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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幽明怪谈(整理贴) -- 石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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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整理】第一回 公子招嫌,狐郎受命

话说北宋末年,在沧州横海郡内有个富民,姓柴名进,绰号“小旋风”,乃是前朝大周国皇帝的嫡派子孙。柴家自从陈桥兵变让位之后,一直避居河北,由于家世尴尬,早前几代祖先都持着小心谨慎过活,虽居豪贵之势,也只是闭门优居,不敢干预世务。

唯独传到这个柴进,年方二十五岁,有气力,有义心,更有现世孟尝的美誉,庄上馆舍常开,专门招待天下往来的豪杰,多曾救助困窘遭发配之人。其中有几个被贬斥的忠勇之士,开罪了当朝太师蔡京、太尉高俅等奸佞,必欲置诸死地的,也被他使手段救下,因此名动区宇,却也埋下了祸因。

当时蔡京恩遇正浓,擅权且有回天之力,势倾朝野,无比显贵。柴进在民间几番作梗,惹得这老臣心中略感不快。某日,蔡京与高俅两个在太师府议事,那奸相有意无意地说起此人,并在言语间挑唆了两句,说这沧州周恭帝后人,不识体味国家宽大,心怀怨望,乐闻朝廷之灾云云。高俅是个世故伶俐之人,立即会意道:“一个破落王孙,何劳恩相记挂。他既敢轻慢朝廷,下官这便致信,教州官克日斩杀之,传首京城,以正风俗。”蔡京摇头,徐徐道:“殿帅有所不知,这柴氏一族可不比寻常财主,他家中藏有我朝太祖武德皇帝敕赐免死的‘誓书铁券’,便是当今圣上见了,也要礼让几分,因此才造就他如此放肆。”高俅道:“恩相只管宽心,下官遣一个十足精细的人前去料理便是,定当把事情办得悄静利落,波澜不兴。”

议事毕,高太尉打道回府。入内未及更衣,门子便来禀报,候任高唐州知府高廉在偏厅求见。高俅微微一笑,换了一身便服,与高廉在白虎堂会面。这高廉乃是高俅的叔伯兄弟,性如枭獍,好左道,原本追随青牛派的牟道人在浙东四明山隐修,因闻高俅发迹,动了凡心,遂出山入幕。此人心术不正,近年为高俅办成了许多隐秘之事,特为高俅所爱。如今高俅抬举他,荐他出任河北高唐州知府。

既见,高廉趋拜,而后二人升堂而坐。高廉道:“小人承蒙太尉抬爱,外放任职,特来辞行。回想这几年在府中受恩非轻,一朝离去,满心感念,今后如何做官,犹待太尉提点。”高俅笑道:“一换官袍,言语间便多了几分客气,你我兄弟,理应亲密无间才是。”高廉愧笑。

高俅叹口气,徐徐道:“外间市井中有许多浅学穷薄之人,说我不学无术,专用邪僻奸秽手段媚主,骗得一时富贵。殊不知我从泥尘中一路滚扑上来,见识历练不知赛过寻常的穷酸读书人几多!前人云,人在当宠之时,哪怕有千人推你,也推不倒;时运不利,即便有万人托你,也托不住。何故如此?手中无可恃,荣辱仰赖皇家也。欲求名位坚固,还需另有倚仗。如今我荐你到高唐州做官,别有深意。你到任后应厚结人心,收聚亲兵,州里的存粮和甲胄务必要多。我在京中若有缓急之事,盼你能有所呼应。这高唐州地近黄河,若要起兵,可先密使人掘破堤坝,放出河水。灾民遍野,便是王者之资。”高廉点头称是。他乃强悍之徒,得知主子有谋权篡位,幅裂山河之志,心中甚喜。

高俅又道:“临别,尚有一事相托。”高廉道:“兄长有事但言,小弟忠不顾死。”高俅乃详述蔡京嘱托之事本末,且曰:“太师委人办差,向来酬谢不薄。由你指使人去,我最安心。事需慎密,杜绝外间知闻。”高廉领命。

随后二人到澄心水阁用饭,高廉让侍从们在水边架设炭炉、砧板,洗净双手,亲自为高俅做了一味活烧鲤鱼,忙得热汗淋淋。烧毕,二人就餐,席间又谈了一些京城官员的迁降安排以及权贵们的花酒逸事。谈至申时,相对举酒,互道珍重而别。

