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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姚雪垠与毛泽东--- 姜弘[转载] -- 乔治华盛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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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由《姚雪垠与毛泽东》想起的

              ?许建辉?

  1995年的夏秋之交,我用了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把姚雪垠先生的书房

彻底清扫、整理了一遍。其时,我才借调给老作家当助手不久,正是“新官上任

三把火”,干劲十足的时候。书房内所有柜子里的东西都被我搬来放到地上,分

门别类包装捆扎之后再整整齐齐放回柜子里去。那些天里,我总是摆一只小凳坐

在书房中央,书籍和资料拥拥挤挤地在我身前身后摞起来,等待着被翻检。雪垠

老则坐在写字台前他的大椅子里,面前一杯清茶,不时地呷一口。一边笑眯眯地

看着我干活,一边时断时续地述说着由某一本书或某一份资料引出的回忆。

  一日下午,雪垠老到客厅里和人谈话去了,我一个人留在书房里,从柜子顶

上搬下来一摞杂志。拂去尘土,发现最上面的一本竟是来自台湾的《传记文学》

――大概是第40卷第2期吧。看看目录,一个大标题赫然打眼:《记姚雪垠?

三十年代作家直接印象记之十》。翻开来,活跃在我眼前的是这样一些文字:

  “三十年代大陆现存作家中,姚雪垠应是最有成就者之一。他以《差半车麦

秸》短篇知名于文坛。其后他又写了《牛全德与红萝卜》、《春暖花开的时候》。

他于近十年内完成‘巨著’――《李自成》,曾受到毛泽东的鼓励。因毛既自比

秦皇,又以李自成自况。姚雪垠窥透了毛的心理,才有此一著作。可惜他的书未

完成,毛就死了,因此捧毛也落了空……

  ……凡是中共作家所写被它们誉为名著的,等于白糟蹋了纸张,满纸谎言传

播了几十年,因此之故,凡是自三十年代起成名的作品,都无妨如此认定……姚

雪垠所著《李自成》凡五卷,每卷为上下册,应为十本……这是姚雪垠自大陆沦

陷以来,三十年中,对毛共最‘伟大’的‘贡献’……

  这本书的写作,曾得到毛泽东的亲自鼓励,所以雪垠奉了钦命来写这套书,

  当然是有极大抱负与意外企图的……雪垠为写这部书,先得到了毛泽东的鼓

励,可惜未见毛的亲笔信……为了写下去,不但再向毛泽东上书,并且亲到北京

一趟……《李自成》的出版,并不意味着姚雪垠的写作成功,只是他替毛泽东完

成一部‘影子传记’。这部东西无论三百万字也好,五百万字也好,只是恭维、

巴结毛泽东的一堆乱文章……”

  刚从中学讲台走下来的我,一向循规蹈矩“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哪里

近距离接触过这等“另类”言论?所以看罢之后,我一时回不过神来,怔怔地坐

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在看什么呢?”身后一声问,原来雪垠老已经送走客人,回书房来了。

我赶紧把地上的书堆拨拉开,腾出一条路,让他走过去坐到他的大椅子上,然后

把《人物传记》递给他。

  他接过去,随便翻了一下便放在写字台上,扭脸指指我身边的书堆:“你再

找找看,应该还有一本。”

  果然还有一本,不过是第59卷第5期。我朝他递过去,他摆摆手:“我是

叫你看的。里面有我给陈纪滢的两封信。你应该读一读,以后你整理我的传记时

会用到。”一边说着,一边把放在桌上的一本也给了我。

  我起身给他的杯子续上水,然后拿上杂志到外面客厅里去。少顷,又回到书

房,放下杂志,准备继续我的工作。

  “就看完了?”

  “看完了。”

  “这么快?”雪垠老不相信。

  “一目十行,不求甚解,当然快。”我半开玩笑半认真。

  “你呀!”老人的眉头蹙起来,“就缺少一种认真劲――难成大器。”

  “何劳您老人家点拨,这点自知之明我有――本来也没指望这辈子能看见后

脑勺。”我在雪垠老面前一向说话随便,既因为熟稔,也因为我在有意无意地逗

老人开心。果然,为了我的后一句话,雪垠老朗朗地笑了,笑声中我又补上一句:

“人人都成了‘大器’,‘姚雪垠’三个字不就贬值了吗?”

  老人笑得更得意了。笑过之后又正色道:“你说得不对,我也不是‘大器’

――不够格。”看我盯着他,便解释,“如果我把《李自成》写完,再把《天京

悲剧》和《大江流日夜》写出来,到那时候再说我是‘大器’,是‘大器晚成',

我就当之无愧了。”

  “照你定的这个标准,有几个人能算'大器’呢?”

  “多了。”他说,“刘绍棠、孙犁、赵树理、周而复、刘白羽、沈从文……”

  “鲁迅呢?怎么算?”

  “那是大师,首屈一指的大师。还有茅盾、巴金、老舍、曹禺,都是‘大器’

盛不下的,是大师。”

  “为什么把刘绍棠排在第一位?”

  “我没有排队,想起谁来说谁。刘绍棠倚马万言,著作等身。”

  “你跟孙犁有来往吗?”

  “没有。我忙,他也忙。否则我一定会去看他。他的小说语言太美了,我要

向他学习。”

  “你怎么看待周而复在日本的一些行为?”

