

  我认为陈惠生说的有理,向我父亲表示,愿入讲武堂。我父亲甚为高兴,我庶母和

我姊妹们都讥笑我身体如此衰弱,不能够终业。我父亲对我讲,假如我能够有始有终,

毕业出来,许给我高级军官职务,我遂以营长名义进入讲武堂。在第一学期,因为同学

中多系行伍出生的军官,我侥幸履列前茅,这不但使父亲心中欢喜,也引起当时我父亲

高级干部们的重视。

  早婚

  

  我十四岁仍在读书时代,就同于凤至结了婚,他父亲同我父亲是最好的朋友,在辽

源县经商,我才九岁,她十二岁时,由于父母之命就定了婚。他十七岁时,我的岳丈不

幸去世了,辽源地方正值廿一条之后,日本军阀因强修四洮铁路问题,进占辽源。到处

滋事,人心惶惶,我的岳母,孤孀弱女,催促我家早日接亲。我们俩在结婚以前,从来

没有见过一面,更谈不上感情和爱情。虽然说不上美满,也就这样过了数十年的共同生

活。

 

  立志之始

  我年青时,身体不太好,患有肺病,也曾吐过一次血。一因为自己的读书和生活环

境不如意;二因廿一条之后对于国事时报悲观,认为东北人已经走向亡国奴之途径,十

岁那年曾大病数月不起。经我父亲的军医王少源(宗承)处长医治,他这个人给我一生

前途的影响不小。他不但以治疗我的身体,他也医治了我的心灵。王少源是一位诚笃的

基督徒,他担任奉天基督教青年会董事会的会长,他看明白了我心中的忧闷,劝我可以

到外面走动走动,散一散心,不要一天尽在床上看小说。我的答复是:国家前途无望,

活着将来也是给人家作奴隶,不过是朝鲜人第二而已。有一次他送给我一张演讲入场卷

,演讲的题目是“中国前途之希望”,演讲人是天津南开校长张伯苓先生,地点是青年

会。我当时并不知道张伯苓是谁,可是这个演讲的题目使我动心,因为我心目中认为中

国前途是没有希望的。我心中想这个张伯苓他能讲出什么希望来?我倒时感觉兴趣的,

所以我就去听他的演讲,这是我初次踏进基督教青年会之门。在演讲时,张伯苓曾

问中国前途是什么,他自己大声答曰:“中国前途是很有希望的,中国前途的希望,是

有我!”他说到这里停了停,我的情绪十分紧张,我几乎要站起来质问他,你是什么东

西?敢如此狂言。

  中国前途希望是你?这是因为我初次在那里演讲,人地生疏,未敢乱动,可是我的

心气澎湃不已。张先生再接下去讲,大家对于国家失望悲观,自暴自弃,你也认为没办

法,我也认为没办法。大家都座视着没办法,那么,中国岂不是真完了吗!如果大家都

奋勉图强。自己勉励自己,牺牲一切,为国家为大众服务,把国家兴亡的责任,放到自

己的肩上。自己坚定信念,中国的前途就是我。中国亡不了--有我。你也如此,我也

如此,万众一心,哪怕中国不强哪!假如大家你怨我,我怨你,可是谁也不想牺牲努力

,认为我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那么大家都是如此的想法,只希望坐享强国的光荣,国

