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姚雪垠与毛泽东--- 姜弘[转载] -- 乔治华盛顿

共:💬2 新:
分页树展主题 · 全看首页 上页
/ 1
下页 末页
  • 家园 姚雪垠与毛泽东--- 姜弘[转载]

    我最后一次见到姚雪垠,是在1996年春天。一见面我就发现,他确实衰老了,

    说话和行动都大不如以前了。眼睛依然放光,声音也还洪亮,思维已经不大敏捷,

    所说的内容和话语是单一的重复的。寒暄之后,他郑重地对我说:“有一件重要的

    事情告诉你,毛主席对《李自成》的批示原始记录找到了,原话是……”。他喃喃

    背诵的那个“重要指示”我没有记住,只记住了他连连重复的“非常重要”和后面

    的几句话:毛主席一再保护、支持我,我是非常感激的,没有他的保护和支持,就

    不会有《李自成》。不过,对于他晚年犯下的严重错误,那是绝对不能原谅的。

    1957年以前,他同时在进行三部大作品的构思:一是《天京悲剧》,二是《杜

    甫传》,三是写新乡面粉厂的长篇小说。《天京悲剧》以李秀成为主角,写太平天

    国的覆亡;先写成电影剧本,因为当时迫切需要电影脚本,他想在这方面尝试一下,

    然后发展成长篇历史小说。―――这三部作品后来都没有完成。

    从1956年秋天到1957年春天所兴起的反教条主义之风,思想解放之风,使得我

    和姚雪垠与多数知识分子一样,心情激动,信心倍增,甚至有些忘乎所以。在这段

    时间里,姚雪垠比1949年以后的任何时候都活跃,写了不少文章,也多次在会议上

    发言。后来,这些文章差不多都有了问题,发言就更不用说了。不过,这其中真正

    犯忌讳的主要是四篇文章,即:《谈破除清规戒律》、《创作杂谈》、《打开窗户

    说亮话》、《惠泉吃茶记》。这些文章不仅触及了文艺界的最高领导,而且有的还

    引起了毛泽东的注意,是他成为“极右分子”的重要原因。

    先说引起毛泽东注意的两篇文章。第一篇是发表在上海《文汇报》上的《创作

    杂谈》。

    姚雪垠这篇文章的特出之处,是他竟敢公然与“深入工农兵生活”的伟大号召

    唱反腔。毛泽东说的是“必须长期地无条件地全心全意地到工农兵群众中去,到火

    热的斗争中去,到唯一最广大最丰富的源泉中去”,而姚雪垠却提出了几乎是针锋

    相对的不同看法:“老作家在旧社会生活得久,不但不应该把这点看做是他们的包

    袱,反而应看做是他们的有利条件,是他们的财富”,由此发出呼吁,“要重视老

    作家独具的生活经验”。

    当时,姚雪垠的另一篇文章《惠泉吃茶记》也受到了毛泽东的注意,而且正式

    传达了他的有关指示。那已经是1957年的春天,作协武汉分会主席于黑丁从北京回

    来,传达毛泽东在最高国务会议和宣传工作会议上的讲话,内中提到姚雪垠。大意

    说,读了《惠泉吃茶记》,发现作者很会写文章,问题是他看不起泥腿子,思想上

    有君子、小人之分,这是不对的。

    和所有的右派一样,姚雪垠也被批得一钱不值。说他历史肮脏,品行恶劣,是

    老流氓,这种侮辱性的谩骂他倒不在乎,最令他伤心的说他不学无术,说他专门写

    色情文学。一个知识分子,被人从精神上剥得精赤条条而无告地处于众人的围观唾

    骂之中,那种内心深处的羞辱和绝望是难以忍受的。他就是怀着这样悲愤的心情开

    始了他生命史上的最重要的一搏―――写《李自成》。

    那已经是1957年的秋天,运动已近尾声。

    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向我透露了他提前写《李自成》的原因。前面提到过,按

    原先的计划,他打算先写《天京悲剧》和《杜甫传》,然后再写《李自成》。那么,

    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突然改变主意,提前写《李自成》呢?对此,他表述得很清楚,

    是因为毛泽东,因为毛泽东与李自成的特殊关注。他说他虽然很早就对李自成的事

    迹感兴趣,而真正从文学创作的角度思考这个问题,是1944年在重庆的时候。当时,

    郭沫若的《甲申三百年祭》发表了,他知道毛泽东对此文很重视,列为整风学习材

    料,而且还曾致函郭沫若给以高度评价,同时还有搬上戏剧舞台的建议。他还告诉

    我,在延安的时候,开明士绅李鼎铭的侄儿写了一部以李自成起义为题材的小说

    《永昌演义》,呈给毛泽东审阅。毛一直把这部书稿带在身边,进北京后交给周扬,

    说写得不好也可以少印一些作参考。姚雪垠说他读过《永昌演义》,确实写得不怎

    么样。但由此可知毛泽东对李自成非常重视。李自成是历史上最近一次农民大起义

    的领袖,是从陕北起事的;毛泽东是当代农民革命的领袖,也来自陕北,这种历史

    的偶然与必然使得毛泽东对李自成特别关注,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反右运动结束以后,我和姚雪垠分别到不同的地方接受改造,他在武汉市郊东

    湖农嘲监督劳动”,我到沙洋农嘲劳动教养”。几年以后,当我们都成为“摘帽右

    派”而重逢并再度成为邻居的时候,客观形势也有了很大的变化。

    当时,姚雪垠已把《李自成》第一卷写完,正忙于联系出版的事。

    1962年年底,他为此专程去了一趟北京,回来后和我谈及在京期间所受到的礼

    遇和赞扬,告诉我他都见了哪些重要人物,谁又说了些什么。

    说时滔滔不绝,喜形于色。这中间,他最重视也谈得最多的,是茅盾和吴晗。

    一个是文学泰斗,一个是明史权威,他们的意见当然十分重要,十分可贵。

    就是在这个时候,姚雪垠把刚刚出版的《李自成》第一卷寄呈给毛泽东和周恩

    来。这一举措与他当时的处境有关。他听到了掌声,得到了赞扬和鼓励,同时也听

    到了贬斥声,看到了冷眼。他在有些飘飘然的同时也清醒地意识到,学术上艺术上

    所获得的赞扬并不能改变“摘帽右派”的身份。他知道,只有通天,或可有望改变

    处境。他和夫人王梅彩一起包扎这两部书时,我刚好在场,他们是怀着诚敬之心在

    做这件事的。当时我还问他:“现在的出版物那么多,主席又那么忙,未必会看你

    这部书。”姚雪垠胸有成竹地肯定说:“我看会的。这不是一般的小说,这是李自

    成,他一向非常重视李自成。”