  “你是说‘靖国神社’的事情?我认为他不是去‘参拜’,而是去考察,因

为他写《长城万里图》,是必须了解许多知识的。”

  真是意外收获,不期然而然地听雪垠老谈了这么多!我真高兴:“姚老,以

前曾听人家说你太狂妄,要不是今天这一席话,真想不出您这样谦虚呢!”

  老人又笑了:“我是当狂妄时则狂妄,当谦虚时则谦虚――其实那算不得狂

妄,我只是实事求是,不溢美,不乱唱赞歌,不迷信任何人就是了――没有这点

儿精神,我走不出河南邓县的那个小村庄啊!”

  我还想顺着这个思路往下说,老人摆摆手,把谈话拉到了《人物传记》上:

  “你对陈纪滢的文章和我的信,有什么看法?”

  “觉得不公平――陈纪滢连挖苦带讽刺,说了你那么多。你却和风细雨,一

句尖锐的话都没有。”

  “睚眦必报,非君子气度,我不屑为之。当年胡风派骂得比陈纪滢凶得多,

我都忍了,何况现在呢?毕竟,陈纪滢在台湾那么多年,他对我的情况并不了解。

不知者不为怪,所以我才给他耐心解释。”

  “我看他是‘党同伐异’。”

  “当然不排除这个因素。陈纪滢是抱着‘正统’国民党立场的感情,对大陆

上的一切都看不惯。他越是这样,我越要表现得宽宏大量才行,决不能像他一样

狭隘。”

  然后,雪垠老告诉我,1984年秋天他应邀访问法国,曾经在巴黎接受台

湾记者访问。他对那些记者说:“台湾有一些老作家是我的朋友,我怀念他们。

台湾的年轻作家我认识的不多。但是我认为:不管是大陆作家还是台湾作家,只

要写出了好作品,都是中国文学的成就,都是中国作家对世界文学的贡献。从历

史发展的长河看,国共两党的对立,海峡两岸的分裂,都是短期现象;作为中华

民族看,是血就浓于水,同胞的血肉关系才是永恒的。从个人说,我从来没有想

着我的作品只是大陆的作品,更没有想着是共产党的作品,而是属于伟大的中华

民族的作品。像《李自成》这样的小说,一方面充分继承了中国古典文学的优秀

遗产,一方面也推动了中国新文学的发展。这牵涉到非常复杂的文学史问题,不

可能象某些人想象得那样简单。”

  “但是――无论如何,你的信总是太简单了一点,恐怕不足以说服陈纪滢――

你给他的信上不是说还有一封3万字的信吗?”

  “没写完,没时间写。日子一久,写出来的也不知道放哪里了。”

  “我来捉刀给陈纪滢写封回信如何?替你给他把《李自成》说清楚。”我突

然来了情绪,毛遂自荐。

  “好呵!”雪垠老的眼睛熠熠放光,“你抽时间再把他的文章好好看看,整

理出几个问题来,我给你一个一个讲清楚,然后你再去写。”

  我性子急,什么事情都是说做就做。当天晚上又读了陈纪滢的文章,觉得要

回答他的,其实只有两三个问题,便随手记下来,第二天上午就摆在雪垠老的写

字台上了:

  对毛泽东的认识和态度――这是根本问题

  《李自成》的写作动机――敕作?吹捧毛泽东?“影子传记”?

  上书之目的――“巴结”讨好?邀功请赏?请求帮助?

  记得这几行字是用蓝色圆珠笔写在一张撕成32开大小的打印纸上。雪垠老

对着这张纸出过一会儿神,便举头望着窗户一角的天空,目光变得深沉而茫远。

良久,喃喃说道:“他是太不了解毛泽东了,太不了解了!”然后,他扭过身来,

伸出一根指头点着对我说:

  “写这封信,你想首先告诉他我对毛泽东的认识和评价,这个思路是正确的,

因为后面的具体问题都从这里生出来。”说到这里,老人的声音提高了,“我认

为:毛泽东在他几十年的革命生涯中,表现出了多方面的伟大天才,做出了不可

磨灭的贡献,他理应受到全国人民的仰慕和尊重。虽然他在晚年出现了各种失误,

甚至于犯下了不可原谅的错误,使得我们对他有许多意见,但是我们却没法否认

――他是我国现代历史上最伟大的人物之一,是属于我们中华民族的一位不可多

得的旷世英雄。退一万步说,即令我们把他的所有政绩一风吹掉,他也仍然会以

一个诗人――一个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的形象,屹立在我们面前――当然,他并

不是每首诗都好,但在重庆谈判期间引起轰动的那首词,绝对是不朽的。”

  “张若虚以一首《春江花月夜》压全唐,毛泽东将以一首《沁园春?雪》冠

千古,能这样说吗?”

  “是的,当然可以这样说。而且,他对历史的了解,对我们这个民族的认识

和把握程度,都是现当代人所无与伦比的。”说到这里,老人轻轻地笑了,“这

样一个人,他会指派别人为他写‘影子传记’?笑话!笑话!陈纪滢实在是太不

了解毛泽东了!”

  “未奉‘钦命’,就是你主动‘巴结’、‘吹捧’呗!”

  “胡说!你不了解情况,不能妄断臆言!”

