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幽明怪谈(整理贴) -- 石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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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整理】第二十九回

张垩子忍痛奋飞,辗转飞越太湖,飞越长荡湖,最后飞入茅山。狐龙子和铁蒲牢两个紧追不舍,张垩子在山林之间左穿右插,利用树木遮挡火铳,并不时偷空回身,甩出劈面雷还击。

逡巡,山上枯叶被雷火点燃,烟焰高涨,葛洪和大小茅君纷纷从修道的九峰二十六洞中飞将出来,觑看情况。只见山中有三个神人以雷火交战,追逐如电。狐龙子尖叫道:“龙爷爷除妖,挡者杀无赦。”道士们相顾失色,不知所措。铁蒲牢抖擞精神,猛然发出一声大吼,茅山为之一震,众道人惊悚流汗,纷纷掩住耳朵,落荒而逃。

张垩子身受重伤,心魂丧越,正叫苦,忽有物件迎面丢来,他伸手一接,原来是图轴,轴上贴有封条,封条曰:“山河社稷图。” 张垩子得图大喜,此乃上清教的镇教之宝,是早于封神时代就名动天下的神物。

它一阵急飞,转过山崖,撕去封条,将图望空中一抛,喝一声“开!”山河社稷图“唰”地展开,虚悬于天地之间,如幻如真。陷河神一头钻入图中,狐龙子和铁蒲牢绕过山崖,见它飞向一片山水,遂紧跟而来,殊不知,已然撞入山河图中。张垩子偷身一跳,跳出山河图,回头叫一声“合!”山河图飞卷成轴,被它一手抓在手中。图中自有千山万水,无穷气象,虽属虚幻,以这两个孽畜的道行,一时半刻是参悟不透的。

张垩子暂时躲过追杀,遂御风而行,飞到东京城禁军军营,直入天王堂,参谒毗沙门天王。毗沙门天王又名多闻天王,原本是天竺佛教的财神,好财货,后来唐玄宗李隆基把他请到中华充当战神,每处州城,每座军营都建有天王堂。真神住在大宋禁军军营的天王堂中。

张垩子礼拜过后,祥烟四起,香气满堂,多闻天王手抱银貂在宝座上现身。天王还礼道:“阿弥陀佛!陷河神远来辛苦,陷河神适才逃过大难,可喜可贺!”张垩子道:“惭愧!大战未毕,大敌未除,此刻血未干,胆犹寒,悒悒惶惶。因想起大仙阔绰多宝,特来借一二件,以却强敌,用完便将奉还。”

多闻天王笑道:“此是何言?我平生不借一物与人,以免情债缠身。宝物实有若干,用处各不相同,亦各有价钱,可买可租,断无白白相借的道理。”张垩子苦笑道:“若得宝物,自当酬报。只如今十万火急,仓促不能付费,乞以欠条暂代。”多闻天王道:“欠条也可。你要甚么,必重价报来,勿辱吾宝。”

张垩子道:“在下愿出紫磨金五千斤,蛇毒十斗,茶芜香一百担,狨皮四万张,购买天王手中的混元伞。”多闻天王笑道:“混元伞是我至珍爱之物,只能租,不能买。若在平时,叫出如许大价钱,便当租与你。但今日张尊者实在急用,价钱难免翻倍。你适才说的四样,每样加一倍来,再将轩辕黄帝留给你的《丹经》抄一份给我,便可租用此伞。”

张垩子见这婆罗门耍起横来,漫天要价,气得浑身发抖,无奈如今能救命的也只有这一家,不得已,唯有服软道:“要价实在太高,一时难以毕备,乞赐五十年为期,逐年偿还。”天王笑道:“好,你写字据。我去抓个中人过来。”

张垩子索笔一挥,写下契约,抬头时,多闻天王已经抓来一个中人,赤条条,病怏怏的。张垩子一看,原来道君皇帝的梦魂,便将契约递给他过目,然后伸手夺回,眼睛一闭,心想:“舍得钱财,胜于丧命。”遂当着道君皇帝的面盖上英显武烈王大印,契约就此作实。所谓英显武烈王,是当年宋真宗给张垩子的封诰。

多闻天王得契大喜,即以混元伞与之,又从腰间摸出一口大剪道:“见你花了大价钱,就加送你一件宝贝,此是我为貂儿修剪体毛的金铰剪,正好用来破狐龙子的拂尘,一并给你吧。”张垩子道谢收下,走出天王堂,一跃跃到万丈高空,丢开山河社稷图,厉声喝道:“呔!淫狐丑龙,快快出来受死!”

