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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父亲的空军生涯--航校岁月

关于父亲的空军经历,不知不觉的已经写到第九篇了,连自己都不敢相信。文章发表在“西西河的英雄本色”应该算是我的运气,因为这里有一大批如此宽容的、见多识广的、热情的网友,有一个妙笔生花、乐观大度的斑竹,当然还有那个看来根本不是商人的、为了西西河伤透脑筋的网站管理者。我真是衷心的感谢大家,没有你们的鼓励和支持,我不可能在这个系列走的这么远,也不可能发掘出我所不了解的父亲的另一面。写着写着,昨天的历史好象就出现在眼前:父亲的成长历程印下了共和国空军发展的痕迹,一个个逝去的、健在的、壮烈的、平凡的空军将士们共同参与了历史、创造了历史。我会永远记住这些无名英雄们。

父亲从来没有说自己是英雄,他为自己的飞行技术骄傲、他为自己经历了多次空中险情大难不死而庆幸、他为老年无所作为而沮丧,但他从没认为自己是英雄。他说牺牲的那些战友们才是英雄,他说那些人牺牲的时候既没打下飞机、也没立功、有的连名字都没人记得了,他很痛心。我说你放心吧,即使军史上没有他们的事迹,但是在他们的家人心里,在老百姓心中,永远有一块地方是留给无名英雄的。

我爸说你写写我们的航校生活吧,空军最早的几批飞行员经历的应该都差不多,会有些代表性。

于是就聊起了航校。电话里的父亲有好几次声音好象哽住了,我不敢确定。因为印象中只有一次,也就是我出国上飞机前,平时情感从不外露的他抱起了我的女儿说:“爷爷送送你,咱们要好久见不到面了。”声音有些哽咽,很是伤感。那情那景让我不敢面对,至今不忍回想。今年底,移民监坐满后,第一件事就是回国!带着女儿、儿子,让他好好享受一下天伦之乐,人老了,期盼的东西应该并不多吧。

父亲是浙江永嘉人,1948年入党,参加了当地的游击队。浙江解放后,他们部队合并到三野X军(他记不清楚了,我查了一下,应该是原华东野战军三纵,司令员孙继先中将;后为7兵团辖下第35军,军长吴化文,政治委员何克希;最后整个部队并入海军)103师,驻扎在温州地区。主要任务是解放浙江沿岸海岛,肃清国民党残敌。在此期间,负了几次伤,身上留了不少处伤疤(之前在游击队时也负过伤,但当时战斗规模小,受伤规模可能也相对小些)。

1951年2月,新组建的空军到陆军各野战部队招飞行员,在父亲他们部队的几千个士兵中挑中了15名候选人,其中就有刚满20岁的他。当时他们在温州的招生点呆了有一个月,一次次的审查、一批批的筛人,剩下的这15个人来到了省会杭州,进行下一轮选拔。

当时选拔飞行员除了身体条件外,政治上筛选更严格,要符合以下条件:一是要当过三年兵;二是要打过三次仗;三是要政治可靠(不要求一定是党员),祖宗三代历史清白。至于文化水平,要求并不高,会读写300个汉字就可以了,父亲读过五年书,硬是算文化水平比较高的兵了。

在杭州审查了半个月,又刷下来10个人,剩下的5个人被送到南京,进行第三轮选拔。

到了南京后,又送回原部队3 人,原因各异,有的是因为出身不好;还有的象父亲的一个游击队战友叫曾家俊的,被送走的原因居然是因为审查的人认为他没打过仗,他从游击队到野战部队职务一直是“文书”,“文书”在野战部队可能的确不用上前线,但在游击队时,“什么书”见到敌人都要开打。这位曾叔叔很是不忿,回部队后到处开证明,终于在下一批被录取为运输机飞行员。

这时他们一起选出来的就只剩两个人了,这两位幸存者来到了长春飞行预科总队。

这次是由苏联教官亲自审查,他对我父亲的各项成绩非常满意,把他录取成为飞战斗机的学员,至于同来的另一位候选人,被安排去学开运输机(不是身高的原因)。

正常情况下,飞行学员应该在长春的飞行预科总队学习半年,补补文化学学航空基本常识什么的。但由于抗美援朝前线的战事吃紧,我空军损失很大,急需补充战斗机飞行员,上级决定他们这批学员(共142人)提前进航校学习飞行业务,尽早上战场。

当时我军有七所航校,我父亲这批去的是山西太原的四航校,是该校自1949年建校后的第三批学员,这所航校后来搬了家,目前在河北省的石家庄市。

四航校位于太原市的双塔寺附近,使用的是原阎锡山部的一个兵营旧址,由于我军在解放太原时在双塔寺附近与阎锡山部有一场恶战,所以兵营内空地上到处都是弹坑,用作学员宿舍和教室的营房也是破破烂烂。四航校建校后也盖过学员宿舍,但当时由老学员使用,所以这批新学员到校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修理营房,填补弹坑,使自己能有宿舍和教室。

