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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幽明怪谈(整理贴) -- 石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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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整理】第十一回 天下无正声,悦耳即为娱

只听那褐衣人问:“慕容兄既到东京,可曾四处游览,有甚见闻?”慕容清道:“小弟初来京城十日,目之所见,果然房舍高壮,人烟浩闹。城中皇宫巍巍,御营森森,各司府衙的门前都有开阔场地。大街两侧,尽是彩楼画阁毗临而建,楼与楼之间常用飞桥连结,不由街道,即可通行。街上每隔三五百步便立起一座砖砌的望火楼守护。货栈犹多,格局皆宽敞,里头垒集万国奇珍,听其交易,动辄千万银钱,骇人听闻;燕馆歌楼中妓女盈廊,罗绮包身,珠翠璀错,香艳诱人;大街上雕车涌动,宝马争驰,偶一阻塞,后续车马头尾相接,往往成百上千。到得黄昏,街头到处是熟食贩子,数得出的有莲花鸭、洗手蟹、芥辣瓜儿、赤白腰子、冻鱼头、假元鱼、麻腐鸡皮、新法鹌子羹、煎鱼饭、荔枝膏、甘草冰雪凉水等等,满城飘香,令人咽沫。及夜半,箫鼓喧嚣之声此起彼伏,不知几家夜宴。我在山东河北之时,总听说东京军民奢靡富足,如今亲见,果真教人叹为观止。”

那沙声丑汉笑道:“兄弟初来乍到,所见所闻不过得其大略而已,待我为你简介一二。东京乃百万之城,添十万人不觉多,减之亦不觉少。首善之地,事事皆有制度。诸行百业之人,包括闲汉、艺人和乞丐,衣冠都有固定规格,使人一望便知其本色,稍有逾越,众所不容。而人民亦颇重情谊,城中居民家中若有吉凶之事,定必宾客盈门,主客衣食及财礼惯例,皆有制度,不可草草。外乡客人若有缓急,汴京人亦必横身救护。城中格局,除了数十丈宽的护龙河外,另有四条河水横过,分别是汴河、蔡河、金水河和五丈河,将这京城划分为若干区域。雕有海马、水兽、飞云的路桥则有数十座之多。河上遍植莲荷,常有水鸟浮游,河岸上的桃李杏树分错而植,春夏间杂色相间,望之如铺锦绣。城内别有许多消闲去处,比如参神,除了本寺,亦可去大相国寺、太一宫、五岳观、四圣庙、女道士观,处处都有真神使者坐镇;爱看热闹的,可待黄昏后前往鬼子市,那里是仕女夜游吃茶之地,遍地都有说书、卖卦、相扑、蛮牌、杂剧、影戏等卖艺摊档,深夜灯火不灭,因此称作鬼子市,在那场子能占得住一席地面的,都有十分手段;若要赌博耍乐,便去皇城东南潘楼街的鹰鹘市,不知有几多英雄好汉陷在那里;寻风流快活,须知道杀猪巷、小甜水巷、东鸡儿巷、西鸡儿巷的数百家妓馆,端的是锦阵花营,酒池药海;单爱酒食的,必到之处有会仙酒楼、清风楼酒店、看牛楼酒店、宋厨、郭厨、黄胖家、蛮王家等等,南菜北菜大备,食不厌精,烩不厌细;另有驰名小吃如鹿家包子、孙好手馒头、李四分茶、奶酪张家、李庆糟姜、曹婆婆肉饼,西街的史家瓜羹、万家馒头等等,在京城中各占一绝,还有单雄信庙里的金丝枣和酥蜜枣,更是天下驰名,相传那株枣树还是单大哥的枣木槊竖在那里生根发芽后长成的。”

慕容清鸣指赞叹道:“百余年繁华累积,一致于此,如此胜地,游赏三年也不厌足。”褐衣人接口道:“欲尽览汴京风情,至少一年,尤须看遍诸多节日,比如元旦日的万国朝会、立春的春牛庙会、正月十四天子驾幸五岳宫、元宵灯节、元宵后收灯踏青、寒食及清明节、四月八日佛诞节、端午节龙船争标、六月二十四二郎神生日、七夕乞巧节、中元节、立秋、中秋、重阳、天宁节、冬至、除夕等等。每至节日,城中解除烟火管制,家家都以三、四丈长的木杆将灯笼举向半空,远远望去,前后高低飘忽,恍若满城飞星。士庶皆盛装出门,见面互相称贺,哪怕家贫,亦都穿上新洁衣服。但闻满城笙歌,乐声鼎沸,千街万巷,无不尽心修饰门墙,金碧相射,竞夸华丽。家长纵容孩儿们持灯笼通宵嬉戏,每座望火楼都有三五个值夜哨兵,照顾失路的小儿。皇室和大臣亦开放私家园林供市民游赏。精锐禁军驰骤在御路上巡察,雄姿英发,则别为一景。有时连天子都出宫游观,与民同乐,一路不时挥动旗号,令教坊伶人仿效飞禽鸣叫,声势有如万鸟翔集,旁观者则山呼万岁。”

