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闲聊贞观时代的言论自由与河蟹社会 -- 森林鹿

（俺不确定这篇东西发本版合适不合适，因为是借古讽今的邪恶影射文如果不合适，有权限的就转走吧）

事件一：拍砖大牛魏征被关小黑屋

贞观十年左右的一天，唐帝国社区贞观论坛拍砖大牛魏征，对管理员李世民干了一件很不地道的事，被揪出来了。

事件过程大概是这样的：

李二有风湿性心脏病一类的宿疾（气疾），比较怕湿热，而他居住的太极宫是整个长安城里最低洼湿热的地方。这一年他有旧病复发的迹象，于是搬迁修缮一处旧的阁楼，打算搬到高处去住。然后，听到了关于这个工程的一些议论，并且大概知道是谁在拍砖。

他叫来一堆侍臣，先是宣布案情：

“我因为病情，要修个旧阁子移去住，有人就诽谤我在修建高大的望陵台。各位要辩明事实为我做主啊！”

然后开始追查真凶。先问第一嫌疑人杨师道（<--李二的五姐夫，文才很好性格软弱的贵族子弟）：

“你说俺用十车铜修房子，奢侈浪费，这话听谁说的？”

杨师道：“魏征说的！”

李二扭头问魏征：“你这话又是听谁说的？”

魏征：“……（杨师道你个没义气的T T）”

很有尊严地保持了半天沉默，最后被皇帝逼问急了，魏大牛才回帖，指出以下三点：

“第一，说你用十车铜，是俺用词夸张了一点点，但是！这也是为了谏诤拍砖的需要！是为了大唐江山着想！无论俺态度咋样，文字和事实相符不相符，俺的PG是没问题的！质疑俺的人都应该反省自己的立场！

“第二，我的消息当然有来源出处，但是为了保护人家不受你邪恶政权的打击，不被你以造谣诽谤罪处罚，这个来源我是不会透露给你的！俺头可断，血可流，朋友不可出卖！

“第三，老大啊，其实我是为了你好啊。你老人家脾气大，知道谣言的始作俑者以后，肯定忍不住要去修理人家，这传出去对你的名声可没好处，所以我蒙骗你是为了保护你……”

李二愤而掀桌：

“别拿皇帝不当领导！老子身为管理员，犯点什么毛病都老老实实向你认错，你不过是一介板油，自己做错事反而跟我耍横！俺对你一片诚心，你就这么回报我……进牢房里反省去吧你！

一脚踢走魏徵，李二叫负责审案子的御史杜正伦过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

“天下是我费尽心力打下来的（论坛是我家产业），我跟老天爷（网监）沟通从来都是客客气气恭恭敬敬战战兢兢。老魏这人忒不地道，他又不是我发小，那是因为口水战才不打不相识，我大人大量不跟他计较以前的事，把他招来给职务给名声，捧成了大牛，现在反过来跟我拿一把！看我对上级是什么态度，他对我又是啥态度？

“再说，魏征玩双重标准也太过分了。前几天我问房玄龄一句话，玄龄答了声‘不知道’，老魏就抓住机会大做文章，指责他欺瞒君上，现在事情轮到他自己头上了，看他这副德性！我不就是看在他不要命敢拍砖的份儿上放他一马吗，可要是我儿子敢拍砖，却对我这么傲慢，我照样一巴掌抡得他满地找牙！他真以为缺了他地球就不转了？你给我好好修理修理他！”

在杜正伦的修理下，魏徵写了深刻的检查：

“我知道陛下您造房子绝不会奢侈浪费，但是愚民百姓不知道，所以民间有谣言。正是为了杜绝不明真相者传谣，维护老大您的光辉形象，臣我才上蹿下跳到处打听造房子的事。我的消息来源是少府监官员某某，他的原话是：‘工程量不大，只是进度要求快，库里现存的门钉铁片零件可能不够，要去市场上现买个五车十车的。’打听到以后，俺就跟杨师道议论过，陛下绝对没有劳民伤财，只是一贯伟大光荣正确地从来不扰民不造面子工程，所以修个小房就惹来这么多口水关照，您是公众人物国民偶像，一举一动影响太大，百姓私下风传错误消息，实在没办法一一纠正咩……”