    果如姚雪垠所料,毛泽东确实特别重视李自成,真的读了他的《李自成》,而

    且是基本肯定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毛泽东畅游长江驻跸武汉时,曾有谕旨给

    当时的省委书记王任重:“你告诉武汉市委,对姚雪垠要予以保护,他写的《李自

    成》写得不错,让他继续写下去。”

    他在(1975年给毛泽东)上书之前并没有直接向我透露消息,怕我嘴不稳泄露

    出去,而是以一种有意无意地发牢骚的口吻试探我的看法:“看来真没办法了,只

    有给他老人家写信……”。我说只怕很难送到他手上,他也难得有精力管这种事。

    等到信已送达并有了好消息,他才把一切告诉我。在信里一开始就说明自己是《李

    自成》的作者,重提当年呈书并获恩荣的往事以勾起毛泽东的记忆。然后谈他的写

    作计划,恳求帮助。这时他没有忘记吴晗的话,计划中只提写农民起义的《李自成》

    和《天京悲剧》,而不提写辛亥革命的《大江流日夜》。

    信的最后还附一首旧体诗。诗是他的旧作:

    堪笑文通留恨赋,耻将意气化寒灰。

    凝眸春日千潮涌,挥笔秋风万马来。

    愿共云霞争驰骋,岂容杯酒持徘徊。

    鲁阳时晚戈犹奋,弃杖成林亦壮哉。

    这首诗确实与毛的风格相通,又有形势大好,又有雄心壮志;末联用鲁阳挥戈、

    夸父逐日两个典故,以表现暮年豪情。

    毛泽东支持他继续写《李自成》的指示下达后不久,姚雪垠就如同跃过了龙门,

    迁居北京,开始进入他人生旅程和文学道路的最后阶段。

    (摘自《黄河》2000年第4期)

    • 家园 【文摘】由《姚雪垠与毛泽东》想起的

                    ?许建辉?

        1995年的夏秋之交,我用了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把姚雪垠先生的书房

      彻底清扫、整理了一遍。其时,我才借调给老作家当助手不久,正是“新官上任

      三把火”,干劲十足的时候。书房内所有柜子里的东西都被我搬来放到地上,分

      门别类包装捆扎之后再整整齐齐放回柜子里去。那些天里,我总是摆一只小凳坐

      在书房中央,书籍和资料拥拥挤挤地在我身前身后摞起来,等待着被翻检。雪垠

      老则坐在写字台前他的大椅子里,面前一杯清茶,不时地呷一口。一边笑眯眯地

      看着我干活,一边时断时续地述说着由某一本书或某一份资料引出的回忆。

        一日下午,雪垠老到客厅里和人谈话去了,我一个人留在书房里,从柜子顶

      上搬下来一摞杂志。拂去尘土,发现最上面的一本竟是来自台湾的《传记文学》

      ――大概是第40卷第2期吧。看看目录,一个大标题赫然打眼:《记姚雪垠?

      三十年代作家直接印象记之十》。翻开来,活跃在我眼前的是这样一些文字:

        “三十年代大陆现存作家中,姚雪垠应是最有成就者之一。他以《差半车麦

      秸》短篇知名于文坛。其后他又写了《牛全德与红萝卜》、《春暖花开的时候》。

      他于近十年内完成‘巨著’――《李自成》,曾受到毛泽东的鼓励。因毛既自比

      秦皇,又以李自成自况。姚雪垠窥透了毛的心理,才有此一著作。可惜他的书未

      完成,毛就死了,因此捧毛也落了空……

        ……凡是中共作家所写被它们誉为名著的,等于白糟蹋了纸张,满纸谎言传

      播了几十年,因此之故,凡是自三十年代起成名的作品,都无妨如此认定……姚

      雪垠所著《李自成》凡五卷,每卷为上下册,应为十本……这是姚雪垠自大陆沦

      陷以来,三十年中,对毛共最‘伟大’的‘贡献’……

        这本书的写作,曾得到毛泽东的亲自鼓励,所以雪垠奉了钦命来写这套书,

        当然是有极大抱负与意外企图的……雪垠为写这部书,先得到了毛泽东的鼓

      励,可惜未见毛的亲笔信……为了写下去,不但再向毛泽东上书,并且亲到北京

      一趟……《李自成》的出版,并不意味着姚雪垠的写作成功,只是他替毛泽东完

      成一部‘影子传记’。这部东西无论三百万字也好,五百万字也好,只是恭维、

      巴结毛泽东的一堆乱文章……”

        刚从中学讲台走下来的我,一向循规蹈矩“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哪里

      近距离接触过这等“另类”言论?所以看罢之后,我一时回不过神来,怔怔地坐

      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在看什么呢?”身后一声问,原来雪垠老已经送走客人,回书房来了。

      我赶紧把地上的书堆拨拉开,腾出一条路,让他走过去坐到他的大椅子上,然后

      把《人物传记》递给他。

        他接过去,随便翻了一下便放在写字台上,扭脸指指我身边的书堆:“你再

      找找看,应该还有一本。”

        果然还有一本,不过是第59卷第5期。我朝他递过去,他摆摆手:“我是

      叫你看的。里面有我给陈纪滢的两封信。你应该读一读,以后你整理我的传记时

      会用到。”一边说着,一边把放在桌上的一本也给了我。

        我起身给他的杯子续上水,然后拿上杂志到外面客厅里去。少顷,又回到书

      房,放下杂志,准备继续我的工作。

        “就看完了?”

        “看完了。”

        “这么快?”雪垠老不相信。

        “一目十行,不求甚解,当然快。”我半开玩笑半认真。

        “你呀!”老人的眉头蹙起来,“就缺少一种认真劲――难成大器。”

        “何劳您老人家点拨,这点自知之明我有――本来也没指望这辈子能看见后

      脑勺。”我在雪垠老面前一向说话随便,既因为熟稔,也因为我在有意无意地逗

      老人开心。果然,为了我的后一句话,雪垠老朗朗地笑了,笑声中我又补上一句:

      “人人都成了‘大器’,‘姚雪垠’三个字不就贬值了吗?”

        老人笑得更得意了。笑过之后又正色道:“你说得不对,我也不是‘大器’

      ――不够格。”看我盯着他,便解释,“如果我把《李自成》写完,再把《天京

      悲剧》和《大江流日夜》写出来,到那时候再说我是‘大器’,是‘大器晚成',

      我就当之无愧了。”

        “照你定的这个标准,有几个人能算'大器’呢?”

