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幽明怪谈(整理贴) -- 石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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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幽明怪谈(整理贴)

    第一回 公子招嫌,狐郎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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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回 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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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回 万里归来烧灵药,疫鬼闻香走无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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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回 家有狐儿养狗贼,怪得时闻吠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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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回 造化钟神秀,阴阳各昏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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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回 无谓神默默,此处网恢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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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回 刚质未除胆气在,愤激乃作不平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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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回 既能共患难,便可作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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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回 地狱无量苦,此际看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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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黄大仙,感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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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回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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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回 天下无正声,悦耳即为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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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问题小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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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回 碧云悠悠兮江水东流,心似飘舟兮载痴载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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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回 朝避猛虎,夕避长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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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回 浮生一刹逝如电,岂肯辜负美人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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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回 千岁神蛇来造访,临流一盼生阴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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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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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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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宝推荐:铁手, 通宝推:松阿察,王二狗,履虎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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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整理】第二十九回

      张垩子忍痛奋飞,辗转飞越太湖,飞越长荡湖,最后飞入茅山。狐龙子和铁蒲牢两个紧追不舍,张垩子在山林之间左穿右插,利用树木遮挡火铳,并不时偷空回身,甩出劈面雷还击。

      逡巡,山上枯叶被雷火点燃,烟焰高涨,葛洪和大小茅君纷纷从修道的九峰二十六洞中飞将出来,觑看情况。只见山中有三个神人以雷火交战,追逐如电。狐龙子尖叫道:“龙爷爷除妖,挡者杀无赦。”道士们相顾失色,不知所措。铁蒲牢抖擞精神,猛然发出一声大吼,茅山为之一震,众道人惊悚流汗,纷纷掩住耳朵,落荒而逃。

      张垩子身受重伤,心魂丧越,正叫苦,忽有物件迎面丢来,他伸手一接,原来是图轴,轴上贴有封条,封条曰:“山河社稷图。” 张垩子得图大喜,此乃上清教的镇教之宝,是早于封神时代就名动天下的神物。

      它一阵急飞,转过山崖,撕去封条,将图望空中一抛,喝一声“开!”山河社稷图“唰”地展开,虚悬于天地之间,如幻如真。陷河神一头钻入图中,狐龙子和铁蒲牢绕过山崖,见它飞向一片山水,遂紧跟而来,殊不知,已然撞入山河图中。张垩子偷身一跳,跳出山河图,回头叫一声“合!”山河图飞卷成轴,被它一手抓在手中。图中自有千山万水,无穷气象,虽属虚幻,以这两个孽畜的道行,一时半刻是参悟不透的。

      张垩子暂时躲过追杀,遂御风而行,飞到东京城禁军军营,直入天王堂,参谒毗沙门天王。毗沙门天王又名多闻天王,原本是天竺佛教的财神,好财货,后来唐玄宗李隆基把他请到中华充当战神,每处州城,每座军营都建有天王堂。真神住在大宋禁军军营的天王堂中。

      张垩子礼拜过后,祥烟四起,香气满堂,多闻天王手抱银貂在宝座上现身。天王还礼道:“阿弥陀佛!陷河神远来辛苦,陷河神适才逃过大难,可喜可贺!”张垩子道:“惭愧!大战未毕,大敌未除,此刻血未干,胆犹寒,悒悒惶惶。因想起大仙阔绰多宝,特来借一二件,以却强敌,用完便将奉还。”

      多闻天王笑道:“此是何言?我平生不借一物与人,以免情债缠身。宝物实有若干,用处各不相同,亦各有价钱,可买可租,断无白白相借的道理。”张垩子苦笑道:“若得宝物,自当酬报。只如今十万火急,仓促不能付费,乞以欠条暂代。”多闻天王道:“欠条也可。你要甚么,必重价报来,勿辱吾宝。”

      张垩子道:“在下愿出紫磨金五千斤,蛇毒十斗,茶芜香一百担,狨皮四万张,购买天王手中的混元伞。”多闻天王笑道:“混元伞是我至珍爱之物,只能租,不能买。若在平时,叫出如许大价钱,便当租与你。但今日张尊者实在急用,价钱难免翻倍。你适才说的四样,每样加一倍来,再将轩辕黄帝留给你的《丹经》抄一份给我,便可租用此伞。”

      张垩子见这婆罗门耍起横来,漫天要价,气得浑身发抖,无奈如今能救命的也只有这一家,不得已,唯有服软道:“要价实在太高,一时难以毕备,乞赐五十年为期,逐年偿还。”天王笑道:“好,你写字据。我去抓个中人过来。”

      张垩子索笔一挥,写下契约,抬头时,多闻天王已经抓来一个中人,赤条条,病怏怏的。张垩子一看,原来道君皇帝的梦魂,便将契约递给他过目,然后伸手夺回,眼睛一闭,心想:“舍得钱财,胜于丧命。”遂当着道君皇帝的面盖上英显武烈王大印,契约就此作实。所谓英显武烈王,是当年宋真宗给张垩子的封诰。

      多闻天王得契大喜,即以混元伞与之,又从腰间摸出一口大剪道:“见你花了大价钱,就加送你一件宝贝,此是我为貂儿修剪体毛的金铰剪,正好用来破狐龙子的拂尘,一并给你吧。”张垩子道谢收下,走出天王堂,一跃跃到万丈高空,丢开山河社稷图,厉声喝道:“呔!淫狐丑龙,快快出来受死!”

      狐龙子和铁蒲牢正在山河图的四象幻境之中搜寻张垩子行踪,搜不到一丝气味。正疑虑间,猛听张垩子当空一喝,它两个顿悟玄虚,奋身从山河图中飞出,同时举起火铳射击。张垩子将混元伞向身前一刺,“嗒”地打开,铁砂尽被伞面反弹开去。张垩子将伞对准铁蒲牢,正向转几转,反向又转几转,蒲牢看得入迷,顿感体内道气翻腾,一时顺流,一时逆走,霎那间失魂落魄,骨懈筋酥。

      狐龙子乃善战之士,处变不惊,飞扑而来,捷若鹰隼。他举起手中拂尘,尘丝激张,有如万口利针,攒刺蛇人。张垩子丢开混元伞,从背后抽出大剪,“唰”地一扫,将尘毛剪落大半。所谓一物降一物,这柄金铰剪果然是拂尘的克星。

      伞既抛却,铁蒲牢旋即定过神来,因见宝伞徐徐在天际飘落,大喜,不暇多想,窜到伞下抓伞。如是正正落入圈套,那伞等他飞近,忽地迎头一扑,霍然收起,好似水母吞食游虫一般,将他吞进伞里,隐藏在伞骨上的毒牙将他死死咬住。

      张垩子倒后飞来,一把将混元伞抓在手里,傲然而笑。狐龙子见收了蒲牢,掉头便走。张垩子怀着深仇大恨,挺起混元伞,奋迅追赶。将追及,狐龙子忽地现出飞狐真身,耸起屁股,放出一团至妙之气,把紧跟在后的张垩子喷得满身污秽。张垩子掩鼻而退,再追时,狐精已不知所往。

      张垩子回到皎镜山庄,殷天果早已逃离,庄中那些小妖得知老祖宗战败,各自收拾行囊,四散而去,走得慢的,被陷河神尽情剿杀。杀戮毕,念个火雷咒,将这地仙庭园,画楼玉台,烧成一片乌焦破瓦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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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阴似箭,两个月后,殷天罗跟随商队从南郑出发,沿金牛栈道入蜀。蜀山峥嵘峻绝,蜀道险恶难言,狭窄处,行人须攀萝摸石而过。有时行至夜半,商队只能在栈道上歇息,各人用绳索将身体和树干束定,以免睡梦中不慎翻身,跌入深谷之中。

      如是长途跋涉,昼夜相继,不知不觉走过剑阁,走到张垩子的封神之地,梓潼。相传此地山中曾有梓树,径一丈二尺,高耸连云。大禹欲取之作独木舟,梓树不服,化为童子,与禹激辩,禹终伐之。先民记此梓童,又因当地有曲水流过,加水焉,命名梓潼。梓潼是兵家要塞,“千里天府,此为屏障。”

      张垩子的神庙在七曲山上,殿宇崇峻,颇为壮丽。张某自从后秦姚苌以来一直被帝王垂青,代代加封,到宋真宗,已封为英显武烈王。神庙中教徒甚多,香火鼎盛。

      殷天罗与商队告别,从此负囊策杖,在七曲山中盘桓,用罗盘穷搜岩谷,试图找出梓潼洞天的入口。他自与鱼窈儿别后,思念不衰,无梦不相见,乃至神迷意乱,语减容沮,最后不听殷天果苦劝,冒死犯险,来到梓潼山。将如何,他心中全然没底,但最差不过一死而已。

      某日,天罗孤身在溪岩之间行走,忽然听到一声悠长的叹声。天罗悚然警惕,环顾却不见人。俄顷,叹声又闻,叹者似在咫尺,声极真切,似有无穷悔恨。殷天罗循声搜索,发现身侧的薛萝之间有一截倒折的巨木,中间蛀空,可以容人低头穿越。断木入口处帖着一张黑底朱字的符纸,天罗识得是道教包山派的禁咒,专门用来阻吓野兽。树管里头打点得颇为整洁,有一人卷被平卧。

      天罗用手指轻叩木壁问好,依稀听见那人“嗯”地应了一声,却不坐起,再敲,那人仍是含糊答应,身却不动。天罗觉得蹊跷,便俯身入内,上前探看。一看居然认得,原来是东京城一个显赫的道士,执掌苦树观,道号金马。论道论德,此人皆在高廉之上,犹其擅于役使鸟兽游虫,呼鱼鱼跃,指鸟鸟坠,神怪倏忽,著称当时。数年前,皇宫御苑中有蛇群出没,曾经召令他施法驱逐。金马师张符之日,宫人们看见蛇群数千条相率而去,蛇王在前,小蛇居中随行,大蛇则在最末押后,整整齐齐,若有编制。从此御苑无蛇,皇帝下旨嘉奖,颁赐良多。此人只在京畿一带便有信众数万,是道门中的一个领袖。

      天罗见到本教宗师,连忙倒退参拜,伏地道:“东京青牛派修道士殷天罗,参见金马师。”金马道人“哦”了一声,仍不起身,缓缓道:“东京青牛,想必是高廉的弟子,小子来游此山,所为何事?”天罗道:“晚辈欲勘查此山的龙脉。”金马叹道:“你在找选仙台吧。”天罗愕然,摇头道:“弟子不曾听说有选仙台,弟子寻找此山的窍穴所在,是因为弟子要朝见此山的山神。”

      金马问道:“小子此话可真?”天罗诚心道:“弟子在东京城的时候,深知金马师道行精高,博达通幽洞微,因此曾经多次到苦树观听讲,洗沐玄风,其实亦属大师的旁支弟子,师尊面前,决不敢欺瞒。”

      金马沉吟不语,良久又道:“此山的正穴,在正东不到二里的丹崖之上。崖上蟠着一条堂柱般粗大的王蛇,凶恶无比,不去也罢。”天罗喜道:“弟子千里来此,正为拜会这条神蛇。”金马奇道:“你却如何知道崖上有蛇?”天罗道:“本山王蛇,乃是陷河神张垩子,此君不久前强夺弟子爱妻,弟子激愤,因此入山寻它。”金马色变,怃然道:“原来你知道崖上有蛇,早前我却不知。”

      天罗异之,反问道:“吾师卧此,却为何事?”金马悠悠道:“此山窍穴位于丹崖之上,崖下有一座古石坛,看似寻常,其实是道门中的一处秘地,名叫选仙坛。教中一般的修士,不得而知,唯有戒行精洁,深敷众望者,才能获得长安昭阳观的邀请,进入地宫密室,从石刻中获知这个玄坛的所在。道人至此,日间先用溪水沐浴,候到子时,在坛上布置香烛,至诚祷告。祷告或数日,或数月,总有灵应。其时,崖上会忽然出现了两道拖迤的灵光,祝祷者如果立即向灵光顶礼膜拜,则将有彩云捧足,离地升仙,从此绝世而去……”

      天罗听到这里,暗暗伤叹,想不到本教中人妄说妖祥,诡怪相惑,以致送死。早前在吴安王墓中,鱼窈儿曾经对他说过,张垩子专爱在某处山崖上吸食有道气之人,洞府中骸骨如山。可怜那些大德高士,自投死地,做了祭蛇的牲飨,其门人子弟犹以为荣。

      耳中听那金马道人继续道:“我离开昭阳观后,自以为登仙有望,时时游心太玄,俯仰自得。于是回到东京向弟子们交代好观中事务之后,日夜兼程,赶赴丹崖下,如法朝拜。第二夜,果然望见灵光,五色烟气从高处喷下,身体随即被吸入空中。我平生降蛇无数,识得这烟,哪里是什么祥云,分明是蟒蛇喷出的毒烟,只不过气势非常而已。在半空抬头看时,只见岩洞中垂着一个水瓮大的蛇头,两眼相隔尺半,张口吸人。所谓灵光,竟然是蛇眼放出的赤光。我着了毒烟,身手麻木,被它一口吞下,流入喉中,触手冷如水冻,自谓必死。但我一生与毒虫为敌,身上带有强烈的雄黄气味。那蛇被气味所呛,不可下咽,遂又将我吐出。我落在横生的松树之上,辗转逃到此处,觉得身重头旋,于是睡倒,至今已三日。”言讫,欷歔不已。

      天罗悯然道:“这条王蛇,便是本山妖主,上古轩辕黄帝之子——陷河神张垩子,是神道中的利害角色,吾师能够从它口中走脱,已是万幸。”金马长吁道:“老夫不修正道,贪行捷径,好悔!此刻多想回到东京苦树观,与弟子们聚首修学,切磋见解,可惜已经起不来了。”天罗安慰道:“师尊莫忧,弟子愿意先护送师尊返京。”言讫,上前想扶他坐起,拉开被子一看,震惊失色,原来金马卷在被下的身体,都已经化水,整个人只剩下伸出被外的头颅,且面如死灰,已经魂飞魄散。天罗大感伤痛,叩头曰:“晚辈多谢大师回魂提醒,大师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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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罗将金马残骸安葬,翌日,沿山路向东,来到选仙坛。选仙坛在大路之旁,丹崖之下,崖壁陡直,仰视之,高峭连云。

      殷天罗带起玉冠,披上霞帔,登坛布置符水。布置毕,慨然四望,触目皆山,杳无人烟,不禁坠泪,心道:“我家人都在远方,若死在此间,谁来为我埋尸?终必被野狼乌鸦所食。”

      须臾拭泪,点燃香烛,焚书报神。书云:

      “东京青牛派道学士殷天罗,敬告梓潼山仙长,陷河神张君尊者——我与湘女鱼氏,心韵相谐,深相爱慕,故誓伴终身。彼此情出至诚,义不负心,诸天鬼神可鉴。今阁下将鱼氏横加禁锢,实为强人所难。与其你我三个饮恨纠缠,上仙何不垂一念之仁,释此憾事?殷天罗谨以至坚至善之心,恳请尊者成全。”

      焚讫,半日不见有异。殷天罗又焚一笺,笺曰:

      “殷天罗敬告张君尊者:久不获答复,我将就地致斋结庐,日夜诉冤于苍天,至死不息。苍天无道则已,若有,终将惜我强魂!念此皇天后土,必佑有情之人,横阻真爱,天必谪汝。”

      食倾,天罗又欲投书。忽有神光万道,照灼山中,千百种花瓣,纷纭坠下,灵香郁烈。天罗惊愕仰望,只见天上紫云蔚蔚,太上老君身被法服,敛手立于云端,背后还跟着一个手执金柄塵尾的小青僮。殷天罗见来了祖师爷爷,悚然免冠跪倒,大呼“无量师”。

      老君问曰:“我在虚空,闻得教中有佳弟子被神人压制,因此不远万里,前来救援。是何神祗,与你有嫌隙?”殷天罗虔拜在地,禀道:“弟子有冤状,控诉梓潼山神张垩子。”

      老君问:“张公子为恶耶?”天罗道:“此物高居神坐,配享一方祭飨,非但不作福凡间,反成江湖大害。受害者不独我一个。卫河遐宵王,吴县伍子胥,皆地仙之侠者,本教之信徒,阻其行恶,并受屠戮。又有东京金马道人……”

      老君歘然而笑,打断道:“罪何多也?此君乃上古神仙,人间百术不能制。论名分,还是我的前辈。唉!既有罪恶,不可使它久留于下界。今日老子为你擒之可也。”言讫,空中伸手,抓来一条乌蛇,问天罗曰:“杀之如何?”天罗答道:“无枉也。”老君拔匕首一挥,削下蛇头。

      天罗愕然心喜,犹不敢相信是真,拭眼再看时,只见老君嘿嘿一笑,口中吐出一条开叉的红舌,摇动腰肢,变成张垩子,道僮与拂尘原来是竖起的蛇尾,一缩缩入布袍之中。张垩子按下云头,跃身落地,笑道:“狐儿犯痴!哪有圣贤下临,救你这个短见昧心的小妖道?”

      天罗笑道:“在下为情所困,心狭智短,居然让你耍了一道,惭愧,惭愧。”张垩子道:“浪狸猫儿,我固然曾欲杀你,依昔才看来,你得势之时,杀我也不犹豫。你今日死在我手,当无所怨。”言讫,一手按倒殷天罗,手指抵住天罗眼珠,喝问曰:“今当将你粉碎,应该从下向上碎,还是从上向下碎?”天罗反问曰:“自古道家护法杀害教徒,用何杀法?”

      张垩子哈哈一笑,将天罗推弃地上道:“罢、罢。为情仇杀,传到其他仙人耳中,难免沦为笑柄,不杀你也罢。”随即从怀中取出两颗鸡蛋大小的光绿莹石,丢给殷天罗道:“龙族死后,双眼会跌出,干凝便成此物,如翡翠一般莹亮,谓之‘龙威’,可以辟邪解毒。此是铁蒲牢的两个威,你和它一场相识,送给你留念。速去,今后休来纠缠。”

      殷天罗道:“此来誓要与鱼窈儿重聚,若力所不能,有死而已。死若无知,便如灰土,死若有知,仍要申诉。” 张垩子道:“狐儿欲向谁申诉?”天罗道:“必向天帝申诉。”张垩子笑道:“荒谬也。天帝尊贵,我亦无从得见,你如何得见。就象地上天子,百姓何能求见?”天罗道:“自必有有司代天帝执法。”张垩子嗤之,骂曰:“你乃人形之妖耳,何能讼神,你打过神界的官司没有?无知小丑,不足与论。”

      殷天罗见他出言羞辱,性发,拔刀猛刺之。张垩子闪身避过,叹道:“红狐子,鱼窈儿已然回到我身边,你与她相见,徒更煎苦!不如不见。”殷天罗握刀挺立,厉声道:“殷某与鱼氏曾立终天之盟,不避万难,纵然被碾压成尘,也要飘聚一起。”

      张垩子道:“何至于此!我有我的道理,鱼窈儿乃妖界之尤物,容质若此,危己危人。你与柴进两个,论才、论德,不足以胜其妖丽,何苦强求。自古为女子丧德亡身者,岂在少数?阁下初修人身,心性未全,宜知忍耐。”殷天罗还刀入鞘,躬身拜道:“愚夫愚妇,相爱已化入血髓魂魄之中,无可救药,求神成全。”

      张垩子不怿,背着手走了几步,又问:“你向我要人,凭什么本事?要么你出个题目,我两个比试比试?决一胜负!”天罗答道:“小可不过是妖人中一个散漫无为之辈。论威力,阁下是真神,我比不过;论博闻,阁下生于上古,曾游四海五岳,见惯沧海桑田,我也比不过;论才艺,阁下居高临下,透视下界一切幽学显学,小可万万比不过。小可自知德才势力皆不足道,原该望尘而走,然而自吴至蜀,一路不舍,唯因心志坚定,不曾想过舍弃,宁愿为情而死,不愿负情而生,一念尚存,不怠不退,如此而已。”

      张垩子猛一拍手,笑道:“好!你有心志。我说一个事,你若能办到,我便遂了你愿,如何?”天罗欣然道:“只要人力可为,三十年可成之事,皆无不可,即便赴汤蹈火,也不推辞。”

      张垩子道:“何须三十年。我与你约以三日为限,一试你的心志。此刻是初四午时,至初七午时,你需噤声,若喊出半个字来,就算你输。白鱼儿永远是我夫人。从此以后,你做你的人,我炼我的精,你再寻我麻烦,我吃了你。你能熬过三日,一声不哼,我放白鱼儿随你去,发个飞函,请各处山神土地,河伯城隍,一路将你礼送到家,以后你做你的人,我炼我的精,我再找你晦气,天诛地灭。可好?”殷天罗问:“此话当真?”张垩子道:“神道无欺。”

      殷天罗正无计可施,等的就是一个可乘之机,他想了一想,又道:“噤声三日,我定能做到。唯阁下神力巍巍,高妙难测,若设法操弄我身,我岂能抗拒!” 张垩子道:“那我再说个规矩,这三日里,我不触碰你一发一毫,而你亦有三戒,其一,不可用物件堵住嘴;其二,不得打手语替代;其三,守定某处,不可四处乱走。如何?”

      天罗无异议,应允。张垩子道:“那我俩便在此时此地开始,你可要我为你备些水粮?”天罗行囊里衣物水粮都够,他摇摇头不再言语,走到石坛旁边的两株老桧树间铺开布垫,盘膝而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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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垩子嘿嘿笑着,也在一块盘舵石上歇了,悠悠道:“三天共三十六个时辰,我先让你三个时辰,却再与你耍。”说毕,“啪“地打开一把白纸折扇,边摇扇边唱起小曲来,曲调低婉,饶有韵味。天罗听时,唱的是唐人郑生与龙女水陆对歌的那首怨曲,曲词曰:

      “情无限兮荡洋洋,怀佳期兮属三湘。

      泝青春兮江之隅,拖湖波兮袅绿裾。

      荷拳拳兮来舒,非同归兮何如?”

      此曲鱼窈儿曾经在柴皇子庄的竹楼上为他唱过,张垩子唱之,自有讽刺意味。天罗神色不动,用手在膝上轻打拍子相和。

      张垩子唱讫,静坐少倾,忽又唱起了孟郊的《飞空歌》,歌云:

      “驾我八骏舆,欻然入玉清。

      龙群拂霄上,虎旗摄朱兵。

      逍遥玄津际,万流无暂停。

      哀此去留会,劫尽天地倾。

      当寻无中景,不死亦不生。

      体彼自然道,寂观合太冥。

      南岳挺直干,玉英耀颖精。

      有任靡其事,无心自虚灵。

      嘉会降河曲,相与乐朱英。”

      天罗被他调起了意兴,又为之击节,彼此一唱一和,各自乐在其中,适巧目光相接,都禁不住微微一笑。

      天罗担心自己终于忍不住跟着调子哼出声来,遂把心握定,从包袱里取出清水和酥饼吃了,然后拿起玄中教主田四非送给他的那个小手炉,燃起静香,怀炉在手,心中默颂诗文消闲。

      张垩子手中的纸扇一直在摇,不知如何,竟把天罗目光拉住,那扇时缓时疾,不知不觉间,殷天罗的一呼一吸也随着扇子律动。良久,两眼困顿非常,天罗连连吸下两口冷气解乏。

      就在此刻,张垩子倏忽一变,变作一条巨瓮般粗大的王蛇,背乌青,腹泛白,鳞甲如千片墨玉,双目象两颗曜星,呼吸若吹云喷雾,摆荡能拆峡翻冈。

      那蛇略一摇身,“唰”地抢到殷天罗眼前,昂头五尺有余,张牙吐舌,似欲搏噬。天罗被它骇得差些儿叫出声来,身体倒跌在地,颤不可止。

      正当危急之时,殷天罗忽然想起高廉曾经对他说过,与巨蛇斗,蛇若挺立昂头,切不可被蛇头高过自身,蛇若居高临下,必起食人之心。当下他把心一横,奋力将手炉迎头摔向蛇鼻,王蛇一晃避过。天罗乘机跃起,尽量踮起脚尖,高过蛇头。

      大蛇怒,反复挺身,蛇首逾高,殷天罗身高不敌,就用竹杖顶住纱帽,高高举起。那蛇更向高处抬头,眼见又要压住天罗。殷天罗不停跳跃,以表不甘示弱。

      双方争持良久,蛇困,恨恨然退到一丈之外,小山似的盘作一堆,发出阵阵嘶鸣,那嘶声似丝布拉缠,听得人毛竖心悸。天罗熬过一阵,舒口恶气,盘腿重新在桧树间坐正。

      须臾,天罗恼恨神蛇嘶鸣聒耳,伸手拔出靴中的割肉刀,打散头发,齐颈割断,将发团卷在一本道书之中,点燃道书,抛在人蛇之间,用头发燃烧时发出的刺鼻气味驱蛇。神蛇暴怒,摆动腰肢游走不已,恨不能一口吞了他。两下相持正紧,忽闻山下鼓角频发,蹄声撼地,神蛇略略一惊,倏然闪入长草中去了。

    • 家园 【整理】第二十八回

      天罗绕药肆逛了一圈,买了十一种修道人最常服用的药物,分别是松膏、柏子、薏仁、茯苓、黄精(野生姜)、白术、朱髓、胡麻籽、芦菔根、石桂英和雄黄。其中既有上品,也有次货,雇一大车运回客栈。天罗将花青娥留下的蟾酥及各种药物随意配搭,装入大小不一的老黄麻纸袋中,用浆糊密封起来。

      翌日,他向店家借来一辆独轮车,将大堆药包推到药肆,占上一席之地,高声叫卖。无论大小药包,不许拆封看,一律售五两。

      打自建城开市以来,不曾有人这般卖药,苏州人大奇,纷纷聚拢来看,或问药包里有何药材,天罗答道:“每包都是本人精选的好药,随意拾入袋中,何能细说!”有好事者取药包捏之嗅之,殷天罗瞪目攘腕,拔刀怒斥,围观者嗤笑而去,遂无人问津。

      天罗亦不愁,翘起两手,等候识货之人。及至午后,将要收摊,忽有一长面人,行若飘风,径直来到药摊前,弯腰检视药包,目光烁烁然。俄顷,来人拾起三包药,从腰间的革囊中取出十五两银,向天罗买药。殷天罗心中清楚,恰恰只有这三包药,藏有花青娥留下的蟾酥。此君能够看破内里乾坤,正是他今天要等的人。

      天罗不接钱,摇手起拜道:“阁下奇识妙察,必是神人,小可红狐子殷天罗有礼,愿知姓名?”长面人还礼道:“原来是殷道兄。在下赁驴人卫谁乘,绰号长鸣郎,乃本地驴神。殷郎有这么好的蟾酥,为何贱卖,引我过来?”

      天罗道:“原来是卫先生,小狐有急难,性命极危,唯有出此下策,欲向苏州城中的大德神仙求救,苟获垂拯,虽死必谢。”卫谁乘道:“狐郎有甚祸事,如此紧迫?”殷天罗道:“小狐与梓潼山陷河神有隙,无从和解,追杀且至。”

      卫谁乘大骇,凝视殷天罗,说道:“吾闻东川有一陷河神,在梓潼洞阴处称王,总统蜀山妖魔,所到之处,打风打雨。狐郎仇敌,莫非此君?若如此,岂不休矣!此君前夜荡平吴安王墓,声威震耀江南,谁不仰服!狐郎难道想为吴安王报仇?如今他被葛洪、陆修静、陶弘景等人请到茅山讲道,浙江群仙云集台下,毕恭毕敬,俯首谛听,谁更为你出头?”