高廉甫一出太尉府,立即吩咐黄头奴去水东一坊请舅子殷天罗到家中相见。高廉的婆娘姓殷,有两个兄弟,大者殷天罗,小者殷天赐,姐弟三人原本都是他在青牛派的同门后进,追随他下山,是他行使妖幻术的帮手。

这里单说殷天罗,殷天罗如今被高俅安排在太学府里,与儒生们一起课习经史。此人才情缥缈,喜好揣摩世间杂学,尤其擅长音律、书法和星历,常于日落后观星,指天独语,终夜不寐,太学生们给他取了一个绰号,叫做“浑天仪”,又因为机警善辩,滑稽不羁,别号“浪狸猫”,平素与乐官董琯的两个儿子董均、董平最好,为忘形之交。

黄头奴寻到殷天罗家里时,天罗正窝在房中闷发牢骚。原来这日一早,他如常至太学里交牌应卯,然后到梯仙桥下樱桃园乐官董琯住处找董家兄弟耍鼓,不料这董老叟昨夜在树上挂印而去,未曾交代要去何处,连带平日里一齐玩乐,意气相得的董均、董平哥俩也随之无影无踪。下头人等唯有到开封府里举报他弃官出逃之罪,天罗泱泱回家,闻得姐夫寻他,连忙整衣束带,赶到榆林巷高廉住处。

两人抱见,高廉问:“近日总不见大郎,何事生分?”高廉一家呼殷天罗为大郎,殷天赐为小郎。天罗应道:“姐夫公事似忙,弟不宜常来。”高廉一笑,屏退下人,与他围炉吃酒。

酒过五杯,高廉又问:“我如今在太尉府里当差,诸多应酬,久不见大郎,不知大郎在太学里得意否?”殷天罗答曰:“姐夫晓得,太学里风尚不正,多宵小。一个个肥白如瓜,洋洋自许,以讥讽为智,阿谀为忠,实不过是一帮人奴之才而已。我亦无心向学,日日应了卯,便去揣摩杂学。之前我遍访城中异国之人,探听域外的山川风物,天候人情,各国边界等等,画成地理图记三卷,藏于终南山石室之中,以备将来游历之用。近来又沉迷羯鼓,与乐官董琯的两个儿子董均、董平兄弟做伴,计已打折了一百多根鼓杖!”

高廉大笑,抚其肩曰:“大丈夫当孜孜而求名誉,日日打鼓何为?求做富家伶人么?”天罗赔笑道:“人间官场上喧浊太甚,我擅长星历,将来到司天监谋份闲职也罢。”高廉敛容曰:“享祭、天文、太史、卜筮一类的衙门,向来都是闲散无能者居之,号称病官坊,门前可以张罗捕雀。大丈夫当谋求荣适如志,莫说懊丧言论。”

天罗问:“依姐夫所见,何为适志?”高廉道:“何为适志?譬如太尉府中,只要太尉在,众官绝谈笑,若太尉笑,则哄堂大笑,威强如此,是为适志,大丈夫当如是。挟朝廷之威,拥兵称雄,枭巨盗,立殊勋,积金巨万,门庭如市,岂不快哉?”

天罗道:“如此甚好,但我生性散漫,只怕无此本事。”高廉笑道:“差矣。如今坐在高座上的赵官家是个风流天子,最是喜欢杂学。高殿帅诺大一个官,还不是靠着能踢几脚好球出身?你平素爱弄琴玩鼓,耍好了也未尝不是个晋身之道。我马上便要放出去高唐州任官,大郎小郎是自家人,早晚都要相互提携的,不过,可不是让你去做伶官。我时常向太尉说起你的才具,他也要抬举你,但他那里是军职衙门,讲求功绩,无功者不得受禄,如今差你去办一件秘密差事。你办好了,回来便可顶替我的现职。”

殷天罗道:“太尉和姐夫吩咐的事,即是家事,有没有犒赏,小弟都要尽力去办。”高廉一笑,便将有人要拾掇前朝皇族后人柴进的事说了,天罗略一寻思,乃道:“此事不难,姐夫家中这条青狗,已经养成了魅。只须放入柴进庄里,必定闹出许多妖异事来。然后小弟装做游方道士,混进庄里,使出许多江湖手段,把他唬住。到时大办法事,哄骗他做出些僭越的事来,落个大罪,即便赵官家慈悲回护他,他家也必定败落。”

