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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雨打浮萍之国术大全1 -- 龙城飞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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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雨打浮萍 之 国术大全 (六)补丁版 1.001 [精华]

呵呵, 出新了, 飞将兄不会怪我给贴过来吧? 好像还有一篇"东北异人"也即将推出.

六五年天气冷得很早。一天早上出门上学,嘴里突然喷出了哈气,白朦朦的一片。听见母亲对父亲说:“晚上别忘了去拉煤。”父亲“嗯”了一声。我突然有点恍惚,觉得似乎每年都有这么一天,说的都是同样的话,然后晚上父亲就会把一块块的蜂窝煤拉回来,码在屋外,冬天就又正式开始了。也许这中间时间并没有消逝,只是一天在不断重复。

我摇摇头,象要把这种荒唐的想法甩出去,抓起书包跑了出去。

那天大多数的课我也记不太清了,稍微有点印象的是语文课。初中后我们语文老师是个中年男人,姓唐。听说小时候在革命圣地延安上的学,后来还在苏联读过书,很有点学问。不过他说话总是车轱辘话来回转,空洞乏味,大家对他的课就都兴趣平平。我那时每年入冬脸上手背都是皴的,又裂又痒,坐的又靠窗,外面从窗缝呼呼地往里灌风,不免有些东张西望。缩着脖子偏头看看,却看见隔着不远柳鑫炎正带着一丝不屑的在听。我不由暗自苦笑。

柳鑫炎是骄傲的吧。这种傲气很隐蔽。我从来不见他对什么人嘲笑讥讽。只是认识他久了,就能感到这一丝傲气所带来的不甘。就象他受了委屈时往往一言不发,但是会把指节攥得发白。他认为自己正确的时候格外固执,这性格造成他跟语文老师经常有些摩擦。比方说说到古诗,老师说诗经里多是糜靡之曲,艺术价值不高,只有几首反应了对统治阶级反抗的还可以。比方说《无衣》,其中这“王于兴师,修我矛戈,与子同仇!”反应了无产阶级对统治阶级坚定不移的仇恨怒火等等。柳鑫炎就举手说他怎么觉得这只是一首比较雄壮的军歌,那时候人哪有这么高觉悟。老师就说这种觉悟是人性潜意识中延绵不绝的,整部历史是一部阶级斗争史,所以当时的人民虽然没有意识到他们进行的是阶级斗争,这种斗争还是透过各种文艺方式显露出来。

照理说柳鑫炎这时候就该算了,可他总是很难服气。他语文从小就好,而且母亲是作家,对自己在文学上的修养其实有点自负,我记得那回他就继续说,那些老师列举的糜靡之曲,象《蒹葭》,象《野有死麇》,象《关雎》,不都是劳动人民所做,怎么就不体现阶级斗争了?到底问题出在哪里呢?他问问题时一本正经,刨根问底。这下老师把话圆不过来,下不来台了,气得让他去教导处。这样的摩擦没少有,经常闹得很不愉快,不过柳鑫炎学习很好,学校也不为难他。而且他的母亲据说小有名气,还跟校长很熟,更是出不了什么大事。

这时语文老师正讲到写任何文章都一定要在最后画龙点睛,以景喻人,以物叙理。他先是引经据典一番,证明“文以载道”乃是自古就无可置疑的正途,然后说到古人难免受到封建糟柏的影响,少了对工农大众的热爱之情,而我们一定要注意不犯这样的错误。说着他就拿课本上杨朔的文章作例子,说道“香山红叶”,最后感叹老向导的平实高贵,画龙点睛,真是神来之笔。又比方说“荔枝蜜”,如果最后没有联系到对劳动人民的敬爱,肯定就会失色不少。我看到柳鑫炎嘴角微微扯动,心想要糟,谁知道他屁股挪了挪,却忍了回去,一堂课安安稳稳的上下来,倒让我吃惊不少。

那是最后一节,下了课就放学了。妹妹一般下课早,会来教室找我,可今天没有看到,可能是她班上留堂了吧。我们两个人走出去,我问他:“你刚才是不是又想炸刺儿了?”他嘿嘿一笑道:“哪有,不过杨朔写东西四平八稳,读他文章跟解剖昆虫似的,哪还有什么散文的味道。你读过沈从文的《看虹录》么?那才是真正的散文。”我说:“是么?我倒没听说过他。”他有点黯然,说道:“现在好象不提倡他的东西。”说着走到校门口,我还要等我妹妹。他跟我说家里有个亲戚来,就不陪我等了,我说那当然,你走吧。

他转身要走,我突然有点好奇,就问他:“你这回怎么没举手跟唐老师较量较量?”