  “不是我‘妄断臆言’,这是陈纪滢说的。”

  “唉!”老人长叹一声,颇有些伤感的样子,“枉为老朋友呵!他不了解毛

泽东情有可原,如此不了解我就太不应该了。从年轻的时候起,我就独立特行,

不避权威,向来不为巴结讨好之事,这一点他应该清楚,应该明白――将来编文

集时你就会发现,我笔下的文字,都是干净的,我自认为没有任何阿谀谄媚之

词。”

  说到这里,雪垠老忽然压低声音:“我告诉你一件事情:纪念毛泽东百年诞

辰的时候,有关人员找来要我写一点东西,我没有写。”

  “为什么?”

  “奉命文章,我作不来,即令硬作了也不成样子。再说,写这种东西,是要

一味歌功颂德的。而我对毛泽东,历来是既主要肯定又有一定批判。果真照实写

来,会不合时宜。”

  “如果陈纪滢知道这件事情,不知道他会怎么说?”

  “没必要跟他讲这些,他不会理解――人一旦形成偏见,就会变得固执起来,

甚而至于不可理喻――这件事情,对别人也不要讲。”

  “也难怪他会把毛泽东同《李自成》联系起来,事实上毛泽东对李自成也确

实表现出了格外地关切:在延安时把《甲申三百年祭》作为整风学习文件,在西

柏坡又提到进北京‘赶考’不能学李自成……”

  “他是把李自成当作了一个反面教员,提醒各级干部不要腐化堕落。如今看

来,他的提醒很有必要,他是高赡远瞩。好了,不说这些了,我们还说给陈纪滢

的信。”

  雪垠老拿起我拟的问题,看了看,又放下了。关于《李自成》的写作动机,

他先没有做正面阐述,而是让我“告诉陈纪滢,《李自成》不仅不是政治投机,

而且是一部反抗当时流行思潮的作品!”

  关于这个问题,雪垠老讲了三点理由: 

  其一,解放后大陆上是不提倡写历史题材的,要写,就要有“三不怕”精神:

一不怕“逃避现实”之批判,二不怕“影射现实”之曲解,三不怕“利用小说进

行反党”的棍子抡过来。所以,从他确定写《李自成》之日起,就已经从思想上

把自己入了“另册”。

  其二,当《李自成》第一、二卷投入创作的时候,正是“在中国……只有农

民的阶级斗争、农民的起义和农民的战争才是历史发展的真正动力”的论点在历

史界占统治地位的时候。而《李自成》的主题却是:历史上的大规模农民起义,

只能破坏旧的政权和一部分旧制度,而不可能推动历史前进。社会的发展一般情

况下只能出现在阶级斗争比较缓和、政治比较清明、社会比较安定的时代,如文

景之治、贞观之治等。黄巢起义的规模倒是很大,时间也长,但其结果不仅对当

时的社会经济造成大极大破坏,而且随后导致了唐末的军阀割据。太平天国运动

也没有推动中国社会经济的发展。从这种历史观出发,李自成将被写成一个只能

适应“人心思乱”而不能适应“人心思治”的人物,并且最终的归宿只能是悲剧。

  当时史学界还有一种流行观点,说农民革命是反封建的。有人甚至提出,农

民起义的目的不是要再建立封建政权,而是要建立“农民政权”。既然如此,农

民起义领袖不可能有天命观和帝王思想。可是《李自成》第一卷中,就明明白白

写出来李自成有天命观,有帝王思想。

  其三,从五十年代开始,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就受到浅薄政治功利主义的严

重破坏。这一政治功利主义与机械阶级观点相联系,成为文艺创作上不可反抗的

统治思想,具体表现在作品中,就是对于所谓的“敌对阶级”或“反动人物”只

能用漫画化的手法处理。而《李自成》却不仅把崇祯写得“旰衣宵食”,励精图

治,而且把曾经镇压过农民起义的卢象升写成了一位民族英雄,写他死得气壮山

河。这本身也是对流行的、居于统治地位的创作教条的坚决反抗。

  总而言之,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的社会条件下,上述各种流行思

潮都贴上了马克思主义的标签,都打着“毛泽东文艺思想”的旗号。稍有违背,

就有可能招致飞来横祸。而《李自成》,却从题材到主题到创作方法上,对当时

居于统治地位的思想潮流做出了全方位的反叛。

  “当时并没有想着生前发表,只是想写出来,藏好,什么时候政治清明了,

再拿出来。到时候如果我已经不在了,就让我的子孙献给国家。因为有这种打算,

所以就什么都不怕了,富于人情味的内容,我敢写;反面人物,也敢塑造。我想,

我们中国有三千年的优秀的丰富的文化遗产,我要把这些遗产继承下来,我有这

个责任心。我要把传统文化同现代的观点融汇起来,加以创造性的发挥,变成有

血有肉的东西。”

  谈话中,雪垠老顺便提到了某些人说李自成是“高大全”的问题。他以“此

事不足道”的语气说道:

  “这些人的意思,无非是说李自成是按‘三突出’塑造的,可他们犯了一个

常识性的错误:‘三突出’是江青一伙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提出来的,开始见

于报刊是在1967年。而《李自成》第一卷动笔于1957年,到1958年

夏天下放劳动之前已经完成了草稿,第二卷也脱稿于‘文革’开始之前。那时候,

江氏‘理论’还不知道在哪里呢!当然,如果是接近江青圈子的作家,也许可以

事先听到一些‘教诲’,但我是‘摘帽右派’,而且远离京畿,绝没有‘近水楼

台先得月’的机缘。我又是个生活在现实中的凡人,没有丝毫未卜先知的本领,

怎么可能在这个问题上捷足先登呢?”