按照常规的航校教程,第一年的课程是航空理论学习,但由于当时大敌当前,上级决定将一年的理论课程压缩到一个月,充分贯彻了“在陆军基础上建立人民空军”的指导思想,大大的高估了这批新学员的理论水平。

学员们被分成了一个个的小组,相当于各学员小队,每组人数8、9个不等,我父亲那个小组有9个人,都住在同一个宿舍。

航校的管理人员和教员情况大致是这样的:苏联政工人员和教官占一部分;我军管理人员和教员占一部分;原国民党起义人员占一部分,此外汽车司机全是日本人。在这里面,苏联教官的权力非常大,一个学员的淘汰与否,基本上全凭他们一句话。

理论学习使父亲倍受折磨,原因如下:一是一年的教学内容压缩成一个月,对学员来讲,信息量太大,只能生吞活剥,不可能100%理解;二是每天除了理论学习,他们还要填炮弹坑、修理营房、一心二用;第三由于我父亲是浙江人,到1949年以后才大量接触到其他省份人的讲的普通话,听力还真有些困难,所以要跟上学习进度,他要付出比其他人更多的精力和时间。在这期间父亲也闹了不少笑话如:拼装飞机模型时,有一段他老是把飞机的螺旋桨和起落架搞混,该安螺旋桨的部位伸出个起落架,飞机的肚皮下却冒出个螺旋桨。

经过一个月的埋头苦读,父亲居然考试合格结了业。他们小组有两个学员在飞行理论学习过程中被淘汰了,他们宿舍剩下7个人,显得宽敞多了。

于是就开始学习飞行,他们最先接触的飞机是“雅克―18”。

那时航校的条件还比较简陋,学员们的飞行装备就是一套飞行服,连飞行帽都是全组共用一顶,哪个人飞行就归谁戴。至于飞机也是一个组一架,学员们轮流飞。

每个小组专门配一个飞行教员,是中方的,当然还有其他诸如无线电等专业的教员,这些属于公共课程,一个学员大队配1、2个就够了,中方教员主要任务是教学,没有其他权力。苏联教员负责教学和考核,权力很大,学员的命运完全掌握在他们手里,如果他们想淘汰一个学员,只要写上一行字:“该学员没有飞行前途。”这个人就得打道回府,改行干别的。

负责我父亲他们组的苏联教官叫“邱叶夫”,是莫斯科人,当时40多岁。

父亲回忆:航校中的苏联人,政工干部还不错,会跟中国学员握握手,聊聊天,但苏联教官们就大不相同了,很瞧不起中国人。

他们骂人,骂学员是蠢猪,马溜子,笨蛋,什么中国人长的跟猴子一样。。。。他们打中国学员很是顺手:在地面推、踢学员,一个不满意就是一耳光;在天上,学员一个动作没做好,苏联教官在后面一踩方向舵,学员一抬腿,苏联人就拿驾驶杆给他一下子。有的学员反应慢点,腿会被打的伤痕累累,肿了起来。可能是我父亲飞的还行吧,一直到毕业,他只被打过一次。他说:“打几下到没什么,大伙都是枪林弹雨里出来的。但受不了的是他们侮辱人格,感觉他们是从心底里瞧不起中国人!”“他们从不鼓励学员,对学员有的只是打骂。”

有学员受不了向上级反映,得到的答复是:“你们来航校是向苏联老大哥学技术来的,别的什么都别管!破坏了中苏友谊,搞坏了国际关系,你可要负责!”于是不再有人反应。加上学习任务真是很重,除了学习飞行外,业余时间都要用在理论学习上,因为那一个月的压缩理论,实在需要慢慢消化。学习转移了学员们的注意力,对苏联人的不满,暂时压了下来。

终于还是有学员忍不住了。这个学员叫张文来,平时没少挨打受骂,忍受苏联教官的蛮横。一次与苏联教官一起飞行,可能是又挨了打,气急之下驾驶飞机冲向地面,想与教官同归于尽,但被苏联教官制止了,飞机落地之后,张文来立刻被停飞,后来被送走,去向不明。现在想想,他的结局不会太好,很有可能面临的是军法审判。

学习飞行“雅克―18”三个月后,学员们刚掌握飞行基本要领,勉强能飞了,这种机型的学习也就结束了,算是结了业。在这期间,我父亲他们小组又有两个学员被淘汰,宿舍里还剩下5个人,更宽敞了。

接着就开始学习飞“雅克―11”。这时我父亲他们的状况是这样的:飞行基础没有打好,“雅克―18”就只能勉强飞,理论基础很差,囫囵吞枣,飞行技术就自然不过关。“雅克―18”容易飞,这些弱点还不明显,到硬飞“雅克―11”的时候,问题就暴露出来了。

开始飞行后不久,父亲他们组的中方教员和一个学员,在一次飞行训练时飞机失控,双双牺牲。教员叫王文礼,学员叫陈进发(父亲叮嘱我一定要写出牺牲烈士的名字,请大家记住他们)。

