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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上帝之鞭-民族大迁徙史话(1) -- 神州遗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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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上帝之鞭-民族大迁徙史话(8)

第八节

顿河风云

在黑海北岸,克里木半岛的东方,有一片三角形的洋面。它今天的名字叫“亚速海”,但在古代,罗马人却管它叫做“莫提斯海”。那时,莫提斯海比现代要宽广得多,它浅浅的海水一直向东北方蔓延到顿河下游平原的中部,又从那里向东扩展至伏尔加河下游,即今天的伏尔加格勒附近。顿河和伏尔加河两股强劲的淡水也注入这片区域,使得在不到一米深的低盐度海水下,淤积起了厚达三至五米厚的河泥,从而形成了莫提斯大沼泽。这是古代欧洲最庞大的沼泽,它里面鱼虾丰盛,水草繁茂,但深不可测的泥潭也使它成了几乎所有陆生动物的死亡陷阱,能够自由地在里面出没的,只有一种陆生动物:鹿。由于它看上去完全无法穿行,所以千百年来,居住在其两侧的人类,都把这里当作世界的尽头。

公元349年夏季的某个清晨,一头小鹿正在莫提斯大沼泽的东缘悠闲地吃着草。此时,几个骑马的猎人发现了它,一场追逐立即开始了。见小鹿蹦蹦跳跳地跑进了沼泽的深处,猎人们感到再追下去实在太危险,就勒住了他们的缰绳。但没想到,小鹿也停了下来,还歪着头看着他们。见到这种情况,一个猎人提议说:“这头鹿显然已经累了,再追下去,也许就能逮住它。更何况,既然是鹿能去的地方,我们的马当然也就能去!”同伴们听他说得有理,便又继续开始了追逐,并且在经过的地方都用丢下的树枝做上了记号。可是小鹿向西跑跑停停,猎人们就是抓不住它。当天色已经开始黯淡下来的时候,他们突然发现,小鹿失踪了,而自己脚下的土地也已经不再潮湿。在不知不觉中,靠着小鹿的指引,他们成为第一批走通了莫提斯大沼泽的人。他们脚下的这块土地,就是肥沃的西徐亚草原。此时西徐亚的主宰-东哥特人,在数百年后还愤怒地诅咒着那头无辜小鹿的亡魂。

这些猎人们既不是日耳曼人,也不是波斯人,更不是罗马人或希腊人,而是与欧洲人还从未谋过面的胡人。据拜占廷史料记载,胡人们身材矮瘦,肤色深暗,颧骨宽阔,鼻翼扁平,鼻梁细长,五官的体积都明显小于东欧的原住民,体毛稀疏,习惯剔光头部两侧的头发,在天灵盖上留一条短辫子。这完全是一副典型的黄种人面孔,或者用西方学术界通用的一个其实并不太恰当的名词说,属于蒙古人种。我曾经在博物馆里亲眼看见过他们的头骨,以及人类学家以此为依据制作出来的头型复原模型,与传统记载完全一致,确实无可争议。但考古研究还发现,他们中有相当部分的中亚人种,即现在所说的突厥人种,其数量可能并不在蒙古人种之下。值得注意的是,胡人是一个相当好客,从不特意和其它民族划清界限的民族,又不忌讳通婚,所以他们的遗体常常也和日耳曼、波斯等人种混杂地埋葬在一起,以至于难以分辨。另外,??哒人,即拜占廷人所谓的“白胡”,是胡人在中亚长期的同盟者,因此往往被外人混淆。但实际上,他们远在中亚腹地,从来不和胡人居住在一起,文化习俗也完全不同,明显应单独算作一个民族。关于??哒人的起源,向来说法甚多,有大月氏说、高车说、氏羌说、波斯说,甚至契丹说、朝鲜说,各有各的道理,但又莫衷一是。因为篇幅所限,又与欧洲民族大迁徙的主题无关,就不在此赘述了。

