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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雨打浮萍之国术大全1 -- 龙城飞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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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雨打浮萍之国术大全 3

从那天起曾老人就变成了师父,我的生活也充实起来。

这种充实不是什么热情如火的充实,而是一种天天忙忙碌碌,来不及品味的充实。

每天早上仍然跑步,只不过跑步的时候不再光是听着啪蹋啪蹋的脚步声,而是心里默念

着各式各样的拳经歌诀。什么尾闾中正神贯顶,满身轻利顶头悬啦,什么若问体用何为

准,意气君来骨肉臣,诸如此类。这些歌诀一开始背得不熟,让我跑时经常弄乱节奏,

跑一趟下来格外累,后来越来越熟了,却帮助我更专心起来,呼吸顺着歌诀的拍子,自

然而然,脚步似乎都更轻松了。

这些口诀可都没有什么课本可以看,而是师父一个对句一个对句口授的。他一开始连解

释都不解释,就是让我囫囵吞枣地先背着。发音倒是很注意,每个字都要我大声念出

来,很大声时还能舌头一点不转弯,脑子一点都不犹豫才教下一个对句。所以我一开始

有的时候会把对句的次序搞错,但是这一句只要有了头一个字,整句就会象流水般涌出

来。我背那拳谱得有一年,直到第二年春天,才有一天跑着跑着步,突然从头到尾把整

部拳诀背了下来。当时觉得舒畅无比,从那天起,就没再忘过。

六二年那运动会我赢了个亚军,也算爆了个小冷门。得冠军的是个六年级的,那同学的

体育一直不错,我却是五年级里谁也没听说过的候补,所以跑成第二的时候跌破了不少

人眼镜。柳鑫炎是我最好的朋友,就缠着我说他也要锻炼身体,让我妹那么可爱的小同

学有机会为他加油呐喊。我说你在胡说什么啊,他说你没看见你妹激动得那样么?嗓子

都喊哑了。我说我怎么不觉得,他说你就是没心没肺,什么也看不到,你看你妹现在还

一直为你高兴呢。

他跟我那么说,我就回过头,从我们班的看台看过去。看见妹妹果然在跳着脚跟我招

手,她的年级低,看台靠着跑道,瘦小的身影在尘土里一蹦一蹦,看不太清楚。

柳鑫炎就是这样子,从小很细心,经常注意到些我们其他男孩子注意不到的事情。不过

这一来,他有的时候也有点显得多愁善感,娘娘腔。这点我刚跟他成朋友的时候就领教

了。

我们是在打麻雀的战役中认识的。

那个年代对于玩和身心健康有没有联系没什么研究。毕竟全人类都等着我们去解放,这

神圣使命让我们不能玩物丧志。可惜这使命没有让我这样的男孩子懂事更早。在我眼

中,跟人家拔老根儿,在地上灌蚂蚁洞,看着一群蚂蚁没窝了到处跑,比去打倒美帝国

主义似乎还有意思点。

小时候经常的遗憾就是家里管得那么严,有劲折腾却没借口,所以当学校组织除四害的

时候,我把这看成了老师关心大家,专门为我们开心而组织的活动。

这四害具体指哪四害我已经有点忘了,应该有老鼠苍蝇,反正都是旧社会遗留下来的,

为广大劳动人民带来不便的害虫。老师们说新社会了,我们要在党中央和毛主席的领导

下给市容一个全新的面貌,所以要参加伟大的人民战争,把四害从北京城里赶出去。

四害里的最后一项是什么我倒是记得很清楚,是麻雀。

记得清楚是因为老师在历数四害的滔天罪恶时,特别强调了麻雀。老师说其他几种害虫

还好了,只是影响市容,这麻雀实在是最邪恶的反动势力了,它们居然敢吃农民伯伯辛

辛苦苦种下的粮食!