  “我想,对《李自成》的非议,可能与第五卷迟迟不露面有关。如果第五卷

写出来了,大家看到了李自成的悲剧结局,也许就不会再把他同毛泽东划等号,

就会明白你开始时把他捧得高,是为了后来写他败得惨作铺垫了。”

  “是的是的,卒章方能显志,所以我才跨过第四卷写第五卷。这样即使我壮

志未酬身先亡,也能留下来一个有头有尾的悲剧故事。”

  窗纱上的光影在悄悄东移,雪垠老的讲述却滔滔不绝方兴未艾。

  于是,我知道了,1953年雪垠老弃官不做弃学不教,毅然决然从上海回

到河南,是因为有一部长篇小说的构思在招唤着他――《黄昏》、《长夜》、

《黎明》,从清朝末年写到北伐战争――一部为中原农村为我们的民族写下的悲

壮史诗。

  于是,我知道了,雪垠老的史诗梦,一回到河南便被现实撞得粉碎了。“总

想着个人成名成家”、“不想为群众雪中送炭”的批评,领导者大会讲了小会讲,

直讲到他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不得不放弃多年的心愿,而去写“春种”“秋

收”“夏锄草”“冬积肥”的小册子。

  我知道了,雪垠老被压制的愿望并不肯轻易死去,而是深深地埋进了心底以

待时机。当1956年文艺界那个短暂“春天”来临的时候,便化作了一篇又一

篇的文章飞出来,匕首投枪,直指文坛上的“左倾教条主义”。

  我知道了,1957那个“多事之秋”,一顶“极右派”的帽子横空飞来,

扣在了雪垠老华发早发的头顶上。几篇短文,铁铸罪证,“平生謇谔成顽癖,痛

哭多言堕九渊”。

  我仿佛听到,“革命群众”拍着桌子在叫喊:“姚雪垠,不要因为你有学问

就猖狂,有学问有什么了不起?打倒你了地球照样转,太阳照样从东边出来!今

后一个字也不许你再写,看你还敢拿写文章同党较量!”

  我仿佛看到,长江水滚滚东逝,雪垠老孤坐岸边。“是活着?还是死?”这

个曾经困扰过哈姆雷特的问题,多年后又久久地困扰着他。终于,他又抬起了头,

挺起了胸,因为他坚信:事情不会总是这样的!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人生

在世,不能只做历史的旁观者,而要做历史的参与者和推动者。所以,他不能沉

沦,他必须拿起笔来,继续写下去!

  然而,写什么呢?

  “现实生活的题材,我不熟悉,没法写。依仗青年时代读的一些书,我在历

史知识方面有一定积累,所以写历史题材相对要容易一些,可以走的路子要广一

些。数年前,我就在心里酝酿过三个历史题目:明末农民战争、太平天国和辛亥

革命,而重点在前两者。这个时候,我在心里对这三个题目反复进行了比较――

实际上辛亥革命基本上没考虑就放弃了,是二者选其一,最后决定先写明末的农

民战争,太平天国留待以后再写。之所以这样选择,不仅是因为明末农民战争发

生在前,更主要的是因为我对这一段历史比对太平天国和辛亥革命更为了解。而

且,从地域看,明末农民战争主要发生在陕西和河南一带,这一带的风土人情我

都熟悉,人物语言驾驭起来也可以说是轻车熟路……还有,经过数年的研究之后

我发现:太平天国的最高领袖洪秀全和杨秀清,既是革命英雄,也在太平天国革

命运动失败的问题上难辞其咎。这个问题,要写清楚,就得认认真真地埋下头搞

研究。可是,写作权利没有了,查资料也在实际上变得不可能――名不正言不顺

不说,一顶‘右派’帽子顶在头上,走到哪里都受歧视。跑图书馆,不也是自讨

没趣吗?再说了,传出去,还不知道又要生出什么事来,因此上只能把自己关在

小屋里偷偷地写。倚仗的,只能是自己的记忆,是多年的知识积累。而在这一点

上,写明末的农民战争要比写太平天国容易得多。”

  “也就是说,你写《李自成》,实际上是一种无可选择的选择。”

  “是的。”

  “那么,其中有没有情绪因素在起作用呢?比方说,是你热烈悲壮的激情促

使你选择了热烈悲壮的题材?”

  “没有。”他认真地想过之后说,“我的情绪,肯定溶入了对人物的塑造,

比方说,我不屈服,李自成也不屈服。但对小说题材的选择不起作用,因为写

《李自成》,是我当时唯一能走的一条路。” 

  雪垠老的讲述把白天飞快地打发走,夜晚,我则坐在电脑前,一边细细回忆

着日间所听到的一切,一边在键盘上敲打出文字来:

  “姚雪垠写《李自成》,既有其必然性,又有其偶然性。说其必然,是因为

早在1933年,当他在开封读过《守汴日志》和《大梁守城记》后,李自成的

影子便从此挥之不去。到了1941年,‘皖南事变’的罪魁蒋介石使姚雪垠想

起了明末的特务政治同时想起了李自成,这时候他已经决定要写一部有关明末农

民战争的长篇历史小说了。1948年他写了历史论文《明代的锦衣卫》,后来

又写了《明代的特务政治》,目的不是为了出书,而是为了研究明代的特务组织

和崇祯的悲剧性格形成的历史根源,这是他有意识地为写明末历史小说所做的准

备,应该视为《李自成》之滥觞。然而他虽然决定写了,但并没有决定什么时候

写。‘假若没有一九五七年的反右斗争,很可能永远不去动笔。’①所以他在1

957年开始写《李自成》,又是偶然的。从这个意义上讲――也仅仅从这个意

义上讲,可以说姚雪垠写《李自成》是因为毛泽东,或者说‘没有毛泽东,就没

有《李自成》’。”