这些胡人从哪里来?他们到底又是谁?这是让几乎全世界的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都特别感兴趣的问题,但又是一个几乎无法得到准确解答的问题。前苏联学者曾经广泛地发掘了从匈牙利平原到蒙古高原所有可能的胡人遗迹,又搜遍了东西方的所有相关史料,但最终也无法得出令人完全信服的结论。问题的关键,一是因为人种混杂,导致完全没有学术争议的胡人遗体几乎不存在;二是因为胡人本身的文化水准太低,缺乏标志性的文物。现在我们看到的胡人文物,主要都是他们的劫掠所得,或是其它民族的贡品。比较有特色的几样,一是他们的武器,二是战马的头部装饰,三是某些青铜器皿。但是,第一种在当时的东北亚地区实际上很常见,任何一个民族的可能性都有;第二种几乎全是纯金打制,做工精美之至,覆盖着战马的整个头部,这在当时的东北亚地区极罕见,显然更接近于同时期波斯萨珊王朝的重骑兵马甲;第三种很有意思,年代都相对较早,其形状和花纹与中国传统青铜器有相似之处。但它们上面连一个汉字都没有,做工又比较粗糙,根本无法与商周时期的青铜器媲美,所以更有可能来自与其它中亚或西亚民族的交流。而匈奴族特有的标志性文物,比如双环短剑、动物图案的铜饰牌、虎鹿造像等,在胡人的墓葬里也没有发现过。

除了考古发掘以外,近年来在民族研究中又盛行起了语言学考证。这本来是个有益的补充,但也不能过分依赖。拿胡人的例子来讲,它充其量只能证明Hun与匈奴、通古斯、突厥、蒙古等民族在文化上有某些相似性,他们之间可能曾经存在过文化交流或继承的关系,但也仅此而已。举个反例,当今的英语、德语、法语中都有大量词汇来自拉丁语和希腊语,难道英国人、德国人和法国人都是罗马人和希腊人的近亲或后代吗?当然不是,他们几乎都属于纯正的日耳曼人种,与拉丁人、希腊人风马牛不相及。由此可见,晚些时候在北亚地区生活的各个游牧民族借用古匈奴语中的词汇,也是完全合理,而且极其正常的事。更何况,胡人语言学研究中的许多,甚至绝大部分论据都是根据现存语言作出的推测,放到古代环境中去,其可信程度大可值得怀疑。现在就连拉丁语中的一些发音都存在争议,更遑论没有流传下来可靠文字的胡语了。所以说,胡人的起源问题,单靠语言学还是无法解答。

西方的研究成就不行,就让我们回到东方史料。按《魏书》的说法,我们的确可以模模糊糊地得出“胡人就是北匈奴”的这样一个假设,但它仅仅是假设。就连匈奴本身的人种问题,现在也还存在争议。秦汉时的匈奴,似乎都高鼻深目,体毛甚长,应接近于突厥人种。但据《旧唐书》的说法,纯种“胡”(即匈奴及部分中、北亚游牧民族)与突厥王室阿史尔家族在外貌上有明显的区别,但具体如何则语焉不详。自冒顿单于起,匈奴强大,多次南下掳掠汉族人口(也有不少汉族北上避难,投靠匈奴),并与之通婚融合。比如在公元前90年燕然山一战,匈奴便俘虏了李广利以下数万人,而他们本民族的人口又不到百万,所以估计后来掺入了不少蒙古人种的成分,在体貌特征上因此有可能与Hun类似;但胡人与北匈奴在宗教信仰、社会形态、文化程度、生产方式等多个细节方面都有着明显的区别,真正近似的只有某些生活习俗和军事方面的特征,而仅凭这些,根本不足以证明他们之间有什么等同性。