        “多了。”他说,“刘绍棠、孙犁、赵树理、周而复、刘白羽、沈从文……”

        “鲁迅呢?怎么算?”

        “那是大师,首屈一指的大师。还有茅盾、巴金、老舍、曹禺,都是‘大器’

      盛不下的,是大师。”

        “为什么把刘绍棠排在第一位?”

        “我没有排队,想起谁来说谁。刘绍棠倚马万言,著作等身。”

        “你跟孙犁有来往吗?”

        “没有。我忙,他也忙。否则我一定会去看他。他的小说语言太美了,我要

      向他学习。”

        “你怎么看待周而复在日本的一些行为?”

        “你是说‘靖国神社’的事情?我认为他不是去‘参拜’,而是去考察,因

      为他写《长城万里图》,是必须了解许多知识的。”

        真是意外收获,不期然而然地听雪垠老谈了这么多!我真高兴:“姚老,以

      前曾听人家说你太狂妄,要不是今天这一席话,真想不出您这样谦虚呢!”

        老人又笑了:“我是当狂妄时则狂妄,当谦虚时则谦虚――其实那算不得狂

      妄,我只是实事求是,不溢美,不乱唱赞歌,不迷信任何人就是了――没有这点

      儿精神,我走不出河南邓县的那个小村庄啊!”

        我还想顺着这个思路往下说,老人摆摆手,把谈话拉到了《人物传记》上:

        “你对陈纪滢的文章和我的信,有什么看法?”

        “觉得不公平――陈纪滢连挖苦带讽刺,说了你那么多。你却和风细雨,一

      句尖锐的话都没有。”

        “睚眦必报,非君子气度,我不屑为之。当年胡风派骂得比陈纪滢凶得多,

      我都忍了,何况现在呢?毕竟,陈纪滢在台湾那么多年,他对我的情况并不了解。

      不知者不为怪,所以我才给他耐心解释。”

        “我看他是‘党同伐异’。”

        “当然不排除这个因素。陈纪滢是抱着‘正统’国民党立场的感情,对大陆

      上的一切都看不惯。他越是这样,我越要表现得宽宏大量才行,决不能像他一样

      狭隘。”

        然后,雪垠老告诉我,1984年秋天他应邀访问法国,曾经在巴黎接受台

      湾记者访问。他对那些记者说:“台湾有一些老作家是我的朋友,我怀念他们。

      台湾的年轻作家我认识的不多。但是我认为:不管是大陆作家还是台湾作家,只

      要写出了好作品,都是中国文学的成就,都是中国作家对世界文学的贡献。从历

      史发展的长河看,国共两党的对立,海峡两岸的分裂,都是短期现象;作为中华

      民族看,是血就浓于水,同胞的血肉关系才是永恒的。从个人说,我从来没有想

      着我的作品只是大陆的作品,更没有想着是共产党的作品,而是属于伟大的中华

      民族的作品。像《李自成》这样的小说,一方面充分继承了中国古典文学的优秀

      遗产,一方面也推动了中国新文学的发展。这牵涉到非常复杂的文学史问题,不

      可能象某些人想象得那样简单。”

        “但是――无论如何,你的信总是太简单了一点,恐怕不足以说服陈纪滢――

      你给他的信上不是说还有一封3万字的信吗?”

        “没写完,没时间写。日子一久,写出来的也不知道放哪里了。”

        “我来捉刀给陈纪滢写封回信如何?替你给他把《李自成》说清楚。”我突

      然来了情绪,毛遂自荐。

        “好呵!”雪垠老的眼睛熠熠放光,“你抽时间再把他的文章好好看看,整

      理出几个问题来,我给你一个一个讲清楚,然后你再去写。”

        我性子急,什么事情都是说做就做。当天晚上又读了陈纪滢的文章,觉得要

      回答他的,其实只有两三个问题,便随手记下来,第二天上午就摆在雪垠老的写

      字台上了:

        对毛泽东的认识和态度――这是根本问题

        《李自成》的写作动机――敕作?吹捧毛泽东?“影子传记”?

        上书之目的――“巴结”讨好?邀功请赏?请求帮助?

        记得这几行字是用蓝色圆珠笔写在一张撕成32开大小的打印纸上。雪垠老

      对着这张纸出过一会儿神,便举头望着窗户一角的天空,目光变得深沉而茫远。

      良久,喃喃说道:“他是太不了解毛泽东了,太不了解了!”然后,他扭过身来,

      伸出一根指头点着对我说:

        “写这封信,你想首先告诉他我对毛泽东的认识和评价,这个思路是正确的,

      因为后面的具体问题都从这里生出来。”说到这里,老人的声音提高了,“我认

      为:毛泽东在他几十年的革命生涯中,表现出了多方面的伟大天才,做出了不可

      磨灭的贡献,他理应受到全国人民的仰慕和尊重。虽然他在晚年出现了各种失误,

      甚至于犯下了不可原谅的错误,使得我们对他有许多意见,但是我们却没法否认

      ――他是我国现代历史上最伟大的人物之一,是属于我们中华民族的一位不可多

      得的旷世英雄。退一万步说,即令我们把他的所有政绩一风吹掉,他也仍然会以

      一个诗人――一个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的形象,屹立在我们面前――当然,他并

      不是每首诗都好,但在重庆谈判期间引起轰动的那首词,绝对是不朽的。”

        “张若虚以一首《春江花月夜》压全唐,毛泽东将以一首《沁园春?雪》冠

      千古,能这样说吗?”

        “是的,当然可以这样说。而且,他对历史的了解,对我们这个民族的认识

      和把握程度,都是现当代人所无与伦比的。”说到这里,老人轻轻地笑了,“这

      样一个人,他会指派别人为他写‘影子传记’?笑话!笑话!陈纪滢实在是太不

      了解毛泽东了!”

        “未奉‘钦命’,就是你主动‘巴结’、‘吹捧’呗!”

        “胡说!你不了解情况,不能妄断臆言!”

        “不是我‘妄断臆言’,这是陈纪滢说的。”

        “唉!”老人长叹一声,颇有些伤感的样子,“枉为老朋友呵!他不了解毛

      泽东情有可原,如此不了解我就太不应该了。从年轻的时候起,我就独立特行,

      不避权威,向来不为巴结讨好之事,这一点他应该清楚,应该明白――将来编文

      集时你就会发现,我笔下的文字,都是干净的,我自认为没有任何阿谀谄媚之

      词。”

        说到这里,雪垠老忽然压低声音:“我告诉你一件事情:纪念毛泽东百年诞

      辰的时候,有关人员找来要我写一点东西,我没有写。”

        “为什么?”

