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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上帝之鞭-民族大迁徙史话(1) -- 神州遗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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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上帝之鞭-民族大迁徙史话(7)

第七节

异端福音

君士坦丁是罗马史上第一位被封为“大帝”的君主,在他之前,无论是屋大维、图拉真,还是塞维鲁、奥勒良,虽然都建立过显赫的文治武功,但“大”字却总是与他们无缘。其中的原因不言自明:这个“大”字,是当时的主要知识分子集团──基督教会赐予的。不管多么杰出的君主,只要他没有为教会的传播事业作出过贡献,就没有资格享有该称号。和君士坦丁实施的多项行政、经济、军事改革成就比起来,他的宗教改革更加令当时的作家们津津乐道。

君士坦丁大帝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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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士坦丁改信基督教,主要是受到了他母亲海伦娜的影响。她是一位十分虔诚的基督徒,曾经在公元327年去以色列寻找钉过耶稣基督的“真十字架”,而且居然还让她找到了,和另外两个据说钉过盗贼的十字架埋在一起。因为海伦娜的原因,基督教士们频繁地在君士坦丁家里出出进进,给他的事业以很大的支持。但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基督徒,而是一个十分迷信的人,对希腊多神教和叙利亚太阳神同样地支持。只是到了临死前,因为做过的亏心事太多,害怕受到末日审判,他才决定在病榻上接受洗礼,而且就连这一点的真实性都很值得怀疑。即便是基督徒,也不都受到他的垂青,因为当时的基督教会已经分裂了。

用宗教人士的观点看,世界上共有三种人:一种是不可知论者,一种是无神论者,一种是有神论者。有神论者又可被分为两类,一种是多神论者,另一种是单神论者。基督徒在原则上当然属于单神论者,但在他们从犹太教衍生而来的《新约》教义中,却出现了三位被尊奉为“神”的人物:上帝耶和华、救世主耶稣、以及圣母玛丽娅。他们三者到底是什么关系,这在《新约》里并没有得到很圆满的阐述。按那上面所说,耶稣是耶和华与玛丽娅的儿子,那么耶和华是玛丽娅的丈夫吗?就像宙斯与赫拉那样?否,玛丽娅的丈夫是圣约瑟,她在与圣约瑟结婚以前,就已经蒙上帝的喜悦和眷顾,怀上了耶稣。那么耶稣是玛丽娅与耶和华的私生子吗?否,玛丽娅只是耶稣与耶和华之间的载体,在遗传学上与耶稣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当然,宗教问题不是自然科学所能够解答的。但撇去玛丽娅不谈,在基督教的历史上,确实有过这样一个核心问题:耶稣是上帝吗?他可以同耶和华等同起来吗?《新约》上说,耶稣在被钉上十字架时,曾经痛苦地仰天大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你为什么离弃我?”后来他“被接到天上,坐在上帝的右边。”据此,耶稣不是上帝耶和华,应该很明显了。可是传统基督教会却不这么想,受到希腊传统哲学的影响,他们认定,“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不可分离,为此还创造了一个神圣的三角形来表示它。并不是每个基督徒都能接受该理论,这就给教会未来的分裂埋下了伏笔。

公元260年前后,一个名叫阿里乌斯的希腊人在利比亚诞生了。60年后,他成为埃及行省首府亚历山大里亚城的教会监督。在他之前,关于圣子与圣灵的永恒性问题就已经在西亚和北非流行了数百年时间,至阿里乌斯时代终于登峰造极。他所提出的理论要点大致是这样的:上帝,即圣父,是永恒的,这点不存在争议;他后来从虚无中创造了圣灵,即柏拉图所说的“Logos”;通过圣灵,上帝又创造了整个世界。圣子也同样是上帝创造出来的,圣父委任他按照自己的意愿,用仁慈和爱心统治世界,而完美的圣灵充满了他的灵魂。因为圣子与圣灵都是上帝事后创造出来的,所以他们的存在当然就不是永恒的,“三位一体”理论也就无从谈起。这位学问渊博,道德高尚,广受尊敬的教会监督,就这样创造出了基督教历史上最大的“异端”教派:阿里乌斯教。