须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可是我们所有人上学背的第一课。谁要是浪费粮食,那可

是被所有人唾唾沫的,我们一听,当然都是义愤填膺,可是这麻雀飞来飞去的,连落脚

都不落在地上,我们怎么消灭它呢?毕竟我们都才上二年级,全班会弹弓的恐怕也就一

两个。这时候老师又说了,不用怕,伟大英明的党中央早就有了好办法。麻雀虽然平时

要飞来飞去,但是麻雀也要睡觉,也要休息,我们如果让麻雀休息不了,麻雀就会自己

掉在地上了。所以从明天起,大家都放假了,不用上学,都回家去拿可以敲打的东西,

然后轮班敲打,让万恶的麻雀没有藏身之处!

大家一听,都欢呼起来,觉得这真是个好方法,我也欢呼起来,不过更多是因为可以放

假去玩。

后来的三天真的是很愉快。回家才发现居然并不是光学校放假,很多大人的单位也放

假。我爸在中国银行工作,还要上班,我妈就回家了,所有的人都拿着锅碗瓢盆,满大

街的敲打,那个热闹啊,就别提了。大人们的热情似乎还没那么高涨,我妈就有点懒洋

洋的,经常跑回家去看我刚会走路的妹妹,我们这群孩子可是闹翻了天,满街互相追着

跑。平时敲东西要被骂,现在敲坏了盆都只是革命的必要牺牲,当然要大敲特敲。

那次全城的人好象都出动了,连爸爸下班后都要去敲个一两个小时,处处锣鼓升天,喜

庆得很。具体过程记不清楚了,印象里头一天收获一般,但是从第二天起麻雀就啪啦啪

啦的都掉下来。因为多带回学校几只是可以得到小红旗的,我们经常还冲上去抢。第三

天的时候好象就不剩几只了。我个子小,捡到两只,还都被高年级的抢走了,所以到处

找。瞎跑瞎跑,就跑到灯市口西街的厂子胡同里面去,那胡同很偏僻,居然被我看见只

麻雀正要落下来,我赶紧玩命地敲啊敲,那麻雀可能也已经累了三天了,盘旋了几分

钟,就栽了下来。

它掉在拐角另一侧,我跑过去,却看见另外一个差不多大的男孩拿个盆站在那里。那男

孩头发剃的不是多数人的平头,而是梳了从中间分开,穿得也很合身,不像我的衣服都

大上几号。我心里有点不舒服,又紧张他抢我的,大声叫道:“那是我打下来的,你别

抢!”他不理我,只是低着头看那麻雀。我跑上去,不由推了他一下,说道:“你要打

到别处找去,干什么看我的!”我这一推没什么力气,我妈从小跟我说跟小朋友要谦

让,所以我还是第一次推人,只是当时真有点急了。谁知道这一推之后,他还是低着

头,鼻子却一抽一抽的,竟然象要哭了。我吓了一跳,一边把麻雀提起到我盆里一边问

道:“你怎么了?”他还是不说话,抬起脸来。他长得很清秀,还有点面熟,这时候大

大的眼睛里都是泪水,我真给吓着了,心想我是不是推太重了,问他道:“你,你没事

吧?你要真想要这麻雀,我给你好了,也不用哭鼻子啊!”

他摇了摇头,脸憋得都有点红了才冒出一句说:“你看这麻雀多可怜!”我差点笑出

来,心想这家伙原来是为个麻雀伤心,真是莫名其妙到家了。他又说:“你看,它是被

活活吓死的,眼睛都合不上!”

我本来要笑的,听他这话,却不由自主也低头看了看。那麻雀果然还半睁着眼睛,脚翘

着,脸上似乎还有点扭,也说不上来是什么表情。

这只应该跟其它死麻雀差不多吧,我也没有什么难过,不过总没有一开始那么兴奋了。

敲了三天的盆,新鲜劲早就过去,这时候突然觉得很疲惫,就说:“唉,是挺可怜,不

过已经死了,就没办法了。”

我是敷衍他,他却突然有些激动,说道:“别把它交给老师了,我们把它埋了吧!”

我说:“这不好吧,土葬是旧社会的作法,我们是党的好孩子,不能这样做。”

他说:“土葬是指人,麻雀没事的。”

他很期待地看着我,我觉得没必要,但又不忍心拒绝他,想想反正一只麻雀也没法让我

得小红旗,就同意了。后来他把我带到一个小院子里,里面居然有棵核桃树,就是他家

了,他把麻雀埋在了树底下。

我看他婆婆妈妈,实在不耐烦,想走开又觉得越看他越眼熟,就问他:“我们在哪里见

过啊?”