高廉道,“此计虽妙,不过这个柴皇孙年纪轻轻竖起这么大的名号,居然入了朝廷大员的法眼,或许是个精细人,你在我这里学的许多手脚未必瞒得过他。再者,此事不宜张扬,要皇上为难。我日前登坛作法,行使勾摄之术,盗得嵩山招魂符一枚,并在符纸上写上柴进名字。你只需前往他家,为他卜筮,取他生辰八字,如此如此,近身种入他身上,自有夜叉上门取他性命。你乘着乱局,再把他家里那些剽悍不驯的人清理一下,便可大功告成。”

殷天罗于是接下差事。高廉先将那招魂符折成蛱蝶形状,放入香囊中,打上绳结,交与天罗,又取来数根芦苇条,逐条绕编,编作小鼠模样,然后书一道符,搓成纸球塞在草鼠心内。那草鼠忽然“吱”的一叫,窜地而走。高廉连续弄了几个草鼠儿,一一抓定收入竹匣中,教天罗如此这般役使,无非都是些作祟及魇镇的法术,殷天罗谨记心中。及夜深,高廉道:“可去矣。”遂牵来青狗,交付天罗,而后握手道别,二人寄怀美好前程,都甚欢喜。

次日天曙,殷天罗拭目而起,占卜梦境,忽又忧愁,暗想:“昨夜梦见一条巨木耸透云宵,木刺破天,想来分明是个‘未’字,行事难有结果。姐夫这个差事,虽然有利可图,终是阴鸷不正之事。我去前,不妨先积些阴德,以免鬼神降罪。”

更衣梳洗罢,天罗先到太学府告长假,他说去为太尉办差,博士也不敢留难。告假毕,出门走在蔡河堤岸,忽见对面某人,举袖掩面,欲投路边隙巷中去——殷天罗一望而知,是在肉市里杀猪的曹正,遂飞奔赶上,伸手拉定他衣袖,笑道:“曹大哥,为何遮住面目走路,拙计也!欠我两千贯钱,几时有还?”

曹正摇头一笑,左手反拉天罗手腕,右手搭住他肩,近身道:“浪狸猫儿,且宽容我,更待半月。我用竹篱在相国寺后的池塘里圈养了成万头蛤蟆。过几日捞起来,可以用竹篓装起卖给宋门、曹门、戴楼门一带的食店;可以晒成肉脯卖给东角楼的贩子;或者到龙津桥摆个小摊,抹上盐油烤杀现卖,得钱足以偿还。当初向你借钱时,立下字据,请了金枪班的徐教头作证,二千贯钱,必不敢相负。”

天罗听他说罢,忽然心动,起了积德之意,便道:“万只蛤蟆,一时殒命,未免有伤造物者之心。我近日修道持斋,许下放生大愿。大哥若肯代我将那些跳虫放归池沼,区区小债,便不用还了。”曹正愕然。天罗又道:“莫疑虑,我是诚心。大哥若有空闲,即可随我去取回字据。我另借三千贯钱与你,大哥固非无赖之人,莫再与牛二、李四那些赌徒厮混,拿去做些正当营生,将来获利致富,再还给我不迟。”

曹正见他盛意拳拳,无戏耍之意,不禁感泣落泪,叹道:“想不到公子对我如此厚爱。我正思量,欲往山东一带做些羊马生意,苦恨没有本钱。如今得你慷慨襄助,来日便可收拾前去。计程半年即归,到那时,定将本利一同奉还。”天罗道:“如此大好。大哥只管去,去之前记得先把那万几个蛤蟆带到城外放生。”曹正道:“公子放心,我非言而无信之徒。”

曹正于是随天罗返家,取回借据并三千贯钱,再三拜谢,收泪而去。天罗修书一封,押在床上,留给其弟殷天赐。殷天赐是个狎妓浪子,非为取钱,甚少归家。安排讫,殷天罗牵了青狗,带了银两,用哨棍挑着个竹箧,里头装上若干符禄药瓶,出门便奔河北沧州道来。

