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历史上罕见的冰冻 -- 老光

下面的这段文字，是俺朋友的父亲，也是俺的一位叔父，前些年退休后，利用空闲时间写出来的回忆。

这位老人已于2006年故去。

他当年在治理西洞庭湖时，还是二十多岁的年青人。这是他当年亲身经历过的记叙文字。前一晌，俺朋友把他父亲写的这篇记叙给我看看。我看后觉得这篇文字有它的史料价值。故而，把它敲出来，发在《西西河》里，供大家观看。

俺的意思是，当年的这场大冰冻，远离我们已经是半个多世纪了。这场大冰冻是上个世纪里头，有记载证明为最大的一次灾害。当年我们都只有几岁，头脑中留下的记忆有限，再加上那时代有文化的人不多，能写出来留作资料的更不多了，尤其是亲身经历过的史料更为罕见，所以，对于如今的人了解那段史实弥足珍贵。

因为老人的文化水平不高，写出的文章谈不上有多高的文学艺术性，但事实是真的。俺是如实照录，不加一点修饰的。

历史上罕见的冰冻 罗世德（遗作）

历史上罕见的冰冻，出现在公元一九五四年。这一年是个灾害年。上半年发生大洪水，下半年出现大冰冻。

我们常德地区属于湖区，因为这一年的灾害严重，农民处于少收与缺收的年成。冰冻将电杆树木冻得断的断，倒的倒，好多不牢固的房子也倒塌了不少。

小河，湖港，堰塘都变成了滑冰场，陈旧的电话线压断了。新架的电话线上面凝固起碗口粗状的冰砣子，一多半的线路无法通话，上级有什么重要的指示和信息，全靠派出人员步行传达沟通。

常德俗称‘鱼米之乡’，座落在洞庭湖区。由于历年来的洪水灾害，由此损失的粮食，鱼类无计其数。解放以来，党和政府已采取了相应的措施，如治理荆江分洪，治理西洞庭湖……，如此巨大的工程，所耗费的人力，物力，财力，假如不是人民政府，重视劳动人民的疾苦，又有谁会大兴土木呢？

一九五四年的冬天，湖南省人民政府作出决定；再次发动全省人民，集中力量，治理西洞庭湖。

这个动员令，惊动了益阳，常德，岳阳乃至湖南全省，几十万劳动力顶着冰雪严寒，开赴治湖工地，苦战了半年多之久，治湖工程才初告完成。

为什么说是初告完成呢？在工程煞尾阶段，牛望嘴一带的大堤是由桃源二总队承担的。工程完工之后，所有的民工都欢天喜地，大家嗨吃嗨喝一顿后，都收拾好工具行李，准备第二天一早，就凯旋搭船回家的。可谁也没料到，正要动身启程时，突然接到治湖工程总指挥部的通知：一个人也不能走，都原地待命。原来，已经修筑好的大堤，一个晚上，便全部倒栽葱，来了个底朝天！

因为这大堤的基脚，全部是稀软的湖泥巴，冰冻期间，这赶筑起来的大堤，表面上看来还算得上是硬梆梆的，等到天一放晴，太阳光一晒，这冰凌便化了，于是，这堤也就垮了！

没法子，原先计划回家的民工，因为出现这样子的险情，也就身不由已，只得全部留下来了。

治湖工程分为前方与后方两大砣。桃源县上洞庭湖治理工程的有一总队和二总队。

一总队驻扎在常德县的蒿子港下游的肖家台地段。由张福顺任总队长。二总队驻扎在牛望嘴，由沙成章县长任总队长。

由于原计划民工要下工地了，所以，后勤方面就没有再送生活物资去。前方情况有变，给后方发了个电报来，说是工地上的民工没丝烟吃。其它生活物资也紧缺，要后方赶紧想办法把丝烟送上去。

接到前方的电报后，后方便急忙召开会议，责令全县的供销社马上挂牌收购烟叶子，组织凡是能动手加工丝烟的职工，人人动手，全力以赴投入生产。凡已离开了供销社，能加工丝烟的人，要用高工资将其请回来，做加工丝烟的工作。因为领导重视，措施得力，不几天功夫，后方加工制成的丝烟成品，便装上船启运了。

货物运抵前方工地后，有的分发到中队部里，有的则存放在工地的供应科。

又因为前方的人员不善经营，工地上一个电报发来，叫后方赶快组织人马到工地进行销售。俗话说得好：阴阳一指，做工的害死。

后方头头接到前方的电报，如同捡到个宝。立马责成城关，陬市，陬郊，城郊供销社，抽人组成工地合作社，由刘道元任主任，罗世德为会计，杨友福，薛混池，姚大定，老戴，老龚为业务员，俺与薛混池提前来到常德的购销组，等候已指定去前方的诸同志们，免得前方问起来，还未行动起来。等到第三天，刘道元主任还未来，到了第四天，我们几人再等下去也不是个法了，又怕前方催，于是，吃过了早饭，便徒步出发赶往工地。