      殷天罗道:“小狐极知此事凶险,岂敢连累卫先生。但求卫先生为我指路,一者,本地可有高妙神仙,二者,如何拜会?若能见告,当以蟾酥酬谢。”卫谁乘听了,寻思良久道:“阁下要找的神仙,绝非泛泛之流,不过苏州确实有一个了不得的隐士,通玄达理,广有法术,是地仙中的翘楚,连吴安王都对他礼敬有加。此物与你同族,道号叫狐龙子,是本地狐狸之酋。”

      天罗大喜,心道:“原来老祖宗在此,听说他数百年来一直苦心修练,勤人所不能勤,学人所不能学,修为已达玄妙境界,是狐家的怪杰,若能设法请他襄助,事便可为。”当下躬身作揖道:“狐龙祖师乃超迈神仙,若能拜谒,是我一生之福缘,相烦卫先生引见。”

      卫谁乘笑道:“我乃区区小神,所辖不过一城之驴而已,何能结交上仙。不过我却可以为你指一条路。前日,我在浒墅关西面的古坟茔间遇见一只小雌狐,似笑似羞,甚有媚态。我恶作心起,飞身踏了它几脚,把它踩得好似煎蛋一般。那个野狐狸却浑若无事,大吸一口气,全身重又充壮起来,举脚搓头数下,飞窜而去。那厮分明是个妖精,此间的狐狸精哪个不是狐龙子的徒子徒孙,你去请它帮忙,也许就能见到狐龙子。”殷天罗欣然致谢,拜别卫谁乘,径直前往浒墅关。浒墅关之西有真山,当地尽是墟墓,绝无人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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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天罗自然善于辨识骚狐之味,而这山上一树一石间染有的腥臊气味对他而言何其熟悉,他愕然而笑,欢喜盈怀。有顷,找到狐狸巢穴,洞穴在油樟树下,洞口丢弃了十几个骷髅头,在斜阳的照射之下眼鼻通明,森森然。

      殷天罗屈身探头,向树洞中窥望,只见洞穴深处有光,光芒来自一座灯架,架上有小火六七颗,照亮洞室。灯架之旁,有一匹灰毛长尾的雌草狐据床而坐,手执小牙笔,在一卷黄纸上书写不已。墓室里还有大鼠一头,人立行走,手里提着一个茶壶,正为雌狐添茶。

      殷天罗看看天,估计这狐狸快出洞了,微微一笑,掀起衣脚,蹑足走入长草丛中,蹲伏窥伺之。俄而日落,灰狐狸从树洞中一跃而出,跳入枯骨堆中,用头顶起一枚骷髅,朝天叩拜。一低头,骷髅滚坠下地,狐狸不再理会,另取一枚骷髅,望高空再拜,骷髅又落。如是换了五六个,直至戴上的骷髅紧贴头颅,摇晃不下,方才走出骨丛,脆声轻笑,人立而起,一跃变成美妇,绰约而行。天罗现身叫道:“果子姐,阿弟在此。”

      这雌狐正是高廉的婆娘,殷天罗的同胞大姐,叫殷天果。他们姐弟几个从小结伴在江岭之间浪游,合力捕食鸟兽鱼虾为生,闲时嬉戏打闹,相互咬作一团,倦时便偎贴而睡,晨昏共处,每事相依。后来他们投身在青牛派牟道人门下,殷天罗修练天狐别行法,重新胎变,长大成人,而殷天果学的是妖狐别行法,保留狐狸真身,善于书符念咒,隐形变化。殷天果柔媚狡黠,任性放纵,嗜游玩,虽然嫁与高廉,鲜与高廉同住,大多数时候离家漂泊,行止无定。

      殷天果回头一看,原来是大弟,乍然间欢喜得说不出话来。天罗笑道:“果子姐,许久不见,你越发妖丽啦,这一身油光水滑的。”殷天果欣然道:“浪狸猫儿,你怎么找到这里?”随即掀起裙脚,说道:“姐姐老了,你看这尾巴,毛梢梢都发白了。好兄弟!来来,先让我抱一抱。”姐弟两个贴身相抱,抱讫,天罗拖着殷天果的手道:“我甫一上山,就嗅到肛香扑鼻,那是姐姐遗下的气味呀,自然找到洞府来啦!”殷天果道:“毒舌猫儿,说甚么肛香扑鼻,你又笑话我啦,哈哈。”殷天罗道:“姐,我想吃兔子。”殷天果道:“好也,我们这就去抓个大兔子。”

      于是他们两个在墓林中搜寻野兔,俗话说:“蛇有蛇道,兔有兔道。”少顷,他们在山坡边沿发现一条兔道,爪迹分明,沿着山边一直伸延到某处墓碑下的兔洞。殷天罗绕着坟堆走一圈,凭着经验,立即发现兔洞的另外一个出口。他脱下衣衫,在衣袋中塞进两块石头,抱在手里,守住后洞等待。

      殷天果从耳孔中抽出一道黄符,卷住一小截枯枝,念咒咒之,然后向地上一抛,枯枝立即变成一只浑身燃烧的火鼠,跳入兔子穴中。

      逡巡,一只受惊的黄毛大兔从后洞飞窜出来,殷天罗早就算准它的去路,迎面把衣衫一撒,衣衫便如罗网一般在石头的重力带动之下快速铺落。野兔在奔跑时不能转弯,直直地撞上前来,正好被衣服捂住,走势顿时一缓。天罗弯下腰,将兔子牢牢按在掌下。

      天罗抓起兔子耳朵,将这挣扎不止的大兔子提到山涧边杀了,洗剥干净。回到油樟树下,殷天果已经支起火堆,这时,天上有几只老鸦先后飞回,此辈都是殷天果派到附近农舍中偷吃调料的鸟贼。它们飞到殷天果手上,殷天果将它们的翅膀一扯,扯下黄符,乌鸦便归复原型,变成满载调料的杯子,杯中分别装有盐粒、芝麻、糖霜、胡椒、辣子、蒜瓣等等。

      殷天果拈取调料在酒水中搅拌均匀,制成酱汁,将兔肉里里外外腌渍入味之后,放到火上翻转烘烤。其间殷天果又配出另一味酱汁,不时涂抹。俄顷,兔肉喷香,姐弟二人并肩倚坐在油樟树下,一边饮着苏州驰名的木兰堂酒,一边拔兔肉食之,口味极美。

      在烤食兔肉的过程中,殷天罗将自己近年的际遇一事一事详细告诉殷天果。先说他如何接受高俅高廉的派遣;如何为沧州辟除瘟疫;如何在柴皇子庄潜伏,殷天果闻之,怫然道:“你心太迂,手太软!收拾这么个纨绔子弟,何用两年?”俄而又闻殷天罗如何与鱼窈儿暗通情愫;如何设法与张垩子争斗;如何在花青娥的帮助下避开雷电追杀,殷天果击髀叹道:“若非吾弟福大,几乎被这长贼所害。今虽苟活,亦不过头寄于颈而已,未得安枕。蛇类最是阴鸷记仇,若不剪除,祸不可知。你我从长计议,无伦如何助你杀敌报仇,夺回弟妇。”

      殷天罗最后把寻访狐龙子求助的想法告诉殷天果,殷天果点头道:“狐龙子是江南一带的狐狸领袖,住在皎镜山庄,离此不远。我曾多次造访,向他问道。此君老淫狐耳,道术虽高,不戒色欲,每次见我都要搔首弄姿,我若肯为他下一窝狐狸崽子,他定能尽心效力。不过依我计,狐龙子的道行只与鸱夷君伍子胥相若,单凭他一家之力,未必能与长身贼抗行。我们还需再找一个好手,合力击之,以求必胜。”

      贞节是人间礼教的产物,狐家是不管这一套的。天罗得知殷天果能诱使狐龙子出手相助,大感欣喜,又问:“除狐龙子外,谁更可请?”殷天果道:“据我所知,沂州蒙山山中有一座琵琶寺,山行者常闻其钟声。寺乃北齐高僧募造,年代久远,早已荒废,在山中时隐时现,或在崖颠,或在深谷,乍远乍近,迁徙不定。山民视之为神寺,见寺必拜。琵琶寺中庭有一口破钟,钟顶上铸的那个曲弓形的魔兽叫做蒲牢,是个真神。此物嗜赌,常年与狐龙子为赌博之友,我去拜谒狐龙子时,他恰巧在座,因此有一面之缘。若把它请来与狐龙子协力,定可制住陷河神。”

      殷天罗道:“原来沂蒙山有这么个大神,却不知此物脾性如何,有甚偏好,如何说得动它?”殷天果道:“其性贪利,若能诱之以大利,定然动心。”天罗想了一想,笑道:“有了,张垩子身怀异宝,若能斩杀张垩子,蛇胆归蒲牢便是。”殷天果一听,捉住天罗两手道:“妙!陷河神腹中的千年老胆,必是一品仙药。好了,你暂留此处等我,我先去狐龙子洞府一趟,他若拿定主意,我即回来告知你,你再去沂州请铁蒲牢出山。”言讫,殷天果取出一叠符纸,在空中一拉,符纸好似摺叠灯笼一般被拉开,变成一头白驴,遂跨驴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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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明时,殷天果归来,笑盈盈道:“浪狸猫儿,事成矣。那张垩子击破伍子胥之后,气焰薰灼,如今被茅山道士们请到茅山讲道,口没遮拦,褒贬各派先师,言语放肆,大招嫉恨。狐龙先生决意杀之立威。你立即出发去沂蒙山拜见铁蒲牢,他若肯时,即来苏州相会,协力行事。”

      殷天罗大喜,殷天果又云:“你去沂蒙山,我则返回狐龙子洞府,日夜伴着它,防它变卦。铁蒲牢的真身铸在琵琶寺的铁钟之上,他经常用法力将寺庙移来移去,不许凡俗人进入。狐龙先生曰,要入寺,先要在桃花峪某处石崖下找到两块大石。两石皆被藤蔓遮盖,一块圆石,模样似鼓,另一块是长型卧石,似卧虎。敲石鼓,则神钟响应,此时跳上石虎,石虎便会将你送到琵琶寺中。上山之前,你要准备祭神用的牲酒,以及敲钟用的木鲸鱼,再带上这个,狐龙先生给你的巨头鲸的鲸蜡。酒肉祭祀之后,蒲牢若不肯现身,你就在木鲸鱼的鱼头处抹上鲸蜡,用力撞钟。鲸鱼乃是蒲牢天敌,它怕鲸鱼就象我们害怕狼獾秃鹫一般。”

      天罗牢记之后,骑上殷天果的白驴,赶赴沂州。白驴足力奇健,不日便到蒙阴。殷天罗请匠人用降龙木雕造了一根木鲸鱼,又请人蒸了一个牛头,打包背在身上,来到桃花峪。桃花峪中果然有两块怪石,隐藏于薛萝之下,若非有人指点,绝难发现。圆石殷红,似木鼓,卧石如虎,石色青黄斑驳。

      殷天罗将衣衫卷起,卷成一条布棍,手握两头,大力敲打石鼓,石鼓“嘣嘣”闷响。俄顷,远处有钟声响应,其声洪大,震彻山林。于此同时,石虎似动,身上散发出灰紫色的王气。殷天罗披衣跳上虎背,石虎轻吼一声,虎眼歘然睁开,四脚蹬地而起,奋迅跑入山林之中。

      天罗跨坐虎背,听任这畜生啸风奔驰,一路高起疾落,却不觉颠簸。俄顷,石虎跑上某处山崖,崖下有一古寺,寺四周皆是绝壁,如在深井之中。那通灵石兽在崖边抖擞几下,忽然踊身一跳,头下尾上,跳落山崖。殷天罗吓得大叫,双手急抱虎颈,两眼紧闭。

      顷刻,风声消停,石虎轻盈下地。天罗睁眼看时,身在废园之中,触目狼藉。石虎弭耳闭目,蹲踞不动,又如大石焉。

      是处便是琵琶寺,前代毁于兵火,如今只有颓桓坏栋,茂草涸池,甚荒秽。前庭果然有一口铁钟,寺中百物皆积满尘锈,唯独此钟光洁镫亮。钟之提钮,铸为蒲牢,此物头角峥嵘,神状严毅,似有不可犯之色。

      古人云,龙生九子,曰:“囚牛、睚眦、嘲风、蒲牢、狻猊、赑屃、狴犴、负屃、螭吻。”九子各有不同品性,比如囚牛好音律,常被雕凿于琴上;睚眦喜腥杀,常铸刻于刀柄、斧背;嘲风爱眺望,尊像常放于殿宇飞角;蒲牢居第四,善鸣吼,因此常铸于钟上。

      殷天罗先焚香在手,向蒲牢拜了三拜,然后用柳枝沾香水洒地,再取净席一张,铺开,摆设牛头和其他福食,最后恭跪下来,酹酒祈祷,请蒲牢神现身。三请五请之后,蒲牢全不动容,法相冷峭如冰。天罗只好把抹有鲸蜡的木鲸鱼从背包中取下来,猛力撞击铁钟。

      一撞,铁钟“咣”地一声大响,撼梁动尘,广闻数十里,朗朗回鸣;再敲,庭院中习习风生,钟顶的蒲牢全身鳞甲翻展,喳喳作响;三敲,有白气由蒲牢的两个鼻孔啾啾射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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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话说张垩子接连击败了卫河遐宵王和吴县伍子胥两家神仙,归去路上又被上清派的小仙翁葛洪和山中宰相陶弘景等人邀请到茅山道院的玄坛上讲道,江浙一带的各族名流纷纷入山听讲,一时间声望大涨,志得意满。

      某日讲道之暇,忽有小道僮送来一份请帖,邀请他抽空到苏州天平山皎镜山庄相会,落款“狐龙子”。时葛洪在座,张垩子将信笺交给葛洪,问道:“久闻狐狸祖宗狐龙子大名,如今来信邀我到皎镜山庄相见,词甚有礼,须去,更须备一份厚礼。却不知此君品性如何?”

      葛洪道:“狐龙先生成仙甚早,道术绝高,著有书经传世,是本地一个名流。我们茅山门人对他敬重有加,每年都要遣一名得道真人到他府上为他贺寿。此公脾性古怪,古人云,叶公好龙,他比叶子高还要好龙,平日喜欢头戴龙角,身穿龙皮,每过镜前,必整角理皮,作态而笑。客人谒见,称他龙翁、龙公则喜,若呼狐翁、狐公,则必有怒容。龙翁另有一个癖好,就是好造奇巧工艺。比方说这个皎镜山庄,庄内有一面大镜,据说是他令水银附着在琉璃之上制成,清透绝世,镜中影像与镜外无异,天上地下,独此一面。江南神仙皆艳羡此物,个个以被狐龙先生邀请到皎镜山庄照镜为荣。龙翁还曾经向我出示一种胶液,粘力之强,天下罕敌,但凡有形之物,一粘即合,可以续弓弩之断弦。我所知者,大抵如此。”

      于是张垩子带了一套龙爪手套作礼,来到苏州城西天平山皎镜山庄。这些龙爪手套是从一个叫遐宵王的老螭虫身上剥下,全套共五只,淡金色,坚利如钩,可以镂刻铁石。

      到庄,触门环,即有美女出门迎答。所谓美女,在张垩子看来不过是一只头顶骷髅的雌狐。张垩子递上名帖,美女一览,喜跃道:“阿也,原来是张尊者,龙庄主时时盼着你大驾光临。却不巧,他刚刚被一个赌友强行拉去耍骰子,约定十局便回。临行前吩咐,若尊者恰好来到,务必请你稍等数刻,好生款待,他去去就来。”张垩子一笑,将礼物交给雌狐,跟随入庄。

      是处乃仙家之甲第,周回数十里中,泉池交注,花卉万丛,玄鹤孔雀,徊翔其间。房屋之内多狐,或变为力士,或变为女童,笑闹喧然。它们随长廊曲折而行,俄而走近一处高台,瑶石为阶,琼玉为栏,寒色侵人。台下有碑,碑曰:“返照真我台”。

      拾级三百四十三步,乃登台顶,台顶竖着一面大镜,紫金作框,精光夺目,令张垩子眼前一亮。女妖狐一手拉起陷河神的手臂,一手指镜笑道:“此乃本庄镇庄之宝,天下第一明镜——水银回光镜。只有本庄最尊贵的客人才可到此参照。娇客且照,小狐去去便回。”言讫,退下高台。

      张垩子缓步走向镜前,果然好一面镜,清透琉璃为体,水银铺底,澄澈无伦。神仙大多爱美而且自恋,陷河神也不例外。它忍不住猛一摆体,现出长蛇真身,挺起头项,对镜自照。

      很快它便沉溺于极甜美的自我欣赏之中,徐徐在镜前蜿蜒游走,一时变大,一时变小,又不停翻动身躯,袅袅起舞,欣赏那修长灵活的身段,高贵的头项,以及柔润的,成色如墨玉一般的鳞片。只有神,才配拥有如此昂藏健美的躯体,全身没有半点崩缺瑕疵,无可挑剔。

      逡巡,女妖狐肩挑两桶香汤,绰约而回,妩媚笑道:“奴婢为神沐身。”言讫,用澡巾抄起香液,匀抹在陷河神身上,并为它揉筋捽骨,导气血,理经络。张垩子从舌头上嗅到汤液中散发出一股月桂的香味,正是平生所爱,不禁由衷欢喜,闭上两眼,放软身体,任她按摩。

      女狐精用手将蛇身从尾到项一段一段地料理,搓、拔、拍、滚、按、刮,逐样实施,手劲又匀又稳,缓慢而连贯,力达筋骨深处,舒适难以言喻。

      如是反反复复地推弄了大半个时辰,狐精格格一笑,闪身离去。张垩子迷迷糊糊,处于半睡半醒之间,懒懒地想盘一盘身子,忽觉全身被紧紧粘在地上,挣之不能起,屈之不能曲,伸之不能直,一动也不能动。

      它又惊又怒,奋力摇晃身躯,咂咂鸣吼。无奈它的躯体已经被殷天果悄悄用一种由虫涎、鱼鳔和树脂混和制成的胶液紧紧粘在高台最大的一块硬石之上,丝毫不能动弹。由于每一寸皮肤都被彻底粘死,无伦变形还是变大变小都不可能。这胶着实厉害,任它喷水喷火,任它将整座石台摇得隆隆大震,都无法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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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刻天上正有一黄一白两道亮光犹如流星一般飞下石台。来者正是山庄主人狐龙子、沂蒙怪物铁蒲牢。他俩隐身在远山之上,望见殷天果点起青烟,知道计谋得逞,立即飞返,打算不由分说,一举杀之。

      当他们跳下石台,不禁一呆,张垩子已经脱身,台上只留下一张血淋淋的蛇皮,腥气冲鼻。

      此时,有个黑衣少年从水银镜后走了出来,血濡衣襟,斑驳狼藉。少年摇头苦笑道:“如今远远未到换皮的时候,强行挣开来,有如被活剥,剧痛难言,真重创也。”狐龙子和铁蒲牢对望一眼,下意识抓紧兵器,准备厮杀。狐龙子的兵器是狐尾拂尘,蒲牢的兵器是一对铁如意。

      张垩子先向头戴龙角,身穿龙皮之人拱手,问曰:“龙翁,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何要设计害我?”狐龙子答道:“至尊者造天设地,并使天下臣民各依风俗建造各种各样的神庙,从民间收集供奉,层层上缴至天堂,众仙各有自家地盘,你岂不知?论品级,你只是川中地仙,夺了妻,收拾了仇敌,就该快快走路。你居然大模大样地在茅山开坛讲道,口无忌讳,凌忽同道,未免太过狂妄。如此露才扬己,你几时开始可以做天下的宗师?难道你想在太湖之滨立庙?”

      张垩子笑道:“我上茅山是因为上清派的道士们请我上去,岂是我故意招摇?原来你嫉妒我,经你这么一说,我倒真想在苏州占一份供享,我会让你知道我有这个本事。”言讫,转向铁蒲牢,拱手又问:“阁下必是沂蒙山铁蒲牢,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你又为何要杀我?”铁蒲牢还礼道:“晚辈修道甚苦,久不长进,因此想借你的内丹提升道气。”

      张垩子不怿道:“原来想吃我的胆,你可曾想过,杀不成会有甚么后果?”铁蒲牢道:“前辈孤高寡合,交亲两绝。晚辈盘算过,世界上没有任何一路神仙会在乎你的生死,为你报仇。今日杀了便杀了,没有后果。”狐龙子在一旁尖声叫道:“多说无益,杀他。”语毕,挥霍拂尘,迭跃而前,铁蒲牢亦高举如意,协力扑击。

      陷河神倒后疾飞,同时猛一张口,吐出一对胸前写满符字,手持利锥的木傀儡。他将这两个傀儡掷开,只把系住木人的傀儡线抓在手里。傀儡转眼变大,在张垩子的操纵之下手脚齐动,分头迎击二敌。

      到此地步,双方已无容留仁慈的余地,都要撒开平生手段,拼生死,决存亡。张垩子蛇眼通明,眼中尽是怨毒。他一边念咒,一边调动手中的数十条丝线,勾来扯去,两个偶人在他的指挥下忽进忽退,用利锥唰唰刺击。铁蒲牢和狐龙子各与一个傀儡对打,如意刮空,犹如龙探爪,拂尘卷风,恰似凤穿花。他几个互不相饶,狠过丧门神,凶过太岁星,一来二去飚本领,三番四回展神通,初时只在台上战,久后蹑空上云霄,飞砂扬尘,吹风喷雾,直杀得一轮红日黯无光,百里乾坤昏荡荡。

      狐龙子舞动拂尘,在空中绕着张垩子飞行,前后上下接连变换了好几个攻击方向,始终被傀儡阻击在距离张某三丈之外,任他使尽浑身解数,左旋右抽,总被木人挡回。于是他虚晃一下,退后大叫道:“长贼休要得意,看我法宝。”言讫,从腰间抽出一支铁管,点燃引线,直指张垩子。只听“砰”地一声,管膛中打出一条火舌。张垩子眼疾手快,拉起傀儡一挡,铁砂都打在傀儡身上。

      这法宝名叫火铳,是狐龙子参考宋军突火枪的原理制成,可以急速发射铁砂,乃杀敌之秘器。火铳分前膛、药匣、尾柄三部分,药匣内填满火药和铁砂,使用一次便须更换。此番为了对付陷河神,他和铁蒲牢身上各带了一支火铳,数十枚药匣。

      铁蒲牢见狐龙子放铳,也拔铳猛射,张垩子又用傀儡隔住。两个傀儡被火铳打得发焦,身上嵌满铁砂。傀儡胸口原本有几个用红漆书写的符字,使傀儡能与张垩子的咒语呼应,被击中之后,漆字被热气灼焦,傀儡顿时失去灵应。

      张垩子见对方使出古怪利害的法宝,一时间不知应对,只得丢弃木人,转身败阵而逃。狐龙子和铁蒲牢哪肯罢休,驾起狂风赶来,手中不时更换药匣,放铳射击。张垩子在空中拼命变换飞行方向,躲避铁砂,但火铳的射速实在太快,不时打中它,打得它筋肉毁裂,痛彻骨髓。

    • 家园 【整理】第二十七回

      第二十六回

      殷天罗用苦肉计一搏,对柴进将如何处置他们,全无把握。忽见柴进轻易撒手,不禁又惊又疑,他苦笑一下,蹙眉不应,仍等柴进再表态,观其真心。柴进见状,笑道:“我既作态,让妻与你,你好应该慷慨接纳,显得你我洒脱大度,何以迟迟疑疑,坏了场面,一舍一接,易事而已。”天罗深一鞠躬道:“既非戏言,在下唯有愧受,大恩大德,永志不忘。皇天在上,乞作安排,使我俩有以酬报。”柴进拂袖而去。

      殷天罗看着柴进远去的背影,叹道:“我在此居住有年,他母子相待极厚,酒食衣物,供给丰足,从无倦色。今我负心,而他犹能宽容,自古以来,于色不吝者何其罕见,此等情义,真不知如何报答。”鱼窈儿道:“陷河神早晚要再来寻我,让他远离纷争,对他而言未尝不是好事。”

      殷天罗道:“如此说来,我两个最终死在陷河神手中,无妨,与你同归,也是福缘。来日我们回东京吧。此行一无所成,本来没有颜面再见太尉、姐夫,也罢,虽则是羞愧而归,能与家人重聚,也胜过不归。”鱼窈儿道:“我却想先往苏州一行,拜见鸱夷君伍子胥。”

      翌日,柴进赠给天罗和鱼窈儿一辆马车,将他们送到郊亭,柴进取出玉带一条,交给天罗道:“此是我母亲托我转赠之物。”天罗执带在手,心中掂量:“老夫人赠我束带,是劝诫我今后约束自己,不可放纵而为。”垂泪曰:“负心人谨受教诲。”柴进叹道:“见美色不能自禁,固是常情,想我从前,亦是如此。”殷天罗倒退数步,跪地三叩首,叩讫,捧带上车,驱马离去。柴进呆立亭下,手欲挥别,茹恨又止,极目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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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罗与鱼窈儿驱车而行,此际讴歌笑语,再无拘束,一眼神,一触碰,莫不传情,仿若鸳鸯之在云路。正所谓:

      神女得张硕,文君遇长卿。

      逢时两相得,聊足慰多情。

      沿路晓行夜宿,每住客栈,借故推窗入室窥望鱼姬者有如过江之鲫,使他们大受困扰。天罗叹道:“百目所视,不可不畏。”只得到厨下掏了些紫炭和墨灰,让鱼窈儿自污面目。

      此后一路平安,自沧州至苏州,约有二千里路,沿途名城甚多。过无锡时,殷天罗作了一梦,梦中遇见一个赤脚小童,紧抱天罗两腿,哀求天罗为他上树淘取鸟蛋,百般打发不去。天罗心软一笑,遂脱鞋上树,往鸟巢里张望,却原来是个废巢,巢里一无所有。此时,忽闻树下响起一阵嬉笑,低头看时,小孩儿奔跑似飞,绝尘而去。天罗急忙下树,这才发现布鞋已被狡童所夺,懊悔而醒。失鞋者,失谐也,此梦不利夫妻。

      到姑苏之日,正值影灯节。当时长江以南的房屋多以竹木为建材,火灾一起,千万家立成煨烬。因此火禁极严,犯者不赦。一年到头,只有影灯节放纵百姓耍弄灯火。

      是夜,运河河畔的绮楼尽皆结致彩灯,连绵数十里。主人家各随喜好将彩灯拟作天尊、仙娥、灵芝、玉树,及龙凤麟豹等神兽腾跃之状,煌煌然犹如仙宫世界。仕女游乐者亦皆手持时花、灯笼,一河两岸,水火皆媚,光香满路,锦绣辉映。

      天罗和鱼窈儿在人潮中联步同行,谈笑间,忽然被一串由远及近的响声吸引,原来许多灯人手上都挽着风铃,微风一触,琅琅成韵。夜市中有两个身高两丈的谷父、蚕母彩灯,不时会张开双臂,离地飞起数尺,然后敛袖沉降,返回神座。天罗大奇,挤进人丛细看,这两灯的构造原来参照了孔明灯的原理,飞到一定高度,会触动连在地上的丝线,启发机关,稍稍泄去灯中热气,使灯降落,因此两灯能够整夜上下飞动,的确精致巧妙,是高人匠人所为。

      天罗看得出神,回首时,却失了娇眷,街上人潮浩闹,一时不知到何处去寻,唯有走到街角望火楼处守候。依照当时风俗,节庆游乐若有走失,彼此都到望火楼处相会。

      殷天罗等了许久,等不到爱侣,这才想起鱼窈儿不谙世间事。他想了一想,记起刚刚在龟兹楼酒家用饭时,见到楼上有个羯鼓,不禁灵机一动,当即快步登楼,向店家借来鼓槌,临轩敲击。

      殷天罗是羯鼓行家,当年曾经打断过一百余根鼓杖。他把鼓试敲了几下,鼓声凌空透远,不禁起了炫技之心,默默祝道:“鱼儿鱼儿,且听我使鼓声响彻,教这闹市寂然无哗。”

      当下他抖擞精神,头如青山峰,手似白雨点,打响一曲《舞山香》。鸣鼓声骤起,急促而威烈,撼动人心,夜市中百戏皆停,谈者敛容,行人驻足,无不静听鼓声,随之神思飞纵。

      羯鼓原本是西域乐器,用材做工皆十分考究,选取骟了的公羊皮及野桑木由坚刚的铁皮匀卷而成,铁非精铁或者卷制不匀,鼓音即不匀定。敲打时需将鼓身平放在牙床上,鼓槌两根,要干透的黄檀或者花椒木,木质越干紧则杖身越柔腻,击鼓声更清更亮。唐朝许多皇室子弟以及名相宋璟,陆鸿渐等人,都是羯鼓高手。唐明皇更将羯鼓之声誉为八音领袖,他曾向歌圣李龟年夸口,亲手打折的鼓槌足足放满三座立柜。

      闲话不多说,话说当日殷天罗在龟兹楼上纵情击鼓,打得十数里江国,一片肃穆。曲终良久,众声始复喧哗。殷天罗意气高涨,自矜其能,神思自得。

      ()nnn. ()nnn.

