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闲聊贞观时代的言论自由与河蟹社会 -- 森林鹿

写这节的时候俺有点挠头，因为俺自己看初唐历史的东西时间太久，已经不确定“一般印象”里的贞观时代，算不算历史上的河蟹社会之一呢？国内的矛盾冲突、阶级斗争比较少，统治集团的侵略压迫欲望大部分撒向外族……呃……

想确定这一点，是因为最近网上查资料的时候，又见到不少神人的翻案文，类似于“史官造假造出的贞观盛世”之类，十分具有娱乐性，暑月读之，神清气爽

其实人家也没有完全说错，如果贞观时代给后人留下的粗略印象类似于水生甲壳类动物的话，其中很大一部分功劳是要归给当世和后世史官，以及掌握着话语权的文人们。那么站在小黑屋门口的这头鹿，就来跟大家分享分享俺领悟到的一些河蟹饲养方法——面对这么一大堆乱七八糟啥人都有的人类，怎么样营造，咳，至少在表面上（和纸面上）营造出大家团结紧张严肃活泼齐心协力建设有意义的事业——的良好气氛捏？

大唐皇帝李世民上位第一年，肉体消灭了三个政敌集团。

其中，有同学已经提到的燕郡王李艺谋反案和庐江王李瑗谋反案，是他前太子李建成的死党，属于八平方政变遗留问题，事实比较清楚，知名度也比较高，不是俺这里要八卦的重点。俺想八卦的是第三个案子：义安王李孝常谋反案。

没听说过这个案子咩？（没听说过就对了……）那么不知道对初唐史感兴趣的各位，有没有听说过李二他老婆长孙灰姑娘的故事——

从前有一个大将军叫长孙晟，他的前妻为他生了儿子以后死掉了。儿子长大了，父亲又娶年轻的继母，并同继母也生了孩子。父亲老死以后，前妻之子被继母……不对，是“把”继母，和她所生一双年幼子女赶出家门= =，轰回孩子们的舅舅家……再后来，那个小妹妹结婚了，丈夫名叫李世民……（杯具啊）

前妻之子长孙安业，长孙皇后的异母大哥，入唐后也捞到了个“右监门将军”的官职，算是宫廷卫士的头目之一。但是因为自己对妹妹干过的好事，显然他是不会全心全意信任依赖妹夫滴。在贞观元年，他就参与了一桩谋反案，本来该处死的，他妹皇后却跟老公说“你杀这人渣有借机替我报仇的嫌疑，恐怕有损咱俩的圣母形象”，于是安业留下一命被流放了——他所参与的这个，就是义安王李孝常谋反案。

这件谋反案的诡异之处在于，在史书上能找到的被牵连进去的六个当事人，其中有四个都是重量级的人物，本来应该是一件朝野震动的大案，但事实上它却相当地默默无闻。案子本身只有两句话（戊申，利州都督义安王李孝常等谋反，伏诛。孝常因入朝，留京师，与右武卫将军刘德裕及其甥统军元弘善、监门将军长孙安业互说符命，谋以宿卫兵作乱。），然后在当时和后世都没见人再提起过。

所以俺要八卦，只能八卦这几位重量级人物。

主谋利州都督义安王李孝常，其父曾是隋文帝杨坚的家奴。隋末李孝常任华阴县令，负责管理当时全国最大的几座粮仓之一“永丰仓”。李家父子太原起兵，粮草保障是一个很大的问题，进军长安过程中，因为后勤不继，曾经一度想退兵回长安去当个割据军阀算了……吵吵嚷嚷地过了黄河打到华阴，隋县令李孝常痛快地把永丰仓作为觐见礼献给李渊，从而解决了后勤问题，李渊当时的兴奋心情，几本史料里都有生动描述。作为回报，他登基后封跟自己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李孝常为“义安王”。

汉以后，异姓封王一直都是稀罕事。李渊打天下期间，虽然也封过几位异姓王，但基本上都是给带地盘人马过来投诚的各地军阀，如杜伏威、罗艺，可见在李渊心目中，李孝常献上的大粮仓份量等同于大片疆域人口兵马。

此后李孝常在史书中消失了一段时间。他出事时任“利州都督”，利州应该是今四川广元县，位于连结关中和蜀地的汉中道上，为出川北上的交通必经之路，有“蜀北门户”之称。初唐，蜀地是全国最富庶的地区，利州又位置紧要，怎么看，李孝常的官职待遇都算是不错的，很难推测他的谋反动机是什么。

此案涉及的重量级人物之二，正牌子国舅长孙安业，上面已经介绍过。被牵连大牛之三、之四，通鉴在叙述此案时没有提到，但是两唐书各人本传里有记，他俩分别是长孙顺德、刘弘基。