顶风冒雪，历经八个小时的艰难跋涉，来到了一处名叫山岗的当地合作社的饭店，一个个饥肠漉漉，帽子上，衣服上，背包上，风雨打湿的地方，经风一吹，已经冻成冰凌，敲起来梆梆直响。

眼看天色已晚，故我们决定，当晚就留宿于此。这店铺的主人看我们都是同行，也执意地要我们住下。

外面北风呼呼地吹着，天气太冷了。店铺主人给我们烧起大火，让我们烤干衣服。等到衣服烤干后，一个个的瞌睡上了头顶，洗罢脚上了床，瞬间便吹吹大鼾，香甜地入了梦中。

冬天日短夜长，大家睡了个好觉，大清早起床后，出门一看，外面的风和昨天一样，依然在呼啸着，冻雨照样地飘落，几个人一商量，决定吃了早饭赶路。

当年我们这些人，都是些年青的小伙子，虽然头天走路累了一天，但睡过一晚，精力又回复过来。几个人一路走，一路嘹（讲）白话，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下午六点钟。沿途没有饭店，也没有商店。饿得筋疲力尽了。路上恰好碰到一个人，便向他打听，此人说，前面就是冲天湖了，石门县的民工工棚就在前面不远处。

常言道：望山跑死马。那人说的没得好远哒！可我们直走到天色黑下来，才寻到石门县工地的工棚。还想往走，前头又看不到路，还不知有好远，黑夜中有没有渡船过湖，大家心里头都没得个数。处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怎么办呢？几个人一商量，都不敢冒这个险。最后，还是决定去石门县的工棚里头过一夜。

看形势，这工棚好像是个大队部所在处。可那事务员很不耐烦地接待我们。那人说：晚饭开过了，饭已吃完了，没得吃的；第二，要睡嘛，没有被子。意思就是不留我们。经再三再四地讲好话，这人才同意留下我们在此地烧堆火，坐一晚上。遇到这样不通情理的角色，你也没办法哟！大家听说晚上有火烤，这才把一颗冰凉的气从屁眼里头挤出去。

真的是苍天有眼，天不灭曹呵呵！正当我们坐下烤火时，进来个像是当领导的人。发现我们不是他管的人，便询问起来。听说是桃源县的同志，还没有吃晚饭，这位领导马上就命令那位事务员：“桃源的同志也是为治湖而来的么！怎么能让他们在我们的队部饿肚子呢？常言道：天下农民是一家嘛！赶快做饭去！吃的，住的，都要安排好！”

这北方领导同志一席话，说得大家心里暖洋洋的。半个小时后，晚饭做好了。这餐晚饭吃得太香了！并不是炊事员的手艺如何高明，关键是我们还是早上吃了一餐饭的，走了一天的路，早已是饿得前胸巴了后背，这时候无论什么吃食，进了嘴巴里头，都是甜滋滋的，香喷喷的呵呵！

原本打算睏稻草，将就一晚上，不打想，搭帮这位领导，烤了半夜的大火，烤得浑身热烘烘的，钻进被窝里头，又享了一夜的好福哦。

第二天一早，吃过早饭后，我们又踏上了征程，启身往冲天湖赶来。

这冲天湖的确是大，只不过因为封冻了，湖面上有水的面积很窄小。湖中心荡漾着一只小船。过了不久，这船儿慢慢地靠了拢来，隔老远，船上那人就喊起，因为水浅，船儿靠不了岸，这才发现船上叫喊的那伙计便是俺们一个单位上的，名叫李菊生。老李是赶回去汇报，要家里再增加一批民工上堤的。他告诉我们：这码头离岸还隔得蛮远的，水浅，船儿靠不拢来，无论是上船，还是上岸，必须打赤脚才行。

没法子，俺几个想早点赶到工地去，只得脱了棉裤，鞋袜，赤着脚往剌骨的冰水中走去。走着，走着，前面便是结成片的冰块了。当腿脚离开剌骨的冰水，冻僵了的一双脚板踩在冰块上时，腿脚却不听使唤，身子也站立不稳，险稀稀要跌倒。大家试了又试，好半天才站稳起。直到腿脚有些知觉了，这才敢挪动脚步。直走到平稳的冰面上，才停下来穿上棉裤和鞋袜，安顿好便上船。