  把整理好的文字打印出来,于翌日呈给雪垠老。他看罢,只说“先放着,写

完再说”,便把话题转移到了“上书毛泽东”的问题上。

  “这件事情,应该说是由几个方面的原因促成。”雪垠老伸出左手,亮出巴

掌,再伸出右手把左手的指头一个个扳倒,数着:“第一,当时,我的时间完全

被剥夺,《李自成》没法写下去,可以说是被逼无奈。第二,《创业》的张天民

‘告御状’,把天捅了个窟窿,替文艺界闯出了一条路。第三,江晓天写信来,

提出这方面的建议,使得曾在我心中一闪而过的念头,经过慎重考虑变成了一个

决心。第四,宋一平的全力支持,在最关健的时候给我鼓了劲,让我把决心变成

了行动。第五,目的得以实现,离不开胡乔木的鼎力相助。”巴掌变成了拳头,

雪垠老想一想,叹口气,“我写那封信,是在一个大政治背景下的一个小行动。

可惜那个时候你还太年轻,对当时的形势不可能理解。不过要给陈纪滢写信,是

一定要把当时的大气候说清楚的。你不妨去查一查资料。”

  我说:“我看过一篇报告文学,名字大概是《〈创业〉蒙难纪实》吧?其中

写到了1975年的政治局势,所以当时的情况我大体上是知道的。”

  “太好了。你把它拿来我看。”

  于是,那一天下午,我去了琉璃厂的中国书店。很幸运,买到了一本《乔迈

报告文学选》,那篇写“《创业》的张天民‘告御状’”的文章,就收在里面。

我拿回去,挑挑拣拣给雪垠老读了几段,他听着,泪光莹莹闪烁。

  “……张天民,一介书生,然而竟敢作乱于天子脚下,不顾了爱妻弱子,舍

却了身家性命,莽莽撞撞大告其‘御状’!”“……他有过软弱,有过犹豫,有

过迂回,有过逃避,他唯一可作自慰的是他没有出卖良心。他之所以投入战斗,

在某种程度上说是逼上梁山,是在朋友们的扶助下走向战场的。他是个幸运者,

由于有了毛泽东的及时支持,使他幸免于难。这该也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一个典型

吧。背着历史的沉重负担,从蒙昧中醒来,偶然地扮演了一个角色……”

  我只管读,雪垠老却已经涕泪涟涟,继之泣不成声。“好啊好啊!”他感叹,

“他们做得好,写得也好!”

  “有了他们在前面冲锋陷阵,你才悄悄跟在后面,给‘四人帮’丢了一块小

小的石头――这样说,可以吗?”

  雪垠老看我一眼,似乎没听明白我的话,只说:“我当时就怕那封信落在毛

远新手上。果真如此,恐怕这会儿我就不能够同你坐在这里说话了。”

  晚上,当我再坐到电脑桌前的时候,姚雪垠上书毛泽东的事情,就不再是一

个形影相吊的个人行为,而已经加入到时代的队伍中,变得坚实而强壮了。

  “7月下旬,在贺捷生、张锲等人参预下,著名导演谢铁骊、摄影师钱江给

毛泽东写信,汇报《海霞》问题……”

  “8月29日,湖南省文化局写信给文化部,提出湘剧高腔《园丁之歌》是

好戏,舞台记录片《园丁之歌》是好片子,要求准予上演、上映……”

  “……《园丁之歌》未能得到平反,尽管它是几部作品里边毛泽东唯一看过

并鼓了掌的。形势在不知不觉间起了微妙的变化。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园丁之

歌》就是那枚最先飘坠的树叶,它标志着1975年短暂的、热烈的夏天过去了,

人们该打点衣服,准备迎接秋寒了。”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8月12日,姚雪垠写信给江晓天诉苦:“……《李》

的工程浩大,而我已是老年。倘若不得领导理解,给予支持,这工作很难顺利进

行……”

  “8月28日,《人民日报》最先透出了秋的信息。人们从第一版显著位置

上看到了即将发行的《红旗》第九期目录,赫然排在头六名位置上的,都是关于

评论《水浒》的文章……”

  1975年9月中旬,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召开。“邓小平在大寨露了一下

面,就回北京去了,江青却在这里自由来支,随意讲话,而报纸上和电台里,对

宋江和‘投降派’的批判声日甚一日,虎头山上落叶惊秋,明眼人早窥见了中国

政治局势的未来演变。”

  又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江晓天给姚雪垠写信:“最近有个想法,供你参考:

可以给主席写封信,报告《李》稿的写作情况和你的愿望。所传主席一卷说的话,

虽尚待了解确切,但看来是有这回事,说明伟大领袖对《李自成》一书是关心的。

你已近高龄了,虽然健康状况较好,但要完成五卷,还是抓紧时间为好。出版晚

两年问题不大,我是想早把它搞好,包括早点排印,多听听工农兵和各方面的意

见。目前这种情况无法进行。妥否,请酌定。”信写于9月28日,却拖到10

月4日才付邮。其间的停顿,该是江晓天思虑再三的消耗。

  10月7日,姚雪垠接到江晓天的信,他立刻回复说:“……你建议写那一

封信,很重要,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将慎重考虑,如何措词,如何能确实送到他

老人家面前。不宜匆忙从事,亦不可使外人知道……”