这样他们小组在一天之内就失去了教官、飞机和朝夕相处的室友,对剩下四个人的震撼之大,不难想象。这时在学员中间开始流传这样一句顺口溜:“山西省、太原市、904(航校番号)飞行员死了埋在双塔寺(飞行员牺牲后安葬于双塔寺附近山上)。”

带着悲痛,父亲他们继续把全部精力投入到繁重的学业中去,努力提高理论和飞行技术,争取早日全面掌握飞行本领,去前线打仗。

过了一阵子,他们小组又有一个学员被苏联教官淘汰了。宿舍里只剩下三个人。

在配备了另一架飞机后,经过勤学苦练,他们的飞行技术有了明显的提高,小组的三个学员都可以放单飞了。这个成绩是在没有固定飞行教员的情况下取得的,非常艰难。

他们飞的雅克―11飞机是前后两个座位,一般情况下,前座是学员,教官在后面。放单飞后,为了保持平衡,使飞机更容易驾驶,要在后座上放一个沙袋,重量跟一个成人差不多,术语叫“压座”。

单飞了一段时间后,教官认为他们组的三个学员技术水平比较稳定,开始将飞行时的沙袋换成学员了,也就是前座学员负责驾驶飞机,处理各种情况,后面的学员要象沙袋一样,沉默不语压座的同时,还要在心中模拟操作要领。由于一个组只有一个飞行帽,归驾驶飞机的学员使用,压座的那位就要借教官的飞行帽来戴。

就这样,他们三个人白天轮流进行飞行训练,晚上一起努力提高理论水平,没有业余时间,没有娱乐活动,也很少休星期天,全部的业余时间基本上都用来学习,就这样过了两个月。

一天,他们照例来到机场进行飞行训练,这次轮到我父亲在地面等,另两个学员先飞,其中一个人负责驾驶,另一个“压座”。

两个人再也没有返回机场,飞机失事,一起牺牲。父亲再见到他们时,已是在追悼会上。

让我们记住他们的名字:孟起成,王德发。这两个年轻的战士,还没来得及成为正式的飞行员,就为祖国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晚上回到宿舍,父亲发了来到航校后的第一次呆,原来住着九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的房间,现在空荡荡的。原来紧张的学习训练后,几个人还可以开开玩笑、聊聊家常,如今他一个人坐在宿舍里,咳嗽一声都有回音。心理素质再好的人,这时也免不了情绪低落。一个20岁的年轻人,在短短几个月里,经历了太多的离别和死亡。他实在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飞行训练时,连个“压座”的搭档都没有。

学员大队的裴路良政委发现了他的情绪变化,搬着自己的铺盖卷来到了父亲的宿舍,对他说:“我那一个人住太冷清,咱们搭个伴吧!”这位可敬的政委,在父亲最困难的时候,起到了一个合格的政工干部应起的作用。

不过飞行训练搭档还是个问题,后来从别的组调来了一个学员叫蒋书人(因为没有征得蒋叔叔的同意,为了表示尊重,我用了同音字)和我父亲一起训练,也搬进了他们宿舍,但人员编制还在原来的小组。

他们俩后来成了莫逆之交,分到部队后还和我父亲分别与另一对莫逆之交结成了伴侣----就是李阿姨与我母亲,这是后话。

他们俩的飞行训练很是不容易,因为他们没有飞机-----父亲他们组摔了两架;他们没有固定教员----牺牲了。因此蒋叔叔和我爸两个人就象叫花子一样,每天一早就等在停机坪旁边,乘着别的小组学员飞行训练的空档,抓紧时间飞一个起落。为了一次飞行机会,要在地面等好几小时。只要别的组教员要教点什么,他们两个就凑上去伸直耳朵使劲听。

他们两个人就这么一种条件的下飞了将近一年,也真是一个奇迹!1952年12月,每一个学员盼望已久的日子到了----第三期学员毕业了。

学校为他们举行了简单的毕业典礼。入学时的142个学员,毕业的时候还剩下一半,除牺牲的外,大部分离开的学员是被淘汰的。我父亲那组减员最多,只剩下他一个人。

写到这,我不禁感慨!看到我父亲那一辈飞行员的航校经历,有人可能会说:“当时的中国空军素质太差,半文盲都敢开飞机,这种水平上了前线,还不是挨打挨揍。”

可事实证明,就是这么一些半文盲,在抗美援朝前线,飞行技术进步的神速,没让敌人占半点便宜。他们是祖国的骄傲,是民族的脊梁。五十年后的今天,再次向他们致敬。

我们将永远记住那些“出师未捷身先死”的烈士们,祖国的繁荣昌盛也有他们的一份努力,愿他们安息。

后记:毕业后,父亲和另外14个学员分到北京附近的一个航空兵师。他们联名向空军党委、司令部、政治部反映了四航校苏联教官存在的问题,空军领导非常重视,专门整顿了航校苏联教官的工作作风问题。父亲他们算是为后来的学员们做了一件好事。

关键词(Tags): #一直在飞(朴石)#空军生涯(朴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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