没多久，船儿动不了了，我们只好下船走路。

一路上，北风还是不停地呼叫着，细细的冻雨悉悉索索地下个不停。我们踩在冰面上，小心翼翼地慢慢向前。

直走到下午四点过后，才到了我们县所在的地域。

一进大队部，恰好碰到田昌玉区长。好在大队部内的人员都是熟识的老乡，无须客气，就决定在这地方安顿一晚。

第二天，吃过早饭后，我们一行经过十美堂，来到了肖家台第一总队部供应科，找到了负责的陈春海同志。他指示我们几个，先找间合适的民房，把工地合作社的牌子打出去。我们便四处寻找地点。找到一处较好的民房后，便寻了瓶墨汁，又找了一砣棉花，拖了块木板，在上面写上“工地合作社”，就算是把牌子打出去了。

接下来便安排我们几个人的睡处。没有床铺，找老乡借了张扮谷用的扮桶，里面塞满了稻草，五个人就挤在一起，睏在这扮桶内。都是些不到三十岁的年青人，五个人挤在一起，夜里还是挺暖和的。

过了两天，供应科通知，家里送来的丝烟已经到了冲天湖，要俺马上派人去提货。俺几个又不熟悉地方情况。便找当地老乡打听。七一问，八一问，才晓得这地点在冲天湖的十美堂斜对河，还隔得有十里路。我们要去的话，必须在肖家台过蒿子港那条河，然后再往下走十多里，才能到十美堂对河。

问清了路程，我们几个立即出发。因为路不熟，沿路“卖毡帽”（问路），等我们赶到冲天湖时，已经是下午五时许。凡是停靠了船只的地方，都问遍了，就是没见到桃源来的船。

几个人一商量，留在这地方，吃没得吃，睡没得睡，冰天雪地，怎么办？稳妥的主意还是：火烧牛皮——请转”。

这时，天色已经黑定，肚子里头又没得食了，路上溜溜滑滑，又不好走。

十美堂这地方有工棚，有饭店，可就是没有过河的船。好在老戴这人主意多，提出：不如踩冰从河上过去，一则要少走好多的冤枉路，二者可节省时间，如果从原路绕回去，只怕走到天亮，都不得到屋哟。其它的人都怕冰层薄，生怕一脚踩破了，掉下去，那就不得了啰！可老戴不怕，一个人踩在冰面上，走出河面好远了，一边回头朝我们喊：“快点来沙！你们不来的话，我就不等你们了！这里的冰冻得成了砖块哒！稳当得很哟！踩不破的！放心呢，不会掉下河去的！”

大家看到老戴如此说，也像是没什么问题的，这才放下心，跟着他的脚步朝前慢慢地走。

在河面上走了好一气，这才过了河。过河后便到了十美堂，寻到供销社的饭店。

等菜饭的空闲间，一个个的心里头还在嘭嘭嘭地直跳，都议论着，要是刚才踩冰过河，万一是一脚踩在冰薄的地方，哪还有人坐在这里等饭吃啰！只怕是早就去阎罗王那里报到去了呢！

工地合作社办起来了。除了向民工卖丝烟外，还捎带卖些肥皂，电池，火柴，手纸……。

进入春季后，霉雨天也跟着来了，原先准备的大量丝烟，已经开始发霉。连日阴雨绵绵，太阳好久不见面了，晒也没法晒，烤又没设备。工地合作社只有一个劲地向供应科反映。答复是：抓紧推销。可丝烟除了桃源民工喜欢抽外，其它县的民工不爱抽。

时间过得真快，到了五月份，三阳第一大队二中队的堤段，传出了工程即将告竣的大好消息。

真是大快人心呀！民工们已安排吃了早饭就下工地回家的。可他们吃了早饭后，并没有启程。难道这是领导上骗人的把戏不成？民工们一个个垂头丧气时，工程指挥部的头头们来了。

领导们一开口，说出的话把人都骇倒了！原来，这已经修好了的大堤，昨夜间，来了个底朝天！大约有一百多米长的一段大堤，全部塌陷下去了。原因就是这段大堤修建在稀泥巴上面的。大堤一压，这下面的堤脚承受不了，便往两边挤，一夜之间，这大堤就随着稀泥巴

垮塌得平平崭崭了。

既然如此，民工们只得重新散了铺盖，再上工地用肩膀头儿一担一担地挑起来啦！有么得法呢！

一九五五年五月六日，在难工不多的情况下，工地合作社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工地合作社经营多半年，除了跑掉七个人的开销和差旅费外，还盈利一百多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