慕容清听他说起伶人,问道:“在下嗜爱琴曲歌舞,不知京城中有何名伶,何时何处排场最为盛大?”丑汉道:“数艺苑盛事,要数上元节。去年上元,天子在开封府衙门前的广场上搭设彩棚,与百姓共观《木莲救母》。唱戏者都是朝野教坊里顶尖儿的伶官,包括罗伯丑、孙七七、张精绝,张精妙几个。其中以孙七七歌声最奇,此人生下来时,原本是个男子,长成后渐渐失其本身,化为娇娥,而且妍媚绝世,竟被杨太尉礼纳为妾。其日常之忧喜悲伤,皆似女流,又擅写词赋,作闺怨歌十数首,声闻王侯之家。七七的唱法偏近于楚腔,金石铿锵,号为绝唱。每登台,四座屏息,转喉发响,亮彻全场。其定调之哀伤,抑扬之巧妙,最足震荡人心……”

丑汉正说得起劲,褐衣人忽然插口打断他道:“是了。慕容兄弟,前日我的道友毛团来繁塔赏月之时,曾经向我提起,灵界在本月十二日将有一次盛会。场地就在天台山的新月谷。当地壁山神做东,请了庄亦谐、鱼窈儿、霍香、彭侯,以及近两年在妖魔道中甚有美誉的董均、马麟师徒,在那里举行声乐之会。附近数百里的山精水怪皆在奔走转告,凡可以走动者,都将如期云集,瞻仰这一场歌舞盛事。兄弟何不抽空去那边看一看,看毕再回来游赏东京未迟?”

慕容清欣然道:“霍香是我师兄,庄亦谐和鱼窈儿,更是名闻遐迩,连天地仙尊都极爱惜的乐师。大妙事,大妙事,自从我成精以来,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等盛事,只待来日一早,便飞去天台山住下,等候观看。”

柴进半睡半醒,朦胧中听着这三人且谈且饮,直至迟明,妖精们方才隐身各归所在。

柴进惺忪而起,走到塔堂中四处找寻妖物踪影,塔堂中只有一方供桌,桌上放着一支毛笔,一支破笛,桌下傍着秃头扫箒一把,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柴进心念一动,暗想:“昨日那两个妖精吟诗咏怀,曾经终日扫朱门者,似是扫箒,风来犹得学龙吟者,岂非破笛?石婆婆赠我的铜镜号称可以鉴别鬼神,待我取出来试一试这两个妖精。”

于是他从怀中取出铜镜,先向破笛照去,那破笛被镜光拂中,惊发一声长啸,腾跃坠地,左右滚动,发出呜咽之声,似受痛楚煎熬;柴进又照扫箒,扫箒挺身自走,跌跌撞撞扑下楼梯去了。柴进恶作剧罢,不禁哈哈大笑,忽然听见背后“咕”的一声,回看时,只见栏杆上立着一只白头鸟。柴进收镜入匣,拱手道:“知道了,机缘难得,慕容君去吧。”慕容清向柴进略一点头,竦身飞往虚空中去了。

柴进下了塔,又在天清寺住了一日,寺中负责款待的知客僧人开始露出厌客的神色,语气中稍带呼斥,全无敬意。柴进心中明白,此间毕竟是赵宋皇族和权贵的参禅之地,不容他一介小人物久住。于是他又出了一笔钱,为全寺的僧人设了一席简单的斋饭,然后向长老辞别,翌日五更,收拾包裹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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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进戴着晓月来到渡口,过了黄河,入陈桥镇看了一看,便一路疾行,取道封丘、长垣,打算到白马津坐船返回沧州。进入滑州地界,路经某山阳麓,但见烟云蔼蔼,葱秀幽丽,柴进遂向茶舍主人打听,此处是何名山?主人曰:“此即天台山。”