一路狗甚驯附,无甚遭遇,不提。话说这日殷天罗寻访到了横海郡柴皇子庄,那庄园在城郭西南,建于平原上,墙垣高峻,格局深广,四周有护河环绕,两岸都是垂杨大树。殷天罗沿河而行,觅着一个狗洞,伺机先将那老青狗送了进去,随即离开,又行至沧州城里歇下。

天罗将自己的诨号浑天仪改了一改,化名温天仪,从此每日披着一身道服在附近村落卖卦,乡里少不免有许多给大户做长工短工之人,天罗籍此打探了许多柴家的事。

如是大约过了半月,某日,殷天罗着意穿戴一番之后,徒步前往柴家庄。扮作怎生模样——头系逍遥一字巾,身穿通州早霞袍,腰间缆起杂彩丝带,脚下着上圆头木履,手中横拿一把用金荆树根削成的悬铃杵,神彩秀澈,视瞻非凡。

过了庄前护河上的阔板桥,轻触门环,即有门房先生出来应门。天罗拱手,诈称卜祝士温天仪,求见柴老夫人,又将一柄黄毛羽扇送给门房先生作礼。先生且不接扇,却问:“不知温先生替人算卦,费用几何?”天罗道:“一局卜换两匹帛,至于趋利避害之计,例不可隐瞒,酬劳任凭主人家酌情打赏。”先生微笑,收下羽扇,请他到门房内就坐等候,自去通传。

天罗已经探知,柴家这老妇人虽然居身富贵,心不自安,每日礼佛备至,诵《金刚经》三次,祈求卫护,因此他先求见老夫人,毕竟妇女更容易迷信受鼓惑。

须臾,门房先生归来,作揖道:“高士请入。”天罗还礼,随他穿越前庭,到了正厅。厅门外有庄客三数人侍立,厅内都是女子,老夫人居中坐,婢女满侧,皆有所执。

天罗行拜而前,柴老夫人见他仪质秀美,举动闲雅得体,先有几分喜欢,当下略略起身还礼,呼他座于下首,赞道:“道人生于何乡,又俗姓为何?好风采,比美神仙中人。”天罗笑道:“贫道乃越州人士,姓温,双名天仪,生来命薄,于名第禄仕皆无缘分,只喜欢探幽访奇,读书则好读《易经》、《阴符》,崇尚无为清净之道。父母慈爱,许我弃儒业修习方术,游学于天下。至今虽然小有所成,却不敢比拟神仙。”

柴母点头道:“高士有道骨,天生就是胜教中人。老妇人垂老矣,久绝交际,高士绕道造访,不知有何见教?”天罗道:“贫道路过东南甑口镇,登木楼眺望,时当晴日,四方廓清,唯独贵庄气象怪异,不免瞩目,因此冒昧而来探究,以证学术。”老夫人叹道:“我家近日确有难解之事,正待高士指点,既如此,有劳起卦。”

殷天罗于是从袖中取出玉龟、古钱、算筹三物,摆布卜筮。卦成,沉吟良久,方才开声解道:“贵宅近日凶怪屡见,至少有三样,一者,木杖生花;二者,时常有白气如云,穿堂而过;三者最为诡异,厨中的大锅、砧板、水缸忽然相互交谈,其声如人而语言不可解,即便使人将之分开,各置一处,仍然遥相呼唤。如今此三物已被人用刀斧劈碎,破碎之时,有血迸洒。”

此说一出,厅中人无不骇愕,尤其是柴老夫人,她的藤木手杖上无端开了一朵黄花,被她随手剥除,此事不曾告知他人,却竟然被这个后生一卦算中。老夫人惊叹道:“君真高士!神卦之精准,何致于此!”随即让丫鬟入内将此事禀报庄主柴大官人,并请他出来前厅叙话。

丫鬟去后,二人谈论移时,忽有一个青衣小奴从后厢走出来,弯腰回禀道:“柴大官人正带领一众庄客与沧州牢城的管营大人在后园球场上打马球,无暇分身见客,只差我送来答书,附送银钱三两,酬谢先生。”言讫,带出书笺一幅,先呈柴老夫人。老夫人看罢,笑叹一声,摇摇头,转交殷天罗。天罗看时,只见笺上写着一笔轻快的草字,字云:

“万物乘时变化,虽然幽妙难解,总归亦是天道之常事。我辈凡夫俗子,既不曾因之受祸,又何须介怀?朗朗乾坤,不论五行如何更替,天自高,地自厚,日月自照,星辰固列。鄙人只知存真守一,任其自然,无意追究那些杳杳冥冥之事,所谓愚者自愚,请高士见谅。一并奉上纹银三两,聊表对贵教之敬意。”