      却在此时,楼下走过一个少年,头戴古巾帻,身穿蟒纹袍,深目龙准,清峻非凡,张臂昂首而行,意态放诞。此人忽一转身,揽衣登梯,操一口蜀地口音,拱手向殷天罗致意道:“昔才击鼓者莫非足下?好一曲《舞山香》,品调奇高,恰似西风舞于秋山,摧枯拉朽景象。”

      天罗微笑还礼道:“今日何幸,得逢知音,敢问君子姓名,更望赐教。”少年曰:“本人姓张,狐大郎你好。”天罗骇然动容,自来只有三个高人第一眼就看出他的真面目,一者是玄瘟使者钟会,二者是玉清神女田四非,第三就是眼前这个少年,此人法眼通明,绝非寻常角色。

      殷天罗肃然拜道:“红狐子殷天罗参见真神。”少年不答,定眼注视楼西角,目不转睛。是处挂有一幅茭叶帷幔,幔中人被他看破,只得轻叹而出,其人正是鱼窈儿,面色惨白。

      少年柔声道:“夫人。”鱼窈儿漠然不答。天罗听闻他姓张,已经猜到五六分,又见此情此境,确认大敌当前,连忙定一定神,平息惊惶之心,从容再拜道:“青牛派道学士殷天罗参见陷河神。弟子与湘女鱼氏相知相爱,誓以终世相随,虽死不改,祈恳张尊者大度见谅,事虽不易,万望宽恕。”

      张垩子恍若不闻,连看都不看他,凝视鱼窈儿道:“怪我一时疏忽,竟使夫人一再受辱于匪徒,如今幸得重聚,此后定当倍加保惜。”鱼窈儿道:“我随你回去,你需放过柴进和殷天罗性命。”张垩子道:“夫人放心。柴进乃天贵星下凡,有天命在身,我不会为难他。至于这匹凡陋的小狐精,我视它如流蝇过蚁,不屑击杀之。”

      殷天罗伸手在腰间一摸,拔出割肉刀,横身抢在鱼窈儿身前,厉声道:“我虽凡陋,亦是烈士,用情坚确,有始有终。鱼儿若非真心背弃,我万万不能相舍,今遇强者相逼,抗争死在此处可也,死后灭魂则已,魂不灭,犹将穷追苦逐。”鱼窈儿闻说,凄然一笑,挽其臂对张垩子曰:“天罗若死,我不独生,千生千世,誓为夫妇。”

      张垩子听了,不讶不怒,反而连连点头道:“适才聆听此子击鼓,下手极快,清浊变转得当,能使人悲喜,修为与你媲美。如此才调,正堪与你和鸣,也难怪你对他珍爱如斯。”

      天罗灵机一动,心道:“听鱼儿说,这陷河神于上古得道,早窥真妙,有号令妖魔之能,颠倒星辰之力,论法术,论勇武,我遥不可及,不如诱他较量音乐之道,反压他一筹。”他素来以妙善韵律自负,遂朗声道:“神之言是也,小道与鱼儿互为知音,小道无才,唯倾心于乐曲,愿就此道向尊者讨教,或若胜得尊者半分……”说到“半分”二字,殷天罗忽然闭口不言,原来鱼窈儿在他手臂猛地用力抓了一下,他紧急住口。

      张垩子微微一笑,他见狐鱼二妖有同生共死之志,知道不能甩出一记快雷将殷天罗劈死了事,于是转换话题,诱殷天罗比试本领,先将他锐气压住,兴许还能设法将鱼窈儿当赌注赢回来。他见殷天罗将话生生打住,接口道:“红狐子,凭你撮微小技,也敢挑衅真神!你若胜我一毫,我将夫人让给你,将梓潼洞天里的金城玉楼全部送给你,再遍请九天游仙,八方土地,当众拜你,写一个二百丈高的‘服’字献给你,你输了,却又如何?”天罗面红耳热,无复词对,鱼窈儿怒道:“论仙阶,你们高下如云泥,论才艺本事,他绝无一样及得上你,何用比试!我对他用情已深,对你仇恨难平,你我若从此诀别,心锁可待开脱,若再凌逼,我非屈于己而伏于心者,早晚必有惨变!”

      张垩子冷冷道:“不赌,也要让他见识见识。”言讫,飞身跳上栏槛,翻手摄来一支鹅笙,捻在口际,吹响一曲,曲调作清徵之声。随着乐声响起,张垩子两袖飞扬,左右胁下各跳出一只黄鹤,羽毛焕发奇光。二鹤冉冉高翔,徘徊天上,伴着曲调悲鸣不已。苏州百姓忽见神鸟飞临,纷纷下拜祝祷,揣测吉凶,忐忑不安。

      张垩子吹奏之曲名叫《玄灵悲曲》,此曲写于三万年前,风候突变,大陆毁沦之际,极尽悲怆酸楚。殷天罗和鱼窈儿都是个中痴客,心魂旋即被乐声掳去,呆立不动,意竭神沮,潸然泪下。

      逡巡,张恶子将曲调一变,变徵为角。这清角之声在悲情外另带一重肃杀之意,甫奏,天上浮云聚合,浓如伞盖,闻者皆被琴声所制,郁结如狂,二鹤哀不自解,先后伤坠落水;再奏,则惊风卒起,大雨泼下,百姓惊骇奔散;三奏,天摇地撼,百物颠荡,檐瓦飞下,河水翻腾上岸。殷天罗心魂丧乱,忧惶震惧,不知所为,忽被鱼窈儿强拉着倒退而走,口中犹喃喃叹道:“董均曾云,极致之乐必与天地和鸣,今日信矣。”

      张垩子见他们要逃,暴喝一声:“那里走!”掷去鹅笙,奋身跳入楼中,鱼窈儿轻一拍掌,楼上的店小二忽然一个箭步挡在张垩子面前,手紧握,将掌中纸盒抓破,然后把盒中药粉向张垩子迎面撒来。张垩子嗅到一股浓烈的蛇药味道,气为之窒,连忙跳踉倒退,这才发现身周八面都有人挥扬药粉,龟兹楼上充斥着一股由雄黄大蒜混合而成的刺鼻气味。

      原来昔才鱼窈儿在观灯的时候,发现蛇踪,立即警觉隐藏起来,又趁殷天罗击鼓之际,用她在水竹精舍练成的摄心术将楼上专注听鼓的店小二和客人用邪咒制住,并在每人手中放了一方纸盒,盒内是她平日早已准备好的蛇药。张垩子吹笙,这些人充耳不闻,一闻鱼窈儿击掌号令,便冲上前洒布药粉。

      张垩子是灵蛇化身,一生畏忌蛇药的金火之气,被药粉所呛,顿时迷闷失常,精神游散,如同丧心病狂。它不胜其苦,狂嘶一声,歘然现出巨蛇真身,闯出毒瘴阵,一头钻入运河冷水之中,惘惘然恍惚许久,方才逐渐恢复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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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鱼窈儿与殷天罗下楼之后,踉跄奔迸,设法翻越女墙,出了姑苏城。鱼窈儿道:“陷河神被药烟所迷,一时不能清醒,待喘息过后,定会再来纠缠。姑苏城外有一妖主,姓伍名员字子胥,与我曾有一面之缘,此君或可与陷河神抗行,我们且到他府上拜访,求他庇护。”鱼姬抬望星斗,引领殷天罗向西南吴县方向行去。

      是夜月满云薄,郊原数里可望,二人在田畴间急急穿行,且行且谈。殷天罗道:“今夜头一次见到陷河神,想不到他是如此一个少年法相。”鱼窈儿道:“这只是他其中一个法相,张垩子有若干法相。我从前不曾向你详说他的过往,若说他,还须得从远古轩辕黄帝的时候说起,此君曾经是轩辕黄帝第九子,单名挥。因为首造罗网,教人张网捕杀鱼鸟,因此华夏先民取张字为其绰号,叫他做张挥,是张姓的一个先祖。张挥死后,魂归蜀山,结蛇缘,化为巨蛇,老而弥壮,且有神力。古蜀国派国中五个壮士,史称“五丁”者开凿金牛蜀道的时候,神蛇与此五人狭路相逢,两下恶斗,结果震破山川,一同被压在蜀山之下,这就是李白在《蜀道难》一诗中所说——“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的典故。神蛇被困在石砾下,饱受热沙之煎、小虫噬咬,不堪苦楚,愤然自尽。精魄得蒙华山君接引投胎,托生到汉高祖刘邦家中,成为刘邦和戚夫人的爱子——赵王刘如意。你昔才所见的法相,便是古人刘如意模样,是他最爱用的法相。戚夫人与吕雉争立太子失败,刘如意被吕雉所恨,横死在未央宫,母亲戚夫人又遭虐杀,其精魄怨愤难平,衔恨不返仙界,化为戾气,滞流于三山五岳之间。又百年后,东川有个砍柴公叫张翁,砍柴之时,手掌不慎割破,滂然流血,滴满某处石凹孔,张翁戏用一片枫叶覆盖凹孔。那夜,不知天地如何巧设安排,神蛇竟然在冷血中托孕重生。次日张翁揭开树叶看时,碧血已尽,唯有一条小乌蛇蟠绕在石孔之中。张翁老来寂寞,因缘而生爱怜,于是砍了一个竹筒将蛇载归家中,呼之曰子,不时用生肉喂饲,珍爱有如亲生。数年之后,小蛇长成大蛇,粗长称是,寄身在张翁家的菜窖之中,经常乘着夜深到外间偷食邻里禽畜。邻里惊怪相问,张翁因为溺爱之故,隐匿其情。那乌蛇越发放肆,竟然潜入衙门,吞下县令吕某的一匹小马驹。衙役们沿着蛇道寻至张家,强行打开地窖,蛇已遁逃,窖中骸骨积如小丘。当时铁证如山,张翁唯有伏罪,承认养蛇为子,任其窃食他人禽畜之事。一时间众怒所向,吕县令下判决,翌日将蛇父当众绞杀。是夜,张翁在狱中恸哭,怨骂恶子,忽见乌蛇在囚牢顶梁上现身,羞恼骚动,化为一道霹雳,击破屋顶而去。食顷,风气异常,地陷山摇,县中人惊骇欲死,相互问曰:‘你何故戴一鱼头?’蛇神在空中大显神通,挥扬海水作雨,灌灭此县,变城邑为泽国,一县只有寥寥数人幸存,张翁坐在监牢里一个盛便溺用的木桶之中,从破裂的屋顶漂浮而出。世人闻之,又怕又恨,从此把这蛇精称为陷河神张恶子,张家恶子也,后来改称张垩子。至今梓潼人潜入水下,仍能看见旧时县中的城郭楼墙。又四百年后,张垩子忽然在梓潼山显灵,指令逃亡者姚苌折返关中,杀害符坚而创立后秦。姚苌称帝之后,派使者入川,在梓潼山中为张垩子立庙,世称梓潼神张相公庙,庙极灵验,远近尊崇。到了安史之乱,唐僖宗出狩入川,张垩子率领一众山神水妖拦路,史书记载,皇帝解剑借道,才得过境,由是张相公名扬天下。后来他还曾经投胎做过蜀国皇帝王建的儿子,意欲争夺帝位,事泄败死之后,返回梓潼神庙中接受供养,并且经常在庙中以巨蛇形态示人,是东川香火最鼎盛的地仙,川人供奉至诚,与西川灌江口的二郎神并称,分据两川。”

      天罗叹道:“好一篇《张相公列传》,纵贯数千年。此君既是道教真人,不知分属何门何派?”鱼窈儿道:“他是道教北帝派的护法之一,精通五雷天心正法。”殷天罗问:“何为五雷天心正法?”答曰:“风雷术可以摇撼天关,地雷术可以震碎山陵,木雷术可以生枯起朽,水雷术可以使百里变江湖,火雷术可以使万家成灰烬。五雷法威力猛烈,一咒起,杀生极多,陷河神近年有悔过之意,稍稍约束,甚少大用之。”

      ()nnn. ()nnn.

      两人走了大半个时辰,忽然在路边荆棘之间看到一座小石屋,有个身穿红袍的鹤发老妪跨坐在门槛上望月,见天罗夫妇在屋前走过,举手呼道:“谁家男女?夜深向何处去?此路大是荒凉,前村在数十里外,途中无处休憩。”

      鱼窈儿停步,上前致礼道:“多谢姥姥提醒,我家郎君姓殷,越州人,我二人有急事往吴县拜访故旧,因此赶行夜路。这里土地平阔,水源无缺,必多良田,却为何如此荒凉?”老妪道:“你们果然是外乡人。此地旧时也曾繁荣,旧年突发传尸病,百姓流亡,十不存一,因此已经凋荒,成了殡墓之墟。一路既无村庄,也无驿馆,唯多旧屋基与坟茔。白天乃兵民放牧拾柴之地,夜绝人迹,多诡谲怪异。过境客人不知就里,日落后走入此路,往往被鬼怪迷惑,及晓即横尸路上,遭鸦雀啄食,其凶横也如此。少年人不可莽撞。”

      鱼窈儿道:“阿也!我二人全不知情,没奈何,求老人家收容半宵,不知可否?”老妪熟视二人,忽然起身上前,执鱼姬手道:“小相公,小娘子,好一对璧人!老身寡居在此,居室狭窄,本来不堪招待客人,然而前面路上的确无别处可堪寄宿,你二人若能将就,也不妨在此歇息一宵。”

      天罗见这老妪孤身一人住在荒野之地,似有不轨,暗中拉鱼窈儿衣袖,鱼窈儿微笑不理,谢过老妪,反牵天罗衣袂入屋。

      石屋卑矮简陋,虽洁净,气味陈腐,四周石墙环然,无房无窗,纵使白天,亦须依靠壁上的一盏小灯照明。屋内家什唯有床榻、桌椅及大瓮若干,也不见有厨灶。老妪喃喃道:“老身困居于偏僻之地,少年人莫因贫穷见笑。”天罗连说不敢,自到桌边坐下,并从怀中取出一贯钱答谢。老妪收下钱,转身在陶瓮中用漆碗盛来两碗冷米粥,招待二人。天罗见鱼窈儿侧身摇手示意,遂不食。

      鱼窈儿从容问曰:“前面坟冢累累,姥姥住在将近,可曾见鬼?”老妪森然道:“这一带死后未被收入阴曹者极多,道路之上,大半是鬼,凡人不能辨识而已。”天罗问曰:“既有鬼,鬼可害人否?人又能如何?”老妪未及应答,鱼窈儿抢过话头道:“鬼神与人无仇,鲜有害人。若无端用毒害人者,是恶鬼。恶鬼如人间盗贼,不容于天道法理,倘有天神过境,察知其作恶,必用雷火击灭之。”老妪闻言愕然,天罗会意,接口道:“我若被恶鬼毒杀,必定诉诸于阴曹主事者,请遣夜叉剪除之。”老妪气恼道:“休、休。既然知道粥中有毒菌,不食也罢。我即是鬼,死已一年。此乃鬼怪聚居之域,你两个后生来此何事,不妨直说。”

      鱼窈儿笑道:“我们欲到吴县求见吴安王,却不知地宫确切所在,因此入屋向姥姥问路。”老妪骇然道:“原来是吴安王的客人,冒犯冒犯,老身适才只想取你二人性命,卖给吴安王的招兵使。吴安王墓,约在西南二十里处,位于胥江南岸,墓前有峨峨大碑。你们一路留心,吴安王近日有意讨伐邪魔,招募鬼卒甚急,部下恶鬼常在夜间四出徜徉,伺机杀人收魂,似郎君少年,正是首选。”

      言讫,老妪将他们夫妇送出大路,欠身道别,扑地而灭。天罗回望石屋,杳失所在,原地唯有坟垄,垄上长满油白色湛着荧光的毒菌。

      ()nnn. ()nnn.

      西行数里,眼前出现一条运河,即伍子胥在生时率领吴人开挖的胥江,据称是中华第一条人工运河。殷天罗和鱼窈儿沿着胥江南岸急行,沿途满目荒凉,田野上草莽丛生,看来这一带确实爆发过疫疠,百姓恐惧逃离,以至于此。

      约莫又行十里,鱼窈儿面赤流汗,喘息不止,天罗见路侧有七八人向火围坐,便拉鱼窈儿过去歇息,鱼窈儿道:“只怕是恶鬼。”天罗道:“鬼皆避忌明火,若是真鬼,怎肯坐在火侧。”

      他们走上前,天罗向两边拱手道:“诸位阿哥,小可是越州人,姓殷,赶行夜路,值此疲惫,欲向大家借光小歇片刻,未知可否?”地上众人默不应声,纷纷挪身,腾开一小块地。天罗道谢,与鱼窈儿在空地上坐下,忽觉阴冷渗人,于是平伸两手向火中掬暖,谁知那焰火竟然全无热气,清冷如水。天罗大骇,悚然站起,猛一拭眼,扫视火边众人,只见这些人高矮肥瘦各异,额上都粘着殓尸用的白纸,不见面目。有的白纸上还染有大片污渍,分明是黑血。

      殷天罗毛骨耸然,倒退着怪笑一声,一手拔出割肉刀,一手拉起鱼窈儿就走。众鬼知他识破,纷纷跃起。天罗与鱼姬夺路狂奔,跑到旷野上,听见背后马蹄声乱响,殷天罗回头一看,原来那些恶鬼上了马,手挥套索,从身后赶来。

      正危急,鱼窈儿指着左前方道:“那边有水渠,快趟过去。”他们飞跑着跳下水渠,那渠阔十二三步,最深处仅及人膝,很快就趟过对面。众鬼赶到水滨,勒马不前。鱼窈儿靠在渠边一块大石上,缓过气来,隔水呼道:“我们是吴安王的客人,有事而来,休得无礼。”

      对岸之鬼漠然不答,兵分两路,留下四骑在岸边守望,余者策马而去。鱼窈儿道:“他们的坐骑都是陪葬用的纸马变成,因此不能涉水,如今分兵,是绕道过桥来抓我们,我们快走。”殷天罗道:“跑总跑不过马,你看那边好大一片屋宇,我们去看看有没有生人,即使无人,也可以入内避一避。”

      那片屋舍离他们仅仅一里之路,近前一看,原来是一座大庄园,门前有一方石碑,四周栽种柏树,门墙不高,墙内石屋栉比相连。

      殷天罗上前叩门,叫击良久,方有一个老苍头提着青灯出来应门,熟视来客,问曰:“你等是谁,为何深夜到此?”天罗作揖道:“在下过路之人,姓殷,双名天罗,此是我妻子鱼氏,我们寻访故人未获,不觉到此。如今去市镇尚远,路又荒凉难行,只得向主人乞求,寄宿半宵。请主人施惠,必有薄礼报答。”老苍头点头,开门放天罗和鱼姬入庄,招手道:“随我来。”

      他们进庄后,跟随老苍头沿着一条密闭的长廊前行,长廊两壁绘有连篇壁画,画中人着铠持刀,皆是英武雄壮的古代丈夫。天罗警觉,趋前问曰:“不知府上主人是谁?”苍头道:“主人已死,不必问。”天罗心

    • 家园 【整理】第二十六回

      殷天罗用苦肉计一搏,对柴进将如何处置他们,全无把握。忽见柴进轻易撒手,不禁又惊又疑,他苦笑一下,蹙眉不应,仍等柴进再表态,观其真心。柴进见状,笑道:“我既作态,让妻与你,你好应该慷慨接纳,显得你我洒脱大度,何以迟迟疑疑,坏了场面,一舍一接,易事而已。”天罗深一鞠躬道:“既非戏言,在下唯有愧受,大恩大德,永志不忘。皇天在上,乞作安排,使我俩有以酬报。”柴进拂袖而去。

      殷天罗看着柴进远去的背影,叹道:“我在此居住有年,他母子相待极厚,酒食衣物,供给丰足,从无倦色。今我负心,而他犹能宽容,自古以来,于色不吝者何其罕见,此等情义,真不知如何报答。”鱼窈儿道:“陷河神早晚要再来寻我,让他远离纷争,对他而言未尝不是好事。”

      殷天罗道:“如此说来,我两个最终死在陷河神手中,无妨,与你同归,也是福缘。来日我们回东京吧。此行一无所成,本来没有颜面再见太尉、姐夫,也罢,虽则是羞愧而归,能与家人重聚,也胜过不归。”鱼窈儿道:“我却想先往苏州一行,拜见鸱夷君伍子胥。”

      翌日,柴进赠给天罗和鱼窈儿一辆马车,将他们送到郊亭,柴进取出玉带一条,交给天罗道:“此是我母亲托我转赠之物。”天罗执带在手,心中掂量:“老夫人赠我束带,是劝诫我今后约束自己,不可放纵而为。”垂泪曰:“负心人谨受教诲。”柴进叹道:“见美色不能自禁,固是常情,想我从前,亦是如此。”殷天罗倒退数步,跪地三叩首,叩讫,捧带上车,驱马离去。柴进呆立亭下,手欲挥别,茹恨又止,极目而回。

      ()nnn. ()nnn.

      天罗与鱼窈儿驱车而行,此际讴歌笑语,再无拘束,一眼神,一触碰,莫不传情,仿若鸳鸯之在云路。正所谓:

      神女得张硕,文君遇长卿。

      逢时两相得,聊足慰多情。

      沿路晓行夜宿,每住客栈,借故推窗入室窥望鱼姬者有如过江之鲫,使他们大受困扰。天罗叹道:“百目所视,不可不畏。”只得到厨下掏了些紫炭和墨灰,让鱼窈儿自污面目。

      此后一路平安,自沧州至苏州,约有二千里路,沿途名城甚多。过无锡时,殷天罗作了一梦,梦中遇见一个赤脚小童,紧抱天罗两腿,哀求天罗为他上树淘取鸟蛋,百般打发不去。天罗心软一笑,遂脱鞋上树,往鸟巢里张望,却原来是个废巢,巢里一无所有。此时,忽闻树下响起一阵嬉笑,低头看时,小孩儿奔跑似飞,绝尘而去。天罗急忙下树,这才发现布鞋已被狡童所夺,懊悔而醒。失鞋者,失谐也,此梦不利夫妻。

      到姑苏之日,正值影灯节。当时长江以南的房屋多以竹木为建材,火灾一起,千万家立成煨烬。因此火禁极严,犯者不赦。一年到头,只有影灯节放纵百姓耍弄灯火。

      是夜,运河河畔的绮楼尽皆结致彩灯,连绵数十里。主人家各随喜好将彩灯拟作天尊、仙娥、灵芝、玉树,及龙凤麟豹等神兽腾跃之状,煌煌然犹如仙宫世界。仕女游乐者亦皆手持时花、灯笼,一河两岸,水火皆媚,光香满路,锦绣辉映。

      天罗和鱼窈儿在人潮中联步同行,谈笑间,忽然被一串由远及近的响声吸引,原来许多灯人手上都挽着风铃,微风一触,琅琅成韵。夜市中有两个身高两丈的谷父、蚕母彩灯,不时会张开双臂,离地飞起数尺,然后敛袖沉降,返回神座。天罗大奇,挤进人丛细看,这两灯的构造原来参照了孔明灯的原理,飞到一定高度,会触动连在地上的丝线,启发机关,稍稍泄去灯中热气,使灯降落,因此两灯能够整夜上下飞动,的确精致巧妙,是高人匠人所为。

      天罗看得出神,回首时,却失了娇眷,街上人潮浩闹,一时不知到何处去寻,唯有走到街角望火楼处守候。依照当时风俗,节庆游乐若有走失,彼此都到望火楼处相会。

      殷天罗等了许久,等不到爱侣,这才想起鱼窈儿不谙世间事。他想了一想,记起刚刚在龟兹楼酒家用饭时,见到楼上有个羯鼓,不禁灵机一动,当即快步登楼,向店家借来鼓槌,临轩敲击。

      殷天罗是羯鼓行家,当年曾经打断过一百余根鼓杖。他把鼓试敲了几下,鼓声凌空透远,不禁起了炫技之心,默默祝道:“鱼儿鱼儿,且听我使鼓声响彻,教这闹市寂然无哗。”

      当下他抖擞精神,头如青山峰,手似白雨点,打响一曲《舞山香》。鸣鼓声骤起,急促而威烈,撼动人心,夜市中百戏皆停,谈者敛容,行人驻足,无不静听鼓声,随之神思飞纵。

      羯鼓原本是西域乐器,用材做工皆十分考究,选取骟了的公羊皮及野桑木由坚刚的铁皮匀卷而成,铁非精铁或者卷制不匀,鼓音即不匀定。敲打时需将鼓身平放在牙床上,鼓槌两根,要干透的黄檀或者花椒木,木质越干紧则杖身越柔腻,击鼓声更清更亮。唐朝许多皇室子弟以及名相宋璟,陆鸿渐等人,都是羯鼓高手。唐明皇更将羯鼓之声誉为八音领袖,他曾向歌圣李龟年夸口,亲手打折的鼓槌足足放满三座立柜。

      闲话不多说,话说当日殷天罗在龟兹楼上纵情击鼓,打得十数里江国,一片肃穆。曲终良久,众声始复喧哗。殷天罗意气高涨,自矜其能,神思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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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在此时,楼下走过一个少年,头戴古巾帻,身穿蟒纹袍,深目龙准,清峻非凡,张臂昂首而行,意态放诞。此人忽一转身,揽衣登梯,操一口蜀地口音,拱手向殷天罗致意道:“昔才击鼓者莫非足下?好一曲《舞山香》,品调奇高,恰似西风舞于秋山,摧枯拉朽景象。”

      天罗微笑还礼道:“今日何幸,得逢知音,敢问君子姓名,更望赐教。”少年曰:“本人姓张,狐大郎你好。”天罗骇然动容,自来只有三个高人第一眼就看出他的真面目,一者是玄瘟使者钟会,二者是玉清神女田四非,第三就是眼前这个少年,此人法眼通明,绝非寻常角色。

      殷天罗肃然拜道:“红狐子殷天罗参见真神。”少年不答,定眼注视楼西角,目不转睛。是处挂有一幅茭叶帷幔,幔中人被他看破,只得轻叹而出,其人正是鱼窈儿,面色惨白。

      少年柔声道:“夫人。”鱼窈儿漠然不答。天罗听闻他姓张,已经猜到五六分,又见此情此境,确认大敌当前,连忙定一定神,平息惊惶之心,从容再拜道:“青牛派道学士殷天罗参见陷河神。弟子与湘女鱼氏相知相爱,誓以终世相随,虽死不改,祈恳张尊者大度见谅,事虽不易,万望宽恕。”

      张垩子恍若不闻,连看都不看他,凝视鱼窈儿道:“怪我一时疏忽,竟使夫人一再受辱于匪徒,如今幸得重聚,此后定当倍加保惜。”鱼窈儿道:“我随你回去,你需放过柴进和殷天罗性命。”张垩子道:“夫人放心。柴进乃天贵星下凡,有天命在身,我不会为难他。至于这匹凡陋的小狐精,我视它如流蝇过蚁,不屑击杀之。”

      殷天罗伸手在腰间一摸,拔出割肉刀,横身抢在鱼窈儿身前,厉声道:“我虽凡陋,亦是烈士,用情坚确,有始有终。鱼儿若非真心背弃,我万万不能相舍,今遇强者相逼,抗争死在此处可也,死后灭魂则已,魂不灭,犹将穷追苦逐。”鱼窈儿闻说,凄然一笑,挽其臂对张垩子曰:“天罗若死,我不独生,千生千世,誓为夫妇。”

      张垩子听了,不讶不怒,反而连连点头道:“适才聆听此子击鼓,下手极快,清浊变转得当,能使人悲喜,修为与你媲美。如此才调,正堪与你和鸣,也难怪你对他珍爱如斯。”

      天罗灵机一动,心道:“听鱼儿说,这陷河神于上古得道,早窥真妙,有号令妖魔之能,颠倒星辰之力,论法术,论勇武,我遥不可及,不如诱他较量音乐之道,反压他一筹。”他素来以妙善韵律自负,遂朗声道:“神之言是也,小道与鱼儿互为知音,小道无才,唯倾心于乐曲,愿就此道向尊者讨教,或若胜得尊者半分……”说到“半分”二字,殷天罗忽然闭口不言,原来鱼窈儿在他手臂猛地用力抓了一下,他紧急住口。

      张垩子微微一笑,他见狐鱼二妖有同生共死之志,知道不能甩出一记快雷将殷天罗劈死了事,于是转换话题,诱殷天罗比试本领,先将他锐气压住,兴许还能设法将鱼窈儿当赌注赢回来。他见殷天罗将话生生打住,接口道:“红狐子,凭你撮微小技,也敢挑衅真神!你若胜我一毫,我将夫人让给你,将梓潼洞天里的金城玉楼全部送给你,再遍请九天游仙,八方土地,当众拜你,写一个二百丈高的‘服’字献给你,你输了,却又如何?”天罗面红耳热,无复词对,鱼窈儿怒道:“论仙阶,你们高下如云泥,论才艺本事,他绝无一样及得上你,何用比试!我对他用情已深,对你仇恨难平,你我若从此诀别,心锁可待开脱,若再凌逼,我非屈于己而伏于心者,早晚必有惨变!”