柴进暗暗吃了一惊,心道:“原来此地也有一座天台山。”又问:“山中是否有新月谷?”主人叹息曰:“有此谷。听老人云,那山谷里边原本有村落田地,天禧三年和天禧四年,黄河堤两次崩缺,屋舍陷溺无遗,居民皆死。此后一切都被淤泥掩盖,草树丛生,鸷兽成群,人渐绝迹。你所说的这座新月谷被包藏在山林深处,如今已无路可入。”

柴进默然,想起繁塔中那个破笛精曾云,本月十二日天台山新月谷中将有一场声乐聚会,岂非正值来日?不知到时将有何神异之事,只可惜温天仪那个乐痴不在,否则,他拼了性命也要去观看。柴进又想:“今我恰过此山,何其有缘,不如入山看看热闹,增广见闻。”

柴进是个好奇有胆气之人,又到过地狱,不忌鬼怪,这日决定入山游观,便先到山南小镇稍稍歇脚。他在食肆里喝过鱼头酒,吃过烧鸡之后,先到市集中寻那些卖野味的猎户问明新月谷所在,然后买了一套紧身衣裳换上,用油纸包起几个酱汁涔涔的夹肉大馍作为干粮,沿着官道来到天台山下。

柴进依循猎人所教,出离了官道,翻越数个林丘,走透一处夹谷,渐入幽深境地,山林中到处都是大树,森罗遮天,渺无人迹。天既黑,他爬上野树树杈歇了一夜。

翌日清晨,柴进在树上吃了一块夹肉馍,又向前行。不久,左前方看见一道青山,山势弯弯细细,好似新月,有涧水从其环抱中蜿蜒流出。柴进于是扶藤罗,踏朽木,走近涧水,溯洄而入。

行须臾,背后有一匹独狼尾随而来,意甚阴贼。柴进只管向前,假装不作提防,待那恶兽逼近,忽然回身,从袖中飞出链锥击之。锥打的准,正中狼额,恶狼额骨凹陷,登时毙命。

柴进冷笑而去,又行百步,涧边出现一片齐膝的草地,柴进小心迈步前行,唯恐失足陷入泥沼里。这时,忽见远处有个布衣山叟,肩挑一担柴禾,踏着乱草,高唱樵歌而来,唱词曰:

“独入深山信脚行,惯当貙虎不曾惊。

路傍花发无心看,惟见枯枝刮眼明。”

转眼间,那樵叟与柴进走近,这老汉头戴一幅鹿皮帻,朴野魁梧,见柴进,惊愕问道:“少年人从何而来,何故在此独行,却往何处?”柴进随口应道:“无事入山嬉游,游毕便去。”樵叟道:“早早折返,前面都是森林,冥冥漠漠,何类不储?若遇妖怪熊蛇等噬人之物,只怕无人相救。”

柴进不答,疑心这老叟也非人类,不敢与他告别,背向他,于是在怀中取出铜镜,就着阳光照之。老叟一怔,身体立即随镜光消散,只有头上那方鹿皮帻巾飘然坠地。柴进近前一步,拾起帻巾检视,乃见巾下覆有齿发若干,适才那老叟不知是魔是鬼。

柴进收镜又行,出了草地,迎面遇见一块大石,出地七八寸,石上蹲着一只棕熊。熊见柴进来,人立而起,柴进引镜照之,熊即惊骇跳踉,逃去无踪。

柴进接连以铜镜击退妖兽,深感这口宝镜法力严暴,不亲邪魅,甚是得意,当下更无顾虑,迈开大步闯入谷中。将入谷,又有数名黑衣人拦路,为首者厉声喝道:“壁山神在此会客,凡人若非持有请帖,不得深入,违令者死。”柴进拔镜,借着日光扫射过去,那几个黑衣人齐声呜咽,翻然变作一群水獭,溃散而去。

柴进还镜匣中,迈步入谷,一路但见林木青翠,风光秀媚,水滨石林玲珑,天上绿云窈窕,境趣殊为幽胜。忽然树上有人叫唤,抬头看,原来是鸟药师慕容清横坐在树梢上,向他拱手道:“官人镜光太过严酷,冷冷然刮人精气。众兄弟修行不易,请你高抬贵手。他等并无伤人之意,官人定要参与聚会,只管任意来去便是。”言讫,跃下树与柴进见礼,引他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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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踏着林间碎叶,行约里半路,便到山谷底。是处有一面陡峭的山壁倚空而立,如一面帆,壁下是一汪水潭,即溪涧源头,水波澄明,莫测深浅。潭中心兀起一块平石,平石与水岸之间,排布着一溜木桩子,使人可以踏着桩桥走上石面。