他回头看我一眼,耸耸肩说:“我妈说我别老给她惹麻烦了,有想法自己知道就行了,犯不着老表现。”

我噢了一声,看着他走了。天有点阴,他背个帆布书包,很快就溶入了人群。我突然想道,就是柳鑫炎,也是可以被磨平的。

在冷风里站了二十多分钟,我妈编的毛衣就抵不住寒气了。我练拳久了,还算抗冷,只是北京的风刮起来象小刀子,在风里等人总是颇不舒服。正在不高兴,见一个小女孩从楼里跑下来,却是妹妹的一个朋友。她说:“你妹跟人吵起来了,还是你们年级的呢,你赶紧去看看吧!”

我当然是吃了一惊,小丫头虽然闹腾,倒也不是爱惹事的人,她认识不少我的朋友,这当口不知跟谁不对付了。学校是个破旧的三层小楼,因为中小学部在一起,非常的拥挤,我一路跑进去,上楼梯时差点把教导主任撞着。主任姓姚,是个精瘦的中年男人,戴副黑框眼睛,从来都非常严肃,这时候就说:“杨明义,乱跑什么?楼道里不许跑,你不知道么?”我还没急到什么都忘了,赶紧道歉道:“对不起,姚老师。”我在学校里学习普通,但是品行一向是不错的,教导主任认识我恐怕还是因为柳鑫炎。那家伙去教导处,经常害得我经常在办公室门口等他,结果教导处的跟我也熟了。我道了谦,主任估计也有事,没再说我什么。

我拐过三楼的楼梯脚,就听见我妹带着哭腔的声音:“你胡说!”然后又听见个挺熟悉的声音说:“不信你自己去问问。”我拨开几个看热闹的,就看见高建民洋洋得意的胸前抱着手站在那里。我说:“怎么回事?”他转过头来见是我,脸上就不自然些,放下手说:“明义啊,没啥。”我妹说:“你还说没啥!你刚才说我哥坏话,有本事你就现在说明白!”

这下我更莫名其妙了,心想怎么扯到我身上,再看看高建民,他刚才可能有点得意忘形了,不知说出了什么,这时脸上讪讪的说:“我跟你妹瞎逗,没想到她真急了。”妹妹更急了说:“睁着眼说瞎话!你说我哥向国民党学习,是反动派,你不承认就是小狗!”我瞪着高建民说:“这是真的?”

当时不少人围着看,他脸上也挂不住了,声音也大起来:“我没说你是反动派,可你跟个国民党反动派成天折腾,你总不能否认吧!”

他这话在当时可是罕见的重话,跟指着我鼻子骂娘没什么区别,我刚才在风里站了会儿,气正憋着,火立刻上来了,说:“你他妈胡说什么?不就是运动会没选你么,瞎嫉妒什么?”

这话说出来,高建民脸一下白了,我自己心里也是一怔。我从来就觉得自己是个不爱显美的人,这时却发现自己其实一直很为压过了他得意。他绷着脸说:“你别自以为了不起,你爸他妈是个修正主义分子,你也好不到哪去!”我本来已经有点觉得自己说过了头,这下却更气了,不由伸手推他一下,说:“你还不闭嘴!”

他伸手抓我胳膊,我随手一压,他赶紧往上抗,我顺着他的劲一松,他重心就失了。这之后可以有好几个变化,他什么都没练过,我要是想息事宁人,只要把劲托住就行了,可当时心里不知怎么的窝着难受,圈住他往左下一沉,然后上了一步,左手心贴右手背往他胸口挤过去,竟是用上了揽雀尾中的进手。我从未跟外人动过手,手下并不太懂怎么留劲,这一下虽然我本身用力不多,可是太极拳讲究行气如九曲珠,无微不到,每一招都是劲力沿着脚跟一层层顺着肌肉递增上来,加上刚才这轻轻一圈借了对方力道,随手一放力气竟是大得出奇。拳经后半句是运动如百炼钢,无坚不摧,这时高建民哼都没哼,身子一下平飞出去,撞到他身后的王昊,两人都滚到地上。