        “奉命文章,我作不来,即令硬作了也不成样子。再说,写这种东西,是要

      一味歌功颂德的。而我对毛泽东,历来是既主要肯定又有一定批判。果真照实写

      来,会不合时宜。”

        “如果陈纪滢知道这件事情,不知道他会怎么说?”

        “没必要跟他讲这些,他不会理解――人一旦形成偏见,就会变得固执起来,

      甚而至于不可理喻――这件事情,对别人也不要讲。”

        “也难怪他会把毛泽东同《李自成》联系起来,事实上毛泽东对李自成也确

      实表现出了格外地关切:在延安时把《甲申三百年祭》作为整风学习文件,在西

      柏坡又提到进北京‘赶考’不能学李自成……”

        “他是把李自成当作了一个反面教员,提醒各级干部不要腐化堕落。如今看

      来,他的提醒很有必要,他是高赡远瞩。好了,不说这些了,我们还说给陈纪滢

      的信。”

        雪垠老拿起我拟的问题,看了看,又放下了。关于《李自成》的写作动机,

      他先没有做正面阐述,而是让我“告诉陈纪滢,《李自成》不仅不是政治投机,

      而且是一部反抗当时流行思潮的作品!”

        关于这个问题,雪垠老讲了三点理由: 

        其一,解放后大陆上是不提倡写历史题材的,要写,就要有“三不怕”精神:

      一不怕“逃避现实”之批判,二不怕“影射现实”之曲解,三不怕“利用小说进

      行反党”的棍子抡过来。所以,从他确定写《李自成》之日起,就已经从思想上

      把自己入了“另册”。

        其二,当《李自成》第一、二卷投入创作的时候,正是“在中国……只有农

      民的阶级斗争、农民的起义和农民的战争才是历史发展的真正动力”的论点在历

      史界占统治地位的时候。而《李自成》的主题却是:历史上的大规模农民起义,

      只能破坏旧的政权和一部分旧制度,而不可能推动历史前进。社会的发展一般情

      况下只能出现在阶级斗争比较缓和、政治比较清明、社会比较安定的时代,如文

      景之治、贞观之治等。黄巢起义的规模倒是很大,时间也长,但其结果不仅对当

      时的社会经济造成大极大破坏,而且随后导致了唐末的军阀割据。太平天国运动

      也没有推动中国社会经济的发展。从这种历史观出发,李自成将被写成一个只能

      适应“人心思乱”而不能适应“人心思治”的人物,并且最终的归宿只能是悲剧。

        当时史学界还有一种流行观点,说农民革命是反封建的。有人甚至提出,农

      民起义的目的不是要再建立封建政权,而是要建立“农民政权”。既然如此,农

      民起义领袖不可能有天命观和帝王思想。可是《李自成》第一卷中,就明明白白

      写出来李自成有天命观,有帝王思想。

        其三,从五十年代开始,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就受到浅薄政治功利主义的严

      重破坏。这一政治功利主义与机械阶级观点相联系,成为文艺创作上不可反抗的

      统治思想,具体表现在作品中,就是对于所谓的“敌对阶级”或“反动人物”只

      能用漫画化的手法处理。而《李自成》却不仅把崇祯写得“旰衣宵食”,励精图

      治,而且把曾经镇压过农民起义的卢象升写成了一位民族英雄,写他死得气壮山

      河。这本身也是对流行的、居于统治地位的创作教条的坚决反抗。

        总而言之,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的社会条件下,上述各种流行思

      潮都贴上了马克思主义的标签,都打着“毛泽东文艺思想”的旗号。稍有违背,

      就有可能招致飞来横祸。而《李自成》,却从题材到主题到创作方法上,对当时

      居于统治地位的思想潮流做出了全方位的反叛。

        “当时并没有想着生前发表,只是想写出来,藏好,什么时候政治清明了,

      再拿出来。到时候如果我已经不在了,就让我的子孙献给国家。因为有这种打算,

      所以就什么都不怕了,富于人情味的内容,我敢写;反面人物,也敢塑造。我想,

      我们中国有三千年的优秀的丰富的文化遗产,我要把这些遗产继承下来,我有这

      个责任心。我要把传统文化同现代的观点融汇起来,加以创造性的发挥,变成有

      血有肉的东西。”

        谈话中,雪垠老顺便提到了某些人说李自成是“高大全”的问题。他以“此

      事不足道”的语气说道:

        “这些人的意思,无非是说李自成是按‘三突出’塑造的,可他们犯了一个

      常识性的错误:‘三突出’是江青一伙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提出来的,开始见

      于报刊是在1967年。而《李自成》第一卷动笔于1957年,到1958年

      夏天下放劳动之前已经完成了草稿,第二卷也脱稿于‘文革’开始之前。那时候,

      江氏‘理论’还不知道在哪里呢!当然,如果是接近江青圈子的作家,也许可以

      事先听到一些‘教诲’,但我是‘摘帽右派’,而且远离京畿,绝没有‘近水楼

      台先得月’的机缘。我又是个生活在现实中的凡人,没有丝毫未卜先知的本领,

      怎么可能在这个问题上捷足先登呢?”

        “我想,对《李自成》的非议,可能与第五卷迟迟不露面有关。如果第五卷

      写出来了,大家看到了李自成的悲剧结局,也许就不会再把他同毛泽东划等号,

      就会明白你开始时把他捧得高,是为了后来写他败得惨作铺垫了。”

        “是的是的,卒章方能显志,所以我才跨过第四卷写第五卷。这样即使我壮

      志未酬身先亡,也能留下来一个有头有尾的悲剧故事。”

        窗纱上的光影在悄悄东移,雪垠老的讲述却滔滔不绝方兴未艾。

        于是,我知道了,1953年雪垠老弃官不做弃学不教,毅然决然从上海回

      到河南,是因为有一部长篇小说的构思在招唤着他――《黄昏》、《长夜》、

      《黎明》,从清朝末年写到北伐战争――一部为中原农村为我们的民族写下的悲

      壮史诗。

        于是,我知道了,雪垠老的史诗梦,一回到河南便被现实撞得粉碎了。“总

      想着个人成名成家”、“不想为群众雪中送炭”的批评,领导者大会讲了小会讲,

      直讲到他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不得不放弃多年的心愿,而去写“春种”“秋

      收”“夏锄草”“冬积肥”的小册子。

        我知道了,雪垠老被压制的愿望并不肯轻易死去,而是深深地埋进了心底以

      待时机。当1956年文艺界那个短暂“春天”来临的时候,便化作了一篇又一

      篇的文章飞出来,匕首投枪,直指文坛上的“左倾教条主义”。

        我知道了,1957那个“多事之秋”,一顶“极右派”的帽子横空飞来,

      扣在了雪垠老华发早发的头顶上。几篇短文,铁铸罪证,“平生謇谔成顽癖,痛

      哭多言堕九渊”。

        我仿佛听到,“革命群众”拍着桌子在叫喊:“姚雪垠,不要因为你有学问

      就猖狂,有学问有什么了不起?打倒你了地球照样转,太阳照样从东边出来!今

      后一个字也不许你再写,看你还敢拿写文章同党较量!”

