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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雨打浮萍之国术大全1 -- 龙城飞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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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雨打浮萍之国术大全 5

王再进这一闹之后就不来找师父了。不是说他不来北京了,不过他总是来找柳鑫炎。他

这人的确有点认死理,一怒之下竟把家传的大成拳传给了柳鑫炎。这大成拳据说是他远

房的大伯根据形意拳所创,在他父亲手上又有所改进。这些都是王再进自己说的。他对

他这个父亲很自豪,每次提起的时候少不了说几句父亲很少着家,但他说起来的语气却

更象是在炫耀,不象在埋怨。他当时跟我们没少说过他父亲的佚事,不过我通常心思都

在包子上,实在没记住什么。只知道他父亲当年本也是个形意高手,而且留过洋,跟英

国鬼子动过手,所以学了大成拳后颇为注重实战,跟外面流传的有不少细微的差别。师

父听了他说这些陈年旧事时神色也往往格外温和,连带着对他态度也亲近些。

我曾经问过师父,这大成拳和太极拳,到底是哪个更厉害?师父笑出来,他说大成拳号

称集天下拳法而大成,你说厉害不厉害?我说厉害啊。他又说咱们太极拳号称阴阳之

母,包涵万物,你说这又怎么样?我说好象更厉害啊!师父高深莫测地嘿嘿一声道,这

也未必。

我彻底糊涂了,师父说,等你练到后面,自然就明白如何比较,不过太极拳不输给任何

一家就是了。我就不好再问什么了,不过心里一直有些好奇到底这大成拳威力如何,曾

经还动过念头什么时候向王再进讨教一下。当然这种小算盘在王再进跟师父出了这次不

愉快就都泡汤了。

我倒也不怎么担心,毕竟还有柳鑫炎呢。王再进听说从来没真收过徒弟,也没说要收柳

鑫炎,只是一股脑的把肚子里的东西都掏出来。什么站桩,摩擦步,如何蓄力,如何用

开合力,总之是事无巨细,把他父亲教的底子全都说出来了。这点我跟鑫炎有几次聊起

来,领教了一下。比方说他跟我如数家珍似的说出试力中有重速、定中、缠绵、撑抱、

惰性、三角、螺旋、斜面等等用力方式,听得我张大了嘴合不拢。倒也不是说大成拳的

拳决就比太极拳繁复,但是我是一年多细水长流,反复诵读记下来的,这王再进没单独

教鑫炎几回,鑫炎就已经说得这么头头是道了,这中间领悟能力的高下真是不可以里

许。我时常想,王再进也就是碰上了鑫炎,换了任何别人被他这么填鸭似的乱塞一通,

还没学两天呢脑子就要成浆糊了,我自己从来不觉得自己傻,但是这么学上两回恐怕也

要放弃了。

鑫炎跟师父闹僵了后第一天我实在有点不知道怎么处理,课间支支吾吾了半天。我觉得

当时没追他出去很对不住他,可是说要道歉吧,我也很难想象我当时真能做点什么。师

父喜欢收谁作徒弟,这不是我能影响的事情,而且师父也没要欺负他什么,大家似乎都

没什么错,连王再进也是好心,不知道怎么就闹成了这样。

想来我当时的表情一定是很可笑的。我可能是因为练了拳的缘故,初中的时候就显得比

同年纪的孩子都略微高大强壮一些。挺大个人在那里磨蹭,本来柳鑫炎挺严肃,过了两

分钟他噗嗤笑了出来,说道你还打算说好听的来哄我啊?我们是兄弟,这么点小事哪至

于你一脸丧气,跟我们要绝交了似的。我笑出来,说是啊,咱们兄弟照作,我只是担心

你受了太大打击,怕你一时想不开,我不好向你妈交待。我那时跟他家里已经很熟了,

他母亲长得普通,人高高瘦瘦的,眼睛挺大,鑫炎在这方面随她,但是嘴巴鼻子可能就

都随他爸爸了。他父亲在外交部,母亲却是个女作家。我问过她是写什么的,鑫炎说是

写剧本的,可是却没告诉我有哪些作品,我也不大关心这些。只知道她举止言语都很文

气,对我也很亲切,经常给我煮红枣核桃粥,喝得我从头到脚都舒舒坦坦的。