      张垩子冷冷道:“不赌,也要让他见识见识。”言讫,飞身跳上栏槛,翻手摄来一支鹅笙,捻在口际,吹响一曲,曲调作清徵之声。随着乐声响起,张垩子两袖飞扬,左右胁下各跳出一只黄鹤,羽毛焕发奇光。二鹤冉冉高翔,徘徊天上,伴着曲调悲鸣不已。苏州百姓忽见神鸟飞临,纷纷下拜祝祷,揣测吉凶,忐忑不安。

      张垩子吹奏之曲名叫《玄灵悲曲》,此曲写于三万年前,风候突变,大陆毁沦之际,极尽悲怆酸楚。殷天罗和鱼窈儿都是个中痴客,心魂旋即被乐声掳去,呆立不动,意竭神沮,潸然泪下。

      逡巡,张恶子将曲调一变,变徵为角。这清角之声在悲情外另带一重肃杀之意,甫奏,天上浮云聚合,浓如伞盖,闻者皆被琴声所制,郁结如狂,二鹤哀不自解,先后伤坠落水;再奏,则惊风卒起,大雨泼下,百姓惊骇奔散;三奏,天摇地撼,百物颠荡,檐瓦飞下,河水翻腾上岸。殷天罗心魂丧乱,忧惶震惧,不知所为,忽被鱼窈儿强拉着倒退而走,口中犹喃喃叹道:“董均曾云,极致之乐必与天地和鸣,今日信矣。”

      张垩子见他们要逃,暴喝一声:“那里走!”掷去鹅笙,奋身跳入楼中,鱼窈儿轻一拍掌,楼上的店小二忽然一个箭步挡在张垩子面前,手紧握,将掌中纸盒抓破,然后把盒中药粉向张垩子迎面撒来。张垩子嗅到一股浓烈的蛇药味道,气为之窒,连忙跳踉倒退,这才发现身周八面都有人挥扬药粉,龟兹楼上充斥着一股由雄黄大蒜混合而成的刺鼻气味。

      原来昔才鱼窈儿在观灯的时候,发现蛇踪,立即警觉隐藏起来,又趁殷天罗击鼓之际,用她在水竹精舍练成的摄心术将楼上专注听鼓的店小二和客人用邪咒制住,并在每人手中放了一方纸盒,盒内是她平日早已准备好的蛇药。张垩子吹笙,这些人充耳不闻,一闻鱼窈儿击掌号令,便冲上前洒布药粉。

      张垩子是灵蛇化身,一生畏忌蛇药的金火之气,被药粉所呛,顿时迷闷失常,精神游散,如同丧心病狂。它不胜其苦,狂嘶一声,歘然现出巨蛇真身,闯出毒瘴阵,一头钻入运河冷水之中,惘惘然恍惚许久,方才逐渐恢复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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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鱼窈儿与殷天罗下楼之后,踉跄奔迸,设法翻越女墙,出了姑苏城。鱼窈儿道:“陷河神被药烟所迷,一时不能清醒,待喘息过后,定会再来纠缠。姑苏城外有一妖主,姓伍名员字子胥,与我曾有一面之缘,此君或可与陷河神抗行,我们且到他府上拜访,求他庇护。”鱼姬抬望星斗,引领殷天罗向西南吴县方向行去。

      是夜月满云薄,郊原数里可望,二人在田畴间急急穿行,且行且谈。殷天罗道:“今夜头一次见到陷河神,想不到他是如此一个少年法相。”鱼窈儿道:“这只是他其中一个法相,张垩子有若干法相。我从前不曾向你详说他的过往,若说他,还须得从远古轩辕黄帝的时候说起,此君曾经是轩辕黄帝第九子,单名挥。因为首造罗网,教人张网捕杀鱼鸟,因此华夏先民取张字为其绰号,叫他做张挥,是张姓的一个先祖。张挥死后,魂归蜀山,结蛇缘,化为巨蛇,老而弥壮,且有神力。古蜀国派国中五个壮士,史称“五丁”者开凿金牛蜀道的时候,神蛇与此五人狭路相逢,两下恶斗,结果震破山川,一同被压在蜀山之下,这就是李白在《蜀道难》一诗中所说——“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的典故。神蛇被困在石砾下,饱受热沙之煎、小虫噬咬,不堪苦楚,愤然自尽。精魄得蒙华山君接引投胎,托生到汉高祖刘邦家中,成为刘邦和戚夫人的爱子——赵王刘如意。你昔才所见的法相,便是古人刘如意模样,是他最爱用的法相。戚夫人与吕雉争立太子失败,刘如意被吕雉所恨,横死在未央宫,母亲戚夫人又遭虐杀,其精魄怨愤难平,衔恨不返仙界,化为戾气,滞流于三山五岳之间。又百年后,东川有个砍柴公叫张翁,砍柴之时,手掌不慎割破,滂然流血,滴满某处石凹孔,张翁戏用一片枫叶覆盖凹孔。那夜,不知天地如何巧设安排,神蛇竟然在冷血中托孕重生。次日张翁揭开树叶看时,碧血已尽,唯有一条小乌蛇蟠绕在石孔之中。张翁老来寂寞,因缘而生爱怜,于是砍了一个竹筒将蛇载归家中,呼之曰子,不时用生肉喂饲,珍爱有如亲生。数年之后,小蛇长成大蛇,粗长称是,寄身在张翁家的菜窖之中,经常乘着夜深到外间偷食邻里禽畜。邻里惊怪相问,张翁因为溺爱之故,隐匿其情。那乌蛇越发放肆,竟然潜入衙门,吞下县令吕某的一匹小马驹。衙役们沿着蛇道寻至张家,强行打开地窖,蛇已遁逃,窖中骸骨积如小丘。当时铁证如山,张翁唯有伏罪,承认养蛇为子,任其窃食他人禽畜之事。一时间众怒所向,吕县令下判决,翌日将蛇父当众绞杀。是夜,张翁在狱中恸哭,怨骂恶子,忽见乌蛇在囚牢顶梁上现身,羞恼骚动,化为一道霹雳,击破屋顶而去。食顷,风气异常,地陷山摇,县中人惊骇欲死,相互问曰:‘你何故戴一鱼头?’蛇神在空中大显神通,挥扬海水作雨,灌灭此县,变城邑为泽国,一县只有寥寥数人幸存,张翁坐在监牢里一个盛便溺用的木桶之中,从破裂的屋顶漂浮而出。世人闻之,又怕又恨,从此把这蛇精称为陷河神张恶子,张家恶子也,后来改称张垩子。至今梓潼人潜入水下,仍能看见旧时县中的城郭楼墙。又四百年后,张垩子忽然在梓潼山显灵,指令逃亡者姚苌折返关中,杀害符坚而创立后秦。姚苌称帝之后,派使者入川,在梓潼山中为张垩子立庙,世称梓潼神张相公庙,庙极灵验,远近尊崇。到了安史之乱,唐僖宗出狩入川,张垩子率领一众山神水妖拦路,史书记载,皇帝解剑借道,才得过境,由是张相公名扬天下。后来他还曾经投胎做过蜀国皇帝王建的儿子,意欲争夺帝位,事泄败死之后,返回梓潼神庙中接受供养,并且经常在庙中以巨蛇形态示人,是东川香火最鼎盛的地仙,川人供奉至诚,与西川灌江口的二郎神并称,分据两川。”

      天罗叹道:“好一篇《张相公列传》,纵贯数千年。此君既是道教真人,不知分属何门何派?”鱼窈儿道:“他是道教北帝派的护法之一,精通五雷天心正法。”殷天罗问:“何为五雷天心正法?”答曰:“风雷术可以摇撼天关,地雷术可以震碎山陵,木雷术可以生枯起朽,水雷术可以使百里变江湖,火雷术可以使万家成灰烬。五雷法威力猛烈,一咒起,杀生极多,陷河神近年有悔过之意,稍稍约束,甚少大用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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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走了大半个时辰,忽然在路边荆棘之间看到一座小石屋,有个身穿红袍的鹤发老妪跨坐在门槛上望月,见天罗夫妇在屋前走过,举手呼道:“谁家男女?夜深向何处去?此路大是荒凉,前村在数十里外,途中无处休憩。”

      鱼窈儿停步,上前致礼道:“多谢姥姥提醒,我家郎君姓殷,越州人,我二人有急事往吴县拜访故旧,因此赶行夜路。这里土地平阔,水源无缺,必多良田,却为何如此荒凉?”老妪道:“你们果然是外乡人。此地旧时也曾繁荣,旧年突发传尸病,百姓流亡,十不存一,因此已经凋荒,成了殡墓之墟。一路既无村庄,也无驿馆,唯多旧屋基与坟茔。白天乃兵民放牧拾柴之地,夜绝人迹,多诡谲怪异。过境客人不知就里,日落后走入此路,往往被鬼怪迷惑,及晓即横尸路上,遭鸦雀啄食,其凶横也如此。少年人不可莽撞。”

      鱼窈儿道:“阿也!我二人全不知情,没奈何,求老人家收容半宵,不知可否?”老妪熟视二人,忽然起身上前,执鱼姬手道:“小相公,小娘子,好一对璧人!老身寡居在此,居室狭窄,本来不堪招待客人,然而前面路上的确无别处可堪寄宿,你二人若能将就,也不妨在此歇息一宵。”

      天罗见这老妪孤身一人住在荒野之地,似有不轨,暗中拉鱼窈儿衣袖,鱼窈儿微笑不理,谢过老妪,反牵天罗衣袂入屋。

      石屋卑矮简陋,虽洁净,气味陈腐,四周石墙环然,无房无窗,纵使白天,亦须依靠壁上的一盏小灯照明。屋内家什唯有床榻、桌椅及大瓮若干,也不见有厨灶。老妪喃喃道:“老身困居于偏僻之地,少年人莫因贫穷见笑。”天罗连说不敢,自到桌边坐下,并从怀中取出一贯钱答谢。老妪收下钱,转身在陶瓮中用漆碗盛来两碗冷米粥,招待二人。天罗见鱼窈儿侧身摇手示意,遂不食。

      鱼窈儿从容问曰:“前面坟冢累累,姥姥住在将近,可曾见鬼?”老妪森然道:“这一带死后未被收入阴曹者极多,道路之上,大半是鬼,凡人不能辨识而已。”天罗问曰:“既有鬼,鬼可害人否?人又能如何?”老妪未及应答,鱼窈儿抢过话头道:“鬼神与人无仇,鲜有害人。若无端用毒害人者,是恶鬼。恶鬼如人间盗贼,不容于天道法理,倘有天神过境,察知其作恶,必用雷火击灭之。”老妪闻言愕然,天罗会意,接口道:“我若被恶鬼毒杀,必定诉诸于阴曹主事者,请遣夜叉剪除之。”老妪气恼道:“休、休。既然知道粥中有毒菌,不食也罢。我即是鬼,死已一年。此乃鬼怪聚居之域,你两个后生来此何事,不妨直说。”

      鱼窈儿笑道:“我们欲到吴县求见吴安王,却不知地宫确切所在,因此入屋向姥姥问路。”老妪骇然道:“原来是吴安王的客人,冒犯冒犯,老身适才只想取你二人性命,卖给吴安王的招兵使。吴安王墓,约在西南二十里处,位于胥江南岸,墓前有峨峨大碑。你们一路留心,吴安王近日有意讨伐邪魔,招募鬼卒甚急,部下恶鬼常在夜间四出徜徉,伺机杀人收魂,似郎君少年,正是首选。”

      言讫,老妪将他们夫妇送出大路,欠身道别,扑地而灭。天罗回望石屋,杳失所在,原地唯有坟垄,垄上长满油白色湛着荧光的毒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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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行数里,眼前出现一条运河,即伍子胥在生时率领吴人开挖的胥江,据称是中华第一条人工运河。殷天罗和鱼窈儿沿着胥江南岸急行,沿途满目荒凉,田野上草莽丛生,看来这一带确实爆发过疫疠,百姓恐惧逃离,以至于此。

      约莫又行十里,鱼窈儿面赤流汗,喘息不止,天罗见路侧有七八人向火围坐,便拉鱼窈儿过去歇息,鱼窈儿道:“只怕是恶鬼。”天罗道:“鬼皆避忌明火,若是真鬼,怎肯坐在火侧。”

      他们走上前,天罗向两边拱手道:“诸位阿哥,小可是越州人,姓殷,赶行夜路,值此疲惫,欲向大家借光小歇片刻,未知可否?”地上众人默不应声,纷纷挪身,腾开一小块地。天罗道谢,与鱼窈儿在空地上坐下,忽觉阴冷渗人,于是平伸两手向火中掬暖,谁知那焰火竟然全无热气,清冷如水。天罗大骇,悚然站起,猛一拭眼,扫视火边众人,只见这些人高矮肥瘦各异,额上都粘着殓尸用的白纸,不见面目。有的白纸上还染有大片污渍,分明是黑血。

      殷天罗毛骨耸然,倒退着怪笑一声,一手拔出割肉刀,一手拉起鱼窈儿就走。众鬼知他识破,纷纷跃起。天罗与鱼姬夺路狂奔,跑到旷野上,听见背后马蹄声乱响,殷天罗回头一看,原来那些恶鬼上了马,手挥套索,从身后赶来。

      正危急,鱼窈儿指着左前方道:“那边有水渠,快趟过去。”他们飞跑着跳下水渠,那渠阔十二三步,最深处仅及人膝,很快就趟过对面。众鬼赶到水滨,勒马不前。鱼窈儿靠在渠边一块大石上,缓过气来,隔水呼道:“我们是吴安王的客人,有事而来,休得无礼。”

      对岸之鬼漠然不答,兵分两路,留下四骑在岸边守望,余者策马而去。鱼窈儿道:“他们的坐骑都是陪葬用的纸马变成,因此不能涉水,如今分兵,是绕道过桥来抓我们,我们快走。”殷天罗道:“跑总跑不过马,你看那边好大一片屋宇,我们去看看有没有生人,即使无人,也可以入内避一避。”

      那片屋舍离他们仅仅一里之路,近前一看,原来是一座大庄园,门前有一方石碑,四周栽种柏树,门墙不高,墙内石屋栉比相连。

      殷天罗上前叩门,叫击良久,方有一个老苍头提着青灯出来应门,熟视来客,问曰:“你等是谁,为何深夜到此?”天罗作揖道:“在下过路之人,姓殷,双名天罗,此是我妻子鱼氏,我们寻访故人未获,不觉到此。如今去市镇尚远,路又荒凉难行,只得向主人乞求,寄宿半宵。请主人施惠,必有薄礼报答。”老苍头点头,开门放天罗和鱼姬入庄,招手道:“随我来。”

      他们进庄后,跟随老苍头沿着一条密闭的长廊前行,长廊两壁绘有连篇壁画,画中人着铠持刀,皆是英武雄壮的古代丈夫。天罗警觉,趋前问曰:“不知府上主人是谁?”苍头道:“主人已死,不必问。”天罗心一坠,探手握着腰间刀柄,森然问曰:“老丈又是何人?”苍头从容答道:“我亦死人,阁下叫门太急,故挺尸来迎。”

      天罗闻此,不暇多想,拔刀欲刺,鱼窈儿一把按住他,柔声道:“郎君莫惊,到了。”言讫,自怀中取出拜帖,交付老苍头道:“我乃湘江水妖鱼窈儿,有事求见吴安王,劳烦老丈为我通报。”

      老苍头吃了一惊,毕恭毕敬地接过拜帖,引领他们向墓穴深邃处走去。逡巡,走进墓室,室内甚宽敞,棺橔居中,泥人、石马、陶车在左,竹简、玉石、漆器在右,棺橔之后还有一小片空地,按照玄象方位插着七支幡幢,幡幢上分别绣有日月五星之图。老苍头让天罗和鱼窈儿立在幡幢阵中,然后将日幡和月幡的位置对调。刹那间,他们眼前一黑一亮,四周景物全非,身在某处军营之外,但见旌旗如林,帐幕如海,刀甲闪烁,人马喧闹。

      老苍头请他们在辕门下稍候,手捧拜贴入内禀报,俄顷,营中有数百个手持各式乐器的阴兵列成两条纵队小跑而出,分左右站定,形成一条从辕门通往中军大帐的特定道路,随即鼓乐齐奏。有一人,头戴远游冠,身穿衮龙衣,配通天犀带,悬三尺剑,风仪清古,傲岸出群,迈着捷步走来,其人正是鸱夷君伍子胥,死后被追封为吴安王。

    • 家园 【整理】第二十五回

      是役双方死伤惨重,留守官兵生还竟不足百人,蒯琼战死,花荣夫妇伤心不已。翌日,郑天寿亲自将柴进、宋万二人送返清风寨,兄弟重逢,自然悲喜交集,柴进矢志要向邓龙报仇。

      又数日,战报传到青州,慕容知府听闻花荣战败,令刘高李云前往清风寨查核战况。花荣得知,连忙出营拜迎,礼甚恭敬。刘高令人将清风寨所有兵员、军械、粮草等等逐一登记,便算了事。入夜,花荣设宴款待,席间备说当日蒯琼率领守军壮烈战死的过程,潸然泪下,刘高、李云亦惋叹不已。

      俄而刘高外出小解,遇见一人,那人服饰高雅,风姿非凡,刘高肃然起敬,拱手请问姓名,答曰,姓柴名进,河北人,在此作客。刘高笑道:“我亦寨中客人,花知寨正设宴招待,酒食大好,柴公子能饮否,且来与我共谋一醉。”言讫,殷勤牵引,柴进推却不得,只得与他一同入内。

      李云听闻柴进姓名,愕然变色道:“莫不是大周皇帝后人,河北小旋风柴进?”柴进笑道:“不敢当,正是区区在下。”李云滚身拜道:“小人李云,久慕柴大官人侠名,如雷贯耳。”刘高方知柴进身世非俗,大吃一惊,连忙揖请柴进上座,柴进推辞道:“小人乃是一介遗民,无官无禄,实不敢当。”刘高道:“俚语云,履虽新不加于首,冠虽旧不践于地。阁下先人有功于天朝,世袭高贵,天子犹视你家为宗亲,我等更当执礼。”柴进不得已,被他推上上座。是夜纵饮甚欢。

      宴罢,花荣微醉,与柴进同榻而眠,熟睡至中夜,忽被侍卫叫醒,侍卫禀曰:“李云求见,神色可疑,似有机密事。”二人愕然,连忙披衣相见。

      李云满面凝重,见面即道:“我来此,刘高不知。适才我已驰马北行十余里,然后暗中折返,潜回大营,摸索而至。”言讫,自怀中取出一份公文,交付花荣。花荣见信上盖有封印,不禁犹豫了一下,李云取回,一手撕开封皮,抽出密信。

      花荣展读,信乃刘高呈送慕容知府之密信,初段详述花荣陈报的战况,次段细数残余兵马及军械数量,末段曰:“清风寨兵,多是新降之贼,其性难驯,其心莫测。此辈若不受约束,最多不过炸营,在城镇中大掠一场而已,如军中别有令主,则祸未可知。如今花荣不知何故,收留后周柴氏嫡系子孙柴进于寨中,秘密参赞军事。那柴进号称当世孟尝,广交异士,甚得时人称许,此等人若被拥立,祸事非小。今遣李云连夜回州城呈报,乞恩相速发公文,削去花荣兵权,调回青州。如有必要,小人可于半路设伏,射杀柴进。至于清风寨,小人推荐成忠郎李云继任。某月某日某时。”

      花荣怒道:“好一个阴险小人。”将信转给柴进观看。李云道:“今夜我随他返回驿馆,那厮频频微笑,甚有得色,闭上馆门,立即叫来书记,口授此信。我在一旁听着,且惊且叹,末了,刘高将书信封好,交给我道‘你连夜赶路,将书信带到知府老爷手中,以示紧急,新任清风知寨非你莫属。你到任之后,可得设法为衙门收聚钱财,莫似花荣一般愚顽小器。’我说‘花荣甚有清廉之名,我若搜刮,恐惹闲言。’刘高道‘你与花荣不同。花荣与知府有心隙,多取一钱则为贪,妄杀一人即为暴,因此事事小心,唯恐有过。你得知府信用,可以强势御下,可以恣意求财,即便传出几句风言风语,总奈何你不得。此刻休说闲话,赶快骑上你那匹倚海龙,回州城领取职位去吧。’在下是绿林出身,素来敬重英雄,鄙视刘高为人,岂肯助他加害二位,因此半路折返,赶来报信。”

      柴进花荣听了,一同躬身拜谢,柴进道:“君真义士,此生不敢忘。”李云连忙扶起道:“二位休如此,折杀区区在下,有幸结交,我心万分欢喜。”

      花荣道:“你们在此稍等,我先去杀掉刘高这厮,然后送大哥回沧州。”柴进劝道:“莫如此!莫如此!贤弟有李广之才,将来若得机遇,定可做出一番安邦定国的事业,何苦为了一介小人断送大好前程。刘高举报你将我留在营中,我若离去,他便不能诬陷,我今夜立即收拾行装,与宋万先回河北可也。”李云亦谏道:“刘高不过狗奴才而已,将军却是一员虎将,玉石俱焚,岂不可惜?我为刘高做事,时时良心不安,决意不辞而别,回沂水县寻找徒弟朱富。刘高在驿站干等,待他知觉时,柴大官人或已回到沧州,他奈得你何?”花荣听了,沉吟不语。

      李云又道:“我乃逃匿之人,不便久留,先去,他日若有空闲,再来造访。”花荣执其手道:“我兄弟永怀恩德,他朝若有用得着处,性命不敢辞。”三人互道珍重,怅然分别。

      翌日,刘高在驿馆设宴邀请柴进,花荣叹道:“不巧,那人昨夜收到家信,家中忽起大丧,已然飞马赶回,恐怕从此要在庄上守孝三年,不能外出游访。”刘高愕然,佯装痛惜之意,暗中却差人追回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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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分两头,且说柴进与宋万匆匆离开清风寨,先到济州梁山泊探访王伦。王伦排马出迎,供待甚厚。居数日,柴进见宋万与王伦杜迁甚是投契,有投身水寨之意,遂留下宋万在梁山落草,单骑返回沧州。

      一路晓行夜宿,不在话下。过了黄河,踏上河北地面,行至某日昏暮,计离家只有二十里路,坐骑踏石伤蹄,不能再行,柴进归心迫切,遂不就宿,将伤马寄于茶寮,迈开大步,取一条穿山捷径回庄。不料那条小路刚被雪水冲刷过,狼藉糜烂,屡屡阻塞。行了一半路,已值夜阑,月黑风甚,路绝行人,柴进自小便来此山游猎,熟知山中状况,因想起附近有一座高壮的古墓,石檐下正好栖身,于是径往彼处,缩在墓门之下,闭目休憩。

      正当梦寐依稀,似睡似醒之际,忽闻笑语声,一男一女,音调熟悉。柴进从石檐下出来,看见不远处有篝火,于是蹑着脚走到树后观望。火边两人,都识得,一个是狐友殷天罗,一个是鱼妻鱼窈儿,各举一截粗柴,拨弄灰炭。

      柴进欣然心喜,正欲现身,忽见天罗取出酒瓶酒杯,与鱼窈儿同杯而饮,顿时震惊住脚,心中一片惘然。耳中听见殷天罗问:“尔寒否?”鱼窈儿挪动身体,依偎其臂,二人目光交接,神色相授,似有非常情意。鱼窈儿道:“数夜不见郎君,独处寒甚。”天罗叹道:“岂有顷刻相忘!只因老夫人连夜恶梦,加派仆人在中宵巡行,驱赶梦魇,我不敢莽撞,防着被那些闲人撞见。虽极挂念,计无所出。”

      柴进见此情景,切齿愤恨,头欲迸烟,眼似飞火,于是攘起衣袖,抽刀在手,然后弯腰捧起一块酒瓮大的石砾,从树后跃出来,怒喝一声,猛砸火上,砸得炭火乱迸。天罗鱼窈儿皆被火屑所溅,同声大呼,随呼而灭,全无影踪。

      柴进本欲继而杀人,忽失二人所在,愕然从酣睡中惊觉,原来不过是恶梦一场,身体犹倚坐于墓檐下,汗流涔涔。梦是颠倒,抑或预兆?殷天罗善于解梦,可惜此梦不能问他。柴进痴想良久,若有所失。

      忽然,树杪上响起一声清宛的鸟叫,柴进抬头看,只见一个高鼻白皙的黄衣书生从大树上飞跃而下,落地无声,原来是鸟药师慕容清。柴进欣然,跳起身笑道:“鸟兄,鸟兄,可知我时时挂念,今复降顾,我心狂喜。”慕容清道:“我在隆虑山被陷河神张尊者用雷电击落,性命悬于毒吻之下,幸而此君识得我师玄中教主贤名,免我一死,我奉命在梓潼仙府为鸟兽行医,辛勤执役,近日才得自赎。”

      柴进感愧万分,引咎拜道:“怪我狂妄,累君子为我受难,深诚悔恨,词不悉心。”慕容清道:“柴大官人,不合如此说。我自黄泉重生,原是官人之恩,以此酬报,十不及一。今日来,别有要事——上次张尊者被你们设计用神刀砍伤,沉困良久,今已痊愈,旋将飞临贵庄,报仇雪恨。在下蒙他不杀之恩,依神道规矩,不可再与他为敌,只应远离纷争。此君由怨气化生,如今虽然是一方道主,度量与众神不同,官人需早作准备,如能和解,力求和解。只可惜我师玄中教主在天竺国奉法苦行,若她在,或能相救。”

      柴进骇然道:“全赖慕容君报信,不然,在下定将懵然死于恶魔腹中。”慕容清拱手曰:“要言已尽,不便久留,今当舍官人远去,官人速归,莫使老夫人怪迟,千万珍重,珍重万千,无忘适才一梦!吾亦从此逝矣。”言讫,不待柴进追问,张开两手,腾飞而去。

      柴进惊闻“无忘适才一梦”六字,顿时貌若死灰,植足在地,久久不能动弹,鸟药师何出此言,难道梦境有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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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诸位看官,此事还需从头道来。柴进宋万走后,庄上由柴老夫人作主,殷天罗协管。柴府宾客虽多,以殷天罗最受礼遇,开销随意支配,内院亦不禁其出入。鱼夫人是水族,畏避风日,平素足不出户,不问俗事,然而鱼氏之艳名流播在外,窥见者无不牵心动魄,称为“神人”。殷天罗虽然暗怀诡谲,却知道鱼窈儿亦是修道有见识之士,乃深自收敛,不敢妖言诳惑,以免败露心迹。

      某日午后,天罗从老夫人处出来,因见天气晴暖,阳光和淑,遂翘足坐在水滨的石头上小憩。时值深秋,落叶飘于水上,殷天罗眼尖,一眼望见某片竹叶上似有题字,遂伸手将叶拾起。叶上著诗曰:“流水何太急!”字迹娟秀,极有风致,天罗爱惜之,纳于袖中。须臾,又拾一叶,诗云:“愁怀无释处,聊题一片叶。”天罗轻叹,怅想寂寞中人,微有哀恤之意。

      这日合当有事。俄顷,远处竹楼中响起一阵磬声,玲玲然,音清韻古,境界绝高。天罗动容,欲去难舍,犹犹豫豫,徐步行至梯下,心驰意境之中,不禁随着这首古曲《幽兰绿水》的调子低唱,唱词曰:

      “列车息众驾。相伴绿水湄。

      幽兰吐芳烈,芙蓉发红晖。

      百鸟何缤翻,振翼群相追。

      投网引潜鲤,强弩下高飞。

      白日已西迈,欢乐忽忘归。”

      曲终,楼上人曰:“幽居竹林,久绝宾客,不意有知音者惠顾,既来和唱,何不登楼一见?”天罗避忌,连说不敢。楼上人再三邀情,天罗颇觉为难,忽想:“我来此间,并非为做好人,此刻又没他人来,何须诸多计较!”于是改变心意,扶梯而上,踏入椒花房中。

      鱼窈儿欣然来迎,披红绡,着翠翘,美艳犹胜于天清节所见。她头上插着一支翠金彩蝶步摇,随其行步动摇,煞是好看。殷天罗一见,搔然心动,无复从容,连忙垂头致礼,不敢正视。

      两下分宾主坐定,互问寒温之后,鱼窈儿道:“大官人在家时,常言温公子雅善音律,乃当世高手。我慕名已久,今日方得机缘,不知公子可否为我一展琴技?或我亦可以强攀清调。”天罗答曰:“主人盛赞,愧不敢当。世间知音者难逢,今日承蒙神士垂青,怎不奉命?前年我在华州,夜宿荒郊邮亭,中夜无眠,于是望月鼓琴。一曲尽,忽然有个修道人分土而出,与我拜揖对坐。那人自称是唐朝人,姓肖,幽没于坟墓之中,本已枯寂,那夜被弦声撩动心瘾,忍不住破冢还阳,邀我抚琴论道。他善弹一首古曲,曲名《南风》,得自仙人虞舜真传,和雅妙绝。我听后,沉湎良久,粗记数弄,归来习得之。此刻不敢自珍,愿献薄技,求一指点。”

      鱼姬微笑,欠身致意,天罗借过瑶琴,稍作吐纳,拜琴起奏。悠悠一曲奏罢,鱼窈儿若喜若悲,零泪如系,不能排抑。天罗不知所措,仓惶起身致意,鱼窈儿伸出一指,止之曰:“此曲早已淹灭于人间,你说会弹,我本不信。昔才听来,音韵清畅飞扬,沁人心骨,分明是上古《南风》之声,公子之手法、情调,尽得原味,虽蔡邕、嵇康之流操弄,也不过如此。我本湘沅水族,幼小时曾经游进洞庭山下的湘妃宅池,听见虞舜妻子娥皇、女英两个一弹一唱,歌此《南风》古曲,情景犹历历在目。今日忽然重闻,怎不触动乡愁?公子若能再奏一番,我愿伴以词唱。”

      殷天罗释然,于是凝神养气,再奏《南风》,鱼窈儿缓缓和唱,其声清婉,其词曰:

      “南风薰薰兮草芊芊,妙有之音兮归清弦。

      荡荡之教兮由自然,熙熙之化兮吾道全。

      薰薰兮思何传。”

      反复三唱罢,二人目眩神驰,良久方苏。殷天罗叹道:“前人气度,真教人向往。今日得闻天池之歌韵,尽释浮世之烦忧,多谢小娘子了。”言讫,忽见一双妙目凝看自己,不觉又是一窘,打岔道,“娘子不必忧心,柴大官人富足清闲,他日偕夫人重游旧地,又有何难。”鱼窈儿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追,山水依旧,亲故无存,身心更非旧身心,重临又有何益!”