周围人一下就没声了。我们这一群人静下来,其他挨近的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也跟着静下来东张西望,这么一波又一波的传递出去,一瞬间诺大的楼道竟然鸦雀无声,高建民按着地边爬起来边说:“你力气大又怎么着?我家里说了,你爸在工作时不老实,早就被领导批评过了,你有种打死我啊!那也堵不了别人怎么想!”王昊在他身后,摔得可能比他还痛,这时也是愤愤地说:“你们两个吵架,扯上我干什么,哎呦。。。”

这时楼道里已经又热闹起来,到处都是“怎么了”“好象打架了”之类的嗡嗡低语,可我什么也听不见,只是想着高建民的小姨也在银行工作,他这句中到底有多少水分。我放眼望去,所有的目光跟我都是一触即闪,一双双眼睛里竟都存着那么一丝猜忌和惊惧。有人碰碰我的手,我转过头,看见妹妹怯生生地看着我,她说: “哥,咱们回家吧。”我看着她的眼睛,心里突然想,她到底是因为这场面乱了,担心我受惩罚害怕,还是因为害怕高建民的话,还是因为害怕我?楼外的风就象追我进了楼,一直吹到心里,冰冷冰冷。

高建民是豁出去了,他不敢碰我,却不管不顾地叫:“打了人就想跑么!你有种把我们都打了,操!小混蛋我跟你说,你们一家。。。”突然一个人冲出来站到他面前说道:“你嘴里不干不净瞎说什么呢?”柳鑫炎早就回家去了,冲出来的是刘英。她长得漂亮,也很积极,我们年级最早入团的就是她。高建民张了张嘴,意识到自己在学校里大骂出口,气势立刻就小了,终究是没敢说什么。我心里烦得很,对刘英点了点头表示感谢,就拉着妹妹走了。拐弯时听见身后刘英跟大家说:“有什么好看的,大家没地方去啦?”

一开始我们两个都不说话。我想着我爸说起师父背景时那种含糊,心里不由沉甸甸的,以前很多没想过的问题突然都冒了出来。师父以前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这么大岁数一个人过?他家人呢?朋友呢?所有的疑问一涌而来,让我理不清头绪。道路两旁斑驳的粉墙上大多帖着些条幅标语,比方说“中越友谊万代长存”,或者“时刻警惕身边的阶级敌人!”或者“清思想,清政治,以行动支持党的四清运动!”这些标语到处都是,学校里也有不少,我早就熟视无睹,也没怎么注意过,这时候却觉得满眼都是,黑白相间,映得眼里辣辣的触目惊心。

下意识里逃避侧头看看妹妹,她也正好看过来,她说:“哥,你没生我气吧。”我刚才等她时当然有点不愉快,这时候哪还会对她生气,摸摸她脑袋说:“没有,怎么会呢,你怎么跟他吵起来的?”

她说她下学是有点晚了,但还好,跟我下课时差不多。上楼去找我,可能跟我正从两边楼梯差开。我班上当然都认识她,高建民跟她贫嘴,说在她眼里我这哥哥是不是十全十美,我妹说那当然,比他什么都强,高建民不服气,一来二去就呛起来了。

她说:“哥,我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

我笑笑说:“哪至于,这是芝麻大点的小事,我们一群朋友间,哪天不经常吵两句,明天估计就都忘了,没事儿!”

妹妹听了后,认真点点头说:“那就好!”她人还小,不久就又有说有笑起来,我也跟她逗,说她小小年纪,倒也厉害。刚才我上来时看高建民双手抱胸,那肯定是怕你一怒之下,使招黑虎掏心,把他一拳击穿,我妹听了咯咯笑起来,说哥你别瞎逗了。

她的笑声很响,在街上传出去,惹得好几个人回头看着我们,看到我妹蹦蹦跳跳,他们脸上也不禁跟着微笑。在这料峭的日子里,我们俩象以往无数次那样结伴回家,可是妹妹的欢快第一次失去了往日的明媚,无法消融我内心突来的阴影。

回到家里,父母都没回来,我俩照常喝了粥,做作业。妹妹一边做还一边哼歌,一会儿是什么南泥湾,一会儿是什么康定情歌。我草草地写完,还不到四点,就出去了。穿过马路到了美术馆,看见师父一个人坐在小票亭里看人民日报。虽说天有点阴,还是有点阳光的,只是没有半分暖气,斜斜的落在师父身上。他不象其他老人那样蜷着坐,腰板总是挺得直直的。他会认认真真地看每一个字,一页看完了,并不手上沾了唾沫去翻,而是把报纸角放在两指之间轻轻捻动,捻着捻着,那报纸就无声地分开了,他再慢慢翻过去,看下一页。

我站在那里,在入冬的残阳中看着他。突然想到他这么认真地看报纸,一定也很寂寞吧。

他坐了一回儿,抬起头来,看见我,温和地笑着说:“今天过来的早啊?”