他说你得了吧,是担心没人帮你做语文作业了吧!我们数学差不多,不过这语文他的确

学得比我好不少。我不是很喜欢读书的,他从小却是个书蛀虫,不分种类,是书就读,

还坚持每天下午写读后感啊,评论啊什么的,我不佩服也不行。我呵呵笑了笑,这事就

过去了。

按理说他花在读书上不少时间,应该很影响他练拳的进境,不过我却发现他的语文底子

对他也不无助益。比方说王再进毕竟住得远,顶多一周来一回,平时只是让柳鑫炎一个

人自己琢磨。我们每天早上跑完步,我就去跟师父练拳,柳鑫炎跑到另一个角落里一个

人练他自己的。他这样自学,就必须要对拳决本身领悟得到位才成。我遇到晦涩的字眼

就要师父握着手引导解释,他不象我,经常自己查字典,自己钻研,最后就能领悟个八

九不离十。这中间王再进为了弥补自己不能经常来,还竟然把他那部宝贝得不成的国术

大全也留给鑫炎,说是鑫炎恐怕做不到专一精纯,但是可以博采众家。换了我,拿着书

也是糟蹋了。那书里的话都是半文半白的繁体字,动不动就长篇大论,我看不了两页就

要害头痛。鑫炎却可以抱着一大段解释梅花螳螂拳中八肘手法运用的文章看得津津有

味,末了跑来跟我过招,居然往往就有心得。

那段时间我们经常切磋切磋的。我们两个既然是好朋友,又都在学拳,难免说着说着话

题就往这上面跑。他的大成拳里也有推手、散手的功法,没有人陪练,干脆就来找我实

战。一开始我还很犹豫,可是看他可怜巴巴的一脸期望,自己又是心里痒痒的,就跟自

己说师父只嘱咐不能跟他解释太极的拳诀和功法,可没说过不能跟他过招。更何况哪几

个男孩子在一起不推推搡搡的,我们只不过是会了拳技后,推推搡搡有点门路就是了,

这么想想也就心安了。

还记的我们第一次尝试过招。我们去了他家,因为他们是自己住在那一进小院里,没人

会打扰我们。他母亲从来不怎么出家门,不过我们跟她说要切磋拳技,她也没有象我想

象那样站起来絮絮叨叨,只是笑着说你们不是要打架吧?鑫炎说才没有,他说我们真要

打架还乐呵呵地回家来么?他母亲继续笑着说那你们自己两个小心点,两个小男子汉别

跟对方真急了。我想起柳鑫炎以前跟我炫耀他的妈妈很洒脱随和,这下我才算有了体

会。我更喜欢我妈的细腻温柔,但是有这样亲和自在的妈妈也难怪柳鑫炎自豪了。

我们两个就走到院里去,站在那棵核桃树底下。那时候冬天刚过,树上刚有点新芽,风

倒没怎么刮,下午的天气,穿着毛衣也不觉得冷。我们眼对眼站着,我不知道他在想甚

么,反正我手上摆了个门户,脑子里却把所有学过的招式都转来转去。心里想如果他攻

我上路,我就应该用左手臂翻转格开,右手“玉女穿梭”跟他抢攻,他一定想不到,后

面他要是缩胸退让,我可以进“搂膝拗步”换“扳澜锤”步步紧逼。可是他要只是虚

攻,及时收手回防,挤我手腕,反拿我胸口怎么办,我是不是应该先侧肩大捋,再斜靠

上手变“野马分鬃”?他要是脚下趁机钩我呢?我是应该脚尖点地作钓马步,好随时反

踹他脚踝还是用后坐步保住重心再说?他要是先攻我中下呢?这一时间百千个变化一下

涌上心头,只觉得怎么都不保险,要是动起手来,自己恐怕是根本跟不上对方动作,那

时候什么都是白搭,想着想着,就听到自己心脏怦怦的跳,赶紧想着要气沉丹田,可越

想越紧张。一阵小风吹过,鼻尖上凉凉的,原来是渗出了汗珠。

柳鑫炎瞪着我,过了回儿突然问出一句:“你在想什么呢?”

我说:“正在心里琢磨跟你怎么打呢。”

他就看着我,然后一下全身都放松了,哈哈大笑起来。他指着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心里琢磨。。。哈哈,心里跟我大战呢!”他笑得太厉害了,手要扶着核桃树才勉强

站直。

我也不由放下手,我本来不想笑的,但是他这么笑,我也忍不住了。这一张嘴就不可收

拾,脑子里想着两个人刚才跟斗鸡似的站半天,要是他母亲走出屋来,一定以为我们发

了神经,就更笑得腰弯下去,站都站不起来。

最后还是他先站直了,这小子从来不骂人的,连小时侯三四年级,所有男孩都以说脏字

为最有趣运动的时候,他也没蹦出过一个脏字,这时候却突然来了一句:“他 妈 的 ,

咱们这架可不能光在心里打了,你准备好,我要进攻了!”