      两人默默相对,天罗低下头,且唱且奏,此番奏的曲子叫《闻琴》,曲词曰:

      “玉指朱弦轧复清,湘妃愁怨最难听。

      初疑飒飒凉风动,又似萧萧暮雨零。

      近若流泉来碧嶂,远如玄鹤下青冥。

      夜深弹罢堪惆怅,雾湿丛兰月满庭。”

      鱼窈儿叹赏不已,起身要过琴去,悠悠酬答一曲,曲词曰:

      “情无限兮荡洋洋,怀佳期兮属三湘——

      泝青春兮江之隅,拖湖波兮袅绿裾。

      荷拳拳兮来舒,非同归兮何如?”

      唱着唱着,鱼窈儿哀情褪去,柔情渐生,清声哀畅,容态荡越,殆似不能自持。殷天罗沉湎视听之中,不胜其情,竟推席而起,趋前伸手触抱,鱼窈儿惊愕闪避,天罗又扑之,孽缘因生,魔障飙起,室中儿女大窘。鱼窈儿叹道:“狐君狐君,你我寄身人间,奈何如此。”殷天罗惶汗如沥,惭恨悒郁,狼狈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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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后数日,殷天罗有如丧魂落魄,不言不笑不成眠,满脑子都是鱼窈儿的歌声舞影。第四日夜,思念不可抑止,遂攀坐树上,遥望竹舍痴想,不知有几多情诗怨诗,流过心间,直至月落,才发觉霜积满身,黯然归寝。

      酣睡中,殷天罗梦见自己在山林间追捕一头青猿,青猿回身以柿子反掷,正中鼻梁,打得他满脸果浆,一惊而醒。天罗翘卧思梦,心道:“青猿者,情缘也,柿子者,蜜果也。追逐情缘,乃得蜜果,梦兆大吉!”不觉转忧为喜。

      那边绣户之中,残灯之下,鱼窈儿正怀揣愁思,想起海豹情郎阿陆,想起陷河神张垩子,又想起柴进,想起殷天罗,心乱如麻。阿陆与她有情而无分;张垩子才调绝高,但品性孤傲阴鸷,更与她孽障深重;柴进是人族,在她看来,人族如蜡像泥俑,拘谨迟钝,全无灵气,且柴进与她恩义浅薄,情调相违;只有狐妖殷天罗,兼备兽性、乐性和道性,秀逸清新,摆落俗态,最能与她心弦和鸣,可惜相识恨晚。

      午后,殷天罗避开他人耳目,孤身来到竹楼下求见。鱼窈儿素颜凭窗问曰:“何事?”殷天罗再致歉意,随即登楼,献上一个漆盒。鱼窈儿掀开木盒一看,里头原来是一对青丝鞋。盒者,合也,鞋者,谐也,仍然是求爱,鱼窈儿心领神会,默然不语。

      天罗道:“殷某自从那日相聚之后,寝食未忘,不可自拔,惭愧,惭愧。如今又到此,欲闻娘子爽快语,娘子吩咐殷某去死,也是可以的。”鱼窈儿道:“郎君大好才貌,我福薄,不足当之。”殷天罗道:“此非爽快语。”鱼姬默然,凝看此妖,奇男子也,才情缥缈,似越空之行云;通明强毅,似垂芒之宝剑;诡秘瑰奇,似幽夜之逸光;俊迈不羁,似天堂之白马。女儿之心,终不能自固,遂收下舞鞋,还赠铜钱一枚,铜钱者,同前程也。

      此二子毕竟是妖精,只知遵奉心中情意,对于人间贞信之教,却是看淡,从此往来不绝,时时于夜间嬿会,情爱备至。殷天罗久居俗世,颇知此事万不能被世人所容,一旦泄露,一庄皆辱,于是向鱼窈儿提议,乘夜化妆出奔,今后避世隐居。鱼窈儿道:“柴进待你我不薄,不可不辞而别,等他归来,由我当面向他请辞,如何?”天罗苦笑道:“此事绝难启齿,如若明言,恐怕他不肯包容,定要杀我两个。”鱼窈儿道:“我两个辜负恩义在先,他要杀,也只得由他。”

      殷天罗听了,俯仰沉思,良久不语。直至此刻,他都不明白柴进之前如何能够死而复生,难道此人在冥冥中有鬼神护佑?他心中至少还有三条毒计,每一条都可以将柴进再次推入死地,但是他始终没有着手布置,归根到底,情义甚难割舍,思来想去,总想放弃。如今他又恋上鱼姬,无伦公务还是私情,都弄得泥足深陷,进退维艰。倘若被柴进所杀,倒不失为一个解脱自赎的方法,况且能够与心上人一同赴死,亦无遗憾!于是天罗道:“那等他归来,你和他好好说,我二人同生共死可也。”

      天罗下楼之后,在庄里东西南北地转了一圈,戚戚不安,俄而又再避开耳目,登上竹楼,拉着鱼窈儿的手坐下,道:“我有一件极隐秘的事,务必要和你说。我不叫温天仪,我本姓殷,双名天罗。”于是他详细将自己的身份,来柴皇子庄的目的,前后所作所为,一一告诉鱼窈儿,鱼窈儿听了,笑道:“难怪你总似心事重重,原来如此。我曾听卫河河神说过,柴进身世非凡,宿命与时运相连,绝非妖术所能谋害。此事必不能办成,徒增罪孽而已,还是及早抽身为好。”

      此时,忽闻窗外人语曰:“一善一恶,莫不有报,他生际遇,实如回响,阴鸷之事,及早撒手。”殷天罗大吃一惊,望开去,只见一只黄鸟从屋檐上鼓翼腾飞,超然飞入霄汉,不是别个,正是鸟药师慕容清。

      鸟药师慕容清在隆虑山用无形法刀飞劈随叔卿,酣战之际,陷河神突然现身,轻易将他擒获,罚他在梓潼山为鸟兽行医。服役期满之后,慕容清飞赴柴皇子庄报信,因为张垩子的伤患将近痊愈,即将到沧州争夺鱼姬。

      飞入庄园,恰好见到殷天罗再次登上鱼窈儿的竹楼,于是它收翅落在屋檐之上,一边倾听,一边观察,方知柴进、天罗和鱼姬之间原来暗中有这许多情怨纠缠。它思索再三,最终使用并梦之法,使三人梦境交错,揭破此事。既然鱼姬心中已无柴进,不妨先让柴进知道,使他有机会从危局中抽身出来,同时,不让殷天罗再在柴进庄上住下去,高俅高廉兄弟的阴谋便不能得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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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柴进与慕容清别后,又惊又疑,却未深信,恍恍悒悒地赶回庄园。门房的关先生一见柴进,上前躬身道:“主人回来了。老夫人嘱咐,她有极要紧的话,主人到家,先往她房中相见。”柴进听了,连忙在水井边洗了洗脸,整衣束带,来到内院。

      母子相见,喜盈颜色,老夫人问:“我儿去山东数月,路上可有意外艰辛?”柴进想起在二龙山被杀的三十几个宾仆,心中一酸,几乎坠泪,这刻却不敢禀报老夫人,只说:“孩儿幸可无恙,家中如何?”老夫人道:“庄中无他事,但有一贼,常于夜间出入后园竹舍,早上遣人检点财物,却无所失。”

      柴进矍然一惊,看柴母,只见她眼神凝重,昔才所言大有深意,绝非随口而发。狐鱼之事,他虽然略有心理准备,但传到他母亲这里,便再无转圜余地,一时间愤痛难平,热血直冲头面,切齿道:“妖道竟敢辱我,我必手刃之,破膛剜心,以雪奇耻。”

      当时室内除了柴进母子,还有老夫人的贴身丫鬟知微,她是柴家某仆妇之女,打从出生之日就住在柴家,从来没见过柴进现出这般毛发耸动,杀气腾腾的嘴脸,不禁面有惧色。柴母看了她一眼,吩咐道:“我儿才从远处归还,甚是劳苦,你让厨子做一碗甜汤来。”知微小声答应,快步去了。

      母子二人对坐良久,老夫人忽道:“撞儿!”撞儿是柴进小名,柴进十数年未闻,忽听母亲如此叫他,一惊应道:“娘。”老夫人又道:“你走之后,你娘百无聊赖,日日请关先生到湛露堂,为娘讲书。”柴进道:“娘亲却有雅兴,不知听了甚书?”老夫人道:“听史书,颇有感慨。”柴进问:“有何感慨?”老夫人曰:“感慨古人之事。观乎史书,古之大丈夫,莫不身历妇人之关,不因妇人之言而失智,不因情爱之欲而失德,不因背弃之恨而失器量者,何其少也!”柴进默塞不语,老夫人又云:“人也,有容不及有智,有智又不及有德,一德可以消百灾,然而德又不及度量,有度量者,方为大器。”柴进轻声叹息,虔拜其母,哽咽道:“儿子谨奉娘亲之言,必不鲁莽自弃。”

      俄倾,知微捧来一碗杏酪,柴进囫囵吞下,辞别母亲,径往精舍。

      精舍竹门虚掩,鱼窈儿正伏在书案上沉睡。案桌上残灯如豆,灯下横着一幅绿绢,绢上写有小诗一行,诗云: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笔迹婉媚,情念跃然于上,柴进暗叹,心中异常苦涩。

      此时,竹舍外响起一阵细小的脚步声,柴进凭窗叫道:“温天仪,进来。”他发声一呼,鱼窈儿惊觉,拭目而起。

      天罗在梦中被柴进投石,火星溅在面颊,一惊而醒,醒来犹忆梦中事,沉湎床上,迷迷茫茫,恍若自失。巳时末,侍僮禀报,柴进已经归来,正在老夫人房中,天罗急忙披衣而出。俄而又听说柴进到精舍去了,天罗知道鱼儿将与柴进诀别,遂赶往竹舍。

      天罗入屋,与鱼窈儿对视一眼,不禁同声惊呼,原来对方面上各有数处红热的伤痕,天罗心事太重,之前竟然懵然未觉。柴进冷冷道:“此是新遭火灼之斑,你两个可是被火炭溅伤?看来我们三个昨夜确实做了同一个梦。”天罗奇道:“为何如此?”鱼窈儿道:“此是并梦之术,有人暗中施法,将我们的梦魂摄去,并到一起,因此梦中所见皆同。”天罗叹道:“必是鸟药师所为。”

      柴进哂道:“贤弟因闺房纤腰之惑,永失大义,真可悲叹。”天罗惭惧交集,一时无词以对。鱼窈儿从容道:“我辈妖精,奉道不奉法,礼教蔑闻,情来时,敢爱敢为,率性无忌。事已至此,任君处置,若赐死,求能同穴。”殷天罗道:“我们一直等你回来,等这一刻,奇耻大辱,我们愿意一死以偿,无怨无悔。”

      柴进看着他两个,分明如琼花玉树,万般相衬,对自己而言,大恨已经铸成,杀掉他们,沾一手血,反而无助于淡忘。他摇头道:“夫人负我婚姻在先,我亦不便顾惜挽留,割舍与温某人可也。你们收拾一下,早早离去吧。”

    • 家园 【抱歉】第二十四回因故暂缺,

      以下先贴第二十五回。

    • 家园 【整理】第二十三回

      话说之前柴进于河北柴皇子庄上闲居,某日,在山东失利的白衣秀士王伦前来投靠,柴进藏之于秘馆,款待极厚。二人闭门静话,谈论无所不至,王伦备说自己如何聚众举事,如何在山东遭遇劲敌,损兵折将的经过,柴进听罢,方知花荣在青州大展拳脚,立功扬名,心中万分思慕。

      不久,王伦被朱贵接到济州梁山泊当山大王去了,柴进送别之后,又向柴母请求,要到青州访友。老夫人怒曰:“家道丰足,出游何所求!”初时不许,后亦只得由他。柴进对殷天罗道:“你我乃忘形之友,我去后,家事劳你照拂,可乎?”天罗稽首答道:“小道自必尽力,何用多言。方今世路不净,大官人出行多带随从为好。”柴进遂招集了三十多个宾友庄客同行,最得力者,是一个形貌伟烁,性气刚猛的壮士,名叫宋万,江湖上人称云里金刚。

      临出门,柴进又向鱼窈儿道别,目光眷眷然,鱼窈儿笑道:“天下骚然,盗贼蜂起,官人一路小心,无事早归。”柴进道:“娘子端居相待,我去去便归,相见非遥。”

      柴进等人出了柴皇子庄,驰马南下,一路晓行夜宿,来到青州城军营,得知花荣恰才出发,前往清风镇公干,于是急忙赶将上来。花荣见了,自然无限欣喜,与浑家崔氏一同向柴进见礼,请众人在路边树荫下少歇,拉着柴进坐到僻静处,低声叙话。

      花荣将目下军情略略向柴进说明,请柴进暂回青州州城等候。柴进听了,蹙眉道:“贤弟此行虽可争功,终是危险,杜师子若识破你心意,卒然发难,以你五十人之力,着实难以抵御。”

      花荣笑道:“丈夫行事,当抱慷慨之志,虎穴探子,不避艰险,牵羊拽犬之事,何用我去!我已定计,如此如此,料可成功。”柴进沉吟道:“此是沿用古人计策,贼子无知,未必能识……”他顿一顿,又道:“我这里放着三十几个好兄弟在此,个个狠勇敢战,以一敌十。依我说,你照原定计谋推车去犒劳戍军,我等绕行小道,先到清风镇住下,假装路过。我这伙人一身江湖气,贼人必不疑心我们与官军之间有甚么勾当,到镇之后,我诈病不行,伺机接应你,如何?”

      花荣摇头道:“大哥金枝玉叶,凡事当虑及安危,倘有差迟,教我他日如何谒见老夫人,兄弟万不敢让大哥犯险。”柴进怫然道:“你我八拜之交,等同一体,休说见外的话,你夫妻犯险,为兄若就手旁观,有违结拜之誓,义士之心!你莫一再推辞,句句分开你我彼此,伤我心怀。”

      花荣沉思良久,叹道:“哥哥这般说,小弟不敢辞,唯有愧受。小弟又有一计,如此这般,请大哥与众兄弟代行,如何?”柴进击掌道:“妙计也。我必依计而行,兄弟放心。另外我听王伦说,杜师子擅长夜袭,绰号夜游神,兄弟到了清风寨后,夜里要份外留心……”两人拟划毕,假意握手道别,分道扬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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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荣缓缓行军,行了三日,方到清风寨。到寨时天已昏暮,杜师子亲率全寨兵士列队相迎,杜师子如今是从八品秉义郎,官阶与花荣相当,二人平等见礼。施礼之后,杜师子请花荣夫妇到大帐中用膳,帐中武士环立,花荣言笑自若,殊不介意。菜肴上来,居然只有鱼羹、蒸豆、酱汁茄子三味而已,酒是即墨的黍米老黄酒,花荣连夸酒好,频频举爵邀饮。

      酒半酣,杜某挑之曰:“花将军在州府做官,耳朵里自然八面来风,不知州里人说起杜某这家,有甚言语?”花荣笑道:“你手下这些新降之人,心性未定,难免风纪不佳,虽无大碍,亦须稍加约束。”杜师子连连点头,叹道:“我等驻扎在此,非止一时。早前甚是驯服,近来不知何故,州里配发的粮饷逐旬减少,使得人心涣散。我这些兵原不过是些草民,贱民,从贼也好,从军也好,都只为求个饱暖自在,失意则不好管束,在下极力维持,忒也艰难。如今州里劳军发饷,大振军心,那些衣食小人今后一定老老实实,伫候指挥。”

      花荣沉吟道:“杜兄新来做官,与州里的粮官交往未得火热,此是官场关窍,若不能适时进献财物,克扣军饷是常事。”杜师子骂道:“这班鸟杀才,恨得我呲牙咧嘴。”花荣笑道:“既得钱粮,便当整肃军纪,年末若得中下考评,大不利仕途。”杜师子笑道:“是也,是也。”

      宴罢,杜师子将花荣夫妻送到驿馆安歇,言语间情礼备至。二人约好,来日午时在清风寨校场设宴招待驻军,一并派发饷银。

      花荣就寝之后,浅睡即醒,原来他鼻中嗅到一股清冷的杀气。但凡在厮打中沾过血的刀剑,无伦如何抹拭,总存有一股奇异的腥味,花荣乃将种,对这种气味有独特的感应,立刻就知道有若干人手持出鞘的刀剑在附近走动,当下连忙拾起刀火,出门四下察看。

      走出馆舍,气味越浓,只是眼前一片漆黑,分不清来敌藏身何处。舍门左侧有一株青桐树,树干端直,树身泌汗,青桐之汗似油脂,粘上后极难洗脱。花荣发现树干上有抿摸向上的痕迹,立即举火往高处照去,果然发现有个灰衣兵匿在树上。

      花荣勃然变色,大声申斥,侍从闻变,纷纷从睡铺中跳起,奔跑来看,那探子只得盘爬下树。却在此时,杜师子领着数十个卫士从夜幕中走出来,指住那小兵的眉心骂道:“贼杀才!你身染瘟疫,正待把你囚起,四处找不着你,却原来藏在此处。”

      花荣满心惊疑,面上却微笑不露,吩咐手下不许触碰病人,任由杜师子把探子领走。杜师子再三拱手致歉,花荣好言送别,闭上院门,即令手下人全部披甲持弓,登高戒备。

      杜师子退到远处,忽见二龙山喽啰钟福儿驰马而来,下马道:“小人替头领邓龙带话,邓头领说,花荣诡计多端,此番来意跷蹊,似是不怀好心,杜头领不如乘夜将他袭杀,随便给他加个罪名,送返州城,看州里动静。若犹豫不决,后悔莫及。”杜师子沉思良久,终是下不了决心与官家翻脸,只道:“你回山禀报邓龙,花荣防备严密,不能下手,急切动手只会打草惊蛇,反让他跑了去。我只待来日校场会餐,到那时,众兄弟一律佩带刀枪,他若发饷,万事皆休,他若无礼,乱刀将他砍杀未迟。”钟福儿记讫,上马去了。是夜双方默默对峙,通夕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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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更过后,花荣领军士来到清风寨校场,外设岗哨,内里暗中布置停当,设席于校场两边,摆上麦饭、肉干、油酒、甘枣等饮食。

      到了午时开宴,杜师子与军人持刀枪赴宴,花荣亲自外出迎接,礼敬非常,又容许军人带兵器入座,军汉们各分统率坐定。坐席后吊着粗绳,绳上垂有小绳结,让他们将兵器绑定在绳结之上。

      少顷,花荣走上阅兵台上目算了一下,估计人已到齐,即令击鼓奏乐,向两边劝酒,慰劳款至。酒过三巡,花荣接过鼓槌,亲自擂鼓,侍从二十人手持长戟,从阅兵台上下来,络绎起舞,所舞乃军人之舞,叫《李世民破阵乐》。

      一曲尽,舞者肃立,花荣抛下鼓槌,纵声长啸,校场四角的弩楼上有数人齐声大喝,把军人身后的粗绳“呼”地一声拉起,带着他们的弓枪剑盾高飞,离地三丈余,与弩楼齐平,军人震惊,纷纷起席。

      花荣拔剑逼住杜师子,叫道:“众兄弟休要惊慌,我奉命只取杜师子一人到州府,余者无罪。”杜师子怒道:“我有何罪?”花荣道:“你既受招安,便是朝廷命官,须保一方太平,为何屠灭镇东鹿头村?又为何与清风山、二龙山、桃花山三山草寇勾结,意图谋反?”杜师子道:“我已归顺,再谋反是灭门大罪,你有何凭据?”花荣冷笑,向看台下使了一个手势,台下持戟的军士立即跺脚示意。

      这时,忽然“轰隆”一声,校场中央武士环卫处地面崩陷,有数十个手持朴刀的矫健汉子押着两人从尘烟中冒头出来,跃上地面。花荣道:“杜师子,你看仔细,这是你派往二龙山、桃花山两处奔走通消息的钟福儿和骆麻子,如今都被我拿住,将来到了州府公堂之上,此二人可以与你对质。”言讫,花荣手一挥,那数十个壮汉又拖着俘虏跳回地洞之中。

      各位看官,何以有地洞?原来杜师子当初曾经挖地道突袭里豹,得胜之后,只将地道口封死,地道却依然卧在地下,柴进带人悄悄潜入地道之中,日夜挖掘,将出口改到校场之下,因此有适才一幕。他们忽然现身,旋即又退回地道中,使的是疑兵之计,使清风寨的士兵搞不清地下到底藏有多少伏兵。

      当下杜师子咬牙切齿道:“狗官!只恨昨夜未能下决心杀你,今日反中你暗算,好悔,好悔。”花荣笑道:“好汉争斗,原不应用诡计,我知你一肚子不服。我给你一次机会,你我都是主将,未免让众兄弟流血,就在这校场中决斗,胜者生,败者死,如何?”杜师子道:“决斗甚好,死了也开眉展眼。”

      杜师子有谋反之罪,若被解送州府,非死莫赎,决斗是死里求生之路;花荣以小众犯大众,亦想堂堂正正地斩杀杜某,以服人心。于是二人当众立誓,马鞍上决生死,生者善待死者之兵。

      戍卒们让开一片空地,杜师子披挂上马,挺起一丈六尺长的狼牙槊,策马跑到百步开外,回身一看,勃然怒起,原来花荣的坐骑仍然系在马桩上,枪甲鞍镫皆散置于地,抱手遥望,好整以暇。杜师子心道:“这杀才竟敢轻慢若此,你自取死,不是我偷袭。”遂不待花荣穿甲,纵马来刺。

      花荣见他跑马过来,方才舒展猿臂,整鞍、配镫、振衣、披甲,戴上兜鍪,扯开马索,上马盘枪,动作轻捷无伦。眼前怒马奔至,花荣抖弄枪花,逆刺来将,只一合,刺中杜师子前臂,顺势将他手中的长槊拨飞,两军哗然。

      花荣圈转马头,望着两手空空的杜师子,目光萧索,如视死人。杜师子又惊恐又沮丧,抽出佩剑,驰马向校场门口冲去。花荣大叫道:“休要拦阻。”官兵立即向两边分开,让出道路。花荣将枪挂在得胜钩上,跃马跳上看台,从部下手中夺过一张硬弓,弯弓猛射,二百步外,一箭断其脊骨。杜师子折腰仰后而死,脚犹夹马,跑出校场之外。

      戍卒们震骇心目,不知所措。花荣张臂呼道:“众将士,国家知你等都是朴实之人,只因一再被诱迫,才陷身于逆贼麾下,难以自拔,并非真心叛乱。若是良人,此刻可速速拜伏,改过尽忠,后拜者即是反贼,不得赦免。”军汉们闻说,争先恐后地抢到阅兵台前,罗拜在地,纷纷曰:“将军神威若此,我等惟命是从,再不敢反叛。”

      花荣道:“首恶已诛,从者皆免,花荣若为旧事再杀一人,有如此弓。”言讫两手一拗,将手中硬弓折断,丢向台下。戍卒们连连叩头称谢。花荣用好言安抚一番,然后吩咐摆开书簿笔墨,让这些降卒排列成队,逐个上前报告姓名、年岁、职务、籍贯等等,领取饷银,再将官兵重新编派,校官们平调职位,统率新兵,同乡者分而治之。

      如是一直忙到天黑,方才安排停当,花荣又到营中清缴军械,清缴毕,戍卒们各回新编的军帐内就寝,营中禁声,敢喧叫、妄言者立斩。花荣全身披挂,通宵巡营,是夜两下皆不敢熟睡,然亦粗安。

      翌日,黄信如约率领大队官兵赶到,与花荣交易,各将四成兵士换到对方营中。三日后,清风寨再次发饷,五日后重新分发军械,七日后,黄信见戍卒们安分无事,先率州府兵撤返,花荣留守清风寨,等候军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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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此,花荣方才稍得闲暇,于是让蒯琼在寨中巡逻,自与崔樱于军帐内设宴款待柴进、宋万等人,花荣准备了两石老黄酒,与众人谈谑劝醉,大碗共倾。夜深酒涸,宋万等皆饱醉摇晃,相扶而去,剩下柴进和花荣夫妇烹茶对坐,闲谈世事。

      有顷,花荣来到后院厕中,正小解,忽然嗅到出鞘刀剑特有的清冷杀气,吓得他竦然毛竖,酒意全醒。他倒退出厕,向厕房里喝问曰:“何方好汉在此,怎不现身相见!”厕中刺客原本伏在暗角,被花荣叫破,只得耸身而出,向他拱手致意。

      花荣看这人,只见他身长五尺半,乌衣黑帻,作夜行人打扮,面皮光白,相貌秀杰,左手反握一口短剑,神态从容不迫。花荣心中明白,昔才这刺客如若果断出手,自己必死无疑,真是凶险!当下他不敢怠慢,敛容抱拳还礼。

      那人道:“将军你好,在下浙西人,姓郑,打银为生,只因嗜赌输光了财物,无颜面回乡,于是流落在江湖上。近日欲到附近山寨落草,原本打算取你的人头作为投名状,因此伏在厕舍中。昔才临机一刻,忽然起了念惜英雄之心,犹犹豫豫,未能下手,以致被你知觉。事已至此,却当如何?”