尽管北匈奴可以算是“Hun”头衔一个有力的竞争者,但还有一些民族也可以充当候选对象。我们不应忘记,无论是当时的中国还是波斯,对自蒙古高原以西至乌拉尔河,即今哈萨克斯坦北部及其周围的这块草原上的情况都不甚了解,而它的面积广达300万平方公里以上。就中国正史资料来说,我们至少可以举出下面的两大“Hun”的候选者:丁零(后来的敕勒/铁勒、薛延陀、回纥/回鹘/维吾尔族的祖先)和乌孙(哈萨克族的祖先),他们都曾是当时这个地区有影响的强权(康居虽然也控制着这一地区的西南部,但文化水准较高,能建城定居,会写字,风俗与游牧民族不同),而且都分为许多部落,行踪飘忽不定。汉魏之时,乌孙分立两昆弥(即可汗),后来被鲜卑和柔然所逼,大部迁至葱岭以西;丁零分为北、西、南三部,南丁零在东晋、南北朝期间融入中原,北丁零(即敕勒/铁勒,因所制车轮甚高,又名高车)分为十二大姓,而西丁零则迁入阿尔泰山一带,后来不知所终。这些民族中的许多部落都曾大规模西迁过,史官无法研究出他们的完整迁徙踪迹,正所谓:“魏晋之世,种族瓜分,去来沙漠之陲,窥扰鄣塞之际,犹皆东胡之余绪,冒顿之枝叶。”实际上是一本糊涂帐。按《汉书》和《魏略》,匈奴西北又有马胫、浑窳、屈射、隔昆、新犁、商度、短人等多个民族,大都以游牧为业。据说马胫民族的马术极高明,令人感觉他们与马合为一体;而“浑窳”一词的原音可能极其接近于“Hun”,所以他们都可以算作“Hun”头衔的潜在候选者。但可惜,当时的中国人连他们所在的具体地理位置都分辨不清,更不用说讲明白他们的来龙去脉了。所以,把Hun当作北匈奴的这种理论,虽然很受中国人的支持,但归根结底,却还只是一个几乎全无过硬证据的假说。

齐秦的这首《狼》,也许是最适合于描述胡人特点的歌曲了:“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走在无垠的旷野中;凄厉的北风吹过,漫漫的黄沙掠过;我只有咬着冷冷的牙,报以两声长啸;不为别的,只为那传说中美丽的草原……”在公元4世纪中叶以前,这个即将震撼欧洲大陆的蛮族,一直咬着他们冷冷的牙,在莫提斯大沼泽以东的荒野上游牧和狩猎。他们奉行类似萨满教的原始宗教,崇拜动植物神灵,有重要问题时,就杀牲,观察内脏形状,以占卜吉凶。(这是一种古老的闪米特巫术,曾经广泛流行于亚洲和美洲各地。但匈奴人则是崇拜天地日月的,有祭天圣物-休屠金人,在信仰上和汉族有些类似。)他们流行一夫多妻制,但父亲或兄长死后,长子或弟弟不娶后母或嫂子,这也与匈奴的习俗截然相反。在亲人去世时,胡人男子并不哭泣,而是放声高歌,赞颂死者的功德,并用刀在脸上划出一道道伤口,使自己血流满面,以便让死者不要看到女人式的泪水。这个野蛮而残酷的习俗广泛存在于亚洲北部和中部的各个游牧民族中,匈奴、丁零、乌孙、羌、氐、吐谷浑、突厥……无不如此。不过,匈奴还有杀活人殉葬的习俗,而胡人则无。

意外的地理大发现,在胡人的面前展现出了一块美丽而富饶的新大陆。但并非所有的胡人都对移民西徐亚趋之若骛,他们实际上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国家,而只是十几支友好部落组成的松散联盟。可能其中有几个北匈奴部落,但也不能排除还有更多的西丁零、西乌孙、鲜卑……等其他游牧民族的参预,或许这就是他们把自己统称为“胡人”的真正原因。我们也不能排除另外一个可能性:这些人其实原本就居住在亚欧大陆接壤的草原上,为了震慑其它民族,他们假借了威名远播的北亚胡人的名号(种种证据表明,匈奴人是不自称“匈奴”,而自称“胡”的),因此其实只是所谓的“假胡人”(Pseudohunni)。同样的怀疑,在对日后入侵欧洲的阿瓦尔人研究中也拥有相当多的支持者。在开始时的若干年里,只有少数胡人部落踏上了西进的旅途,而更多的人则谨慎地沿着莫提斯大沼泽的边缘南下,来到接近高加索山脉的地方,当时那一带的主要居民是波斯人的近亲阿兰人,他们也被认为是萨尔马特人的一部分。