我把手又架起来,笑着说:“没问题,来吧!”

他说:“我可真来了?”

我说:“甭拖泥带水的,让我看看你倒底练出什么来了!”

他说:“好!”往前一个箭步,左手微晃,右手就是一拳。后来他跟我说,这是查拳的

一个起手式,他觉得这招直截了当,就借用了一下。我当时可不知道这招的来历,不过

他强攻中路,这招使得有点急,后面失了根劲,却是看得出来的。双手微提,左掌后,

右掌前,顺步推手中的粘劲发出来,想带他转动。可是这招使的明明没错,却没完全粘

住他的小臂,后半招的肘靠就没使出来,只是让他这一拳偏了准头。他被带歪了,手上

脚下毫不迟疑,立刻后膝盖侧顶,右手翻掌反拿,左手放开按我肩颈。这时我反而不紧

张了,平时走的套路象小溪清泉一样在心头流过,左脚进步微提,左掌平翻下压,右手

从吊手变掌,护住右耳按出,这招的姿势我其实从来没这么摆过,但是心里清清楚楚明

白自己是用了“高探马”的一个变化,把柳鑫炎的进手尽数封在这一压一按之中,顺手

一挤,就逼的他退了两步。

我们对着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掩不住的欣喜。我虽然跟他要好,心意相同也

是谈不上的,但是当时真的似乎可以感受到他心里的兴奋、期待、自豪和舒畅。我眼里

看着他,心里不由说道:再来!他明明听不到我的话,却点了点头,又扑了上来。

后面记不太清楚了,不过我们打了个酣畅淋漓是肯定的,打完了一身大汗,坐在地上喘

气,两个人还对着傻笑。他母亲后来走出来招呼我们喝粥,还说你们两个别活动完了就

吹风,小心着凉。自那次起我们每隔几天就要到他家那棵核桃树底下去聚聚,一交手就

是两个多小时,每次虽然都是我占上风,但是他打得轻巧灵动,不拘一格,经常多出点

什么奇招怪式,想赢他也是不容易。现在想想我们一起这么练了小三年,中间只有两个

月我是很轻松地就把他打败的。

那两个月有点特殊,主要是我在推手上突破了个关口。

自从那次不愉快后,师父就开始跟我推手。从某种程度上说王再进跟我师父这一闹是我

少年时很重要的一件事,除了它奠定了我们几个人之间相处的一个格局外,也加快了师

父对我传授的进度。师父曾经说过他本来想等到六五年春天时再认真开始与我推手的,

这主要是他觉得我们一起的时间还会有不少,没必要太着急。不如让我把根基打得扎实

点,在他看来,也就是进度稍慢点,无伤大雅。

当然,后来事实证明,时代的大风暴就在那几年平静的生活中默默酝酿,他跟我一起相

处的时光已经不多,只是我们身在局中,都不知道罢了。

我时常想,这冥冥之中是不是真的有看不见的手在拨弄着我们这些棋子。我不知道。我

只知道一个人的一生,充满了巧合和机遇,每个人就象初生的婴儿,张开五指拼命的在

空气中抓拿,抓住什么却往往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

师父因为王再进的这么一闹决定早一年多正式传授我太极拳的密奥,对我一生是个不可

取代的转折点。太极拳的套路走得再通顺流畅,主要功效也就是强身健体,真到散打对

敌,却用处不大。这点我跟柳鑫炎一开始对练就有体会。比方说我常常发现很多招式我

使得一点没错,但是劲道发不出来,粘不动、挤不着,最多就是格架拦挡,这跟师父说

的“四两拨千斤,非以力胜”大相径庭,我的对手也就是柳鑫炎,不然随便换个力气大

的同学我可能就要一败涂地了。

这点我从侧面向师父试探过,师父说不用着急,你跟我推手,懂了劲后一切就都贯穿

了。我虽然有疑问,但是师父的话语在温和中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也就认真按着他

说的继续练。

那些时候的早上我跟师父在公园里练套路,傍晚就到美术馆里面去。他负责看门,一般

是从傍晚到凌晨。美术馆下午三点关门,四五点就没人了,所以冷清得很。我们就在卖

票的小亭子后面,别的趁凉的,出来活动的街坊邻居都在外面的广场,也看不到我们,

我们就搭上手,练习推手。

推手也有套路,不过表面上比散手套路要简单多了。有绷(提手朋)捋(提手履)挤

按、采(提手采)列(提手列)肘靠八法十三势,离七十二式差远了。可是真的搭上了

手,有师父领着,才发现这短短几个字要诀中包罗万象,竟是变化无穷。

比方说一个按字,有轻灵而进,有重实而进,有左重右虚,有左虚右重,有两手合意,