  同一日,姚雪垠也给茅公写了信:“……关于江晓天同志的建议,我正在慎

重考虑。有无必要,何时写信,如何能达到主席手中,如何措词,都要仔细斟酌,

务求妥当。”

  在这两封信里,姚雪垠都耍了一个小小的手腕――对江晓天说“不宜匆忙从

事”,对茅公说“有无必要,何时写信……都要仔斟酌……”好象他并不着急,

好象他对此不是兴趣很大。而实际上呢,他却是立刻付诸行动,于当夜拟出了给

毛泽东的信稿,于次日――即10月8日,给原武汉市委管文教的书记宋一平写

了信,同时把给毛泽东的信稿附上一并寄出,请教这样做行不行。“这算不得说

谎。”他给我解释,“这既是为了保护自己,也是为了保护别人。因为在当时的

情况下,这样的事情总归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10月12日,宋一平回信了:“雪垠同志:八日来信收到。得知《李自成》

在继续修改、创作中,并知你身体健康,甚为高兴。你的信我给一位领导同志看

了一下,我们认为直接给毛主席写信的想法很好,信的内容也是好的,建议在信

中具体提出请主席批给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信最好用毛笔写,字写大些。我可

以负责托人直接呈送到主席手中。我是七月上旬分配到哲学社会科学部工作的,

与你搞的事业颇有些关系,其中有两个文学研究所。这个工作对我来说困难是比

较大的,但我抱着勤勤恳恳为学术工作者热心服务的态度,还是可以尽些力量的。

祝你写作顺利!”

  10月16日收到宋一平的信,姚雪垠10月19日就把给毛泽东的信塞入

给宋一平的信套里,投进邮筒中了。

  11月6日,宋一平回信:“雪垠同志:你的信主席已有批示,你的要求已

得到满足。但我未见到批件,无法具体告诉你,估计不久就会通知你们的。”

  这么快?姚雪垠既欣喜又吃惊,事后他才知道了整个过程:宋一平接到姚雪

垠的第一封信后,立刻同胡乔木、吴冷西、邓力群等同志商量,决定由胡乔木给

毛主席写一份报告,把他的信呈送上去。姚雪垠给毛泽东的信寄到宋一平手中是

22日。宋一平转交胡乔木,经过再商量,再由胡乔木写报告,报告所署日期是

10月23日。然后经过转呈,耽搁数日,到了病中的毛泽东手中,已经是10

月底了。毛泽东阅后用粗铅笔潦草批示:“印发政治局诸同志。我同意他写小说

李自成二卷、三卷至五卷。”所署日期是11月2日。

  “11月,电台突然提前广播了《红旗》杂志将要刊登的梁效文章:《教育

革命的方向不容篡改》。这篇文章成了公开进行‘反击右倾翻案风’的信号。”

  “也就在这个月里,文化部在北京召开创作评论会议,收集‘右倾翻案风的

奇谈怪论’,作为‘从文艺方面批邓的专题’,《创业》影片前前后后的事就成

了这种‘奇谈怪论’的重要组成部分。”――依然是作家乔迈的“背景解说”。

  因为毛泽东的支持,更因为“创业”勇士们的掩护,之后就再没有人来找过

姚雪垠的麻烦。这样,在“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时刻,他居然可以“躲进小楼成

一统”,“偏安一隅”驱驰起他的艺术思维来。个人的小环境与整个社会大环境

的不谐调,本来就容易生出误解,而从不肯敛藏锋芒的姚雪垠一旦处于顺境,其

性格中的缺陷就在不知不觉中得到了张扬。于是白眼渐多,非议渐起――这是自

然的,很正常,他怨不得别人。但是无论如何,敢于上书毛泽东,这在当时确实

需要足够的勇气。当他跟我讲起这些的时候,事情已经过去十六年了,但他的语

气中仍然充满着对“竟然安然无恙”的庆幸:“多亏当时大家齐心协力紧锣密鼓

地搞,如果稍一拖拉,事情是个什么结果,就谁也说不清了。”

  有意思的是,正当我与雪垠老在草拟回复陈纪滢的书信时,适值某地方报纸

的一男一女两位编辑来访,主题是毛泽东对姚雪垠的两次帮助。按说,接待来访

者,我应该参加才是。但因为总有人来问这些,我听得心烦,就借故躲开了。客

人走后,雪垠老责备我“不懂礼貌”,我申辩说:

  “这点事儿我都听了十几遍,背都背下来了,外边谁不知道?以后再有人问

这些,你最好来他个‘无可奉告’。”

  “那怎么行?他们都是带着任务出来的,完不成任务回去要挨批评,还要扣

奖金――我们不能敲别人的饭碗呀。”

  “那就谈别的。”

  “谈什么呢?”雪垠老两手一摊,一脸无奈:“同茅公我可以谈小说;同克

家、荒芜可以谈诗;同关山月可以谈国画,同姜东舒可以谈书法……同这些不速

之客,一时找不到共同话题,只好主随客便,让他们牵着鼻子走,他们问什么,

我答什么――这种办法很省力,我可以偷懒――不动脑子。”

  “这回事都说八百遍了――你烦不烦?”

  “烦也没有用。如果有第八百零一个人再来问,我还得说。”老人叹一口气,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无论如何,人家乘兴起来,总不能叫人家败兴而去吧?”