　　见老魏千载难逢地服了软，李二也就把他放出了小黑屋，发公告曰：

“老魏啊，咱俩交交心，好不？你是犯过错误的人，俺对你的赏识提拔就好比那小白用管仲，这种美谈韵事近代已经很少见啦。昨天你那态度，是真把俺激怒了，你要是坚持不交代造谣者，这十年的交情俺也真顾不上了，想想怪可惜的。幸好你还是说了实情，看在以前的情份上，这次就算啦算啦。”

魏征感动回帖：

“俺以前确实做过对不住老大你的事，多亏您不计前嫌重用俺。昨天的事是俺不对，老大您英明神武……（此处省略N字）总之俺们的事业都是您一手打造滴。要是昨天俺死掉（被删ID），咱们就再也不能并肩奋斗了，好险好险……”

——以上内容由某鹿胡乱译自《魏郑公谏录·太宗移旧阁》，原文在此。《魏郑公谏录》五卷是由初唐的王方庆撰录，此书编录魏徵事迹，侧重其谏奏及与太宗的问对，因为与当事人基本属同一时代，一手材料多，是初唐历史研究的珍贵原始材料之一。全书基本以魏征为主角，记述他的事迹，具有明显的为魏征歌功颂德的倾向——所以这一条揭露老魏造谣狼狈下场的记录，可信性极高，

　　而且，这一条败坏魏征同志伟光正形象的记载，两唐书、通鉴和俺看到的所有初唐研究相关文章里，都没有提及，显然后世文人和史官都不乐意宣传“魏样板”也有这么信口开河沽名钓誉的一面。

作为寄托了太多儒家政治情怀的道德样板魏征，在这个事件一开始，所表现出的凡人（特别是文人）都容易犯的那种自大矫情、虚荣嘴硬的毛病，俺个人觉得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毕竟谁也不是十全十美从不犯错的圣人对不？但是具体到他所做的这件事，所犯的这个“错误”，却不是那么容易一笑置之无视过去的。

李世民鼓励魏征及其粉丝们谏诤拍砖，享受（那个时代范围内的）言论自由和行使监督权。但言论自由的一个前提是不能无凭据地损害他人名誉（造谣），另一个前提是不能破坏公共秩序（在黑暗剧场里大喊着火等）。

魏大牛造出“奢侈浪费十车铜”的谣言并四处传播，对于李二的私人身份而言，是损害了他的名誉，而对于他作为国家元首的公众身份，则是在破坏这个政权的公信力。虽然没有理由认为魏征主观上就是想颠覆政权、恶毒攻击党和国家领导人（俺觉得老魏就是一时口快发泄情绪而已……），但是客观上，他的行为还是造成了这种后果，而且因为他的“大牛”地位，这种后果很可能还会被成倍放大（魏光正放出来的话，谁敢质疑不信？）

此外，不仅仅是这一件事，从李二对杜正伦所言“魏征当面攻讦房玄龄”那几句话中，俺们也可以感觉到这一时期的魏大牛很有几分心态膨胀、意志骄盈。如果李二对他的这类行为无原则地放纵下去，魏征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恐怕真是不乐观。

所以对这个违规的造谣行为，以及造谣被揭穿后当事人的恶劣态度，李二一定要处罚。可是应该怎么处罚呢？——这个问题高度考验李小二的情商和管理能力。

首先，要明确一点：他和魏板砖的矛盾，不是敌我矛盾，而是人民（？）内部矛盾。魏征同志的错误，在于心态不端正、思想认识有问题，而不是有意颠覆现政权或反对领导的大政方针。他对魏征的处罚斗争结果，也不是想从肉体上或者精神上消灭对方，而是希望对方承认错误、回到由自己控制的路线方向上继续发光发热、共同建设社会主义……啊8对，李唐大帝国的宏伟事业。