家他自己会强吗?那是要人去工作,若是我们多数人,自暴自弃,都想坐享其成,那才

真是会招来亡国之祸。也就是今日国家不强之原因也。愿大家从今日起,决心立志,说

中国不强有我!这一番的演讲,给我的刺激太大了。演讲之后,王少源给我介绍认识了

青年会的总干事普赖德,由普介绍我去同张伯苓先生个人去谈话。张先生问我:“对于

他的演讲有什么感想,于是乎我坦白的说明了我前后的心情。他大大鼓励我,是个有为

的青年,切不可自暴自弃。说我可以改善中国前途的,劝我奋勉努力。

  尔后我同普赖德结为好友,青年会成为我常常出入游玩之所,凡有名人演讲,风雨

无阻,我必去聆听。白永贞先生从不干涉我。而普先生必介绍跟演讲者个人谈一谈,中

国的名人如余日章,程静一,晏阳初,顾子仁;西洋人如穆德,艾迪,朴克门,劳滨逊

诸先生,我皆亲临过教益。尤以余日章,张伯苓二位给我的教诲甚多。余日章曾同我有

过一夕之谈,是我永生不忘。我现在写在这里,一则算我纪念余先生;二则我要把他的

明教垂诸后人。他告诫我:”一不要作伪,伪来伪去,最后伪到你自己头上;而要遵从

舆论,不要假造舆论;三要牺牲自己,为大众解决痛苦,不要为解决自身的痛苦,而来

牺牲大众。”余日章先生后来为九一八问题,到美国去奔走呼吁,因为疲劳兴奋,在白

宫同美国大总统会谈席间,脑溢血病发,死于美国。张伯苓先生给我说:“中国人只是

顾面子,而不要脸。只是要虚伪的金子牌匾,就自鸣得意,卖假药欺人害人,则不知羞

耻。我们必须自勉把他倒过来,要脸而不在乎面子。”他又讲过说:“中国社会的习惯

是,好人坐在屋子里叹气,坏人在台上唱戏。如果我们扪心自问是好人之列,切不可消

极地坐在屋子里叹气,任凭那坏人在台上唱戏。”张先生就是死于那些唱戏的群魔手中

,恐怕就是因为他不肯坐在屋子里叹气的缘故吧!我每一想起这二位先生,使我心向不

已。

  

山海关注:南开先贤――张伯苓(1876-1951),1919年至1948年出任南开

大学校长,1951年2月23日因病在天津逝世。张伯苓面对蒋介石去台的邀请,和周恩来留

下的请求,最后决定留在大陆。张伯苓应该是没有受到什么运动冲击的,张学良得到的

是错误的信息。

张伯苓也是周恩来的恩师。张伯苓曾经批准周恩来免试入南开大学文科。五四运动期间

,周恩来成为天津学生运动领导人,被天津当局逮捕。出狱后,张伯苓即想法资助周恩

来出国。西安事变期间,国民党当局曾想让张伯苓去西安劝告他的这两位学生。

余日章: 曾任中华基督教青年会全国协助会总干事。是蒋介石、宋美龄宗教婚礼的主婚

人。主张改良主义,提出“人格救国论”,认为,只有信奉基督,修身齐家,才能富强

国家。

我对于青年会的体,德,智,群,任何的集会,我皆竭力地去参加。对于我的思想行动

,影响不小,我当时对于青年会建筑会所的募捐,我个人曾慕得七万余元,创青年会在

中国募捐的最高数字。因为这一宗事,和综错着诸位中外人士过去给我的鼓励,教诲,

启发我一个信念--我是可以作些事,确比一般人容易,这不是我的能力过人,是我的

机遇好。人家走两步或数步的路,我一步就可以达到,这是我依藉着我父亲的富贵权势

。我为什么不评藉着这个来献身于社会国家哪?这是我决心抛弃了那安享的公子生活,

投身走上了为人群服务的途径。

山海关注:

张学良成长日本的势力范围奉天,从小的文化熏陶却完全是受英,美的影响,甚至“对

中国礼教,殊少承受”,这不能不说是基督教青年会的力量。张氏执政后的幕僚王卓然

,掌管对日外交的王家桢,帮他主管东北大学教务的宁恩承,九一八之后影响他思想走

向左倾,后来的中共高官阎宝航,都是他通过青年会结识的朋友。

(按:在张氏年轻时,与外籍人士来往,洋化之第一步特权,是参加了不许华人入内的

俱乐部。张氏是唯一中国会员,因年极轻,面目姣好,个子小,为洋商误会为娈童,屡

施轻薄。幸为一资深外籍老者所目睹出面干涉之:“你知道他是谁吗?”方解了张氏之

围,这是张氏难以忘怀的一件旧事。而在教会传教活动成为条约保护的条款之下,来华

教士,本身持有专长之学识与素养,结识高层权贵,是传教用心之一。当时蒙张作霖大

元帅礼遇之牧师青年会总管韦鹤礼(Hollis Wilbur),在1918年10月20日与东

北王之子长谈了数小时,不想韦牧师的后人韦幕庭教授,即是哥伦比亚大学收藏张学良

口述历史及张氏伉俪纪念馆 “毅荻书斋”的支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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