水滨长满了一种齐膝高的长草,草只三叶,两叶居茎半,一叶在茎端。慕容清指道:“此草名曰舞草,是壁山神为了筹备这次聚会,半年前将之撒种在潭边。舞草极有灵性,颇能闻声而动。若闻风雷之声,草则盘曲倒伏在地;若闻歌曲之声,草便摇身随着节奏摆动,如纤纤少女起舞。”柴进好奇,轻吹了一声口哨,脚下一丛舞草果然应声优雅地摆荡了一下。

慕容清领着柴进走到水之南矶,在一株大柳树下站定,向他细说妖魔界聚会的诸般规矩。

过了辰时,慕容清忽然停下话头,仰看天日,喃喃道:“差不多了。”就在这时,忽有几株老树的树皮自树干内被牵扯开,钻出几个须发蓬散,似人非人,肌皮如朽木的怪物,蹲伏在水滨。柴进在古书中曾经看到过这种妖怪的记载,知道是一种在老树树干中孕生的精灵,通人性,名叫木客,特别胆小。苏轼诗:

回峰乱嶂郁参差,云外高人世得知。

谁向空中弄明月,山中木客解吟诗。

说的就是此物。

几乎于此同时,天上又有玄鹤数十只,率领千色雉雀飞下山谷,栖立在岩壁的青松、兀石之上。山林中沙沙噗噗,到处见到鬼怪耸动,从四方八面奔凑到水潭边来。

逡巡,柴进放眼林壑,满目神奇,水潭周遭布满了木客、水灵、兽妖、石精。其中有人模人样的,也有保留野兽器物之状的,比如琵琶般大的蝎子王、攀在树上啼笑的花鲵鱼,以及灰貉白狐、桌子凳子等等,魁诡谲怪,伸缩头颈之状,不可胜纪。

离柳树不远处站着两个身穿橘红色纱裳的少女,一梳丫髻,一梳丸髻,皆姿容明逸,倩盼多姿,丫髻女子略有些眼熟,不知在何处见过。那女子见柴进窥望,笑盈盈地走近前来,叉手道:“柴大官人万福。”柴进还礼道:“甚愧忘却尊名,姑娘是谁家子女?”女子笑问:“官人记得在何处见过我否?”柴进道:“依稀记得清颜,忘却曾在何处聚面。”少女道:“我乃火神宋无忌孙女,曾在沧州城跳上木山纵火,官人可还有些记忆?”柴进作揖道:“原来是宋家姑娘,多承襄助,救得一城性命。”少女道:“我叫宋皎皎。”随即指着身后那个服色与她一般的丸髻女子道:“此是我姐姐宋昭昭。”

柴进道:“冒昧请问,不知姑娘在家中排行第几?”宋皎皎道:“我是宋无忌家第五孙。”柴进道:“今日多幸,结识五妹。”宋皎皎嫣然一笑,说道:“大哥想起就好。此等聚会极少邀及凡人,大哥竟在这里,真是出人意表。此间除了你之外,只有两个人族,你看潭子那边有一群手执诸般乐器的精怪,当中簇拥着两个少年,为头那个着草衣乌布裤者,名叫董均,是天下神魔公认的,自从唐明皇死后三百年来人间生出的第一乐师,绰号董惊座,最使我姐妹醉心,特追逐他到此。”

柴进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看去,只见潭子彼岸有一群雀喙人面的男女妖精,身穿鸟毛编成的羽服,或乌或白,或翠或黄,个个手持一般乐器,围拥着两个少年。前头一个,白皙清羸,衣着疏野,手执两块檀板,神貌安详,便是宋家姐妹的偶像董均。身后另一人,颇有好仪容,作一副江湖人打扮,头上红布束发,身穿褐色紧身衣,背负一口长刀,甚骁健。

那两人见柴进凝望过来,遂拱手致意,柴进还礼毕,对宋皎皎道:“我随好友到此观摩,你说的那位董惊座,看上去不过二十四五岁上下,怎地却有如此美誉!想必是个聪悟绝伦之人。一会儿他若出来为大家演奏,我当屏息而听。”言讫,柴进欲为慕容清引见,回头却才发现慕容清已经远远走开,与三数人言笑甚欢,宋皎皎道一声少陪,退回她姐姐身旁。