这二人的资历非同小可。早在李家父子打响革命第一枪的太原起义当中，地方长官李渊负责装出大隋忠臣的模样哼哼哈哈给儿子打掩护，李世民负责以惹祸愣头青形象招兵买马建立私家军队，而他用来具体负责招募和管理兵马的两个左右手，就是长孙顺德和刘弘基。李渊登基后，曾经向参与起兵大业的十四位“太原元从”颁发免死金牌，长孙顺德和刘弘基都各自领了一块当终生饭票。

长孙顺德还是长孙皇后的堂叔父（以及老李另一个女婿的亲叔叔），入唐后一般认为他是个铁杆秦王党，在玄武门之变当中也跟着李二进宫杀人来着。李二当皇帝后第一次分封功臣，长孙顺德得到了一千二百户的实封，事实上是仅次于房、杜、无忌、敬德四人（另有几人情况特殊，此处不赘）。而且，就在此次谋反案之前，长孙顺德收受贿赂的烂事被举报，李二居然不给处分让他自查自纠，“赐绢数十匹以愧其心”蒙混过关

就是资历这么深、跟老大关系这么好的一只大牛，在李孝常谋反案中，因为与主谋来往密切，就被免官除名，一撸到底成了庶民。（过了一年多又被召回复其官爵，此后又几经反复，因与本案无关，不再口水）

刘弘基是隋朝的一个逃亡府兵，跟李家没有什么裙带关系，但他对李二的忠诚度在当世却是名头响当当。李二在“大唐开国第一战”——也就是他一辈子最大的败仗浅水原之战被薛举蹂躏时，刘弘基所部是浴血奋战拼命到底的一支，说多亏刘弘基顶着薛秦军才给了李二本人撤退的时间，也是可能的，而刘弘基则因此被俘虏——后来被救回李唐继续给李家卖命——一年之后在河东又被刘武周俘虏——自己又逃出来回到李二手下——又被派回河东去继续打刘武周——这次终于没被抓就胜利了，此后也一直跟着李二打东打西不提。在武德九年功臣大分赃，咳，大分封活动中，刘弘基是实封九百户，与英公李世勣一样，比李靖、秦琼、程咬金都高。

李孝常谋反案中，刘弘基和长孙顺德的罪名、处分都一模一样，“坐与（李孝常）交游除名”。（然后“岁余，起为易州刺史，复其封爵”）

此案中另二人算是无名之辈，不过“右武卫将军”刘德裕应是掌管宫廷禁军的高级军官——初唐京城禁军分成十六组（十六卫），每卫最高指挥官是大将军（正三品）一人，大将军之下有将军（从三品）二人——而“统军”元弘善则是不知道确切职务的中高级军官，做个类比，武德年间李世民身边的尉迟敬德就是一个“统军”。

所以俺们看这案子涉及到的六个当事人，全都是有身份、有背景、有功劳、有势力的大牛中牛们。这些人搞出个造反案，还落了三死一流二免官的下场，直接连累到的家属奴仆怕得有上百人，受影响的亲戚好友更不知道有多少了，但是到了史书纸面上，却只有轻描淡写的两句“某月日，谁谁、谁谁、谁谁密谋造反，失败被杀”。然后一切over，此后再也没人提起。

如果俺要当个真相党，猜想一下这案子被尘封千年的内幕，俺觉得有三种可能性：

第一种，造逆六贼及其相关人等完全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理应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使其永世不得翻身。当世千百万大唐人民全都同心同德、一心一意团结在以李二陛下为核心的朝廷中央周围，对六贼一致唾弃到底，没任何人想为之辩护议论，那么案件审定判决后自然就此结束，大唐在……领导下……翻开新篇章……光辉灿烂的红太阳……等等等等。

第二种可能性，六壮士清白纯良如出水莲花，完全是被人诬陷，含冤受屈，邪恶政权首领李二要么是颟顸昏庸被手下欺骗，要么是恶毒阴狠有意报复，一手造成了这一旷世大冤案。末了还把持舆论，迫害知识界，使得人人噤口不言道路以目，用高压手段审查……洗脑……改史……抹黑……沉冤……障目……有良心的青年历史学家……等等等等。

第三种，也是俺个人认为比较靠谱的可能性= =，是这六人及其一众被牵连的亲属当中，一部分人（按照当时的法律和道德观）属于罪有应得、量刑适当、处置合理，另有一部分人则有着种种合情合理的原因理由，在此案中受了委屈怀有冤情，大有申诉余地。

比如有人品性纯良，有人孝行动天，有人才华盖世，有人没功劳也有苦劳，有人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孩儿，有人本来坚决反对造反却因血缘关系被挂误，有人少女怀春墙头马上喜遇檀郎本待成就佳缘家中突遭此横祸没为官婢从此御沟传红叶萧郎为路人半生沉浮举家食粥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开谈不讲纵称枉然……（呼，喘口气，憋死俺了><）