对于胡人来说,阿兰这个民族应该不会陌生。他们在公元1世纪前后曾经占据过里海到咸海之间的地区,在那里建立了粟特国(也称奄蔡国、阿兰聊国或温那沙国),后来在公元3世纪被西迁的匈奴击败并吞并。另一部分阿兰人则生活在西至黑海,东至里海,南至高加索山脉,北至莫提斯大沼泽的土地上,现在也轮到他们遭受侵略了。据《魏书》记载:“(阿兰人)不知斗战,忽见异人,举国便走。土无所出,大养群畜。体轻工走,逐之不可得。”叙述得虽然有些可笑,但应该还是反映了部分事实的。《魏书》接着还说:“(阿兰国)北又有女王国。”指的大概就是还处于母系氏族社会的萨尔马特人了。胡人向阿兰人发动的战争断断续续地持续了二十多年,至公元372年前后,终于将其彻底征服。众多的阿兰人向胡人投降,成为对方此后主要的同盟力量之一。

在胡人入侵的阴影下,公元350年前后,奥斯特罗高塔国王的曾孙埃尔马纳里克登上了东哥特的王位。他是自近百年来,第一位有幸称王的阿马尔家族成员,其夺权之路想来也不会太平坦。即位时,他的年纪应该已经很大了,有可能超过了50岁。在他之前,统治东哥特人的国王是阿斯丁家族的成员格贝里克。此人曾于公元335年西征匈牙利平原,在今罗马尼亚西北部大破占据着那里的汪达尔人,斩杀了汪达尔国王维斯马尔。但汪达尔人后来的抵抗仍然相当顽强,最后迫使格贝里克撤回喀拉巴阡山脉以东,汪达尔人也从此和哥特人结下了世仇。在格贝里克的统治下,东哥特王国的疆域差不多已经相当于现在的乌克兰全境。但埃尔马纳里克的抱负比格贝里克更大,在他统治的最初几年里,东哥特人向西、北两个方面发动了规模空前的扩张战争,把今俄罗斯西部、白俄罗斯、波罗的海三国、以及波兰东部的广大领土全部收入了自己的版图。据原始史料记载,埃尔马纳里克前后征服了二十多个日耳曼、斯拉夫和波斯民族,国土北至芬兰湾,南至克里木半岛,西至维斯瓦河,东至冒提斯大沼泽,几乎整个西徐亚都被他统一了。他的武功之多,被认为在历史上只有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大王可以相比。

君士坦丁大帝去世时的欧洲局势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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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尔马纳里克取得的丰功伟绩来自他对东哥特王国进行的改革。他继承的国家已经存在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东哥特人在生活习俗的各个方面都深深地西徐亚化了。他们从当地土著那里引进了类似萨满教的信仰,以草原上常见的猛禽-鹰为部族图腾;他们吸收了波斯萨珊王朝中央集权式的政治体制,阿马尔贵族被确定为唯一可以戴上王冠的家族;他们也开始学习骑马,但是技术一直不特别出色。在军事上,东哥特人增加了希腊、罗马军队的特色,废除了过去士兵各自为战的散漫战术,改以强调纪律性的重装步兵方阵为主。此时,东哥特士兵们身披厚实的盔甲,手持巨大的盾牌和超长的矛或槊,用来对付以骑兵为主的芬人、萨尔马特人和斯拉夫人,效果相当理想。但这种战术也有其局限性,那就是移动过于缓慢。而且当敌军弓箭射程足够远,精准度和冲击力又足够高的情况下,盔甲和长矛便发挥不出作用,这就注定了他们即将到来的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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