殷天罗见他不出,字句间又甚有主见,知道今日事不可为,只得淡淡一笑,起身告辞。老夫人赔情道:“我家孩儿实是个心善之人,只因长居乡间,甚是朴实无知。然而他父亲在生时已经将家业委托与他,这些年他遇事都是自作主张,老身亦懒去管他,由得他多受些教训。如此母子,请先生莫要见怪。”天罗连说不敢,老夫人又令管家王老取五两银子,两匹丝绢酬谢,并安排斋饭、送行车马等等,殷天罗坚持推去谢钱和斋饭,只领受车马、丝绢,长揖而退。

这柴家马车载着天罗出庄,沿着大路,望沧州城里去。殷天罗一边与那车夫说着闲话,一边思索:“此番有备而来,本拟下若干手段,先将青狗放到庄内作怪,我从外间响应而入,以此算计他。不料甫一接手便失算,吃了闭门羹。柴进这人正直豁达,不信诳惑,不畏妖妄,确实有些英雄气概,不是个寻常的膏粱子弟。”

天罗回到沧州,每日依旧外出卖卜探风,夜里则在旅社中苦思,重新拟定计策。

如是想了两日,未有头绪,第三日,天罗一早起来,回想昨夜梦境,历历清晰——梦中他见到青狗化成人形,突入他在京城的卧室中,他手持两根鼓棒追打之,老狗回复原形,摇尾而去。天罗用手指在枕上勾画解梦,解道:“卧室即是内室,内中有人,是一个‘肉’字。手持双棒,好似执筷子。老狗寓意为猎。梦兆曰,‘打猎将得肉食’。如此好事,我当应之。”

于是他先到街上买了一对快靴,一副皮筋弹弓,又问旅社主人借了一把割肉刀、一柄两股叉、一捆绳索,戴上皮帽,穿上快靴,腰悬刀绳,手挽铁叉,缓歌而行,出城外打猎。

出城北门,一路行,地势渐高,路两侧尽是墟墓灌木,人迹稀少。不知何故,树间不见一只飞鸟,亦不闻鸟声,天罗暗暗称奇。他摘了一丛海棠果,一边嚼食,一边寻找鼠兔窟穴。天罗从来不捕狐狸,却是寻找兔子刺猬的行家里手,原因稍后再说。

搜索不久,他砍断一截树干,插入大石之下,将石掘高,石下果然伏着一只四五斤重的大刺猬, 蠕蠕而动。那畜生逃走不及,被他一叉按住。

天罗用绳索将刺猬套定,提到水滨,挖粘土糊在蜷缩成一团的刺猬身上,厚厚裹住,架起干柴便烧。他又从身上取出一瓶一碟,拔去瓶塞,将瓶内的椒豉汁倒入碟中。待那泥团烧硬之后,天罗将干泥拍碎,猬皮与刺,随泥脱落,露出赤白浓香的熟肉,割肉蘸汁食之,肥嫩似脆,滋味实佳。

食未过半,有个路人荷一青布包袱经过,见天罗割食野肉,停步注目不移。殷天罗抬头看他,只见来人白皙清瘦,眉毛雪色,穿着甚古雅,不似当代衣衫。天罗起身拱手道:“处士从何处来?”来人不答,却问:“大郎烧的什么肉,芬馥若此?”天罗道:“是刺猬,才熟。”来人叹道:“前路且长,腹中空乏,殆不可治。”天罗道:“处士若有银钱,可与我共此香肉。”来人默然,天罗笑道:“若无,是老天成全我做一次主人。”那人大笑,轻谢一声坐下,伸手拔一脾食之。食脾毕,向天罗借刀,乱挥切食,甚快,顷刻都尽。

食讫,那人拭嘴大呼奇味,神态放逸,抱拳道:“在下钟二郎,受君一食之恩,当有所报,愿知姓名。”天罗道:“行路人互助,乃情理之常事,何须报答。在下姓温,双名天仪,江南人士。”