人是社会性动物，六家贵族高门遭祸，其三亲四戚五朋六友七大姑八大姨同事同僚战友网蜜难免七嘴八舌议论纷纷，今天你在饭店里题一首《义安王三原则》，明天他在酒馆里贴一纸《长孙大人给我的私信》，后天北里堂子有人痛说皇族家史，大后天有人在书肆里发卖《大江大海武德九年》，一周后有拾遗补阙等言官提醒朝廷注意民间舆论，一月后魏征上书要求改变司法机构审判程序……官方不作为听之任之的时间越长，卷入舆论漩涡的大牛越多，到逼不得已的时候，李二会不会说——老子迁都另建新唐，只带走老婆大舅子房玄龄杜如晦尉迟秦琼这些合适的人，不跟你们这些暴民玩了？

俺个人觉得，李二恐怕会一早就开言说——别TM在这儿瞎扯了，都去看世界杯吧！

然后，抓的抓，关的关，砍的砍。深切同情含冤六壮士的，请自由地去跟他们做伴，愿意留在俺这个专制暴政国家里的，管好自己的嘴，把俺们定下的规矩当回事，别再为那点多大小事翻来覆去没完没了。

不错，贞观初年没有世界杯，唐蕃国际马球对抗赛也得要二十年以后才开打，但贞观初年也有得是对国家民族意义重大、更有资格吸引眼球和精力的大事件。比如北边草原上的突厥铁骑每年秋天都南进中原烧杀抢掠，把大唐子民的村庄夷为白地男女抓去为奴作婢；比如贞观前三年连年天灾，旱地千里飞蝗如雨，政府要组织首都居民成群结队出函谷关去河南讨饭吃；再比如经隋末大乱全国登记在籍人口损失四分之三，就那么几百万劳动力，是种地生产恢复经济优先，还是组织军队保家卫国优先？中央是实施有利于恢复民生的小农经济政策，还是实施有利于组织打仗的计划经济政策？甚至文化上是重新奉行独尊儒术还是承认乱世大行其道的法墨学说？宗教上是崇道仰佛还是释道并举甚或并抑……这一桩桩一件件，对于国计民生，对于整个国家民族在几千年历史中的走向，哪个不比李孝常六家人的悲情命运份量更重、更值得人们议论关注？

李二执政年间，并不是不允许人们反复讨论争辩个案和国家政策，有时候确实是他都已经决定的事，听取了反对意见又后悔，推翻自己先前所作决定——比如，想强迫不够年龄的男丁服役，诏书已经下发，因为魏征的坚决抵制，最后收回成命；再比如，如何处置被征服的上百万突厥人，经过大臣充分讨论后选择了方案甲并实施，过了几年因为形势变化，再度拿出来讨论，修正为方案乙然后落实；第三个比如，贞观十年左右李二听信“与古接轨派”某些书生的意见，打算复辟搞分封制，给皇室子弟和功臣家族各封一块地世袭统治（题外话：当时“克已复周礼”“三代……从周”给封建制大唱赞歌、猛贬暴秦郡县制，算是那个时代的普世价值，无数知识份子和努力向知识份子附庸风雅者如李二，无不心向往之），也是基本上已经做完了前期工作、各封臣的名号和封地都已经定好，诏书也下发，由于长孙无忌等人强项反对，经激烈辩论，最后李二也收回成命，逆历史潮流而动遗臭万年的复辟未遂。

综上，俺们看到在管理员李二治下，可以拿出来反复讨论争辩、而对建设河蟹社会有益无害的议题要满足两个条件：

第一，定性为“非敌我矛盾”。李孝常一案的定性是“谋反”，直接以推翻现政权为目的，那是你死我活的关系，不可能做到共存共荣，所以啥也不用说，定性之后，按律该砍该流该贬，干净利落了事。谁不服自己忍着，恕俺不给你提供讨论翻案的平台，“在反对恐怖主义的问题上，不做俺的朋友，就是俺的敌人”。

第二，对于国计民生有重大影响、涉及人数众多、可能危及政权稳定的方针政策，不妨慎之又慎，多讨论多试验，摸着石头过河，哪怕走走回头路、影响了执行效率也无妨。但即使是这样的议题，管理者依然不能放弃对其讨论进程的干预——前期的干预是吸引更多人来参与这样的热点，征集到更多数量更高质量的意见——后期则是要把握讨论决策的节奏，当断则断，该收尾就收尾，转入落实执行阶段。无休无止的讨论如同泛滥的洪水，最终会把大家的脑袋冲刷成一片空白，所谓“当道筑室，三年不成”也。

总之一句话，负有管理职责的，平时也许可以无为而治，出了事却必得有决断、有担当、不怕挨上“独裁专治”的骂名。俺们家李小二自称一辈子亲手砍死的人少说上千，兴之所致连自己亲娘生的兄弟连带侄儿都砍光了，居然还能弄出个河蟹社会来欺世盗名，介个……

写得好累，饭去了，俺也不知道还要不要扛铁牛，好象已经会得罪很多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