      花荣道:“刚才壮士若决然出手,我命早已飘飞。壮士对我也算有不杀之恩,我亦不便留难。壮士胆勇非凡,何必自污作贼,不如入我营中,一同为国家出力,做一番封妻荫子的事业,如何?”

      郑某人摇手笑道:“我性子快,受不得官家约束,若无他事,就此告别。”言讫便要离去,花荣却道:“且慢,且慢。壮士既是江湖中人,可曾识得河北横海郡的小旋风柴进?他恰巧在我军帐中作客,若要相见,我愿引见。”郑某喜道:“久闻柴大官人仗义疏财,是现世的孟尝君,自然要见,有劳引见。”

      二人并肩回到帐中,郑某人见到柴进,扑头便拜,说道:“苏州人郑天寿见过柴大官人。”柴进连忙扶起道:“何德何能,蒙受错爱,天寿兄弟快请坐下说话。”郑天寿道:“小人是绿林贼,身负命案,不便长留军中,此来欲与柴大官人共饮三杯,以作留念。”于是亲自斟酒,与柴进满饮三杯。

      饮酒毕,柴进脱衣为礼,郑天寿以短剑回赠,卷起绸衣,躬身向柴进辞别,然后回顾花荣道:“花将军,你我阵前再见!”言讫,飞跑没入夜色之中,不知所往。

      柴进看他去远,赞道:“好一个爽快率性之人。”花荣道:“大哥不知,适才我几乎被这厮刺杀。”遂将之前在厕房与郑天寿遭遇的过程说了一遍。柴进奇道:“此人甚是果敢,既然决意杀你,埋伏停当,为何又在紧要一刻犯迟疑?”花荣道:“我也不解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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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帐外忽有人笑道:“是我使了截心咒,暂时将他杀性禁住,不然的话,这煞星早就扑起来了。”崔樱一听,欢喜道:“师兄来也。”笑语者迈着捷步走入帐中,不是别个,正是飞天夜叉猪淑良。

      帐中三人见他,踊跃拜迎。猪淑良回拜,随即自腰间取出一个竹筒,交付崔樱道:“府君得知小姐在二龙山遇险,思念不已。恰巧猪某奉命到东岳公干,顺路将家书送来。”崔樱大喜,扭开竹筒,筒中有一尺信笺,笺上冥文满纸,尽是崔府君手迹,备诉离恨。崔樱读毕,泪下涟涟,猪淑良道:“淑良此行,主要为公务,不便在凡间久留,小姐稍忍酸楚,写一封回信,我好带将去。”

      花荣闻言,立即取来文房四宝,为之研墨。崔小姐拭泪拢袖,濡笔回书,柴进花荣猪淑良三个则乘间畅叙旧情。猪淑良对花荣道:“贤弟在青州扫灭巨寇,保国安民,造下一番大功德,府君在泉下闻知,日日欣喜。”花荣笑道:“征战数月,虽有小成,功德尚未完满,我心未足。如今附近的三座恶山都被绿林客盘踞,时时作恶,若都拔除,青州道路才能恢复太平。”

      猪淑良道:“三山是哪三山,头领都是什么角色?”花荣道:“第一山是清风山,我仇人燕顺、王英引数百人占山为王,这两人喜欢挖食人心,是披着人皮的虎狼;第二山是二龙山,为首者叫邓龙,绰号金眼虎,此人原本是杜师子的副将,杜师子受招安时,他带一部顽贼到山上宝珠寺落草;第三山桃花山,为首者叫小霸王周通,是由本乡本土的游民纠结而成的一伙马贼,打家劫舍,为害多年,白家兵势大时,周通曾经为白家兵助战。这三股草寇虽然各占山头,暗中却互通声气,间或啸聚而进,攻袭县镇库房,甚是猖獗,我有志逐一剿灭之。”

      柴进道:“我到青州之后,多曾听闻此辈大名。据说这几个山寨都在穷山恶水之中,喽啰们一如寻常村夫猎户模样,若不行凶,无从识别,且聚散无定,任意出击。贤弟欲尽数清剿此辈,不知可有好计?”花荣沉吟未语,猪淑良道:“说起盗寇,二位可知阳世间有一套不立文字,天然而成的匪子兵法?这比起孙子、吴子的兵法要利害得多。太平时节,世间的贪恶狠虐之徒便如星星之火一般,隐伏在深山大泽里,游击侵扰民生,饶是韩信、白起在世,也难将之尽数肃清。若遇暴政荼毒,游民大增之时,贼势便涨,如同乱流归聚一般,聚合成巨寇,把大小衙门乃至朝廷庙堂打得粉碎,千古如是。当今赵宋天子高韵自许,不修至德,兴修奢华台馆不息,劳役万民,奸臣因之得势,朝野侧目,路盈怨叹。不数年,民间必有大变,势难控压,贤弟陷在官场,不可不醒视之。”

      花荣叹道:“我一个从八品副将,屑屑卑微,对于朝廷大事,知之亦无从改之,无奈也。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乃是军人本分。大哥昔才问我可有破贼之计,目下尚无好计,但我思量,这清风镇地处通往三山的岔路口,若能在此领兵,定可有所作为,我将向知府相公恳请,求他许我接任清风寨知寨一职,然后徐图后计。”

      猪淑良留坐到三更,谈论无所不至。崔小姐写信讫,花荣接过纸笔,另写一信,写罢,吹干折起,放入竹筒之中,交还猪淑良道:“仰累师兄奔走。”猪淑良接过竹筒,起身系在腰间,拱手道:“我乃地狱夜叉,虽与三位相交,不愿人知,不多留,朋友之间,以心相照可也,珍重。”又对花荣道:“贤弟不须向知府求职,东岳泰山有个夜叉叫猴学良,与我私交极好,我让它在冥冥中设法安排,定教那慕容知府指任你为清风镇知寨,万无一失。”花荣欣然道谢,送出帐外,倏忽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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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月之后某日,慕容知府登堂理事,将军李云奉命来见。李云自降服以来,一直在刘高手下做事,极是恭顺。他作贼时,颇有一些积蓄,近日取出来贿赂刘高,刘高大喜,向上疏通,举荐他升任清风寨知寨。慕容知府收了银子,便使人传他来衙门领取任命书。

      慕容知府向李云随意问了几句军务之后,取出公文纸,提笔蘸墨,欲写委任书,写着写着,心中忽然一颤,竟将花荣的名字写在委任书上。慕容彦达只得另取一纸再写,写到人名处,心中一片空泛,抬眼看去,某军官伫立堂下,就是想不起他的名字,满心只想起近日在州城述职的花荣。慕容彦达顿笔良久,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原本叫什么名字,落草时可曾更改?”李云一窘,陪笑道:“小人姓李名云,不曾更改。”慕容知府一笑,举笔欲将李云名字填上,手一抖,不知如何,又将花荣二字填在委任书上。

      知府大奇,伸手取来第三纸,小心书写,写到名字处,可怪,浑忘了阶下军官的姓名,此番却不好意思问他。慕容彦达低头默思了半晌,脑中好似塞了一团乱绪,除了花荣外,竟然想不起军中其他人的名字,极觉诡异。忽有水滴沿耳际淌下,原来他惭急烦挠,竟致汗流。慕容知府叹了一口气,怏怏然在公文纸简单写上“特授此人为清风寨知寨”等字,盖印插入封皮,令李云立即将信送到马步军都统制秦明处。

      李云喜吟吟地出了公署,径直来到秦明的大营。入辕门,遇见一人牵着高头大马,迎面而来,其人也,齿白唇红双眼俊,细腰宽膀似猿形,正是小李广花荣,李云是下级,连忙上前唱个大喏,二人闲谈开来。

      俄顷,花荣身边的那匹大马开始摇头晃脑,极不耐烦,忽地立起身来,引颈长嘶。花荣喝斥之,连连挥手拍击,使它定性。

      李云赞道:“好一匹烈马,鹿颈鸭膺,脊骨郁缩,嘶鸣声好似瓦子里的排箫。”花荣见他评论得当,完全是行家口吻,喜笑道:“是也是也。这马三岁,生就好筋脚,行不扬尘。你再看它胁下这里,有一片粗皮,重重叠叠,好似龙鳞,昔才我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唤做倚海龙。马是好马,惜乎脾性太暴,摔伤过不少骑士,至今未有主人。我听闻它恶名昭彰,特到马圈领它出来,回去好好调教一番。”

      李云伸手搔马,叹道:“但凡骏马,性子无不骄悍,在下也爱驰骋之术,可惜与军中的马师们生分,不得消息,落了后。” 花荣见他爱玩不舍,又知道此人一身好本事,有心和他结交,于是道:“这马我也是刚刚牵来,未经调教,兄弟喜爱的话,先和它耍一耍,如何?”

      李云有心在花荣面前显露本事,也不推辞,便道:“在下鲁莽,确实想试一试,将军休要笑话。”言讫,接过缰绳,踊身上马。那倚海龙见有生人骑上来,不鸣不走,猛地四脚一蹬,踯踏而起,要将李云抖下背来。李云措手不及,连忙一抱,双臂紧紧圈住马脖,方才不至摔下。

      李云骂道:“劣畜!”两脚如巨钳,夹定马腹。那马肚子吃痛,好似发疯一般,飞跳不止,有时人立,有时后踢,百般颠荡,李云却似铁箍一般,牢牢铸在它背上。

      倚海龙的筋力确实惊人,足足跳了小半个时辰,猛性才稍稍衰减,流汗且喘。李云等到这时,方伸开两手,右手横捉马耳,左手下按马眼,临之以威,那马耸然一惊,止步战战而立,不敢稍动。围观的将士见了,哄然喝彩。

      李云对花荣道:“这马可算是驯服了,今后驰之跳剑山亦得。”花荣笑道:“不是好汉,调不得这等烈马,兄弟是真好汉,你我就凭这匹倚海龙定交,这马送给你了。”

      举凡武人,无不爱惜良马,赠马是一等重礼,李云大喜道:“若如此,却之不恭,感激不尽。小弟先将这马驰回营中,他日再摆宴席,向将军致谢。”言讫,忽想起自己原本要到秦明处递送公文,遂将怀中的公文取出,交给花荣道:“相烦将军代我将公文交给秦统制。”

      花荣是驯马的行家,心中明了,这李云与倚海龙恶斗良久,腰胯已然负伤,不便下马,若要人扶,未免在众人面前折了威风,因此急于回营休养。他接过公文道:“兄弟放心,我这便前往都统制帐中转呈。”二人拱手而别,倚海龙在李云的驱使之下,低头小跑,出了大营。

      花荣来到秦明帐中呈献公文,秦明拆开一看,纸上只有十字:“特授此人为清风寨知寨。”下面盖有知府大印,秦明将信收起,笑道:“相公将贤弟迁为清风寨知寨,清风镇位于清风山、二龙山、桃花山三处强人之间,是如今青州最紧要的去处,今后缉盗重任,可都落在你肩上了。”花荣喜道:“群丑猖獗已久,末将去后,定将设法扫荡。”秦明便将相关的印信授予花荣。

    • 家园 【整理】第二十二回

      翌日午后,官兵将分散在各处的俘虏重新驱集到某处土牢中囚禁,土牢防锁坚固,闷不通风。花荣和黄信仔细审讯囚犯,查探敌方各种情况。

      三日后,秦明召见俘虏中的首领,那人身材长大,相貌魁宏,双拳骨面,三叉黄须,姓朱名贵,江湖上绰号“旱地忽律”。忽律者,鳄鱼也。

      朱贵见面不跪,直挺挺道:“我等来此数日,官府只给水饮,不给饭吃,莫非是要把我们活活饿杀在牢里?我等出来造反,自知早晚必死于刀下,官府何不早早将我们杀头,给个痛快?”秦明微笑,不给食是黄信的主意,目的是要使他们虚弱,易于染病。秦明道:“你等连月抢掠,扰乱民生,阻断商道,临朐城中食物亦紧缺,哪有余粮养这许多犯人。若说杀你们,虽然是举手之劳,本官却于心不忍,更不欲坏了名声。毕竟你们大多数人都是受了贪官污吏的气,才沦落到从贼造逆。也罢,我上一战杀得痛快,邀功也不差你们这一小堆脑袋,就免你们一死,放你们回家务农,如何?”

      朱贵愕然道:“此话当真?”秦明作色道:“我身为一州主将,岂可在军中戏言,你等马上就走,不许再在临朐城停留,否则一律当作探子,立杀不饶。”朱贵倒头便拜,千恩万谢。

      这群饿了两天的俘虏一无钱财,二无气力,哪里也去不了,纷纷寻回原来的山寨栖身,几百个人如同几百个病引子,数天内让白家兵病倒一大片。疫症流传开来,百姓亦不免沾染,临朐城中,官兵在闹市支起大锅,煮汤药舀给病民当场饮服,坊间却再也买不到一两药。不独青州一处,整个京东东路的药商都被官府严密监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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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月之后某日,白家兵头领李云的徒弟笑面虎朱富带着三五个小喽啰在弥水河边采摘野菜,忽于野草丛中发现一具尸体,某人身穿青羔皮袄子,中箭而死。当此盗贼横行之时,死人不足奇,极可能是他这身皮袄子过于新净,以致有人要夺,这汉子被冷箭射中之后,逃到此处毙命。

      朱富剥下那件羊皮衣,正要披到身上,猛然看出跷蹊。他把皮衣内侧的一条白色粗线抽去,羊皮微微裂开,暗格里掉出一封书信。朱富见这书信的样式似是官府公文,回到山寨之后,将信交给贼中的字匠,字匠惊道:“此是军书,内有官兵军情。”

      是夜,李云带着军书赶到王伦所在的山寨,王伦展开一看,原来是青州兵马总管秦明致慕容知府的信,大意云:闻知疫症在益都城急剧流播,药已罄尽,明日将遣副将花荣率兵护送五车药材到彼。

      王伦览毕,思索不语,李云怂恿道:“近日瘟疫大行,山寨中死亡相继,若知有药可夺,众弟兄皆愿死战,花荣不足畏也。请哥哥下令,集合人马设伏取之。”王伦道:“此信来路跷蹊,或恐是计。”李云道:“哥哥!药乃救命之物,纵使冒着刀丛箭雨,也要拼死去夺。我们可以一面布置埋伏,一面安排细作查探实情。假若他们使诡计,车上运载的必不是药材,我们便散去。目下先做准备,在城外各处路口分置哨骑,战与不战,示军情而定。”王伦从之,连夜发出号令,调集李云、陈菱角、杜迁各部备战。

      各位看官,白家兵目下以杜师子部最强,为何单单不用?原来杜师子向来喜欢自行其事,上次两军会战,杜师子部后至,因此折损甚微,亦无人被俘,如今最是人多势众,也未受瘟疫之苦。不久前,杜师子挖通地道,乘夜钻入清风寨,不但救出邓龙,还杀得里豹狼狈而逃,仅以身免,从此杜某更加不可一世,大放夺权之辞,因此王伦不敢用他。

      翌日迟明,花荣果然从临朐城的药库中提走五车药物,装车之际不慎,药块撒满一地。探子得悉,连忙将消息传递出城。辰时末,花荣带着一部人马,护送五辆牛车向青州州城进发。

      李云等闻报大喜,立即将部队分布在道路要害处埋伏,李云、杜迁伏于左山,王儒子、陈菱角伏于右山,明号令,悬赏罚,等候官军入围。

      花荣赶着牛车北行,行军将至险地,忽有一骑信使从临朐城策马而至,花荣似乎从他口中听到什么紧要消息,匆匆折返。李云接报愕然,传令曰:“花荣退兵,似有奸计,众人休要莽撞出战。”王伦之子王儒子忿然道:“精兵集结,岂有无功而返之理,李云胆怯不出,我等自去。”遂不听号令,与陈菱角悍然从山中杀出,骤如疾风,赶来追袭官军。

      花荣回行数里,听见身后喊声大作,立即把枪一招,铺开一片疏阵迎战。贼军近前,花荣用画鹊弓射之,箭箭不落,立杀十数人。贼兵惊骇,连连倒退,王儒子咬牙睁目,大喊道:“救命之药,即在眼前,众人何不死战!”匪军连日病倒病死者极多,余者人人自危,听王儒子这般鼓动,纷纷抖擞精神,持剑盾者在前,持大刀长枪者在后,发起冲锋。花荣见贼兵士气旺盛,来势汹汹,急令官兵撇下牛车退走,由他亲自断后,撤离战场。

      王陈二人得胜,并不追击,喜洋洋牵牛便走。花荣拍马登高,遥遥观望,目数贼兵约在一千人上下,行伍参差不整,连声冷笑,招集官兵杀将回来。王儒子见状,指挥贼军回身应战。

      官兵并不急于逼近,只是用力翻舞旗帜。那几头运药的蛮牛都曾经受过特别训练,官军将之困在院中,每当墙头上旗号翻动,便有人用弹叉射击它们。此刻又见旗动,蛮牛狂性立发,乱跳乱撞,贼兵约束不住,行阵大乱。花荣身先士卒,奋勇冲杀,贼兵抵敌不住,败阵而去。

      王陈二人退到山后,与李云杜迁汇合,坚称花荣兵马不多,大可围攻。李云闻说,遂尽起伏兵,杀将出来。花荣见贼兵人多势众,斩牛碎辕,弃药而去,李云等收拾药包回师。

      贼军走了半里,忽闻喊声大震,烟尘冲天,横斜里杀出大队人马,全是官兵,分别有牌刀手、枪戟手、弓箭手等等,密密麻麻,摆开一个牡阵,军容整肃。为首大将黄信,跨着骏马,提一口巨剑,截住去路,高声喝道:“官府大军在此,哪里去!”

      诸位,贼兵在四野布满哨眼,为何事先没有得到一点军情,黄信一军难道从天而降?非也,原来黄信领兵伏在运盐用的大船之中,以油布遮头,沿弥水而来,贼兵疏于水路之事,因此失觉。

      黄信喝叫毕,转而笑曰:“王儒子、李云,这几车经过七煮八煮的药渣,何至于拼命来夺?既坠我算中,不如解甲来降,莫要苦战寻死。” 贼兵闻之,方知吞饵,面面向觑,军心惶惶。

      王儒子怒道:“我等努力向前,将此人碎尸万段,便不枉此行。”言讫,下令擂动战鼓,督促众人冲杀。黄信挥动号旗,官军依序而进,贼兵新败,望见官兵又摆开这种锥形的阵势,人人心惊胆战,欲后退,则花荣领兵杀到,前后夹击,贼军进退两难,登时溃败,各自冲开血路逃生,李云杜迁向西方突走,王儒子陈菱角向东北方突走,花荣黄信分头掩杀,以图扩大战果。

      陈菱角见官兵穷追不舍,向王儒子道:“少主先走,末将合后,前面都是田野,只有正北方的一座石头山甚是险峻,可以据守待援。”言讫,陈菱角掉头力拒官军,恶战片刻,部下折尽,只剩他一人一骑,夺路而走。黄信从后喊道:“教猱郎,休要执迷,尔等残破之军,何能再战?不如早早来降,黄信保你做官。”陈菱角不答,神色沮丧,低头狼狈奔逃,最后弃马登上石头山。黄信屯兵山下,围而不攻。

      陈菱角走上山来,贼兵余部都在山顶歇息,因为强行穿过半山的灌木丛,兵裤尽皆划破,血流斑驳。有少年人悔恨痛哭,王儒子盘脚坐在一块平阔的横石上骂道:“死生有命,哭有鸟用。”陈菱角快步走到他身边,俯身言事,王儒子听不仔细,低头附耳过去,陈菱角抽刀疾砍,王儒子头颅落地。

      花荣杀得李云部七零八落,一直追到森林广茂之处,贼兵方能分散遁去。花荣重整人马,又到黄信这边助战。黄信正与一众官兵坐在松林下乘凉,见花荣赶到,连忙迎上前来,谈论战况,花荣问:“贼人既然逃到山上,何不攻山歼敌,却任其喘息?”黄信道:“若猛攻,贼人必拼死抵抗,不妨缓一缓。我观陈菱角上山前目光闪烁,心意动摇,欲归降,手中却无好礼,因此上山去取而已。今我围而不攻,逡巡,陈某必将王儒子人头送来。”

      花荣道:“贼人势穷,强攻杀之可也,何用招安!”黄信道:“纳降后,此辈都成我等板上之肉,任意处置,不纳,则战乱终难消停。”俄顷,陈菱角果然提着王儒子头,带兵下山来降,花荣黄信以礼相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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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临朐,二人先进大帐见秦明,备说破敌及收降陈菱角等事,秦明笑道:“陈菱角罪孽极重,斩之可也,何须带回?”黄信道:“今贼兵屡战屡败,人必各思前程,招一头领来降,授以官职,则必有后继者接踵而至,贼势便解,王伦之首可得。”

      秦明沉思少顷,遂将陈菱角请入大帐相见。陈菱角倒头便拜,连称“死罪”,秦明扶起,许之为承节郎,编在花荣麾下。秦明又问:“陈郎既降,可再为国家建功否?”陈菱角道:“此役又败,李云等辈已无斗志,某去说之,定当倒戈来降。”秦明使之去。

      李云日间被花荣一箭射中臂膀,仗着奋勇,侥幸在刀枪丛中漏身而还,点算余部,则只剩寥寥数十人。李云独坐洞中,不胜忧戚,难以入睡。夜深,忽闻脚步声,李云举火一照,原来陈菱角扮作普通一卒,绕过卡哨而来。

      李云惊道:“闻得贤弟已降,今夜为何而来?”陈菱角从容道:“小弟虽降,仍有要言相告,因此冒死来访。”李云默然,俄而叹道:“我不能杀弟,坐吧!”陈菱角跨凳而坐,说李云道:“王伦才局太浅,断非开世立业之人。此月两战皆败,势难振作,我辈与其窝在穷山待剿,不如积极求生。小弟今日大受秦明礼遇,此人就似戏曲里的刘备、李渊一般,善待豪杰,哥哥若肯随我去,亦可一同做官,他朝再展抱负,未可限量。”李云道:“我与贤弟情好,此事依从贤弟便是。”于是决意投降,部下朱富等人不愿为官,李云分金遣散。

      到了临朐城,秦明亲自在城门楼受降,亦授李云九品军职,编在黄信麾下。王伦之兵,更为式微。

      青州都监里豹闻知,气急败坏,连忙向表哥慕容知府要来一枚从八品官印,诱降杜师子,杜师子接受招安,就着清风镇驻守,任清风寨寨主。

      王伦既失爱子,又闻众头领先后投降,日夜愁叹。杜迁谏道:“陈菱角所为,实非偶然,如今我军瓦解,手下不知有几多人如同陈某一般心存恶意,伺机加害哥哥,以图领赏。哥哥也莫烦恼,既无力再战,走为上计,留得性命,犹可东山再起。依小弟说,哥哥可以再往沧州柴大官人处暂避,他那里有太祖皇帝御赐的丹书铁券护着,连赵官家都要买账,几多杀过朝廷命官,夺过府库财物的好汉窝藏在他家中,官府亦无奈何。我与朱贵收拾残部,沿山野道路向西去,寻一个重新落草的去处。扎住脚后,再遣人请哥哥回来当首领,我两个非比他人,决无异志。”

      王伦听从,取一套妇女衣衫,扮作逃难老妪,乘夜下山往河北去了。再后来,杜迁王伦在济州梁山泊开辟一片基业,为晁盖宋江之崛起奠定基础,故事都在《水浒》书里,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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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州略定,秦明表奏诸将功绩,拟从临朐撤兵。慕容知府得悉,大悦,遣里豹、刘高押送酒浆三百坛、饼馅肉干五百担、粮食新衣八十车到临朐城犒军。沿途黎民闻讯,载歌载舞庆贺,并以土产之物酬谢官军,礼多,押送的士兵无力接载,百姓于是挑担随行,拥入临朐城。

      将退兵之夜,众将都到衙门中聚宴。这一席饭花费万钱,包罗海陆之美,席面上秦明花荣是主方,里豹刘高是客方,黄信名分上犹是刘高属下,坐于刘高下手。众人乘着喜气,高谈劝醉,只有里豹不接言语,他自知功劳不可与众人相比,独自喝着酸酒。李云陈菱角之辈则强作欢颜,饮涩酒。

      深宵,各人都有醉意,刘高忽斟满一酒爵,起身曰:“座中有阵斩贼军主将者,满饮此爵。”秦明闻言,鼓髯大笑,举爵一饮而尽,饮毕似醉,满面酒容。刘高又斟满一爵曰:“座中有奇袭贼军大将,献首州城,勇著三军者,满饮此爵。”这几句说的是花荣歼灭薛大眼之事,花荣抱拳而起,连说“不敢”,亦饮一爵。花荣近日声名远播,万民钦佩,刘高亦改容称颂。

      里豹见状不悦,鬼使神差地发出一声嗤笑,笑声不响,却恰好传到侧坐秦明的耳朵里。秦明酒量已足,颇不自制,面色一变,嘲之道:“里都监,此番讨贼,你怎地全军陷没?既熟读兵书,有何难事,孙吴两位大神竟不能为你解忧?你须知刘高以身家性命保你出战,惨败收场,如何对得起他?”

      里豹正气闷,见秦明出言撩拨,既惭且怒。他素来狐假虎威,不让秦明,反噎之道:“某只恨兵少,独当杜师子之兵,拒贼一半军势,委实吃力。杜师子那厮,统制亦曾与他交锋,何曾占得些许便宜?我若总括大军,斩王伦之辈不在话下,岂容他逃去。”

      秦明见他嚣张,原要折辱他几句,不料那里豹非但不承,居然反咬一口,秦明急怒之下,恶言迸出,骂道:“直娘贼怎敢无礼,好不知耻!”

      刘高素与里豹勾结,伙同弄权,见里豹境况困窘,连忙从旁缓解道:“息怒,息怒。刘某与里都监也非全无功劳,我等在秦统制麾下作战,凡事不敢迟慢,先后收降陈菱角、李云、杜师子等三处贼匪,里都监又曾经独力击破邓龙一军,功劳岂不与公等齐肩,统制何苦相逼若是?醉矣醉矣。”黄信接口曰:“功过似可相抵,我等但求不赏不罚,便觉心甘,特请统制宽待,莫多责难。”刘高将黄信的功劳与里豹捆在一起算,料那秦明必然无话可说,他在青州城里听取各军战报,以为邓龙部真被里豹所灭,因此又扯上邓龙一事。

      不提邓龙便罢,提起邓龙,秦明怒气更盛,眼眦欲裂,喝道:“里豹!邓龙岂是你所击破,你怎敢夺人功劳!”里豹冷冷看了花荣一眼,花荣虽然屡建奇功,职位仍在里豹之下,敢怒不敢言。里豹耍横道:“不是我所歼,难道两百余个人头是天神所取,掷入我帐中?此事确实由我亲自督办,清风镇全民皆知,详细军情早已上报到节度使处,谁敢翻案!”

      秦明脾性如火,是当世一个活张飞,人所共知,普通人遭他斥骂,不管有理无理,都只是唯唯诺诺,哪有象里豹这般,听一句顶一句的?他睁眼看着里豹那副恃势倨贵,凌上欺下的小人面孔,不禁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也好似被鬼使神推一般,把那蒲扇般的大手猛伸,抓住里豹头髻用力一拧,众人只听见“咯喍”一声轻响,里豹的颈骨被他生生折断,当场丧命。

      事起突然,在座者无不骇愕,连秦明本人都呆在当场,不知所措。座中无论谁杀了里豹,都可以立即将他绳之于法,偏偏却是秦明,是所有人的上司。

      座中一人,最是机敏,猛从腰间拔出佩刀,手起一刀,身边某人人头落地。众人惊视之,死者降将陈菱角也,杀人者黄信。黄信手执钢刀,脚踏陈菱角之头,呼道:“贼将陈菱角真乃凶猾反覆之人,降不数日,又欲叛变,袭杀里都监于帐中,今陈贼已被我黄信诛斩,你等谁来为我见证?”花荣见状,暗暗为他喝彩,随即拔刀插于席上,厉声曰:“我来作证,在座诸君皆见,谁有异议?”