        我仿佛看到,长江水滚滚东逝,雪垠老孤坐岸边。“是活着?还是死?”这

      个曾经困扰过哈姆雷特的问题,多年后又久久地困扰着他。终于,他又抬起了头,

      挺起了胸,因为他坚信:事情不会总是这样的!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人生

      在世,不能只做历史的旁观者,而要做历史的参与者和推动者。所以,他不能沉

      沦,他必须拿起笔来,继续写下去!

        然而,写什么呢?

        “现实生活的题材,我不熟悉,没法写。依仗青年时代读的一些书,我在历

      史知识方面有一定积累,所以写历史题材相对要容易一些,可以走的路子要广一

      些。数年前,我就在心里酝酿过三个历史题目:明末农民战争、太平天国和辛亥

      革命,而重点在前两者。这个时候,我在心里对这三个题目反复进行了比较――

      实际上辛亥革命基本上没考虑就放弃了,是二者选其一,最后决定先写明末的农

      民战争,太平天国留待以后再写。之所以这样选择,不仅是因为明末农民战争发

      生在前,更主要的是因为我对这一段历史比对太平天国和辛亥革命更为了解。而

      且,从地域看,明末农民战争主要发生在陕西和河南一带,这一带的风土人情我

      都熟悉,人物语言驾驭起来也可以说是轻车熟路……还有,经过数年的研究之后

      我发现:太平天国的最高领袖洪秀全和杨秀清,既是革命英雄,也在太平天国革

      命运动失败的问题上难辞其咎。这个问题,要写清楚,就得认认真真地埋下头搞

      研究。可是,写作权利没有了,查资料也在实际上变得不可能――名不正言不顺

      不说,一顶‘右派’帽子顶在头上,走到哪里都受歧视。跑图书馆,不也是自讨

      没趣吗?再说了,传出去,还不知道又要生出什么事来,因此上只能把自己关在

      小屋里偷偷地写。倚仗的,只能是自己的记忆,是多年的知识积累。而在这一点

      上,写明末的农民战争要比写太平天国容易得多。”

        “也就是说,你写《李自成》,实际上是一种无可选择的选择。”

        “是的。”

        “那么,其中有没有情绪因素在起作用呢?比方说,是你热烈悲壮的激情促

      使你选择了热烈悲壮的题材?”

        “没有。”他认真地想过之后说,“我的情绪,肯定溶入了对人物的塑造,

      比方说,我不屈服,李自成也不屈服。但对小说题材的选择不起作用,因为写

      《李自成》,是我当时唯一能走的一条路。” 

        雪垠老的讲述把白天飞快地打发走,夜晚,我则坐在电脑前,一边细细回忆

      着日间所听到的一切,一边在键盘上敲打出文字来:

        “姚雪垠写《李自成》,既有其必然性,又有其偶然性。说其必然,是因为

      早在1933年,当他在开封读过《守汴日志》和《大梁守城记》后,李自成的

      影子便从此挥之不去。到了1941年,‘皖南事变’的罪魁蒋介石使姚雪垠想

      起了明末的特务政治同时想起了李自成,这时候他已经决定要写一部有关明末农

      民战争的长篇历史小说了。1948年他写了历史论文《明代的锦衣卫》,后来

      又写了《明代的特务政治》,目的不是为了出书,而是为了研究明代的特务组织

      和崇祯的悲剧性格形成的历史根源,这是他有意识地为写明末历史小说所做的准

      备,应该视为《李自成》之滥觞。然而他虽然决定写了,但并没有决定什么时候

      写。‘假若没有一九五七年的反右斗争,很可能永远不去动笔。’①所以他在1

      957年开始写《李自成》,又是偶然的。从这个意义上讲――也仅仅从这个意

      义上讲,可以说姚雪垠写《李自成》是因为毛泽东,或者说‘没有毛泽东,就没

      有《李自成》’。”

        把整理好的文字打印出来,于翌日呈给雪垠老。他看罢,只说“先放着,写

      完再说”,便把话题转移到了“上书毛泽东”的问题上。

        “这件事情,应该说是由几个方面的原因促成。”雪垠老伸出左手,亮出巴

      掌,再伸出右手把左手的指头一个个扳倒,数着:“第一,当时,我的时间完全

      被剥夺,《李自成》没法写下去,可以说是被逼无奈。第二,《创业》的张天民

      ‘告御状’,把天捅了个窟窿,替文艺界闯出了一条路。第三,江晓天写信来,

      提出这方面的建议,使得曾在我心中一闪而过的念头,经过慎重考虑变成了一个

      决心。第四,宋一平的全力支持,在最关健的时候给我鼓了劲,让我把决心变成

      了行动。第五,目的得以实现,离不开胡乔木的鼎力相助。”巴掌变成了拳头,

      雪垠老想一想,叹口气,“我写那封信,是在一个大政治背景下的一个小行动。

      可惜那个时候你还太年轻,对当时的形势不可能理解。不过要给陈纪滢写信,是

      一定要把当时的大气候说清楚的。你不妨去查一查资料。”

        我说:“我看过一篇报告文学,名字大概是《〈创业〉蒙难纪实》吧?其中

      写到了1975年的政治局势,所以当时的情况我大体上是知道的。”

        “太好了。你把它拿来我看。”

        于是,那一天下午,我去了琉璃厂的中国书店。很幸运,买到了一本《乔迈

      报告文学选》,那篇写“《创业》的张天民‘告御状’”的文章,就收在里面。

      我拿回去,挑挑拣拣给雪垠老读了几段,他听着,泪光莹莹闪烁。

        “……张天民,一介书生,然而竟敢作乱于天子脚下,不顾了爱妻弱子,舍

      却了身家性命,莽莽撞撞大告其‘御状’!”“……他有过软弱,有过犹豫,有

      过迂回,有过逃避,他唯一可作自慰的是他没有出卖良心。他之所以投入战斗,

      在某种程度上说是逼上梁山,是在朋友们的扶助下走向战场的。他是个幸运者,

      由于有了毛泽东的及时支持,使他幸免于难。这该也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一个典型

      吧。背着历史的沉重负担,从蒙昧中醒来,偶然地扮演了一个角色……”

        我只管读,雪垠老却已经涕泪涟涟,继之泣不成声。“好啊好啊!”他感叹,

      “他们做得好,写得也好!”

