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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太监评论 - 陈寅恪 -- 司礼监秉笔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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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太监评论 - 陈寅恪

在西方学者眼中,老陈是“教授的教授”,这个称呼,按我的理解,大概类似“教父” 的意思。这种超级牛人,本朝的国子监和翰林院,目前是见不到了。

海外汉学里,敦煌学是一门显学,所以有“敦煌在中国,敦煌学在海外” 之说。还好,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陈公公。老陈的书,敦煌研究是一大重点,<金明馆丛稿>里收了他很多论文,用敦煌资料去互证唐诗和唐史。本监读过,基本上,没看懂。后来去了趟敦煌,又重读了一遍,觉得更晕了。

不仅敦煌学,谈到近代的国学和史学,能跟老陈叫板的,也许有,但绝不多。我想,王、梁、钱、章这几位,论水平,该与老陈不相伯仲。老陈的自我评价是:“议论近乎曾湘乡张南皮之间” ,曾是曾国藩,张是张之洞,这两位都是晚清的旧学大家,老陈拿自己跟曾张相比,多少也有点“一览众山小”的意思。

老陈的另一个绰号是胡适起的,叫作“遗少” 。这不算批评,算是实话实说。老陈祖父是湖南巡抚,父亲是清末名流,老陈自己也不含糊,娶了台湾巡抚的孙女。所以,老陈想做遗少,那是理所应当。不做遗少,那才叫数典忘祖呢。

这也正是他自个儿常说的一句话,叫“思想囿于咸丰同治之世” 。咸丰同治的时代,老陈是早就回不去了,但生活上还是复古的。马褂照穿,京戏照听,而且,拒绝使用白话文。胡适发起的白话文运动,似乎全然没有影响到老陈。

这么看的话,陈寅恪和王国维是很相似的两个人。不光这哥俩,留辫子的辜鸿铭,鼓吹文言的林琴南,沉迷旧书的周作人,他们的郁闷,大概和陈、王是相通的。这就不难理解,老王自杀之后,老陈何以有这么大的感慨。

老王的墓,在清华一个偏僻角落,本监有一阵儿常去瞻仰,顺便也看看碑文。老陈的碑铭以文言写成,说实话,仰着脖子读完这篇不加标点的东西乃是一件体力活。这篇碑铭,没什么辞采,跟历代的古文名篇是没法比的,不过它里面的一句话可谓名句,这就是“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老陈的书虽多到令人眼晕,但他的话,真正流传较广的,也就这么一句口号而已。

说到“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在48年,解放军包围北平以后,老陈便面临着这个难题:为了独立和自由,跑?还是不跑?傅作义的飞机是为他时刻准备着的,可老陈一直在犹豫,因为国共两党他都不喜欢。

最后他还是跑了,跟胡适一个飞机跑的。没跑远,去了广州。五十年代,史学界有南陈北翦的说法。南陈是广州的陈寅恪,北翦是北京的翦伯赞。老翦当上北大历史系主任,这本身就是一个历史的玩笑,而老翦的身后,还有一个更权威的史学家郭沫若。当时唯物史观横扫一切,搞历史的人言必称马列,而陈寅恪是不信马列的,至死也不信。他的访客须知里,第一条就是:不谈马列。

马列该不该信,这个是六部衙门管的事情,本监不懂,也无意多谈。不过,在50年代,老陈的这个做法可谓惊世骇俗,起码,明哲保身的老钱没他这么生猛。老郭对老陈的不识时务也是相当搓火,专门写过几篇东西,要跟老陈过过招。时过境迁,陈也好,郭也罢,都已灰飞烟灭。时间这东西,从来就是这么无情。

老陈的书,敝人有一套三联版的,14卷,竖版繁体。陆陆续续的,读了其中的大部分。虽是文言,但文字平实,不比管锥编那样艰涩。其中,他的三卷读书札记是我最喜欢的,特别是关于南北朝史和旧唐书新唐书的部分,读后令我高山仰止,昏昏欲睡。另外,柳如是别传也不错,只是太长了些。老陈也写了典故极多的旧诗,功底没得说,但我不是很喜欢,这正如,我不太喜欢老钱的旧诗一样。

最后说说老陈的传记,90年代初有本畅销书,叫<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我想一定有许多人看过或听过。这本书出版后,很快掀起一股“陈寅恪热” 。传记的好坏在其次,起码在宣传老陈方面,它是成功的。那时候谈老陈的人很多,虽然,不少人都在犹豫,那个“恪” 字该念成KE呢,还是QUE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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