诸如此类。那个挤字更不得了,有正挤,偏挤,加手挤,换手挤等等。用臂着力点稍有

不同,立刻效果不一样,挤的时候力点可以中途变化,曲线直线互相变换,才能曲中求

直。这些精微细处可以衍生无数变化,说是永远说不明白的。所以练推手的确是没有那

么多繁复的歌诀,因为这些东西没有人陪练,全是纸上谈兵,说破大天也没用。

师父跟我练推手,一练小两个小时,从来没有任何的解释,只是一句话“不要用力”。

这话听来简单,但做起来谈何容易?这推手中不用力可不是说让对方随便推你了。师父

跟我推着推着,我就觉得整个身子不听自己使唤了,被他的手圈带着就要动。心里想着

不能被带出去,手上加劲,师父立刻就说“不要用力”。可不用力怎么不被带动?这师

父就不解释了。

我也曾经问过师父有没有其他诀窍,师父说拳诀你都知道了,套路该怎么走你脑子里也

明白。差就差在怎么让身体全身跟你本心更为呼应,所以其他的话说了都是白说,你什

么时候懂了“不要用力”,你其他的就都懂了。

我迷迷糊糊地跟着练,现在想想,仍然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开得窍。总之有一天跟师父的

手粘着,师父往下微压,我心里什么也没想,身子前靠,双手微分,就清清楚楚地觉得

师父的力道一散。这中间微妙的感觉真是无法用语言形容,就象人在大河中要沉了,却

突然感到水流贴着自己肌肤滑过去,就知道自己只要一摆腰,就能游出水面。师父的手

上一圈,想把我的身子往左带,我右手贴左肘,左掌取列势,他的劲道就没有圈起来,

他咦了一声,化圈为挤,往我胸上按下,我双手后捋,这一瞬间我心里就象入了定一

样,知道师父的走势全被我这一捋绷住,想抗拒就要跟我比力气,而不管他力气有多

大,也不会在这一刹那改变败局。

当然师父并没有用力,他只是双手一收,退了开来。

我仍然有些昏昏噩噩的,看着师父,师父看着我,脸上微笑着,说道:“好,好。”

这时候兴奋才充溢了我的胸膛,我想叫:“我明白了!”在师父面前我终是没有大叫出

来,不过那种喜悦我现在还记着。

有些事情,强求不来,只能等它水到渠成。

我懂了听劲,两个月里打得鑫炎没还手。跟师父推手的时候,虽然师父让着我,有的时

候有意让我把他推动,好让我体会放劲时的感觉,可是终究不爽快。跟鑫炎就简单了,

两个月里我每次跟他过手都摔得他七晕八素,我还有些不忍心,可他坚持让我不留手,

我又是初尝甜头,想收手也真忍不住。只是每次喝他母亲的粥时心里不由大是内疚。

不过这小子的确是有点鬼门道,两个月摔下来,我再放他竟也不那么容易了。渐渐他竟

也知道怎么听劲,追上来了。后来他跟我说他去找王再进请教怎么对付我,王再进先是

赞叹一番我小小年纪就能突破这样的关口,不愧是名师出高徒,然后叹了半天气,跟鑫

炎说,要想超过我是不太可能了,可是要不输得太惨还是有办法。王再进的法子是最苯

的法子,就是送上门来让我摔,他说只要鑫炎用心,平时自己练的时候多回味动手时的

感觉,动手的时候多留意我变招时的细微之处,过段时间自然就能拉近。柳鑫炎是个倔

性子,就真的听了这样的主意继续来找我比试,当时一再坚持不许我留手就是这道理。

听完他这解释,我笑着说我怕了你了,早知道你当时抱了这主意,我就应该放你的时候

更狠点。他说你倒想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了点尘土,汗水混着泥流下来,弄得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的,眼睛

里带了点夸张的不屑和挑衅,嘴角却是温和的。多年以后,我仍然可以记起他脸上的神

情,虽然他具体长什么样我已经有些模糊了,但是那表情我却无法忘怀,因为相比任何

其他人,柳鑫炎最代表了我的童年。

那是个幸福的童年,里面有爱我的父母,调皮的妹妹,淡然的师父,冲动的王再进,无

止境的对拳术的钻研,那是一种因为无知而有的幸福。心中可以有热血,有肆无忌惮的

对未来朦胧的憧憬,有象柳鑫炎那样的朋友。

只是,这种幸福在岁月洪流面前,就象千千万万的童话一样,最终不过就象个水中浮起

的气泡,脆弱得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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