阿里乌斯主教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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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325年,君士坦丁大帝将罗马主教(即人们后来所说的教皇)亚历山大、以及阿塔纳西乌斯和阿里乌斯等教会高级成员召集到小亚细亚西北的尼扎城,讨论此时备受全帝国人民关注的“三位一体”问题。辩论持续了很长时间,最后“三位一体”学说的支持者们获胜了,以亚历山大和阿塔纳西乌斯为代表的他们从此被叫做“尼扎教派”。公元328年,阿塔纳西乌斯被亚历山大委任为阿里乌斯教的核心据点──亚历山大里亚城的主教。他在那里严酷地迫害“异端分子”,即便是前后五次被信众赶下台也决不让步。后来,他因功被教会封为“大”,与君士坦丁大帝同一级别,虽然他既没当过皇帝,也没做过教皇。但他的敌人们并没有放弃自己的信仰,即便是在阿里乌斯于公元336年在新落成的帝国首都君士坦丁堡去世后,也仍旧如此。君士坦丁大帝于次年驾崩,在生命的最后几年,他显然已经开始宽恕阿里乌斯了,或许他从来都没弄明白过尼扎教派与阿里乌斯教派之间的区别。在尼扎会议后,他又多次召开宗教会议,天真地试图让这水火不容的两派言归于好,结果当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君士坦丁大帝去世后,罗马帝国在他的几个儿孙之间的内战中苦苦挣扎,最后于公元360年落入了君士坦丁的侄子尤利安之手。尤利安早年是位虔诚的基督徒,可后来却转到了它的对立面,重新信奉起希腊多神教,并且不分青红皂白地迫害尼扎教派与阿里乌斯教派。但和过去其它各次迫害一样,它只能使得基督教会比以往更加强大。公元363年,尤利安在波斯战争中受伤去世,君士坦丁家族至此绝种。一名普通官员约维安被军人们拥立为皇帝,但这位基督徒仅仅当政8个月便去世了。军人们又拥立伊利里亚籍的将领瓦伦提尼安当了皇帝,他把罗马帝国平分为东、西两部分,自任西部皇帝,而封自己的弟弟瓦伦斯为东部的皇帝。在西部,瓦伦提尼安执行宗教宽容政策;而在东部,受希腊和埃及教士影响,瓦伦斯支持起了当时已经大大衰落,并且还分裂成了数个支派的阿里乌斯教。

不光是阿里乌斯教派,尼扎教派此时也已分裂成了拉丁和希腊两大教派,它们就是后来天主教和东正教的雏形。造成这种现象的主要原因是,罗马帝国东、西部的人有着迥然不同的性格,西部的人思路比较简单实际,而东部的人却喜欢争辩理论。另外,受地理因素影响,东部的人接受其它宗教思想比较多,所以往往会产生所谓的“异端邪说”。在尼扎教派的压迫下,阿里乌斯教徒们一度曾走投无路,他们中的某些人感到在罗马帝国内没有了希望,因此决定到国外去发展。