      席上刘高、李云等人纷纷醒来,知道此际生死攸关,谁若露出半点迟疑,一刻内便有被灭口之危,于是争先表态,或夸赞黄信英勇,或怒斥反贼陈菱角,乱哄哄响应。

      秦明一时褊忿,出手杀了里豹,本亦懊恼,见众人如此,心思稍安,心存感激地看了黄信一眼。

      盐监刘高与里豹同党,知道自己最受嫌疑,暗暗惶恐,望见秦明如此眼色,计上心来,起身动议道:“里豹殉职,都监之位悬空,下官欲上书举荐黄将军接任,未知都总管意下如何?”秦明只忌刘高,见他望风使舵,出言附和,忧疑顿消,笑道:“刘公之言甚是,黄信原本就是沂州都监,此番助剿顽贼,杀敌如麻,战功赫赫,本州都监非他莫属。你今夜便可上书荐贤,我决无异议。”众人都道:“我等归去之后,也愿联名保荐。”

      黄信大喜,拭去陈菱角之血,还刀匣内,拜谢刘高、秦明,且道:“做不做官,倒不要紧。小人在阵中仰望秦统制厮杀,使开狼牙棒来,似有千般解数,必必剥剥,打得匪人头崩额裂,端的英雄无比!在下枉自习武多年,手段不得要领,一心愿拜都统制为师,不知可否点拨些个?”

      秦明道:“你我一处为官,上阵需互相救应,你要学武艺,好说!我尽心指教便是。”刘高击掌道:“好也好也,黄将军快拜恩师。”众人拥上前来,推秦明端坐,黄信纳头便拜,从此与秦明定下师徒名分。

      礼成之后,众人分工,军中书记以刘高的名义写了一份有关里豹之死的陈情书,交秦明过目以后,当面盖上刘高印章,遣人飞送到知府衙门。黄信在军中张榜,历数陈菱角之罪,枭首示众,秦明用重金买了一副好棺,把里豹的尸体隆重其事地送回州城。

      慕容知府惊闻噩耗,遂召集众人,详问表弟之死,虽存疑,无奈秦、刘、黄、花等人众口一词。如今国势动荡,匪情起伏不定,冲关入劫之事全赖此辈,他不便苛责,只得将事情草草了结,戮陈菱角尸,厚葬里豹,授黄信青州都监,降将李云则仍归刘高统率。

      经此一事,秦明、刘高、黄信三人暗中结盟,彼此善待,黄信每日向秦明讨教武艺,亲信在花荣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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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月后某日,花荣奉命到知府衙门议事,入东厅一看,慕容知府与刘高既在。花荣躬身趋拜而入,慕容彦直微微点头,无多言。昔日里豹在生的时候,向知府耳里灌进了不少谗言,因此他不喜花荣。厅中另有一人立于阶下,花荣曾经与他打过交道,此人是清风镇的户长,见花荣来到,涩然一笑。俄顷,秦明与黄信谈笑而至,入厅趋拜,知府欣然下阶,慰劳数语。

      叙礼毕,入正题。清风镇户长禀曰:“清风镇不幸,今有新招安之杜师子部屯兵镇中,戍卒们贼性不改,经常劫剥行人,哄抢商户,荒唐事日日不同,闹得附近民不聊生。乡绅们都知道官军镇抚不易,为了息事宁人,不敢惊动州府,只是私下推举数人到清风寨理论。杜某接见之时,派甲士持刀在军帐内环伺,动辄逞凶,他要求附近村镇每月按人口之数向军中缴纳银两和粮食,换取平安。乡绅们又惊又怒,含恨而回。到期,清风寨派人到各处村镇索要钱粮,镇东鹿头村忿然拒命,入夜之后,惨遭驻军洗劫,焚烧聚落,居民六十余户,不见有人生还。我等睹此残暴,只得惟命是从,尽力搜刮,怎奈百姓穷乏者不堪压榨,纷纷离乡流亡,以致近日匪情又烈,清风山有燕顺、王英等人啸聚而起,二龙山邓龙、桃花山周通等,亦有所壮大。我等近日风闻杜师子与三山之贼勾结频密,或将有背叛之事,因此赶来州城报信,求州府设法垂拯,救黎民百姓于水火之中。”

      众人听罢,心中无不了然。此事起因是刘高献计,逐步减少对杜师子的钱谷供应,以期迫使他裁撤兵员。如今看来,杜师子宁愿公开对抗也不肯就范,非但设法从民间压榨自给,而且已经开始着手联络各处残匪,随时准备重操旧业。

      秦明先开口道:“杜师子作贼时,杀兵民不可胜数,血债累累,我每一思之,拳头便痒,只恨未能擒之伏法。如今杜某又贪虐害民,决不可姑息。待我来日提一旅精兵,假称押送粮草到邻近州府,凑近清风镇时,突袭歼之可也。”黄信道:“杜师子不过鼠辈而已,何须本州主将亲自出马,末将代劳便好。”花荣道:“杜师子反志已露,想必早将细作布置在州城,官军一动,他便有所准备,偷袭亦难。若贼兵重施故技,将部众散入山野之中,更无从剿灭。末将愿先率勇士五十人,带上酒肉饷银,假意前往清风镇犒军,一者慢其戒心,二者摸清虚实,三者候其大意之际,锄去主将,抚其部众,消弭此害。计若不行,都监进兵厮杀未迟。”

      黄信沉吟道:“清风寨似狼山虎穴,贤弟如此冒险行事,稍有不如意,恐难生还。”花荣道:“公事为重,末将愿舍身前往。”

      议事毕,众人拜辞而去,只有秦明单独留下,问知府曰:“花荣乃本朝名将之后,临阵英勇,可接百战。我观相公心意,不喜花荣,却是何故?”慕容彦直每次看到花荣,便忆起表弟里豹,里豹最忌花荣,他二人为邓龙一事争功,知府亦略有耳闻。里豹死后,慕容彦直在军中失去心腹之人,大有兵权旁落之感,从此迁恨于花荣。慕容知府这重心意却不便明说,只道:“花荣身带妖胡之气,不中我意。”秦明只道他说的是妖狐,大感错愕,知府又道:“此子是边地人,受胡风,养成胡心,你看他靴子服饰,处处与中原不同,我平生望胡生厌,与他颇不投缘,虽然如此,偶然稍加牵制而已,也不至于太为难他。”秦明听了,苦笑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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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荣营中有五十个少壮勇捷,十里挑一的亲兵,这日尽数带上,每人推一辆粮车,竖起彩旗,与蒯骆驼蒯琼一起前往清风镇劳军。为使杜师子放下戒心,花荣还带上妻子崔樱同行。

      行不数里,忽见烟尘滚滚,远处跑来一彪人马,连叫“留步”。为首之人,龙睛凤目,神气扬扬,正是小旋风柴进,拥从者三十余,尽是魁梧健硕的豪勇之士。皇孙出游,宾仆璀璨,与往日落魄时不同。

    • 家园 【整理】第二十一回

      第二十一回

      暴怒的野蜂从蜂巢中疾飞而出,逢人便螫。车夫们早有准备,立即把卷藏在斗笠上的纱布的扯下来,小绳在颈上一圈,护住面部,然后四散而去。官兵被讧讧乱飞的野蜂刺得睁不开眼,纷纷捂着脸奔窜,官马被野蜂钉刺得狂嘶乱跳,只要挣脱缰绳。

      崔樱一手拉着浣纱,一手拔出转魄宝刀,此刀杀气腾腾,蜂子不敢飞近。王英扯住燕顺离开,燕顺一手遮眼,一手指着崔樱背上的土布包袱道:“布囊里有宝甲,夺宝甲。”王英抽出腰刀,抢上前来,崔樱连忙将包袱弃置在地上,任他拾去。

      王英见崔樱美貌,又欲夺崔樱,崔樱秀眉一扬,挥刀飞削,“噌”地把王英手中的腰刀砍断。王英吃了一惊,不再纠缠,背起包袱与燕顺跳入密林中去了。崔樱自与花荣汇合,一同逃走。

      官兵们在蜂群的追逐下溃散,山路上丢下邓龙及一大堆杀获之物,那金眼虎邓龙被蜜蜂叮得鼻青面肿,全身无一块好肉。逡巡,野蜂散尽,里豹率领骑兵飞驰而至,卷其所有,扬长而去。此刻花荣与部属都已逃到两三里外,除了崔小姐和浣纱,个个满头毒疮。过了一个时辰,军人方才稍稍收拢,狼狈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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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是怎么回事?原来里豹那日挟持花荣部失败之后,回到清风寨营帐,呆坐灯下,不胜烦闷。他自从领兵到此,一直与白家兵杜师子部为敌。那杜师子善于用兵,日间将贼人分散在高山密林的营地里不出,晚上方才结队出来抢掠,去向无定,官军欲求一战而不可得。匪兵衣着全无固定样式,三三两两的,若撞见大队官兵,只需把刀枪往矮树丛里一塞,赤手空拳,便与乡民无异,无从甄别。更有甚者,匪兵经常袭杀零丁在外的官兵,胆大者还敢于趁夜深摸入军营,或杀人杀马,或偷盗放火,得手便走,吓得全军将士相聚躲在营帐里,日不独行,夜不成寐,草木皆兵。到这时节,他翻遍《孙》、《吴》、《太公》、《司马》等书,全无一条实用的计策,长此以往,莫说与秦明争功,只怕某日酣睡之中,便被细作割了头去。

      正发愁,忽闻远处响起一阵争吵喝斥之声,里豹询问何事,卫兵出去看了一看,回禀道:“营外来了一个短小身材的穷汉,定要求见将军,被吴乙挡在辕门,让他说明来意。那汉子发怒,打倒了吴乙和好几个弟兄,如今被赶来助拳的弟兄们捽倒在地,兀自叫骂不止。”里豹道:“你让吴乙押他进来。”

      逡巡,吴乙衣甲狼狈,押着一个五花大绑,满面青紫的短壮汉子进来,里豹笑问:“你是谁人,为甚要见本官?”来人道:“小人有秘计相告,乞退左右。”里豹挥手,吴乙与众卫兵出帐,来人方道:“小人是越狱犯人王英。”

      里豹变色道:“越狱之人,为何到此?你所犯何罪,在何处被抓?”王英道:“小人在七里店杀了一个奸商,被花荣所执,并将小人家产据为己有。小人脱身之后,原本欲到清风山投奔摩尼师燕顺,今晨在半道上望知都监与花荣不睦,思得报仇之法,特来献计。”

      里豹道:“甚么计?”王英道:“如此这般,用野蜂袭之。”里豹听讫,眉开眼笑道:“你这个矮子倒是身短智长,此计甚妙!但我有言在先,我乃朝廷命官,你若杀人属实,我亦不可窝藏、重用你。”王英答道:“小人此来非为求官,只为报仇雪恨。事成之后,自当遁去,他日若再被都监撞见,擒我归案亦可,无所怨。”

      里豹笑而离座,解其束缚,令人随他到山林中收集野蜂窝。又让一群新招来的兵士扮作车伕,由清风镇的户长领头,与王英一同截击花荣,夺其杀获、俘虏以为己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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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荣收束士兵回到临朐之后,将遭里豹用奸计横夺战功之事禀报秦明。秦明勃然大怒,瞪目攘腕,恨不得挥动老拳,把这里豹敲得粉碎,只等次日天亮,便要提兵到清风镇问罪。

      翌日天未晓,探子飞报,昨夜白家兵匪首王伦、向大亮召集贼兵,在西南二十里处下一大寨,寨中人马云集,其地形局面如此如此……秦明闻报,连忙使人击鼓升帐,召集一众将校到沙盘前议事,同时调拨兵马,安排出战。

      将校们驻防临朐已久,却不曾与贼兵正面接战,贼兵分成小队人马,到处烧村掠店,待官兵赶到,却早已散入山林之中。军人们空持刀弓,无处砍射,因此个个憋着一肚子鸟气,这日恶战在即,意气高涨,得蒙差遣者,眉展眼笑。

      花荣奇道:“贼军向来化整为零,避我兵锋,此时忽然集结在城外扎营,却是甚么道理?”秦明道:“值此危乱之际,食物最足珍贵,如今老百姓都将自家粮食埋藏起来,商人大户则用车队载着谷物迁居到临朐城中,贼兵将野外劫掠殆尽之后,早晚也必缺粮,因此汇集起来,谋取大城中的官仓。”

      花荣道:“贼兵既有备而来,必然布下奸谋,不可卒攻,何妨晾他数日?”秦明摇头道:“官兵蓄锐已久,临敌可以死战,纵有奸谋,亦不足惧,我辈若只据城不出,一者难免怠慢军心,二者百姓疑虑,投敌必多。今我五五分兵,只带一半人马出战,贤弟拉起吊桥,闭门留守。我若战敌不利,贤弟再领三成人马出城接应。”

      花荣蹙眉道:“到那时,则官军几乎倾力而出,城池若被贼人偷袭,罪责不轻。”秦明将他拉到一旁,低声道:“临朐乃州南巨屏,岂容有失!我近日让亲兵秘密扎了三千多个假人,贤弟出战之前,安排守城将士在城头上竖起草兵,贼军从城下眺望,理应难分真伪,自然不敢造次。”花荣欣然领命。

      秦明分拨停当,披挂上马,挽起一条狼牙大棒,昂然出战。行军未到敌寨,忽闻鸣锣擂鼓,山林中杀出一彪人马。来者皆披发,个个面恶眼凶,一色用青布抹额,横刀挺枪,摆开阵列。秦明亦就地布开一个新月形的战阵。

      两军对圆,各用强弓硬弩射住阵脚,对阵竖起一面金线绣旗,旗下跑出一个乘白马的白衣书生,手持白羽扇,带笑在马上作揖道:“本帅王伦,素闻秦统制英雄豪迈,有龙虎之姿,今日方知仪质伟烁若此,可见盛名之下,绝无虚士……”秦明喝道:“咄!斯文贼,两军阵前,休说这些酸话,换一个会厮杀的出来,与你爷爷在棒头上见高下。”

      王伦冷笑,侧眼看身边一将,那将会意,纵马而出,骂道:“老汉休得猖狂,我乃先锋使陈菱角是也,速速上前受死!”秦明绰号霹雳火,是个性急之人,当下也不多言,跃马迎战。

      这陈菱角原是江湖耍猴人出身,绰号教猱郎,骑一匹花鬃马,使两口铁叉,遇事最肯向前。此人并非秦明敌手,你来我往,十数回合之后,力气不加,王伦阵上杜迁见状,绰一杆朴刀徒步上前夹攻,秦明全无惧色,反向本阵叫道:“尔等休来助战,看我本事。”言讫,抖擞精神,遮拦敲打,与二人丁字儿厮杀。俄顷,陈菱角的两口铁叉被秦明一棒卷飞,与杜迁双双败走,两边兵卒见状,同时大喊杀出,救援主将。

      官军操练已久,一个个如狼似虎,气势如虹,交战片刻,便将贼兵的主将绣旗砍倒,贼兵抵挡不住,陈杜二人保住王伦先走,余部亦哄然散去,扔下一地尸首。

      秦明正要追击,忽闻边路上响起一阵马蹄声,连忙拨转军阵,果然又有一小队马军前来搦战,为首一将甚英伟,《水浒》有诗为证:

      身着团花宫锦袄,手持走水绿沉枪。

      声雄面阔须如戟,尽道周通赛霸王。

      那将跃马大呼道:“青州统制,识我桃花山小霸王周通否?”秦明笑道:“在下耳冷,不曾闻得?”周通哼哼一笑,将枪望后一招,挥军杀将过来,往来冲突。官军早经演练,立即变换阵型,改用星阵,军势一时疏,一时合,疏时如散星,合时如银河,从容应战。

      逡巡,周通军纷纷落马,周通胆怯,连声呼啸,收拢部下冲开一条路,撮风似的奔逃而去。

      秦明不赶周通,领兵沿着大路向王伦溃退的方向追去,毕竟王伦才是白家兵首脑,擒住其人方为大功。

      追半里,迎面又有一军据住要路,摇旗呐喊,中央簇拥之人,广额阔面,气概洋洋,手提一对混元重锤,高声叫道:“我乃白家兵大统领向大亮是也,秦统制留步!” 这向大亮原本是沂蒙山巨寇,魁梧且有气概,力兼十夫,绰号巨灵神。

      秦明暗喜,他先前从细作口中得知,匪军诸将以这个向大亮最有韬略,近日尽夺王伦威权,俨然已成白家兵的新首领,若诛此人,等于敲断贼军主骨。他勒兵于百步之外,回喊道:“大亮鸟贼,此来正要拿你,你自将人头送到,恰恰正好,快快出来受死!”言讫,骤马抡起巨棒出阵。向大亮哈哈大笑道:“秦明,你是过时的人,老子怕你不成?”遂挥动铜锤迎战。

      战马相交,兵器并举,这两个,一个施手段,一个逞英豪,一个是军班领袖,一个是山林大獠,一个乃天猛星下凡尘,一个似巨灵神出天曹。二人驰马在两军阵前左盘右旋,你来我往,恶斗百十合,难分高下,都禁不住暗暗为对方喝彩,兵匪两家皆看得目痴口呆。

      秦明部将见主帅急切不能取胜,恐有闪失,于是挥动旗号,指挥官兵摆成鱼鳞阵向前冲杀。贼兵见状,亦蜂起而来,两军稍战片刻,胜负未定,向大亮便鸣金撤退。

      官军恃勇轻进,忽闻一阵梆子声,又有一员步将带领大队壮健喽啰,拖枪拽棒,从山坡后闪将出来。来将喝道:“我乃青眼虎李云是也,秦明,你中了我向大王的十面埋伏之计,今日休想逃脱。”秦明骂道:“你等好大胆,敢来太岁头上动土,纳命来!”当下奋武扬威,大杀一阵,杀得李云部倒退而去。

      正欲追歼,周通、杜迁领兵赶来接应,官军与之混战,贼兵败阵而去。官军虽然连胜五阵,此时亦不免疲惫,秦明下令就地休整。少顷,梆子又响,陈菱角杀出,扰攘少顷,退兵投山坡后去了。

      到此时,秦明已然明了,贼人深知官军精练骁勇,正面作战未必能够取胜,于是仗着人多,效仿狼群斗虎的方法,先将官兵一步步引入山林地带,然后派遣小部人马轮番狙击滋扰,余众则以逸待劳。等官军斗志磨尽之后,总会有破绽闪失,到那时,便可乘势奋击,合围吞之。如今他已经落入一个隐形的罗网之中,无论进兵退兵,埋伏在他前后的贼人都会有规划地杀出来纠缠,而且会越缠越紧,直至他们无力再战。

      秦明环望四周,苦思对策,他素来熟悉本州的山川地理,猛醒起附近有一座圆丘,甚可据守,于是引领兵士一阵急行,冲上高处喘息整顿。贼兵见他抢占有利地形不动,只得纷纷从隐伏处现身,聚集在圆丘附近,将官军围在山丘之上。秦明居高临下,观敌而动,只等花荣率兵来援,便可夹击解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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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朐城中,花荣听了哨骑回报,急忙绰起银枪,引兵出城救援。行不数里,向大亮率一军在道路狭窄之处拦截。

      两阵对圆,花荣将枪一指,大声喊道:“尔等都是淮阳、沂州之人,本州知府已经上书皇帝,请旨在两处军州搜杀造逆者家属,以儆效尤。你等罪人,宜及早还乡,免教家人受累。”向大亮拍马出阵,喝道:“咄!花荣,你这个给奴才做奴才的奴才,休要胡言妄语,乱我军心。我即沂蒙山向大亮是也,欲为薛、邓二头领报仇久矣,你休放冷箭,与我在兵器上见个高低。”

      花荣见他骂得刺耳,英眉倒竖,挺起枪直取向大亮。这两个,一个雄赳赳,一个气昂昂,一个要重整世界,一个要掀翻庙堂,一个若飞将军再投胎,一个似李玄霸又还阳。锤来枪架,枪去锤迎,枪攒百朵银花,锤化两道金虹,恶斗五六十合,斗得昏尘漠漠,观者无不咋舌。

      花荣急于为秦明解围,见一时间赢他不得,便无心恋战,虚晃一枪,得空拨转马头便回。回到军前,指挥官兵摆开一个锋矢之阵,从正面向对阵发起冲击。

      向大亮催督喽啰们迎战,将官军死死拦在狭路之上。此刻贼兵分成三部,一部由王伦率领,包围秦明,一部由向大亮率领,阻击花荣,还有一部由杜师子率领,埋伏在临朐城北,伺机攻袭城池。能否绊住花荣,使官军不能互相救应,是此役胜负的关键。花荣部几番突击,都被贼兵所拒,双方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正胶着,忽闻喊声大震,又有一彪人马从斜刺里杀了出来,看那旗帜服饰,却是官军。为首一个武将,相貌端方如虎豹,身躯长大似蛟龙,手里擎着一口丧门剑,大呼道:“贼子休得猖狂,沂州黄信在此。”言讫,从侧翼协助进攻。两军酣战之际,最怕突然出现生力军,气势顿时此消彼长,向大亮部抵敌不住,倒戈而走。

      花荣与来将在马上见礼,其人姓黄名信,原本是沂州军官,多谋善战,一度在沂州城下大破白家兵,威震山东。王伦等不敢在沂州作恶,方才转战青州。慕容知府上表参劾沂州官员御寇不力,祸延青州,东京主事者蔡京、高俅等人不知就里,更不敢得罪慕容贵妃之兄,遂降下旨意,将沂州官员撤职查办,另遣心腹人代之。黄信乃沂州太守族弟,怕被牵连问罪,遂挂印弃官,率领亲兵数百人到青州助剿白家兵,以图另立功勋,东山再起。他与青州盐监刘高曾有一面之识,又知刘高深得知府恩宠,因此投奔到刘高处。刘高颜面有光,立即向慕容知府引荐。大敌当前,正是用人之际,慕容知府立即收录,令他驻守在青州城外。数日前,黄信思得一条破敌的毒计,即到知府衙门禀报,慕容知府大以为可,便令黄信带兵到秦明处协同行事。这日黄信带兵来到临朐附近,闻得秦明、花荣正与贼兵对决,两不相下,连忙赶来助战,正好帮花荣击退了向大亮。

      当下花荣与黄信合兵一处,花荣在前,黄信在后,突至土丘附近。土丘这边,贼兵正顺风放火,秦明令官军挖开一条防火壕应对,饶是如此,仍被随风吹来的黑烟薰得甚苦。忽闻山下杀声震天,秦明连忙爬上高处,长身眺望,只见救兵杀到,为首一将,白袍白甲,乘一匹白马,正是副将花荣,手执轻弓射人,所向披靡。

      秦明大喜,率余部从逆风无烟火的方向欢呼下山,人百其勇,将贼兵赶得四散奔溃,轻易突围,全师整合,向临朐方向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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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大亮见即将煮熟的鸭子要飞走,大为恼怒,遂亲自击鼓,收拢部众,下令所有两脚能行者丢弃兵器甲盾之外的所有粗重物件,倾全力追击。

      秦明望见贼兵从身后滚滚追来,厉声对诸将道:“我等皆英勇之人,出战未能立功,岂有回城之理。”花荣黄信皆曰:“我等愿听将军将令。”秦明道:“贼兵虽狂,非不可胜。彼既人多势众,我等可用军阵破之。”三人于是将部队引到开阔地面,然后迅速回军向南,黄信在前,秦明、花荣各在左右后,重重叠叠,摆开人马,以一个阔锥形的牡阵迎战。

      白家兵众头领见官军布阵严整,皆有惧色,纷纷勒兵不前,黑压压地聚成一片。向大亮对众头领道:“官军脚力不如我辈山民,恐于疲惫之际被追歼,因此结阵相待。此辈欺我等不识阵法,欲作势唬吓,实不足惧。我等正好在此与他们缠斗,等杜师子可以乘虚夺城!到那时,官军便成丧家之犬,任我们宰杀。”众头领面面相觑,都不言语,向大亮道:“血战大半日,两方皆疲惫不堪,却仍需看谁能够坚持到最后,战机难得,各位休辞劳苦。”

      李云道:“我等犹能死战,只不知如何下手破阵?”向大亮道:“此阵前尖后阔,名叫牡阵,是官军常阵,有甚稀奇!你我与陈菱角、周通、杜迁各率精锐人马,分五路并排向前冲杀,王伦父子与朱贵兄弟率大部紧跟在后,各位触官军之强,则缓击,遇官军之弱,则奋击,此所谓猿爪抓挖之势,定可将敌阵抓碎。”王伦、李云等领命,各自奔赴本部整备。

      向大亮策马出阵,呼道:“我等穷苦人,听闻临朐官仓里米谷如山,欲向官府借口饭吃,秦统制为何小器不与?”秦明骂道:“你等杀人放火,打家劫舍的罪人,不思早早投降免死,反而一再挑衅天兵,岂非讨死!今虽黄昏,两家犹可一战,我已布下杀贼之阵在此,你等速速过来送命!”

      向大亮笑道:“量一小小牡阵,也敢夸口大言,真不知羞。”秦明道:“山野匹夫,何敢藐视我堂堂之阵,既说识得,敢来打阵否?”向大亮道:“你我就以阵法决一生死,逃走的不是好汉。”言讫,打马回归本队,整兵而进。

      五队贼兵齐声呐喊,并排撞将过来,从左向右,第一将巨灵神向大亮,第二将青眼虎李云,第三将教猱郎陈菱角,第四将摸着天杜迁,第五将小霸王周通。

      贼军悉力向前,官兵却丝毫不乱。中军黄信且战且退,秦明与花荣则分别从左右两翼迂回抄袭。俄顷,中军后陷,两翼突前,锥形的牡阵改为雁行阵,鹅形鹳势,将贼军大部抱在怀中,秦明咬住左侧,花荣咬住右侧,两下夹击。

      雁行阵是古阵法,早于《孙膑兵法》便有记载,中军如雁身,布置重兵拒敌,不可松散动摇,两翼则为机动之兵,如雁翅张合,绕袭对方两侧。阵法虽然厉害,却不易施为,主将要善于因势调度,士兵更要训练有素,而且必须具备顽强的战斗力。

      白家兵是由役夫、盗贼、闲汉、猎户等凑合而成的绿林兵,善于分散游击,却不曾受过正规的军阵操练,三面受敌之下,立即拙于应对,编行大乱。官兵乘机奋力压迫,将他们打成一团自相推攘的乱兵。

      秦明在刀枪从中咆哮作战,正与向大亮相遇。向大亮计穷胆寒,无心恋战,秦明奋起神力,手起处,一棒将他打得天灵粉碎,倒撞下马,可怜沂蒙熊罴汉,到此方知志难酬。

      自古有所谓擒贼先擒王,主将既死,贼兵军心崩溃,争先逃命。黄信在中军变换旗号,秦明花荣见状,把雁阵大幅拉长,变为长蛇阵,秦明居头,花荣居尾,全军如同一条盘行游走的巨蟒,更大范围地包围贼兵,头尾间只留狭小缺口,仅容极少数贼兵从缺口中逃生,官军杀人如割麦一般,杀得尸横遍野,血水没趾。

      将入黑,忽又有一军杀到,猛攻蛇阵之腰,杀开一条血路,接应残兵败将离去。来者原来是白家兵杜师子部,早前在西北与里豹为敌,这几日奉命暗中调离,在临朐城北部的山洞中潜伏,伺机袭城。花荣离开之后,守军依计在城头上竖起三千个草木兵,活人尽执旗帜,往返行走。杜师子望见高处垛墙间人影重重,不免中计,呆等了一日,坐失战机。

      黄昏时候,杜师子见城中再无调兵出城之意,只得引兵绕道过来助战,却正好救急,使白家兵免遭全歼。秦明等三将已是强弩之末,见敌方有新兵杀到,只得稍稍退让,放一部分人逃散,虏其伤残之众。

      是役两军几尽全力,死者相枕,脂血浸透原野,腥秽荡空。白家兵折损过半,被俘数百人,主将向大亮阵亡,大败收场。王伦见势穷力乏,只得弃了营寨,重新分兵到各处险恶山林,隐伏避战。秦明对花荣赞道:“贼兵虽是乌合之众,内中却不乏英勇有谋之人,难怪他们能够纵横数处军州。”于是打扫战场,斩死者首级,押着俘虏凯旋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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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临朐城,军士先用绳索将俘虏反缚,然后木枷锁颈,分散囚禁起来,所囚之处,严兵围守。秦明与花荣、黄信都挑起灯笼,分头到各处巡视。他们见到捕来的贼兵们个个痛得翻来滚去,大呼小叫,原来军士们恨透了这些匪人,捆绑用的牛筋绳索都事先经井水浸泡过,经风一吹,绳索干冷收缩,直能勒进犯人肉里。

      直到四更天,秦明方才返回主帐,花荣和黄信都在帐中等候,向他陈报城中各处守备的状况。报告毕,三人围坐用膳,这夜躲在临朐城中避乱的大户们为了犒劳他们,竭力置办了一席最好的食物,有蒋峪的鸡、辛寨的驴、寺头镇的盘兔、五井镇的羔羊、石家河的水鸭、营子乡的肉狗,汤炙俱下,滋味极佳,酒是甘冽的蝎子酒,香而不艳,口味绵长,三人大快朵颐。

      席间黄信问曰:“此番抓来这许多俘虏,统制将如何料理?”秦明随口道:“杀之如何?”黄信道:“杀掉倒是省事,但小将另有一计,可以借以破敌。”

      秦明花荣闻言,当即停箸搁杯,秦明道:“贤弟有何良策教我?”黄信道:“小将南下之前,青州城外曾经出现疫症,病者乏精神,有烦热、咳嗽、肌痛之状,此病流播极快,一人遇疾,旋即令一家良贱转相感染。统制可知情?”