移时,慕容清引领三个男女过来相见,此辈与他一样,同属玄中教主田四非门下。第一个名叫霍香,身形短小,通身淡紫衣衫,言语质朴,绰号药太子。第二个名叫田蔓生,身高五尺余,肥白可观,说话时笑眯眯的,绰号瓜奴儿。最后一个名叫孔青青,是个头束双鬟的青衣美少女,绰号罗刹鸟。

才通寒喧,矮子霍香忽然以一种失魂的口气说道:“张夫人来了……”这时,整个喧闹的山谷完全平静下来,谷中数千生灵,个个引颈而观。山林中走出两人,为首一个女子,年似二十许,头梳交心髻,身穿青绫大褂,手中拿着一张小铁琴,背一口剑,行止绰约。其人貌比红兰,质似皓玉,神姿清发,灵眸绝朗,随步迹所近,美色旁射,不可向视。观者皆摄气,不知不觉间,已动身致礼。

那女子走到潭边舞草丛中站定,她已经习惯被他人肆目相看,恬静安闲而立,全无一丝俗虑在心。

柴进素非拘泥于礼教之人,看遍青楼名妓,见惯贵族闺秀,似这等仪容旷代的极色女子,目所未睹,看得他心迷意夺,叹赏不已。岂止柴进,包括慕容清、董均、霍香、田蔓生等少壮辈,个个神驰目眩,不复从容。

张夫人身后立着一个背挎包裹的老叟,道貌古朴,神气湛然。他站定之后,在山谷中扫视了一周,看见柴进,便即凝目留心,口际微张,似唏嘘不已。柴进被他注视,微微发窘,遂朝他抱拳一笑,老叟亦失笑,策杖来到南矶。

二人对揖罢,老叟道:“老身看阁下形貌,酷似往年某个故人,一时间百感交集,恍若自失,阁下幸莫见怪。”柴进笑问:“我似何人?”老人曰:“肖似旧周朝的世宗皇帝。”柴进骇愕,问道:“老丈何人,何以见过先祖,我即柴家的后世玄孙。”

老人也吃了一惊,熟视良久,始才凄然叹了一口气,说道:“是也!若非血脉之亲,哪得如此相似。老身姓随名叔卿,原本是周恭帝的琴棋侍从,受符太后委任,前往迎击北汉的部队中担任监军。兵至陈桥而赵氏变节,那夜眼见诸将同心,势不可回,我只得乘着天色未曙,弃了职分逃走。赵氏心腹高怀德接连派遣了三数队人追杀我,我便舍命攀上一处绝峰,摆脱追兵。那山峰极为险峻,四面石壁耸拔,无路可下。我痛哭过后,唯有在山顶采食松实、柏叶、树虫、茯苓等物,维持微命,夏天裸行,冬天以树皮包身,饱历艰辛。如是数年,渐渐习惯了遁世生活,某日,梓潼张相公法驾来到山顶,我被他赏识提携,入了道门,下山与魈魅聚居,至今已忘时日。不意今天在此地重逢少主,既悲且羞,怆怀难以言表。”言讫,老泪滚落。

柴进嗟叹道:“原来老丈是先皇旧臣,便即是晚生长辈。陈桥兵变,距今已过了两个甲子,老丈如此高龄,想必是古书所谓的聪明博达不死之人。至于亡国,大概是柴家气运衰败使然,再也休提。”当下这对遗老遗少相惜相敬,握手不舍,情意款洽。柴进又问梓潼张相公是谁,随叔卿道:“他是轩辕黄帝第九子,张姓的始祖,人称陷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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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山谷中忽然响起一阵悦耳的宾铁敲打声,有一只枯树精从水底浮起来,爬到潭心石台上。随叔卿见状,退半步道:“乐舞之会将要开始,老朽暂且回去陪伴我家夫人,等他们演奏完毕,再来与少主人叙话。”柴进合手道:“老丈请便。”

那枯树精站在石台中,不停向水岸挥动枝条,待四周注目之后,发出一阵浑厚的声音道:“诸位,我乃星子潭的潭神衫父,受壁山神委托,主持今日聚会,请肃静,无故且不交谈……”杉父顿一顿,又曰:“歌曲之妙,其来久矣!伏羲神农,无不尚之。夫一道足可以治万变者,音乐也,可喻天地之体,万物之性也,君子乐得其道,小人乐得其欲,世情所不能免也。滑州精灵自从上次在马颊河聚会之后,一百年不闻善唱妙韵。难得今日,壁山神为大家开场延客,遂使群贤毕集,高朋满座。须臾各呈绝技之际,必极视听之娱,此情此境,诸位不要拘谨礼让,且放浪形骸,随歌韵舞之蹈之,方才不负雅兴。大家以为如何?”潭边热烈响应。