  “别人问是别人的事,你总说这些,我觉得太俗气。我愿意听你跟那些专家、

学者的谈话,有知识含量。”

  “那也得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专家、学者中间也有爱谈论这方面事情的,我

的故交中就有这样的人。长时间不见,他来了,问起来,也只好说――我这也是

学着入乡随俗,与时俯仰呵!”

  我凑趣:“总给自己‘美其名曰’。什么‘入乡随俗与时俯仰’,说白了,

不就是‘看风使舵’、‘见人下菜碟’吗?”

  “果真如此,可是我的一大进步呀!”说罢,仰天大笑。

  我也跟着放声笑起来。

  此情此景,恍如昨日,雪垠老却已经离去一年有余了。给陈纪滢的信,初稿

是早就成形的,只因为雪垠老一句“先放一放再说”,从此便再没有提起。随着

雪垠老的仙逝,我以为那信稿也便从此再无意义了。不想今年盛夏,偶然从《黄

河》上看到一篇《姚雪垠与毛泽东》的文章,读罢之后首先忆起的是雪垠老关于

“入乡随俗与时俯仰”的一段话,继之觉得文章所写内容所述事件与我所了解的

情况很有些出入而与陈纪滢的观点颇为相近。作者姜弘先生,又称为雪垠老的

“老朋友”。于是由文而及人,由人而及事,就很自然地勾起了对这件本已尘封

的往事的记忆,便信手拉拉杂杂写来,以为研究者们多备一份参考资料,同时也

想藉此与姜弘先生商榷,所以把《姚雪垠与毛泽东》这个宏伟的题目嵌进了我的

题目中。顺便还想借此机会,指出姜弘先生出在他文章中的两处疏漏:

  其一,文章说:“在战时的重庆,年轻的姚雪垠风流倜傥,活跃非常。他一

方面任职于全国文协,是知名的作家,同时又在大学任教,不但是教授,还担任

过中文系主任、文学院长。” 

  错了。

  错在把重庆、三台和上海三地混为一谈,把1944和1951算在了一

起。事实上,雪垠老战时只在流亡的东北大学任过中文系副教授,没有担任过中

文系主任,且是在四川三台而非重庆。他担任系主任和文学院长是在解放初的上

海私立大夏大学,但“系主任”三字前面应加“教务”而非“中文”,“文学院

长”前面也应添上“代理”两个字。不信?有雪垠老1951年3月13日写给

卢熔萱的信为证:

  “萱兄:得悉兄有成功希望,甚快甚快。已函嘱东方书社寄上修订本《记卢

熔萱》一本,最近得暇,再托人去上海时顺便买几本寄上。从前我曾寄给周恩来

先生一本,将来兄可直接寄给周、郭两先生、吴主席,并给他们写信。俟兄再有

研究成果,那本书就再修改一次出版。弟于去年任文学院长,寒假以来又任教务

长,事忙,且与写作事业相违。打算作到暑假,再作请求,以冀埋首乡间,与农

民一起生活,从事写作工作。”    

  其二,文章说:“当时,姚雪垠已把《李自成》第一卷写完,正忙于联系出

版的事。1962年年底,他为此专程去了一趟北京,回来后和我谈及在京期间

所受到的礼遇和赞扬,告诉我他都见了哪些重要人物,谁又说了些什么。说时滔

滔不绝,喜形于色。这也难怪,刚刚还被骂为‘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转眼间

受到如此的礼遇和赞扬,内心的激动和满足是难以掩饰的。这中间,他最重视也

谈得最多的,是茅盾和吴晗。一个是文学泰斗,一个是明史权威,他们的意见当

然十分重要。十分可贵。” 

  又错了。

  首先是时间不对。雪垠老这一次去北京是1962年10月初而非年底,因

为江晓天在给他的信中催得很急:

  “雪垠同志:九月四日的来信收到了,勿念。吴晗同志非常热情,他于九月

三日至五日三天的时间就将全稿看完,而且看行很认真仔细,有些错字、漏排的

字都改、补上了。六日上午约我们在他处面谈了一次,他给大作很充分的评价,

也提了一些很好的意见(详待面告)。当时,我们进一步向他提出要求:作者还

要写四卷,有些问题很想向你请教,他满口答应。不过,他十月间出国。你因剧

本脱不开身,九月来不了,但是希望你来京日期,至迟不超过十月十日,晚了,

吴一走,几个月后才回国。”

  所以,雪垠老果真年底才到京的话,是不可能见到吴晗的。

  其次,姜弘先生所言雪垠老在京见到的人也不对。仍以江晓天的信为证:

  “雪垠同志:来信敬悉。《李自成》排印稿已如数奉寄,武汉省、市委一些

负责同志处也已遵嘱分别寄去,并附有编辑部的信。北京,郭老和茅盾老各寄一

册,尽量争取他们能看。您如能亲自写信给他们更好,吴晗同志处已送去,并当

面和他谈过,他很热情。阿英同志已约好,明后日去看他。沈从文对明朝服装很

有研究,李文治,明民变史专家。重点在以上四人……”