狐龙子和铁蒲牢正在山河图的四象幻境之中搜寻张垩子行踪,搜不到一丝气味。正疑虑间,猛听张垩子当空一喝,它两个顿悟玄虚,奋身从山河图中飞出,同时举起火铳射击。张垩子将混元伞向身前一刺,“嗒”地打开,铁砂尽被伞面反弹开去。张垩子将伞对准铁蒲牢,正向转几转,反向又转几转,蒲牢看得入迷,顿感体内道气翻腾,一时顺流,一时逆走,霎那间失魂落魄,骨懈筋酥。

狐龙子乃善战之士,处变不惊,飞扑而来,捷若鹰隼。他举起手中拂尘,尘丝激张,有如万口利针,攒刺蛇人。张垩子丢开混元伞,从背后抽出大剪,“唰”地一扫,将尘毛剪落大半。所谓一物降一物,这柄金铰剪果然是拂尘的克星。

伞既抛却,铁蒲牢旋即定过神来,因见宝伞徐徐在天际飘落,大喜,不暇多想,窜到伞下抓伞。如是正正落入圈套,那伞等他飞近,忽地迎头一扑,霍然收起,好似水母吞食游虫一般,将他吞进伞里,隐藏在伞骨上的毒牙将他死死咬住。

张垩子倒后飞来,一把将混元伞抓在手里,傲然而笑。狐龙子见收了蒲牢,掉头便走。张垩子怀着深仇大恨,挺起混元伞,奋迅追赶。将追及,狐龙子忽地现出飞狐真身,耸起屁股,放出一团至妙之气,把紧跟在后的张垩子喷得满身污秽。张垩子掩鼻而退,再追时,狐精已不知所往。

张垩子回到皎镜山庄,殷天果早已逃离,庄中那些小妖得知老祖宗战败,各自收拾行囊,四散而去,走得慢的,被陷河神尽情剿杀。杀戮毕,念个火雷咒,将这地仙庭园,画楼玉台,烧成一片乌焦破瓦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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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似箭,两个月后,殷天罗跟随商队从南郑出发,沿金牛栈道入蜀。蜀山峥嵘峻绝,蜀道险恶难言,狭窄处,行人须攀萝摸石而过。有时行至夜半,商队只能在栈道上歇息,各人用绳索将身体和树干束定,以免睡梦中不慎翻身,跌入深谷之中。

如是长途跋涉,昼夜相继,不知不觉走过剑阁,走到张垩子的封神之地,梓潼。相传此地山中曾有梓树,径一丈二尺,高耸连云。大禹欲取之作独木舟,梓树不服,化为童子,与禹激辩,禹终伐之。先民记此梓童,又因当地有曲水流过,加水焉,命名梓潼。梓潼是兵家要塞,“千里天府,此为屏障。”

张垩子的神庙在七曲山上,殿宇崇峻,颇为壮丽。张某自从后秦姚苌以来一直被帝王垂青,代代加封,到宋真宗,已封为英显武烈王。神庙中教徒甚多,香火鼎盛。

殷天罗与商队告别,从此负囊策杖,在七曲山中盘桓,用罗盘穷搜岩谷,试图找出梓潼洞天的入口。他自与鱼窈儿别后,思念不衰,无梦不相见,乃至神迷意乱,语减容沮,最后不听殷天果苦劝,冒死犯险,来到梓潼山。将如何,他心中全然没底,但最差不过一死而已。

某日,天罗孤身在溪岩之间行走,忽然听到一声悠长的叹声。天罗悚然警惕,环顾却不见人。俄顷,叹声又闻,叹者似在咫尺,声极真切,似有无穷悔恨。殷天罗循声搜索,发现身侧的薛萝之间有一截倒折的巨木,中间蛀空,可以容人低头穿越。断木入口处帖着一张黑底朱字的符纸,天罗识得是道教包山派的禁咒,专门用来阻吓野兽。树管里头打点得颇为整洁,有一人卷被平卧。

天罗用手指轻叩木壁问好,依稀听见那人“嗯”地应了一声,却不坐起,再敲,那人仍是含糊答应,身却不动。天罗觉得蹊跷,便俯身入内,上前探看。一看居然认得,原来是东京城一个显赫的道士,执掌苦树观,道号金马。论道论德,此人皆在高廉之上,犹其擅于役使鸟兽游虫,呼鱼鱼跃,指鸟鸟坠,神怪倏忽,著称当时。数年前,皇宫御苑中有蛇群出没,曾经召令他施法驱逐。金马师张符之日,宫人们看见蛇群数千条相率而去,蛇王在前,小蛇居中随行,大蛇则在最末押后,整整齐齐,若有编制。从此御苑无蛇,皇帝下旨嘉奖,颁赐良多。此人只在京畿一带便有信众数万,是道门中的一个领袖。