        “有了他们在前面冲锋陷阵,你才悄悄跟在后面,给‘四人帮’丢了一块小

      小的石头――这样说,可以吗?”

        雪垠老看我一眼,似乎没听明白我的话,只说:“我当时就怕那封信落在毛

      远新手上。果真如此,恐怕这会儿我就不能够同你坐在这里说话了。”

        晚上,当我再坐到电脑桌前的时候,姚雪垠上书毛泽东的事情,就不再是一

      个形影相吊的个人行为,而已经加入到时代的队伍中,变得坚实而强壮了。

        “7月下旬,在贺捷生、张锲等人参预下,著名导演谢铁骊、摄影师钱江给

      毛泽东写信,汇报《海霞》问题……”

        “8月29日,湖南省文化局写信给文化部,提出湘剧高腔《园丁之歌》是

      好戏,舞台记录片《园丁之歌》是好片子,要求准予上演、上映……”

        “……《园丁之歌》未能得到平反,尽管它是几部作品里边毛泽东唯一看过

      并鼓了掌的。形势在不知不觉间起了微妙的变化。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园丁之

      歌》就是那枚最先飘坠的树叶,它标志着1975年短暂的、热烈的夏天过去了,

      人们该打点衣服,准备迎接秋寒了。”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8月12日,姚雪垠写信给江晓天诉苦:“……《李》

      的工程浩大,而我已是老年。倘若不得领导理解,给予支持,这工作很难顺利进

      行……”

        “8月28日,《人民日报》最先透出了秋的信息。人们从第一版显著位置

      上看到了即将发行的《红旗》第九期目录,赫然排在头六名位置上的,都是关于

      评论《水浒》的文章……”

        1975年9月中旬,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召开。“邓小平在大寨露了一下

      面,就回北京去了,江青却在这里自由来支,随意讲话,而报纸上和电台里,对

      宋江和‘投降派’的批判声日甚一日,虎头山上落叶惊秋,明眼人早窥见了中国

      政治局势的未来演变。”

        又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江晓天给姚雪垠写信:“最近有个想法,供你参考:

      可以给主席写封信,报告《李》稿的写作情况和你的愿望。所传主席一卷说的话,

      虽尚待了解确切,但看来是有这回事,说明伟大领袖对《李自成》一书是关心的。

      你已近高龄了,虽然健康状况较好,但要完成五卷,还是抓紧时间为好。出版晚

      两年问题不大,我是想早把它搞好,包括早点排印,多听听工农兵和各方面的意

      见。目前这种情况无法进行。妥否,请酌定。”信写于9月28日,却拖到10

      月4日才付邮。其间的停顿,该是江晓天思虑再三的消耗。

        10月7日,姚雪垠接到江晓天的信,他立刻回复说:“……你建议写那一

      封信,很重要,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将慎重考虑,如何措词,如何能确实送到他

      老人家面前。不宜匆忙从事,亦不可使外人知道……”

        同一日,姚雪垠也给茅公写了信:“……关于江晓天同志的建议,我正在慎

      重考虑。有无必要,何时写信,如何能达到主席手中,如何措词,都要仔细斟酌,

      务求妥当。”

        在这两封信里,姚雪垠都耍了一个小小的手腕――对江晓天说“不宜匆忙从

      事”,对茅公说“有无必要,何时写信……都要仔斟酌……”好象他并不着急,

      好象他对此不是兴趣很大。而实际上呢,他却是立刻付诸行动,于当夜拟出了给

      毛泽东的信稿,于次日――即10月8日,给原武汉市委管文教的书记宋一平写

      了信,同时把给毛泽东的信稿附上一并寄出,请教这样做行不行。“这算不得说

      谎。”他给我解释,“这既是为了保护自己,也是为了保护别人。因为在当时的

      情况下,这样的事情总归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10月12日,宋一平回信了:“雪垠同志:八日来信收到。得知《李自成》

      在继续修改、创作中,并知你身体健康,甚为高兴。你的信我给一位领导同志看

      了一下,我们认为直接给毛主席写信的想法很好,信的内容也是好的,建议在信

      中具体提出请主席批给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信最好用毛笔写,字写大些。我可

      以负责托人直接呈送到主席手中。我是七月上旬分配到哲学社会科学部工作的,

      与你搞的事业颇有些关系,其中有两个文学研究所。这个工作对我来说困难是比

      较大的,但我抱着勤勤恳恳为学术工作者热心服务的态度,还是可以尽些力量的。

      祝你写作顺利!”

        10月16日收到宋一平的信,姚雪垠10月19日就把给毛泽东的信塞入

      给宋一平的信套里,投进邮筒中了。

        11月6日,宋一平回信:“雪垠同志:你的信主席已有批示,你的要求已

      得到满足。但我未见到批件,无法具体告诉你,估计不久就会通知你们的。”

        这么快?姚雪垠既欣喜又吃惊,事后他才知道了整个过程:宋一平接到姚雪

      垠的第一封信后,立刻同胡乔木、吴冷西、邓力群等同志商量,决定由胡乔木给

      毛主席写一份报告,把他的信呈送上去。姚雪垠给毛泽东的信寄到宋一平手中是

      22日。宋一平转交胡乔木,经过再商量,再由胡乔木写报告,报告所署日期是

      10月23日。然后经过转呈,耽搁数日,到了病中的毛泽东手中,已经是10

      月底了。毛泽东阅后用粗铅笔潦草批示:“印发政治局诸同志。我同意他写小说

      李自成二卷、三卷至五卷。”所署日期是11月2日。

        “11月,电台突然提前广播了《红旗》杂志将要刊登的梁效文章:《教育

      革命的方向不容篡改》。这篇文章成了公开进行‘反击右倾翻案风’的信号。”

        “也就在这个月里,文化部在北京召开创作评论会议,收集‘右倾翻案风的

      奇谈怪论’,作为‘从文艺方面批邓的专题’,《创业》影片前前后后的事就成

      了这种‘奇谈怪论’的重要组成部分。”――依然是作家乔迈的“背景解说”。

        因为毛泽东的支持,更因为“创业”勇士们的掩护,之后就再没有人来找过

      姚雪垠的麻烦。这样,在“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时刻,他居然可以“躲进小楼成

      一统”,“偏安一隅”驱驰起他的艺术思维来。个人的小环境与整个社会大环境

      的不谐调,本来就容易生出误解,而从不肯敛藏锋芒的姚雪垠一旦处于顺境,其

      性格中的缺陷就在不知不觉中得到了张扬。于是白眼渐多,非议渐起――这是自

      然的,很正常,他怨不得别人。但是无论如何,敢于上书毛泽东,这在当时确实

      需要足够的勇气。当他跟我讲起这些的时候,事情已经过去十六年了,但他的语

      气中仍然充满着对“竟然安然无恙”的庆幸:“多亏当时大家齐心协力紧锣密鼓

      地搞,如果稍一拖拉,事情是个什么结果,就谁也说不清了。”