我点点头,象往常一样说:“师父您好。”他就放开报纸,站起身来:“你先一人舒展舒展,直接走走剑路吧,我待会儿再跟你推。”

我默默地走到亭子后面,开始练习。师父那年开春开始传授我剑法,一直就只让我拿把木剑练。他说太极剑多用点,划,刺,少用割,劈,削,练起来是练这抱圆守一,伺机而动,练的时候木剑铁剑也没啥区别。毕竟要练到能震剑刃而伤敌,要花无数功夫还没什么大用,这年代谁会带着把剑到处乱转,又有谁会划个圈比剑。他刚跟我说这个的时候逗得我笑出来,那天我再想想,却想起他当时并没跟着我笑。

我那天想法格外的多,不禁想到师父是不是并不喜欢现在的生活,他是不是更怀念一个可以带着剑出外行走的年代,是不是他并不甘心在一个小票亭后面教授一个并不聪颖的弟子。

这么想着,右手剑抖直了,左手捏住剑决划圈,成了一招“大鹏展翅”,一个更可怕的想法却突然升出来,我突然怀疑师父是不是并不热爱新社会。这想法象冬天房檐下的冰棱子,直钻到心里,我下一式本来是剑转过挑起成“海底捞月”,这一转却不成方圆,右足的弓步也慢了半拍。这会儿师父也奇怪了,问我怎么动作那么僵硬。我说今天格外冷,刚才等妹妹站久了,寒气进到骨子里了。师父当然不会怀疑我,就说原来这样,没关系,来,咱们爷俩儿练练,过会儿你就暖和了。

我和师父一般都是从合步推手开始,那样两人都是一脚在前,一脚在后,前脚欠在对方的退步上。这姿势可以随时换步换手,一方退一步,另一方就进一步,这脚下就换过来,最是流畅自然不过,算是推手的基础站位。两人都先出右手下臂背着相粘,算是绷住,然后一人右手随腰往右拖,左手贴右肘助力,就是一式侧捋,此时难免胸部空门大露,对方就可以顺势用左手补在自己肘旁前推,用挤势反攻,当然第一个人也有相应的套路拆解,这样两人就循环起来,周而复始,可以推出无穷个变化。这推手考验的不是一时一刻的精微高妙,而是考验双方是否都能运气无有凹凸,无使断绝。如果两人都是技艺高深,用力得当,那可以推上三天三夜不分胜负。当然真到比试,总有一人先出纰露,比方说心里稍稍走神,或者太急于取胜,力道稍有不慎,被对方听出了起伏,那就顺背之势立见,难挽败局了。纯是练习又不一样,师父当然犯不着逢隙即入,顶多也就出声提个醒之类的。

我开始练习剑术之前对这基本功就已经推得是模是样了,底子算是颇为扎实,可这天我心绪繁杂,竟是破绽连连。师父一开始还隐忍着不说,后来却有些不耐起来,手上接连绷捋挤按,让我应顾不暇。说也奇怪,手忙脚乱一通,动作反而舒畅起来。可能是我专心应对,脑子中没了杂念,身体自然就协调了吧。推着推着渐入佳境,身上一股暖流泊泊然充斥全身,大冷天额头上却见了汗,抬眼一看,师父正看着我,两人不禁会心一笑。

这推手入了境界,自有一番领悟。两人你来我去,莫逆于心。平时感受不到的肌肉骨块都象被根无形的细线穿起来,每一处的颤动都波及全身。手上一抬,就感到腰腿上的劲道传上来,象是身体里面有个风箱,一点点鼓开了挤过去,师父就把他那边的风箱一丝丝缩起来,承住了,再把劲道送回来。这样一拉一吸,每动一分,就能感到对方体内相对的呼应,丝丝入扣,两人几乎合为一体。

这时气息酣畅,心思澄清,我心里早把疑虑都抛在脑后,只是细细体会这拳术中的妙处。过会儿推过了合步和顺步,就换成了活步推手。这活步顾名思义,脚下是变着步子的,两人有了进退,上身多是缓和宁静,下身换步子却不怎么慢。多了变化,却也多了难度,我不免稍又有点慌乱。这次师父没有逼我,却问道:“明义,你心里有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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