  从这封信中可以看出,雪垠老确实希望茅公和郭老能看《李自成》的排印

稿,但中国青年出版社对此没有把握,只答应“尽量争取他们能看”。即使这样,

也还希望姚雪垠“如能亲自写信给他们更好”。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两位泰斗

都政务缠身且都年事已高,再给他们凭空增添劳累,这事情由谁来说都不好张口。

所以姚雪垠当时没有“写信给他们”,请他们大驾把关的事情也便不了了之。如

果雪垠老这次从北京回武汉后就向人大谈见茅盾如何如何,那可就是真正的“无

稽之谈”了。如果雪垠老没谈而别人说他谈了,其性质自然也一样。

  雪垠老这次在北京的活动日程,全由《李自成》的责任编辑江晓天安排,并

自始至终由江晓天作陪。作为当事人之一的江晓天先生现已退休在家,有关事情,

给他拨个电话一问便知。

  不过,姜弘先生所言茅公对《李自成》的“具体意见”确实有的,但不是当

面谈出却是写在信上,且不在1962年而在1973年之后――1972年臧

克家从湖北“五七”干校回到北京去看茅公,茅公问起姚雪垠。之后臧克家把茅

公的美意和通信地址写信告诉了姚雪垠,姚雪垠才恢复了与茅公的通信联系,此

后一发不可收。茅公对《李自成》的“章法布局”、“笔墨运用”的“具体意

见”,便都是在这些信中用漂亮而恭正的小楷写出来的。

  上述两点,都是无关宏旨的小事情,“细碎而陈旧”,本不说也罢。无奈跟

着雪垠老学习过几年,便总也忘不掉他的一句话:“信史、信史,不‘信’何以

为史?”于是便忍不住把自己所知道的一点东西悉数倒了出来。是耶?非耶?敬

请方家指正。

  我生也晚,给雪垠老作助手更晚。雪垠老与姜弘先生的友谊,我未亲见。但

在编纂《姚雪垠书系》的过程中,有幸看到了雪垠老写给姜弘先生或者写给他人

而提到姜弘先生的几封信,那字里行间,都洋溢着对姜弘先生从工作到生活全方

位的关切和牵挂,读之确实令人感动,故作部分摘录,公之如下:

  “啸岚兄:你来信提到姜弘所需要的药,正式名称为眼明注射液。接到你来

信后,我即托人向北京医药公司打听,缺货。昨日出版社有同志从天津回,天津

方面同志答应帮忙,买到带来。药不贵,唯该药厂(天津生化制药厂)因燃料困

难,影响开工生产。俟买到,即交姜弘,算我赠送。(1976年1月19日)”

  “姜弘:你开始写文章,这件事本身颇使我高兴。四五十岁的年纪,还是有

为之年。但时间稍纵即逝,如再不抓紧,想从专业上有所成就便没有时间了。大

文看了一遍,虽然有细致的意见,但目前拿出这样的文章似乎晚了一点。关于形

象思维的文章,几乎各文艺刊物都发表一些,有特殊深度的很少,所以实际上又

是一阵风,读的人也不多。你今后最好当大家都在赶论某一问题时你不管,在风

头来时要耐得寂寞,自己选一问题,追求‘独到’研究;纵然不是‘独到之见’,

也要争取‘不一般’。如能那样,方可真正做出成绩,不同流俗……(1978

年5月8日)”

  “姜弘:关于现代文学研究会的事,三四个月前,广州师范学院来两位同志,

告诉了我,但后来未得消息,不知下文。他们说只打算开一百人上下的会,为的

是节约经费。等我得到消息,我当尽力推荐你们去两位同志参加。但是我也不敢

说有十分把握……(1980年3月25日)”

  “姜弘:关于你的工作问题,过了目前阶段,仍可设法换换。此事,我已在

给张啸虎同志的信中嘱咐了。今后,要尽力克服偏激情绪,也避免看问题的片面

性。要扬长避短,争取在老年做出贡献。不要灰心,不要泄气,利用时间读书,

思考问题,研究问题。要耐得寂寞。对你说来,少作不必要的活动,少发言,埋

头读书,最为要紧。(1984年1月20日)”

  “汝捷同志:姜弘前些日子来北京参加了一个纪念《延座讲话》的会,你在

社科院时,可就近约他谈谈,他会告你一些思想斗争的消息。脱离了现实斗争的

总形势研究文学理论恐怕不行。另外,夏振坤院长对姜弘进社科院工作表示欢迎。

姜弘的晋级副教授问题,据说基本上决定了。等职称宣布之后,即可转入文研所,

你们那里的力量就加强了。关于姜弘的工作问题,我用不着给夏、张两位院长再

写信,请你在时机成熟时帮姜弘提一提好了。(1987年3月6日)”

  读罢这些信件,难免不又想起来姜弘先生在他的文章中说过的话:“在离开

木樨地的途中,我已经意识到了,他对我的关心和劝导是真诚的,但对比一下会

议期间李何林、楼适夷、黄源三位长者对我的关怀和鼓励,区别是明显的:他关

心的是我在政治上的安危,而那三位长者所注意的是我的学术观点和研究计划。”

  的确,雪垠老应该受到诮议,谁叫他放着《李自成》不抓紧写,却偏偏费时

费力地为别人又是买药、又是争取会议名额、又是联系工作呢?工作――可不是

有关“政治”吗?只是我还有一点想不通:以雪垠老的性格和处事态度,如果别

人不主动跟他谈起诸如工作调动之类的事情,他是决不会想到从这方面关心别人

的。莫非,对姜弘先生,雪垠老是来了个“例外”?

  附带问一句:姜弘先生在把这些信捐赠给《姚雪垠书系》编委会的时候,可

否还记得这些信里都说了些什么吗?

① 姚雪垠《学习追求五十年》

(XY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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