      秦明沉吟道:“此是时患,年年当季便见,医书固有单方可治,得治亦无大碍,不得治,则高热难退,病情转重,病者言语错乱,如同失心之人,时间稍长,便致殒毙。怎么?莫非你想用疫疾攻贼?此病却不难治,纵是山村妇人,亦知药方,徒扰军民而已。”

      黄信道:“小将曾经遍访州城中的医人,仔细对比过他们开的单方,医治此病最要紧的药物不外乎几种,用量既多,又无一是山东本季出产。我们先下手,尽可能将附近州县的药物收购囤积起来,然后再将药商控住,则此症对贼人而言便是致命的重症。小将此来,暗中带了几个病人,若把病人与俘虏同囚两日,然后将俘虏放归,即等同将疫疾发送到贼军各处巢穴,贼便苦也。”

      花荣道:“计是好计,不过有意把疫症发散开去,受苦者非只贼人,恐怕各处乡镇的平民亦将一同受难。”黄信道:“百姓受病亦苦,受贼亦苦。贼兵游击扰民,若不用计,终难剿灭。我等手中有药,若疫症流播开时,可以先救自家军士及老弱妇孺。此病又是时症,时过则病迁,更无后患。以我料之,一旦计行,敌兵或溃散,或只好集合人马拼死来攻,我等坐镇坚城,亦无所畏。”秦明道:“既如此,饭后你们去将临朐城中有名号的医师再请来用心问一问,行事务求机密,计若可行,不妨一试。”

      崔樱听花荣转述这条计策之后,拍手惊叹道:“好一条毒计,闻所未闻。这黄信又细又狠,的的是个厉害人。”

    • 家园 【整理】第二十回

      曹正叹道:“天下将校何多,怎地偏偏又碰在你手里,真是天意弄人!罢,罢,到此地步,我伏罪招供便是。”他顿一顿,接着道:“我曹正本是开封府人氏,曾跟禁军都教头林冲学过武艺,家中世代都是屠户,我又杀的好牲口,挑筋刮骨,开剥推斩,最是利索在行,因此被人唤做操刀鬼。京城有个姓殷的财主,是高太尉的家人,他出了五千贯本钱,教我来山东购买羊马。想不到来到青州之后,碰上一个名叫燕顺的江湖骗子,假扮摩尼商人,使手段骗去我的钱财。这燕顺就是那日你在摩尼佛寺中见到的赤髭汉子,他祖先是胡商,在海岛出生,绰号锦毛虎。这厮不善经营,消折了本钱,遂改行做贼,吃起了江湖饭。我被他骗得粮绝囊空,却苦无凭据,打也打不过他,回乡又没钱还,只好受他胁迫,跟随他在各处市井中变着手段胡混。那日我二人在白杨林中虎口拔牙一般夺下你的包裹,想不到里头有那许多金块,我们喜出望外,不敢停留,一直逃到此间七里店,方才住宿分赃。我得金之后,坚要散伙,燕顺倒也无话。恰巧此间有个老汉要招赘女婿,看上了我的杀猪手段,我也相中他女儿勤俭忠厚,从此便落户他家。我从你的包裹里分得些许黄金,如今都被我砌在家中灶台之下。”

      花荣道:“原来你是豹子头林冲的弟子。听说这人手段绝高,善使丈八蛇矛,威著禁军,我好生敬仰。为此一条,我可以不杀你,以免他日与你师傅相见有憾。你是从犯,主犯燕顺何在?”曹正道:“这厮得了你的黄金宝马,发了大财,如今在清风山上建起一座摩尼教坛,日日仙书神符,幻惑愚人,藉此收聚了千余信众,恣行威福。”

      花荣听了,连连微笑,说道:“既如此,你去为我办一件紧要事,我便恕你无罪,如何?”曹正问:“甚事?”花荣道:“我假意放你,你去山上宝珠寺落草,为我散布流言,就说那清风山的摩尼教坛中藏有数以千计的铜像铜器,教唆他们杀上教坛,夺其所有,转卖给帮国家收铜铸钱的商人。邓龙是个贪财小人,定必中计下山,到那时,你再报信与我,我自有安排。”

      曹正惊道:“好一条引虎吞狼的毒计。不过,入此穷山作谍,实在是九死一生,若被他察觉,我命立时便休。”花荣道:“你妻子一族全在我手里,此事由不得你。你去之后,他们会留在我军营中长住,由我浑家关照。你若失陷而死,我来年的俸禄全都用来周济他们。”

      曹正道:“你家夫妻团聚,却教我家夫妻生离,你于心何忍?”花荣道:“我食得国家俸禄,就要设法为民众扫清匪类,你肯出力,便是与我同路的英雄好汉,我敬你护你,决不计较往日芥蒂,你若不肯出力,我却难忘前嫌,定将追究你往日的罪过。”曹正连声道:“好好好!在下领命就是。此事还应有个居中传讯之人,容我将我家小舅子带去。”花荣道:“如此甚好,我引你过去,你小声向你妻子和家人道别,教他们安心在军中居住。再行半里,你便推说脚力不济,要你小舅子背你。我会准许,并且引领众人先行,留你们滞后,到那时,押解你们的兵士就会放任你们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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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更初,花荣率部进入七里店。镇中的里正慌忙安排民众扫地相迎,并且强行腾出一片空屋给花荣带来的军民暂住。

      花荣指挥士卒安顿之后,将薛大眼的首级斩下来,糊上石灰,遣人驰送临朐城,并向秦明请令,就着七里店驻防,待击破邓龙之后,再去汇合。花荣又将薛大眼的尸身用配剑当心钉在街中示众,过客纷纷拾石砾掷之,须臾成山。

      午后,崔樱挽着浣纱在镇上闲逛,为她买了一瓢樱桃。二人正欢笑嚼食,街头恰有一列护丧队伍经过,吊送者有三十余名男子,全都披发而行,或持升霄之香,或击归天之磬,队伍中间里着死者妻子,通身缟素,抚柩板痛哭不止,街中人指指点点,议论叹息。

      崔樱听那女子啼哭过于急促,听出了跷蹊,不禁驻足观望。寡妇身前有个五短身材的矮汉子,贪看崔樱容貌,频频侧顾,寡妇察之,似不悦,一边哭,一边挥手猛拍棺木,矮汉惊觉,连忙垂下眼睛望地。

      崔樱看他们离开之后,心中不停琢磨那寡妇的哭声。归去路上正逢本镇的里正,崔小姐上前道福,里长认得是将军夫人,连忙堆起笑容还礼。

      崔樱问道:“适才街上有出殡者,礼器华美,不知那新亡之人是谁家男子?”里正道:“死者是淮南商人,专在扬州和青州之间往返射利,时时到本镇寄宿,镇上的商户都识得他,久而久之,还在镇内安置了一房小妾。数日前,他率车队在妾家歇脚,夜间起来巡查货物,雇工中有个推车的后生叫陈九,因曾几番被他鞭挞,心怀忿恨,乘着众人沉睡之际,夺其小剑,刺喉杀之。那陈九如今在逃,我等已将勘案文书上呈州府,很快就会发榜下来缉捕凶徒。死者家人未及赶至,奈何天气嚣热,尸体不堪存放,只得由他侍妾作主,就地买棺掩埋,他日再图迁葬。”崔樱又问:“护丧者可是本镇中人?”里正道:“非也,都是死者生前雇佣的车夫临时充任。”

      崔樱将信将疑,回去见到花荣,把樱桃往桌上一放,说道:“适才在镇中遇见送葬队伍,未亡人啼哭之状甚是做作,不是真伤心,最可怪者,哭声中隐隐藏有几分惧意。丈夫死后,悲喜皆是常情,何惧之有?必是其人有负于死者,怕生人知,怕死鬼寻,总之,极可疑。”言讫,将街头所见,里正所云,一一具告花荣。

      花荣听下来,摇头道:“办案是里正、耆长的分内功夫,且莫理会。我新到此处安顿,距敌不过二十里,心中正千头万绪,懒去插手民间之事。”崔樱道:“我却想,这客商领着三十余个车夫南北谋利,岂是空手?我们去查,若查出这侍妾有罪,一者可以为死者报仇,二者可以将其财货没入军资。有了军资,郎君就能够自行购置粮饷,招募士卒,不须事事仰赖主将。”

      花荣被她说动,立即召来里正,反复追问案情。此间的里正虽然是小吏,却非愚鲁之人,见花荣如此,猜知就里,鞠躬道:“本案确有可疑,杀人者或许另有其人,奈何未得实证,毕竟凶案现场满是那后生染血的靴印。今死者已瘗,真凶必然懈怠,如何复查擒凶,全凭将军安排,下官努力从命。”

      崔樱心道:“靴印可以作伪,未算实证。”遂问:“车家中有一矮人,形貌峥嵘,长着一双光眼,里长可知是谁?”里正想也没想就答道:“夫人说的定是王英,此人是车家们的首领,据说武艺出众,跳走如飞,绰号叫矮脚虎,京东两路的响马都忌惮他。”

      三人拟定计策,黄昏时,花荣令蒯琼引官兵在镇西等候,将送殡归来之人全数收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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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花荣把死者的婢仆、车夫和侍妾等人逐一提来审问,审讯在里正家的大堂进行,每次召入一人,余者留在庭中等候。花荣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张虎皮交椅上,逢人便疾言厉色,反覆诘难,唯独最后审讯死者侍妾叶氏的时候,方才换上一副和颜悦色的面孔,也不问案情,满口只谈些红樱桃绿芭蕉之类的风物闲话,叶氏惘然应答。

      四更末,叶氏叩头道:“奴家生性慵懒嗜睡,之前为先夫被害及吊送等事,日里不得小憩,夜里不得安睡,此刻实已困乏不堪,乞大人怜悯放归,待奴家稍稍休息,来日再来答话。”

      花荣佯怒,将笔砚掷在地上,喝斥道:“尔是死者家人,受审何得推托!本将军昨夜通宵杀敌行军,你岂不闻,你未得睡,我又何曾得睡?”言讫,喝令士兵将车夫和婢仆全数送回本宅,单单留下这个叶氏。花荣一边啜茶,一边批写审讯记录,不与她再交一语,叶氏惶惧,默然跪地,五更尽,花荣方才发遣军士将她送回。

      翌日上午,里正将叶氏家中的老厨娘引到,该妇人是里正的重表嫂,为叶氏当厨有年,昨夜里正交代她作眼线。老媪禀道:“昨夜众人归来之时,已是五更初,争先恐后地上床寝息,只有车家王英和孙甲二人不寐,夫人到屋后,王英过去说了几句,打听将军如何勘问。”花荣听讫,赏钱遣之。

      逡巡,里正又将孙甲带到,孙甲是七里店人,投在王英手下推车,如今也听里正之言,为官家作眼线。孙甲道:“昨夜归去之后,众人倦极,倒头便睡,咍嘻大鼾,家中只有王英及老厨娘睁眼未寝,叶氏返家后,王英到她房前说了几句话,归来时似有疑虑,脚上还被门槛阻了一阻,几乎跌倒。”花荣听讫,连连点头,心道:“夫人所料不差。”遂又遣返孙甲,令蒯琼将王英、叶氏二人立即收来重审。

      花荣先审叶氏,喝道:“犯妇人,你串通王英杀夫,内中可有隐情?速速招来,否则难逃一剐。”叶氏悍然答道:“枉也!贱妾是良人,何曾杀夫,是哪个天杀的畜生在大人处诬陷我?”花荣道:“你不招,难道不畏刑具?”叶氏道:“小女子大畏刑具,大人用刑,小女子只得屈招,终却不得实情。”花荣手一挥,让士兵将她带走。

      旋即又审王英,花荣喝问道:“王英,你手下的车夫陈九今在何处?”王英睁眼道:“陈九杀人,此刻不知逃匿何处,官府何时张榜追凶?”花荣冷笑道:“此案将破,你这厮脱不了干系,快快招来,免得本将军动怒。”王英神色无惧,回道:“我王矮虎不曾杀人,将军休信小人言语。”花荣欺之道:“叶氏已然招认,你死口不招,岂非为难本官?你为难我,我便不得不为难你。”王英忿然道:“那贱人为何胡言乱语!我决无罪过,花将军也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英雄,当惜声名,休要冤枉无辜之人。”花荣怒道:“匹夫休用言语挤兑我,你也是成名之人,敢作如何不敢当?莫要逼我用刑。”王英摇头道:“阁下若欲屈我,只管用刑,王某宁死不服。”花荣骂曰:“顽贼拒不招认,且教叶氏与你对质。”遂呼兵丁把叶氏押来。

      正当此际,小兵奔报曰:“都统制有紧急将令到此,将军快到军前接令。”花荣一听,撇下王英快步赶往屋外去了。王英独跪堂下,烦挠萦怀。

      须臾,官兵将叶氏推到堂上,回身却又去了。王英见堂内无人,小声骂曰:“蠢妇,他们一日不得实证,奈你我何,为甚要糊涂认罪?”叶氏低声回道:“我若认罪,岂不讨剐,虽死不认!只不知在哪里露了破绽,为何这军官一口咬定是你我所为?”王英恨恨然道:“他是个精细狡诈之人,你要当心,适才他用诳语欺我,说你已经招认。”叶氏道:“不曾有半句松口。”二人默然良久,叶氏叹道:“好悔。”王英道:“休怕,我今晨看过酱缸,没事。”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花荣方才踱着小步回来,入屋之后,有两人掀开虎皮,从交椅下爬了出来,一个是镇中负责捕盗的耆长,另一个是私塾里教书的朱秀才,两人手中皆有纸笔,王英和叶氏顿时目瞪口呆。

      花荣接过耆长和朱秀才手中的纸张,对比着看,上面详尽记录着适才他离开后二人对话的言语,内容一模一样。花荣吩咐耆长道:“你带人打开她家的酱缸,倒出来看一看,缸中肯定有些要紧的证物,酱缸若大,里头或许就是陈九的尸首。”耆长受命而去,叶氏顿时瘫软在地。

      案子就此告破——由于当今天子雅爱书画,青州知府慕容彦达为了助他妹子慕容贵妃邀宠,委托客商卢五全在扬州代买了几幅东晋名士的真迹。车家王英见财起意,他与叶氏早有私情,遂在去程的时候串谋,先杀其夫,再图私奔。卢五全到州府衙门交割之后,只买了二十余车板栗归去,身上多有金银,回程案发之夜,王英安排常被卢五全虐打的陈九值夜,到中宵,叶氏将卢某摇醒,慌说听见堆放货物处有响动,卢五全连忙起来巡查,王英突然现身,将他和陈九一并袭杀,又把陈九的靴子脱下,染上卢某之血,留下若干脚印。作伪毕,二人将陈九的尸体放入早已准备好的椒酱缸内,酱汁没头,加以密封,收在地窖。他们知道卢某家人在短期内不能赶到,遂急急将卢五全安葬,然后便可把财物据为己有,施施然隐去。事情本来办得甚是周密,不料出丧时被崔樱看破。

      花荣命耆长把奸夫淫妇用大枷夹颈,解送州城,命里正将卢五全的家产货物全数充公,用以招募民兵,又向各方购买军器、粮饷。里正大喜,竭力办差,不数日,增兵二百人。花荣下令伐木为栅,将七里店团团围住,并且在镇四角建起望敌的鼓楼。修建毕,与士卒振革鸣鼓,日夜操练,等待战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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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日黄昏,曹正小舅扮作小贩挑着菜担来到军前,崔樱与之接头,此人从曹正处带来消息,匪将邓龙已经中计,磨拳擦掌要到清风山摩尼教坛洗劫一番,估计日内便要下山。

      花荣得报大喜,佯称要行军到穆陵关,令兵士带备十日粮食出镇,按照预先计划好的路线,先出西南,然后折返向北,在清风山附近某处山林中潜伏下来。清风山离青州城不远,只有百余里路。

      花荣头带圆笠,身穿民服,亲自到燕顺的教坛侦察地形。锦毛虎燕顺在白杨林盗了花荣一囊金子之后,花钱在此处建起一座高台。台居半山腰,下瞰城乡,台上殿堂相望,五色庄严,登台者悉怀敬肃。花荣微笑不已,向光明佛前添一注香,轻歌下山。

      是夜邓龙攻山,旋即被燕顺手下的摩尼教徒拒在山麓。原来燕顺也是个颇有预计之人,一自大批白家兵进入青州,他便有所准备,山上常住一百余人,个个配有刀枪,山下则布置哨眼,觑见大队匪众登山,立即打响锣钹,使山上警觉。燕顺建坛的时候多备了石料,余下的石块敲碎堆放在圣坛附近。这夜邓龙来袭,他便指挥教徒拾起石块向山下的贼兵掷去,飞石似冰雹般一阵一阵砸下来,打得匪兵头破血流,无法向前。

      花荣在山下观望,过了一个时辰,匪兵的火把方才渐渐举至教坛,意味着双方已经白刃相接。花荣知道燕顺的部属毕竟是未有交战经验的百姓,再也扛不了多久,这才率众杀上山去。

      教坛之上,双方相持正紧,血肉横飞,身披兽面铠甲的摩尼师燕顺甚是凶猛,使开一口朴刀,施展劈、剁、扫、砌、绞等手段,与贼众竭力周旋,杀伤三数十人。

      匪兵苦战弥艰,见官兵突然生龙活虎地从背后呼噪杀出,顿时无心再斗,如撒豆在地一般,四向溃散。邓龙见状,知道败局已定,头一低,也要向树丛中逃走。花荣早从曹正处得到消息,头上大红罗抹额者便是邓龙,于是策马紧随在后,手里挥起边地人抓狼用的搨索,放索将他拖倒在地。

      燕顺瞥见花荣,吃了一惊,回身欲走,花荣喝道:“仇人哪里走!”赶上去挺枪便刺,燕顺回转身来,呵呵大笑,挥舞朴刀步斗,口中叫道:“花荣,你自当死,不是我来寻你!”余下的摩尼教众见到摩尼师忽然与官军将领厮打,惊愕万分,既不敢助他与官军相斗,又恐在混战中被官军误杀,纷纷退入主殿中闭门自保。

      花荣和燕顺你来我往,交手十余个回合,彼此暗暗喝彩。花荣心道:“这贼师巫恁地了得!若非有伤在先,恰可是我对手。”原来燕顺先前与贼人苦斗,身上已然有伤,身法大不利索。花荣得其破绽,一枪钻在他大腿之上,燕某摔倒,也被官兵擒下。

      匪首既擒,余敌殊不足道,花荣在山上逐片清剿,蒯琼在山下设伏抓人,只割人头,不留活命,及天明,歼贼二百余人。

      杀戮毕,花荣来到燕顺面前,燕顺喝道:“花荣,那日在摩尼像前,老爷不便取你性命,你须知恩,如何今日反来为难老爷?”花荣骂曰:“狗头胡,天教我们再见,我要好好和你算清旧帐。”燕顺笑道:“算什么帐,老子不就是取了你些许财物?人在江湖,谁没有缓急缺钱之时,你既然以英雄自居,理当有慷慨之义,送我花销花销,有何不可?你失了一笔金子,并不妨碍你官拜副将,做官养家,我得了一笔金子,成就我当上护教明王,快活了若干时日,有何不好?如今你设计教他人把我教坛击毁,等于将金子取回,两下扯平,还要清算甚么?”

      花荣问道:“金钱就算了,那匹黄花马是我挚友所赠,深所钟爱,如今何在?”燕顺笑道:“马是好马,因此在开坛日杀之祭神。”花荣大怒,令人将燕顺身上的铠甲剥下,并亲自在死贼身上撕下一片衣布,塞住他嘴。

      俄而军士聚拢回来,花荣令人将躲在正殿中的摩尼教众请到空地上,团团作揖,大声说道:“在下乃是本州武官花荣,奉命讨贼安民。昨夜攻山者,乃是白家兵金眼虎邓龙一部,今已剿灭。此间坛主燕顺亦是作奸犯案的在逃之人,同时落网,将被送往青州衙门受审。尔辈无罪之人,即可各归家乡,稍后兵士便放火烧坛,以绝淫祀。至于教坛内的值钱财物,会搬到此处空地上,一半归你们带回家乡,一半充公。”

      乡人见这些官兵杀人好似斩瓜切菜一般,不敢多言,帮着军士一起将教坛中的衣布、兵器、家什等搬至空地,花荣令蒯琼挑了些轻便财物分赏军士,然后押着邓龙、燕顺,带上战利品,烧坛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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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不数里,身后尘土涌起,一彪军马赶来,旗帜上写得分明:“都监里豹”。花荣将银枪一摆,士兵们住脚列队相迎。花荣翻身下马,向上司施礼。

      里豹端坐马上受礼,责问曰:“花荣,本官奉命在清风镇控压贼势,距离清风山只有一站之路,你岂不知?你到我驻防地作战,为何不先教人报知本官。若两军误会火并,你该当何罪。”花荣道:“都监息怒,且听末将一言——末将奉都统制将令在七里店清剿薛大眼、邓龙部,这股匪兵狠猾如狼,穿着却与贫民无异,来去甚难捉摸。小将得报之时,事已仓促,未及禀报,况且唯恐惊动贼人线眼,徒劳无功,因此只得孤军密行作战。末将回营之后,定将就此事用军书向知府及都监大人具述本末,目下暂请都监见谅。”

      里豹道:“你我出师之前,知府大人交代我们要和气共事,我亦不与你计较。此处离清风镇不远,弟兄们激战一夜,想必疲惫,可到我寨中稍稍休憩,我令人杀牛慰劳。你我亦可就地合写一份军书,向上官陈报战情。”花荣深知里豹此来是要争功,将他诱入营中,只为劫取邓龙及二百几个贼兵的首级,他鞠躬婉拒道:“多谢里都监关爱,末将有军令在身,需将人犯从速押送到临朐秦统制处,此刻不便承命。”

      里豹见他不从,翻然变色,骂道:“牧羊小儿,安敢不听本都监将令。我非秦明,你休想用言语搪塞我。你随我去便罢,不去,就是冒犯本官,本官将你军前斩首,亦无所难。”花荣见他恶言恫吓,索性大声挑明道:“我等连日在山野中披荆斩棘赶路,冒死血战,方才斩得此二百首级,以作功勋,万不肯相让。都监逼迫太过,众兄弟唯有奋力自保。”此言一出,花荣的部下全都明白过来,个个挺枪拔刀,怒目而视。里豹副将见状,立即挥动号旗,摆开战阵。

      花荣知道里豹这三百骑兵是青州军的绝对精锐,个个都是十里挑一的勇士,真地冲杀过来,本部立成齑粉,再者,里豹官位在他之上,火并起来,毕竟自己吃亏。当下他用手向路边一指,蒯琼会意,呼哨一声,带领土兵们往树木深茂处退去。里豹怒道:“大胆!周甲、吴乙,快将这叛将拿下。”花荣倒退两步,飞身上马,张弓喝道:“谁敢试箭!”他威名素著,周甲吴乙之徒,骇然勒马。

      花荣叫道:“都监大人,末将身系本部,不敢从命,大人若欲为争夺功劳杀我,必无军法可依。末将不敢迎大人锋镝,望风而逃可也,他朝再来请罪。”言讫,回身驰马而去。里豹副将喝道:“花荣休走!”策马追来,花荣回望,身一动,已然射出三支快箭,嗖!嗖!嗖!那副将望见箭来,连忙把头一低,却已迟了,众军齐声哗叫。副将懵然,把头盔脱下来一看,盔上的三根雉毛皆被射断,吓得他毛发劲起,冷汗如沥。

      里豹虽气恼,终是畏惧花荣,不敢火并,只得把副将头盔夺过,怒掷在地,怏怏然收兵而去。花荣脱身之后,与本部汇合,高唱凯歌,返回七里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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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曹正舅子求见,入屋便哭倒在地,禀道:“我家姐夫欲将山上残匪引到七里店受降,事败被杀。”花荣嗟叹不已。后来回到青州之后,花荣按照先前的承诺,尽其所有,并向同僚借款,凑足两年的俸禄,给曹正遗属安家。再后来,花荣、燕顺、曹正等人在梁山见面,方知曹正当年贪图抚恤,诈死骗财,三人笑谈旧事,尽弃前嫌,此是后话。

      话说花荣部稍稍休整之后,某天清早,向七里店的里正辞别,带上邓龙及杀获之物离开驻地,行军往临朐秦明处复命。

      兵马走过二龙山下,道路狭小,忽有七八个头带斗笠,身穿厚布衣衫的车夫推着独轮小车拦住去路。为首之人,一身紫蒲桃绣袍,貌似员外,笑容可掬地上前唱个大肥喏,朗声道:“小人乃清风镇户长某某,参见花将军。”

      花荣还礼道:“户长何事在此相候?”户长道:“我清风镇人民笃信摩尼道,惊闻摩尼师燕顺被官军所执,不知他所犯何罪?今共捐丝布米粮若干,欲向将军赎取我师,乞花将军体察民情,手下留人。”

      花荣道:“摩尼师燕顺原是江洋大贼,浑号锦毛虎,乃犯案潜逃之人,如今在贵宝地扮作左道巫师,妖形鬼态,讹骗诚实人,以求作威作福。本将军南下捕盗,务求肃清邪恶,此等人也在必擒之列。君等长者,莫受这厮诳惑,回去好生安抚民众,断此淫祀可也。”

      那户长道:“燕顺旧日作何罪过,我实不知,既到清风镇后,自出资兴建教坛,日夕为我等作法祈福,并无恶行。民众所作供奉,都是自愿,无怨无悔。诸子百家,各有其妙,内道外道,各有其理,我等执信光明之教,将军莫笑。镇中皈依摩尼者不在少数,故此番筹来赎人的米布亦有数车之多。将军不领此心意,信众便要结伙到州城请愿。若我师不曾犯有杀头大罪,乞将军谅之。”

      花荣闻说,心道:“燕顺盗取我的行李马匹,我反引匪兵攻其教坛,焚其庙宇,亦足以解恨。今其愚昧教徒甚多,若强行杀之,恐失民心,不利讨贼。古人有七擒七纵之量,我花荣纵他一次,换得许多粮饷,又有何妨!”主意既定,便道:“罢!罢!百姓既执意如此,本官亦不违众意,你们将粮车推过来换人。”

      户长微微一笑,挥手招呼车夫们将独轮小车推到军人之中,花荣也命令一众兵士把燕顺押解上前。崔樱听说要放燕顺,也上前观看,猛一眼认出某人身形,惊叫道:“王矮虎,你为何在此?”

      车夫中有个大笠遮面的矮汉连声怪笑,两手发力一甩,将独轮车掀翻在地,顺手把封在车上的油布扯去,里头哪里是粮食布匹,分明是八九个野蜂窝,个个大如酒瓮。众车夫见他带头发难,亦齐声喝叫,扯落油布,将车中的蜂巢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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