枯树精又道:“今日我等在此聚会,远近知闻,衡山君特遣夜叉象媚良和乐工李龟年到贺,此刻有请开元歌圣李龟年上台,为我们首开唱腔。”妖怪们纷纷叫好,树精呼噜噜一笑,跃下石台,泡在潭水中。

舞草丛中随即走出一只清瘦轻健,举动疾速的小鬼,一溜快步沿着木桩子走到石台上,水滨还有一个象头人身的笑面妖精,袖手而立,应是押送他前来的衡山夜叉。那小鬼身穿一件五色水云纹的薄纱罗衫,袖口极大,外加一件四合如意披肩,这大概就是唐人所谓的霓裳羽衣装。

小鬼作揖道:“在下是衡山帝君座下的歌部伶官李龟年,今日奉命到此,为诸位献唱三首王维的诗,分别是《香积寺》、《相思》和《渭城》。”

语毕,李龟年曼声长歌,先歌《香积寺》,喉声雅丽清锵,天然独绝,殆不类常人,唱词曰:

“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

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

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随着歌声飙起,谷中的舞草忽然非常整齐地随着音韵摇动腰肢,翻来倒去,煞有趣味。李龟年唱完,略一调息,宛颈又歌《相思》、《渭城》,歌词曰: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此二曲都是脍炙口舌的名曲,魔兽们奋首鼓尾,陶然和唱,歌声浩浩,凌玄越冥。李龟年唱毕,敛手索然,飘然离去,众妖精情绪高涨,欢叫声此起彼伏。

第二个登台者,乃是东平府玄中教主弟子,名叫霍香,耍一支一尺八寸长的烟竹管,吹的是唐人的送别曲《紫云回》。初启调时,笛声寥寥,略带哀楚之情。柴进少年时也曾迷于笛乐,遂置十指于肚前,随着节奏上下点按,揣摩其技法。笛韵婉转数段之后,哀情更甚,天地为之动容,凄冷风飒飒而至,水木森然,仿如鬼神之来。潭边的老妖小精,俱为笛声中的悲情所震撼,发出一阵阵依依怨叹之声,柴进亦不觉怆然。所幸曲有终时,曲终过半刻,悲情放始散淅,余响杳杳在耳。

这时,枯树精衫父登台,曲躬道:“有请张夫人。”言讫退入水中,随叔卿急急走到石台,解开包裹,取出一块厚厚的蒲团,端放在台中,随后快步离去。张夫人翩然上台,山谷寂静,无一丝声气。她虚一拂地,盘膝坐在蒲团上,调弄琴弦,演奏《步玄曲》。

《步玄曲》乃是仙家之乐,人间未传。曲分三段,先凄怆而后喜悦。第一段《修行》,乃是哀咽之调,诉说尘世中种种酸苦愤懑之情,忧怨浮散,闻者无不郁结;中段曰《朝天》,曲声泠泠,中平肃穆,尊贵俨然,描述凡人脱俗飞升之后,进入玉楼紫阁拜访道家先行者的情景,潭边众生,个个油然起敬,敛气静听;曲至末段,曰《仙游》,音韵转畅朗,响彻山林。曲旨描写仙人得道之后,在虚空中与群龙戏逐,印证法术,一挥一指间气象万千,快意淋漓的意象。

张夫人发出一声清啸,拉开铁琴背后的皮带,将琴斜挂于肩上,起身在蒲团上且弹且舞,琴声既不绝耳,舞姿又轻盈曼妙,恍若风中一羽。

水滨的一众山公、老魈、木客、毛生等等,纷纷感应,在她的带领下欣然随着乐曲歌舞,连岩上的玄鹤彩鸟,亦皆随着节律举翅动足,瞻盼起舞。柴进被情景浸染,也在不自控间手拍足蹈,与众灵一同盘回酬颂,欢声如浪涌,撼动崖谷。

张夫人奏讫,环顾四周,忽然得意一笑,拾起蒲团,徐步离去。她这一笑,永远成为柴进心田中不时绽开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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