公元341年,一位名叫乌尔菲拉的阿里乌斯教牧师被君士坦丁堡教廷委任为哥特主教,北渡多瑙河,到那片还之前没有基督徒踏足过的荒蛮土地上去宣扬自己的信仰。乌尔菲拉的父亲是西哥特人,母亲是希腊人(在哥特海军南侵的某次战役中被他未来的丈夫抓获),所以不仅精通这两种语言,也熟悉这两个民族的风俗习惯。和所有日耳曼民族一样,哥特人生性残忍而又淳朴,天真而又执着,对于传教士来说,这再合适没有了。更何况,他们之前没有接触过什么象样的宗教,除了对一些希腊神祗有些印象以外,就只有一些原始宗教了。那些自然神祗要求他们奉献血腥的礼物,比如动物和俘虏的内脏之类。这样简单的信仰在经过千锤百炼的阿里乌斯教义面前自然不堪一击,乌尔菲拉主教在西哥特人那里大获成功,并很快把信众发展到了邻近的东哥特人、格皮德人、卡尔皮人、赫卢利人等东日耳曼民族中。但《圣经》是本大部头的书,全靠口述和记忆宣讲,相当地不方便,而哥特人中懂拉丁文和希腊文的人又极少。乌尔菲拉主教于是决定,利用希腊字母,为哥特人发明他们自己的文字。经过他的多年揣摩,哥特文终于诞生了,哥特语就此也成为日耳曼民族中第一种可以书写的语言。乌尔菲拉主教亲手翻译的哥特语《圣经》文笔优雅,句意准确,因此迅速得以广为流传。虔诚的哥特人把它的全文用金银制成的字母镶嵌在紫红色的羊皮纸上,称为《银圣经》。它至今还近乎完整地保存在瑞典乌普萨拉大学的博物馆里,被誉为瑞典王国价值连城的镇国之宝。

《银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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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上级组织的要求,乌尔菲拉主教在公元348年功成身退,回到多瑙河南岸的莫西亚行省,负责管理当地的哥特移民,这一干就又是33年。由于他的不懈努力,大量日耳曼人已经成为了基督徒──不论是阿里乌斯教徒,还是天主教徒,这对于罗马帝国都是一件好事。现在他们有了共同的信仰,人们有理由相信,帝国的北方边界将会比以往太平得多。然而,接下来的事实却与他们的愿望背道而驰。西哥特领袖阿塔纳里克在公元355年和369年两次掀起了迫害基督徒的运动,不论是天主教徒,还是阿里乌斯教徒,都受到了无情的打击。乌尔菲拉主教对此爱莫能助,他只能在多瑙河南岸收留那些流亡者,并用书面和口头形势为阿里乌斯教徒的生存而辩护。

阿塔纳里克的主要敌人并不是基督徒,而是罗马帝国。准确地说,是当时在名义上还没有,而在事实上已经独立的东罗马帝国。瓦伦斯皇帝的前半生几乎都是在军队中度过的,在上台后,好战的他很快就发动了两次对西哥特人的攻击。经过为期三年的战争,双方两败俱伤,瓦伦斯被迫提出谈判。阿塔纳里克答复说,他乐意和谈,但按照祖先立下来的规矩,他不可以踏上罗马帝国的国土一步。瓦伦斯自然也不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去西哥特人的领土和谈,经过多次交涉,双方约定,在两国边境的中点见面。

印有瓦伦斯皇帝像的金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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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369年9月,罗马──西哥特的元首高峰会在多瑙河上的一条船上举行。瓦伦斯对阿塔纳里克。瓦伦斯皇帝以为阿塔纳里克是正式的西哥特国王,但其实他只是当时几位哥特领袖们的全权代表。双方都不直接与对方谈话,而是坐得远远的,通过卫兵和翻译交流信息。最后他们达成了口头协议:双方立即停战,交换战俘,阿塔纳里克停止迫害基督徒,罗马帝国恢复支付给西哥特人的岁币。整体来说,这是一个对西哥特人比较有利的条约。最后瓦伦斯与阿塔纳里克亲切地握手──严格地讲,并不是握手,而是互相握着手腕,这是当时流行的习俗。罗马帝国支付给西哥特人的岁币都是纯金的硬币,其中包括西方古代史上创记录的几块巨型金币,比成年人的手掌还要大,重达412克,这就是和平的代价。但不幸的是,它能维持住的和平时间极其有限,因为那个即将诱发民族大迁徙狂潮的幽灵,此刻已经开始徘徊在亚欧大陆之间的茫茫草原上了。一千五百多年后,英国诗人吉卜林(《丛林之书》的作者,190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曾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前夕这样写道:“For all we have and are,for all our children's fate,stand up and take the war!The Huns is at the gate!”

是的,胡人已经来了,欧罗巴的大门其实早就被他们敲响了。而无论是罗马人,还是西哥特人,似乎都还对他们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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