钟某听了,冷笑,拂身而起,持刀走入灌木丛中,不时砍断枝条,凡砍断处,皆有树汁沥沥滴出,他从怀中取出两只藤杯,承接了两杯树汁,递一杯与天罗道:“春季树汁最堪饮用,安神益智,兼杀腹中三虫。”天罗知遇异人,道谢一饮而尽,树汁滋味微甘。

饮讫,天罗放下藤杯,从袖中取出一支猿骨做的短笛道:“小弟吹笛,处士自便。”钟二郎点点头,不去,揽臂倚树而坐,听天罗吹奏。

天罗遂吹,吹一曲《红绡》,笛声清圆悠扬,品调绝高。吹罢,钟某抚手赞道:“妙极,妙极,你殷天罗的确是尘世中的妙才,不服不行。”殷天罗被他惊得一震,讶道:“在下因故不曾向高士报上真姓名,高士却原来识得小可,不知往日曾在何处结缘?”钟二郎笑道:“你我今日新相识,不过本山人独有妙诀,四方之人,坐地一算便知。东京太学府中只有绰号浑天仪的殷天罗,哪有一个温天仪?”

天罗愧道:“有如此法?前辈高明,真是匪夷所思!那前辈可知殷某是何样人?”钟二郎拍了拍天罗的肩膀,说道:“小狐仙,你虽然偶然行善,却是个心怀叵测的小妖,此不须计算,一望可知。”

此言既出,殷天罗叹伏。他姐弟三人,原本只是一窝在江岭之间奔走的狐狸,捕捉鼠兔刺猬为生,某年于天姥山聚食仁寿之花,得活数十年不死。活至宋哲宗时候,因为在湘西一个富户家中抛掷瓦砾、粪便作祟,被青牛派的牟道人用渔网擒获。它几个从此长随在道人左右,学方术,服丹药,修炼天狐别行法,修得人身。牟道士仙逝之后,他们随师兄高廉下山,寄身人间。此事极隐密,世间除高廉外无人知悉,今日却被这人一语点破。

天罗又问:“前辈说我心怀叵测,何以见得?”钟二郎道:“你神气沮丧,坐姿摆荡,语声飘忽。语声飘忽因为暗藏奸谋,神气沮丧因为事业新败,坐姿摆荡因为未有主意。”

天罗听他如此说,矍然睁目,伸手执其腕道:“正是如此,大师既然知我,何不慷慨赠言,助我解脱?”钟二郎道:“劳你面向日光而立,我再为你看一看前程。”殷天罗如言而立,钟某绕到身后远远看了半晌,说道:“阁下命格属火,心窍极为剔透,想必机智过人,凡事即兴而为,亦能使之生色。惜乎此心略偏于常人,因此你邪性未尽,将来当有若干劫数。命多奇遇,然亦大凶,余寿不长。若问禳凶延寿之法,唯有积德行义,反之,则或被人诛,或被鬼诛,报应有如回响。”

天罗见他道行高深,谈的又都是正理,不敢怠慢,屈膝拜伏受教,愿为耳目,追随左右。二郎道:“郎君与我,断无此等缘分,今后郎君当万计修福,而我亦从此逝矣。”言讫,长揖欲去。天罗知他口馋,起身笑言道:“既如此,休说闲理。今日我作主人,甚惭无酒。沧州有运河之利,市集中可以沽到天下好酒。你我若得来日再聚,共谋一醉,然后撒手各赴前程,不亦快哉?”钟某虽然得道八百余年,嗜酒喜肉,怜葱爱蒜的癖性,终是不能免除,见他相邀吃酒,欣然答允。二人约定次日午时在运河边的集贤亭上叙别。

天罗收拾绳索铁叉等物,匆匆返回沧州城,向旅社主人借来一辆独轮车,推到集市中买酒。古人卖酒,沽酒者欲知酒味,不需要拍开酒坛的泥封,只需在泥封上钻开小孔,用细芦管伸入坛中吮一小口即可,尝得酒味如意,方才付钱。殷天罗一圈吮遍之后,选了四坛好酒,一是乌程产的若下酒,一是河东产的葡桃酒,再有两坛是富平出产的石冻春。

翌日,天罗推着一车美酒佳肴,以及炭炉草席等等,自西门出,直抵运河。时正暮春,风色恬和,波流静谧,照常理,河上应该有连群的水鸟,但任他肆目四望,看不见半只飞禽,一如昨日,只闻虫声,不闻鸟叫,殷天罗大感不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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