        有意思的是,正当我与雪垠老在草拟回复陈纪滢的书信时,适值某地方报纸

      的一男一女两位编辑来访,主题是毛泽东对姚雪垠的两次帮助。按说,接待来访

      者,我应该参加才是。但因为总有人来问这些,我听得心烦,就借故躲开了。客

      人走后,雪垠老责备我“不懂礼貌”,我申辩说:

        “这点事儿我都听了十几遍,背都背下来了,外边谁不知道?以后再有人问

      这些,你最好来他个‘无可奉告’。”

        “那怎么行?他们都是带着任务出来的,完不成任务回去要挨批评,还要扣

      奖金――我们不能敲别人的饭碗呀。”

        “那就谈别的。”

        “谈什么呢?”雪垠老两手一摊,一脸无奈:“同茅公我可以谈小说;同克

      家、荒芜可以谈诗;同关山月可以谈国画,同姜东舒可以谈书法……同这些不速

      之客,一时找不到共同话题,只好主随客便,让他们牵着鼻子走,他们问什么,

      我答什么――这种办法很省力,我可以偷懒――不动脑子。”

        “这回事都说八百遍了――你烦不烦?”

        “烦也没有用。如果有第八百零一个人再来问,我还得说。”老人叹一口气,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无论如何,人家乘兴起来,总不能叫人家败兴而去吧?”

        “别人问是别人的事,你总说这些,我觉得太俗气。我愿意听你跟那些专家、

      学者的谈话,有知识含量。”

        “那也得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专家、学者中间也有爱谈论这方面事情的,我

      的故交中就有这样的人。长时间不见,他来了,问起来,也只好说――我这也是

      学着入乡随俗,与时俯仰呵!”

        我凑趣:“总给自己‘美其名曰’。什么‘入乡随俗与时俯仰’,说白了,

      不就是‘看风使舵’、‘见人下菜碟’吗?”

        “果真如此,可是我的一大进步呀!”说罢,仰天大笑。

        我也跟着放声笑起来。

        此情此景,恍如昨日,雪垠老却已经离去一年有余了。给陈纪滢的信,初稿

      是早就成形的,只因为雪垠老一句“先放一放再说”,从此便再没有提起。随着

      雪垠老的仙逝,我以为那信稿也便从此再无意义了。不想今年盛夏,偶然从《黄

      河》上看到一篇《姚雪垠与毛泽东》的文章,读罢之后首先忆起的是雪垠老关于

      “入乡随俗与时俯仰”的一段话,继之觉得文章所写内容所述事件与我所了解的

      情况很有些出入而与陈纪滢的观点颇为相近。作者姜弘先生,又称为雪垠老的

      “老朋友”。于是由文而及人,由人而及事,就很自然地勾起了对这件本已尘封

      的往事的记忆,便信手拉拉杂杂写来,以为研究者们多备一份参考资料,同时也

      想藉此与姜弘先生商榷,所以把《姚雪垠与毛泽东》这个宏伟的题目嵌进了我的

      题目中。顺便还想借此机会,指出姜弘先生出在他文章中的两处疏漏:

        其一,文章说:“在战时的重庆,年轻的姚雪垠风流倜傥,活跃非常。他一

      方面任职于全国文协,是知名的作家,同时又在大学任教,不但是教授,还担任

      过中文系主任、文学院长。” 

        错了。

        错在把重庆、三台和上海三地混为一谈,把1944和1951算在了一

      起。事实上,雪垠老战时只在流亡的东北大学任过中文系副教授,没有担任过中

      文系主任,且是在四川三台而非重庆。他担任系主任和文学院长是在解放初的上

      海私立大夏大学,但“系主任”三字前面应加“教务”而非“中文”,“文学院

      长”前面也应添上“代理”两个字。不信?有雪垠老1951年3月13日写给

      卢熔萱的信为证:

        “萱兄:得悉兄有成功希望,甚快甚快。已函嘱东方书社寄上修订本《记卢

      熔萱》一本,最近得暇,再托人去上海时顺便买几本寄上。从前我曾寄给周恩来

      先生一本,将来兄可直接寄给周、郭两先生、吴主席,并给他们写信。俟兄再有

      研究成果,那本书就再修改一次出版。弟于去年任文学院长,寒假以来又任教务

      长,事忙,且与写作事业相违。打算作到暑假,再作请求,以冀埋首乡间,与农

      民一起生活,从事写作工作。”    

        其二,文章说:“当时,姚雪垠已把《李自成》第一卷写完,正忙于联系出

      版的事。1962年年底,他为此专程去了一趟北京,回来后和我谈及在京期间

      所受到的礼遇和赞扬,告诉我他都见了哪些重要人物,谁又说了些什么。说时滔

      滔不绝,喜形于色。这也难怪,刚刚还被骂为‘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转眼间

      受到如此的礼遇和赞扬,内心的激动和满足是难以掩饰的。这中间,他最重视也

      谈得最多的,是茅盾和吴晗。一个是文学泰斗,一个是明史权威,他们的意见当

      然十分重要。十分可贵。” 

        又错了。

        首先是时间不对。雪垠老这一次去北京是1962年10月初而非年底,因

      为江晓天在给他的信中催得很急:

        “雪垠同志:九月四日的来信收到了,勿念。吴晗同志非常热情,他于九月

      三日至五日三天的时间就将全稿看完,而且看行很认真仔细,有些错字、漏排的

      字都改、补上了。六日上午约我们在他处面谈了一次,他给大作很充分的评价,

      也提了一些很好的意见(详待面告)。当时,我们进一步向他提出要求:作者还

      要写四卷,有些问题很想向你请教,他满口答应。不过,他十月间出国。你因剧

      本脱不开身,九月来不了,但是希望你来京日期,至迟不超过十月十日,晚了,

      吴一走,几个月后才回国。”

        所以,雪垠老果真年底才到京的话,是不可能见到吴晗的。

        其次,姜弘先生所言雪垠老在京见到的人也不对。仍以江晓天的信为证:

        “雪垠同志:来信敬悉。《李自成》排印稿已如数奉寄,武汉省、市委一些

      负责同志处也已遵嘱分别寄去,并附有编辑部的信。北京,郭老和茅盾老各寄一

      册,尽量争取他们能看。您如能亲自写信给他们更好,吴晗同志处已送去,并当

      面和他谈过,他很热情。阿英同志已约好,明后日去看他。沈从文对明朝服装很

      有研究,李文治,明民变史专家。重点在以上四人……”

        从这封信中可以看出,雪垠老确实希望茅公和郭老能看《李自成》的排印

      稿,但中国青年出版社对此没有把握,只答应“尽量争取他们能看”。即使这样,

      也还希望姚雪垠“如能亲自写信给他们更好”。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两位泰斗

      都政务缠身且都年事已高,再给他们凭空增添劳累,这事情由谁来说都不好张口。

      所以姚雪垠当时没有“写信给他们”,请他们大驾把关的事情也便不了了之。如

      果雪垠老这次从北京回武汉后就向人大谈见茅盾如何如何,那可就是真正的“无

      稽之谈”了。如果雪垠老没谈而别人说他谈了,其性质自然也一样。

        雪垠老这次在北京的活动日程,全由《李自成》的责任编辑江晓天安排,并

      自始至终由江晓天作陪。作为当事人之一的江晓天先生现已退休在家,有关事情,

      给他拨个电话一问便知。

        不过,姜弘先生所言茅公对《李自成》的“具体意见”确实有的,但不是当

      面谈出却是写在信上,且不在1962年而在1973年之后――1972年臧

      克家从湖北“五七”干校回到北京去看茅公,茅公问起姚雪垠。之后臧克家把茅

      公的美意和通信地址写信告诉了姚雪垠,姚雪垠才恢复了与茅公的通信联系,此

      后一发不可收。茅公对《李自成》的“章法布局”、“笔墨运用”的“具体意

      见”,便都是在这些信中用漂亮而恭正的小楷写出来的。

        上述两点,都是无关宏旨的小事情,“细碎而陈旧”,本不说也罢。无奈跟

      着雪垠老学习过几年,便总也忘不掉他的一句话:“信史、信史,不‘信’何以

      为史?”于是便忍不住把自己所知道的一点东西悉数倒了出来。是耶?非耶?敬

      请方家指正。

        我生也晚,给雪垠老作助手更晚。雪垠老与姜弘先生的友谊,我未亲见。但

      在编纂《姚雪垠书系》的过程中,有幸看到了雪垠老写给姜弘先生或者写给他人

      而提到姜弘先生的几封信,那字里行间,都洋溢着对姜弘先生从工作到生活全方

      位的关切和牵挂,读之确实令人感动,故作部分摘录,公之如下:

        “啸岚兄:你来信提到姜弘所需要的药,正式名称为眼明注射液。接到你来

      信后,我即托人向北京医药公司打听,缺货。昨日出版社有同志从天津回,天津

      方面同志答应帮忙,买到带来。药不贵,唯该药厂(天津生化制药厂)因燃料困

      难,影响开工生产。俟买到,即交姜弘,算我赠送。(1976年1月19日)”

        “姜弘:你开始写文章,这件事本身颇使我高兴。四五十岁的年纪,还是有

      为之年。但时间稍纵即逝,如再不抓紧,想从专业上有所成就便没有时间了。大

      文看了一遍,虽然有细致的意见,但目前拿出这样的文章似乎晚了一点。关于形

      象思维的文章,几乎各文艺刊物都发表一些,有特殊深度的很少,所以实际上又

      是一阵风,读的人也不多。你今后最好当大家都在赶论某一问题时你不管,在风

      头来时要耐得寂寞,自己选一问题,追求‘独到’研究;纵然不是‘独到之见’,

      也要争取‘不一般’。如能那样,方可真正做出成绩,不同流俗……(1978

      年5月8日)”

        “姜弘:关于现代文学研究会的事,三四个月前,广州师范学院来两位同志,

      告诉了我,但后来未得消息,不知下文。他们说只打算开一百人上下的会,为的

      是节约经费。等我得到消息,我当尽力推荐你们去两位同志参加。但是我也不敢

      说有十分把握……(1980年3月25日)”

        “姜弘:关于你的工作问题,过了目前阶段,仍可设法换换。此事,我已在

      给张啸虎同志的信中嘱咐了。今后,要尽力克服偏激情绪,也避免看问题的片面

      性。要扬长避短,争取在老年做出贡献。不要灰心,不要泄气,利用时间读书,

      思考问题,研究问题。要耐得寂寞。对你说来,少作不必要的活动,少发言,埋

      头读书,最为要紧。(1984年1月20日)”

        “汝捷同志:姜弘前些日子来北京参加了一个纪念《延座讲话》的会,你在

      社科院时,可就近约他谈谈,他会告你一些思想斗争的消息。脱离了现实斗争的

      总形势研究文学理论恐怕不行。另外,夏振坤院长对姜弘进社科院工作表示欢迎。

      姜弘的晋级副教授问题,据说基本上决定了。等职称宣布之后,即可转入文研所,

      你们那里的力量就加强了。关于姜弘的工作问题,我用不着给夏、张两位院长再

      写信,请你在时机成熟时帮姜弘提一提好了。(1987年3月6日)”

        读罢这些信件,难免不又想起来姜弘先生在他的文章中说过的话:“在离开

      木樨地的途中,我已经意识到了,他对我的关心和劝导是真诚的,但对比一下会

      议期间李何林、楼适夷、黄源三位长者对我的关怀和鼓励,区别是明显的:他关

      心的是我在政治上的安危,而那三位长者所注意的是我的学术观点和研究计划。”

        的确,雪垠老应该受到诮议,谁叫他放着《李自成》不抓紧写,却偏偏费时

      费力地为别人又是买药、又是争取会议名额、又是联系工作呢?工作――可不是

      有关“政治”吗?只是我还有一点想不通:以雪垠老的性格和处事态度,如果别

      人不主动跟他谈起诸如工作调动之类的事情,他是决不会想到从这方面关心别人

      的。莫非,对姜弘先生,雪垠老是来了个“例外”?

        附带问一句:姜弘先生在把这些信捐赠给《姚雪垠书系》编委会的时候,可

      否还记得这些信里都说了些什么吗?

      ① 姚雪垠《学习追求五十年》

      (XYS)

分页树展主题 · 全看首页 上页
/ 1
下页 末页


有趣有益,互惠互利;开阔视野,博采众长。
虚拟的网络,真实的人。天南地北客,相逢皆朋友

Copyright © cchere 西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