他认真把土胚好,站起来说:“我跟你一个年级啊,我叫柳鑫炎。”

后来我们两个聊起来,才知道他真的跟我一个年级,上课就隔一间教室。只不过他一年

级的时候体弱多病,没怎么来上课。我也不太注意身边的人和事情,所以几次见面我都

没走脑子。我问他那么同情麻雀还带只盆干什么,他不好意思地说那盆只是拿来作样子

的。

所以这作朋友恐怕也是要讲点缘分的。这除四害成功大吉,可是非但粮食没有增产,反

而来了三年自然灾害,所以毛主席他老人家对打麻雀的热情也就没了。过了几年,这麻

雀又回来了,唯一不同的是,本来我跟柳鑫炎的脾气差了好远,最后却从这战斗友谊发

展成了好朋友。这家伙三年级以前极爱哭鼻子,可是上了四年级以后,不知道怎么,突

然就变得有点男孩子感觉了,也是那时候他开始跟我开始讲些旧书。

这些旧书都是些旧体的传奇演义之类的,比方说什么隋唐英雄传啊,什么水浒啦,反正

他爸爸在外交部工作,家里条件好一些,所以他跟他哥哥有自己一间屋子,晚上经常偷

偷看小说。他家里书多,他在这方面也比我有瘾,我一般从他那里拿了书也就随便翻

翻,他却是看起书来如痴如醉,经常给我讲什么展昭比剑定姻缘,锦毛鼠夜探冲霄楼之

类的,害得我自己看的时候都没劲了,我老笑他白日做梦。他在课堂上有时也的确有点

魂不守舍的,不过有几分小聪明,功课一直不错。

他跟我说要一起跑步时,我是不太当真的,以为他一定坚持不下来这种早上的锻炼,谁

知道到了第二天早上,他起得比我还早,我出来的时候他正在美术馆前面的广场做热身

运动呢,当然我就随他了。就这样眼瞅着到六月份了,天气开始热起来,他还是挺认

真。

有一天我跑出来,柳鑫炎已经又在压腿了。他冲我笑笑,笑得有点疲惫,我就问他说:

“你昨晚上没好好睡吧?是不是又偷看小说来着?”他嗯了一声道:“是啊,呵呵,那

本儿女英雄传我又看了三分之一,还差一点了,你也该看看,真是好书。”

他平时不怎么说话,但是一说起这些小说就眉飞色舞。我还没看,不想知道太多,就摇

摇头道:“你还是要小心点,咱们就快要升高中了,你别到时候考不好,咱们就没法在

一所学校了。”他说:“不用担心,我会注意的。”他顿了一顿,终于忍不住又说道:

“昨天看得只剩八回了,结果我哥说我一边看一边笑,吵着他了,非让我把灯关了,不

然我可能反而会睡得好些。”我笑道:“得了吧你!你这个性子,看两段什么公孙策断

案,就兴奋半天,要是你看完了这整本,肯定一晚上睡不着觉。”他也笑起来。

我热身完了,正要开始跑,他突然说:“明义,你能不能帮我跟曾老师说说,让我也跟

着学拳?”他不原意矮我一辈叫师父曾爷爷,就一直叫曾老师。我愣了愣说:“应该没

问题吧,我帮你说说。”他很高兴,说:“好啊,那谢谢了!”