确定了这个前提，他就得抛弃砍头抄家等极端手段，改做思想工作——当然，这一点自己心里有数就行，倒不必给对方先承诺“俺不砍你”，保持一定的高压态势还是有必要的

把梗着脖子不认错、态度恶劣的老魏关进小黑屋，就是先显示自己处理这一违规事件的决心，“俺是真怒了，真生气了，宁可损失你这大牛也要维护规矩”。同时，也是强行分开情绪激动的二人，冷却可能使感情进一步破裂的口水仗（谁知道他俩再吵下去会分别说出啥话来吧……）

然后是通过中间人杜正伦传话——杜正伦是武德年间的秦府“十八学士”之一，贞观初年又受过魏征举荐，和吵架双方关系都不错，做传话的中间人很合适——而他所说的这番话，那是大有讲究、非常有意思滴。

这番话的第一层意思：我觉得很委屈

咳咳……不许笑……其实李二要对老魏做思想工作、要说服对方的一个很大难点是：他自己在这场斗争中“既是运动员又是裁判”。

再讲得噜嗦些，如果李二下决心要打击消灭老魏，这个身份当然很好很方便；但现在他是要说服教育对方，那么自己身兼裁判、高高在上的态势，却很容易引发对方的抵触情绪，无论说什么都会让对方觉得自己是在以势压人而不是以理服人。皇帝架子再摆大一点，臣子就干脆弄出“文死谏”“逢龙比干”之类戏剧化悲壮事件，完全堵死理性的意见交流渠道，如同明末那群士大夫的极端行为——那就太杯具了。

所以李二的说服教育，努力淡化自己的“裁判员”身份，尽量把自己和魏征放在同一条跑道上，用同一个标准来衡量，：

1.我对待我的上级时（祭天）态度很恭敬严肃，所以我有资格要求你对你的上级（我）也同样恭敬严肃；

2.我从前待你很好，非常好，所以你也应该以同样的诚意和善意回报我；

3.把汉代宰相萧何和现任宰相房玄龄拉进场，与魏征做对比（这样的类比一点也不贬低老魏身份）。萧何犯了错，一样受处罚，所以你老魏犯错应当也受罚；你用来苛求房玄龄的标准，自己都没做到，你说你到底算不算有错吧？

4.再次重述自己的痛心和决心：你做的错事，就算我儿子来做也会挨抽（潜台词：你犯了错就象我亲人犯错一样让俺难受），如果还死硬不认罪，俺也只能忍痛割爱，你后果自负。

经常性地向下属抱怨哭诉打滚撒娇，其实是李小二的一个特色管理方式在对自己实力有足够信心、强势掌控局面的前提下，管理员放软身段，适当倒倒苦水，不但能消减被管理者的抵触情绪，而且很有利于争取围观群众的舆论支持

在这样的软硬兼施下，再加上本来自己也不占理，老魏也就很快承认了错误。当然，魏征本人并不是那种一根筋死硬到底听不进人言的个性，他前半生走马灯似的换了元宝藏、李密、窦建德、李建成N个主人，其实也是很能适应新环境、思想开放度较高的人，和后世一味死谏的腐儒差距还是比较大的。

所以总结李小二成功处理这一“大牛违规事件”的经验，主要就是两点：第一，分清矛盾性质，以说服教育为主；第二，说服教育时淡化“管理员”标签，缓和对抗情绪，争取群众支持。

当然，初唐上千万人口，不可能人人都是明事理又有巨大合作价值的大牛魏征。李小二在管理国家过程中，不可避免地还会遇上两种人，一种就是（他认为）成心来谋反叛乱颠覆国家政权的，另一种则是有能量有价值不造反、但天生伟光正拒绝任何批评、意见、建议、教育、死硬到底绝不认错的……另一种大牛？

欲知李二怎么对付这两种人……兔必啃踢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