那时候他已经跟我跑过一个月了,当然知道我跑完了要去练拳。他也跟着看了好几回,

还跟我以前一样试着摆架势。只不过我现在有了师父,才发现这自己练和有人指导实在

是大大不同。比方一招中腿跨出多少,如何沉肩坠肘,这套路转换的道理何在,如何根

据不同情况变化,都是自己无法看出来的。师父手上扶着肩,一边说这时候要力由背

发,步随身换,自己就算有口诀,会招式,恐怕练几年也不会一下明白这两个是这么配

合的。我有的时候也跟柳鑫炎感慨这个,想来他就动了心思一起学。

跑完步,我们到了小公园里,我就跟师父说了,师父笑笑说有这心思很好啊,我想起以

前有一次师父在鑫炎不在的时候跟我夸他的悟性可能比我还好点,就觉得这事成功的戏

不小。师父说先别着急,我跟明义先练着,我待会再问你。这话听着更有希望了,鑫炎

也很高兴。

那时候我连拳谱还没背全,天天早上学拳时整套的拳都不打了,师父只是一招招拆开了

帮我矫正姿势。那天天气不错,早上的阳光虽然不暖和,照在身上还是舒服的。我正在

练如何从“扇通背”进“撇身锤”,这一式从右手扬翻,左掌直按化为右手作锤拳护

心,左手上圈翻掌于左额角,我一时总也不能兼顾,浑身都不对劲。不是忘了右手先变

覆掌,就是脚下弓步没转过来。师父倒也不急,站在身侧,托着我的右肘,一边让我放

松,一边缓缓牵动我的手臂,让我体会这“动中求静,动静合一”的道理。柳鑫炎也在

全神贯注地学样。师父一边指点我,一边随口问他:“鑫炎,你为什么也想学拳?”

我本来想柳鑫炎定是要说出什么强身健体之类的话的,我也是那么告诉师父的,谁知他

的答案让我吃了一大惊。他一脸严肃,说道:“我想练身本事,有能力帮助那些受欺负

的人。”

师父恐怕也万没想到他说出这么一句的,手上竟是顿了一顿。我不敢偏过头,仍然摆着

我的架势。师父嗯了一声没有说话,手上却又开始缓缓牵动。这一式练了半天,我才有

了点感觉。快要去上学了,我们正要走,师父却突然又问道:“这世上有谁是受欺负的

人呢?”

这问题听上去简单,要是我答却还真答不出来。老师跟我们经常说旧社会里劳动人民都

受到地主恶霸资本家的欺负,可是现在新社会了,劳动人民当家作主了,就没有人被欺

负了。不高兴的只有?w反动派,可反动派是罪有应得,可谈不上被欺负。我正在觉得这

问题难答,柳鑫炎却是想也不想地就说:“总是有弱小的人啊,比方说我哥他们年级有

些人就欺负小同学,还有明义他们院子那个疯女人,经常有同学无缘无故骂她,还往她

身上扔树枝,知道那女的不会还嘴还手。还有很多人需要帮助的!”

他这两声说得毫不犹豫,斩钉截铁,我都听傻了。看看他,心想这还是我认识的柳鑫炎

么?其实他这话平时说出来,恐怕好多人都要说他娘娘腔的,怎么连个疯女人也关心,

我可能也要调侃几句,可是这时候说出来,我竟突然有些惭愧起来,心想看不出来这小

子比我懂得多多了。

不由多看他两眼,正赶上太阳在东面往天上爬,一抹朝阳映在他脸上,他的眼睛显得格

外明亮。

当时我觉得师父一定要收他作弟子了,谁料师父沉默了片刻后说道:“你根骨不错,悟

性也好,不过我岁数大了,教一个弟子其实已经很吃力了,教两个会力不从心。你若是

一心学拳,可以想法找个别的师父,我是没法教你的。”

柳鑫炎完全没想到是这样的答案,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我心里一阵难受,就说:“师

父,鑫炎他。。。”

师父一摆手道:“你们上学迟到了。”

我看看柳鑫炎,他咬着牙,站在那里,硬是没说什么。我们三个僵着,不免有些尴尬,

我就说:“是啊,我们走吧。”柳鑫炎对我的眼神看也不看,突然问道:“曾老师,那

我还能不能陪着明义练?”

师父又有点惊讶,顿一下后点点头道:“可以。”柳鑫炎就也点点头道:“谢谢曾老

师,我上学去了。”然后扭头走了。

我跟在他后面,实在不明白师父为什么拒绝他,不由回过头去,又看了师父一眼,却发

现师父仍在看着我们的背影,神色间格外萧索。

有些事情,的确不是少年的我可以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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