天罗见到本教宗师,连忙倒退参拜,伏地道:“东京青牛派修道士殷天罗,参见金马师。”金马道人“哦”了一声,仍不起身,缓缓道:“东京青牛,想必是高廉的弟子,小子来游此山,所为何事?”天罗道:“晚辈欲勘查此山的龙脉。”金马叹道:“你在找选仙台吧。”天罗愕然,摇头道:“弟子不曾听说有选仙台,弟子寻找此山的窍穴所在,是因为弟子要朝见此山的山神。”

金马问道:“小子此话可真?”天罗诚心道:“弟子在东京城的时候,深知金马师道行精高,博达通幽洞微,因此曾经多次到苦树观听讲,洗沐玄风,其实亦属大师的旁支弟子,师尊面前,决不敢欺瞒。”

金马沉吟不语,良久又道:“此山的正穴,在正东不到二里的丹崖之上。崖上蟠着一条堂柱般粗大的王蛇,凶恶无比,不去也罢。”天罗喜道:“弟子千里来此,正为拜会这条神蛇。”金马奇道:“你却如何知道崖上有蛇?”天罗道:“本山王蛇,乃是陷河神张垩子,此君不久前强夺弟子爱妻,弟子激愤,因此入山寻它。”金马色变,怃然道:“原来你知道崖上有蛇,早前我却不知。”

天罗异之,反问道:“吾师卧此,却为何事?”金马悠悠道:“此山窍穴位于丹崖之上,崖下有一座古石坛,看似寻常,其实是道门中的一处秘地,名叫选仙坛。教中一般的修士,不得而知,唯有戒行精洁,深敷众望者,才能获得长安昭阳观的邀请,进入地宫密室,从石刻中获知这个玄坛的所在。道人至此,日间先用溪水沐浴,候到子时,在坛上布置香烛,至诚祷告。祷告或数日,或数月,总有灵应。其时,崖上会忽然出现了两道拖迤的灵光,祝祷者如果立即向灵光顶礼膜拜,则将有彩云捧足,离地升仙,从此绝世而去……”

天罗听到这里,暗暗伤叹,想不到本教中人妄说妖祥,诡怪相惑,以致送死。早前在吴安王墓中,鱼窈儿曾经对他说过,张垩子专爱在某处山崖上吸食有道气之人,洞府中骸骨如山。可怜那些大德高士,自投死地,做了祭蛇的牲飨,其门人子弟犹以为荣。

耳中听那金马道人继续道:“我离开昭阳观后,自以为登仙有望,时时游心太玄,俯仰自得。于是回到东京向弟子们交代好观中事务之后,日夜兼程,赶赴丹崖下,如法朝拜。第二夜,果然望见灵光,五色烟气从高处喷下,身体随即被吸入空中。我平生降蛇无数,识得这烟,哪里是什么祥云,分明是蟒蛇喷出的毒烟,只不过气势非常而已。在半空抬头看时,只见岩洞中垂着一个水瓮大的蛇头,两眼相隔尺半,张口吸人。所谓灵光,竟然是蛇眼放出的赤光。我着了毒烟,身手麻木,被它一口吞下,流入喉中,触手冷如水冻,自谓必死。但我一生与毒虫为敌,身上带有强烈的雄黄气味。那蛇被气味所呛,不可下咽,遂又将我吐出。我落在横生的松树之上,辗转逃到此处,觉得身重头旋,于是睡倒,至今已三日。”言讫,欷歔不已。

天罗悯然道:“这条王蛇,便是本山妖主,上古轩辕黄帝之子——陷河神张垩子,是神道中的利害角色,吾师能够从它口中走脱,已是万幸。”金马长吁道:“老夫不修正道,贪行捷径,好悔!此刻多想回到东京苦树观,与弟子们聚首修学,切磋见解,可惜已经起不来了。”天罗安慰道:“师尊莫忧,弟子愿意先护送师尊返京。”言讫,上前想扶他坐起,拉开被子一看,震惊失色,原来金马卷在被下的身体,都已经化水,整个人只剩下伸出被外的头颅,且面如死灰,已经魂飞魄散。天罗大感伤痛,叩头曰:“晚辈多谢大师回魂提醒,大师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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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罗将金马残骸安葬,翌日,沿山路向东,来到选仙坛。选仙坛在大路之旁,丹崖之下,崖壁陡直,仰视之,高峭连云。

殷天罗带起玉冠,披上霞帔,登坛布置符水。布置毕,慨然四望,触目皆山,杳无人烟,不禁坠泪,心道:“我家人都在远方,若死在此间,谁来为我埋尸?终必被野狼乌鸦所食。”

须臾拭泪,点燃香烛,焚书报神。书云:

“东京青牛派道学士殷天罗,敬告梓潼山仙长,陷河神张君尊者——我与湘女鱼氏,心韵相谐,深相爱慕,故誓伴终身。彼此情出至诚,义不负心,诸天鬼神可鉴。今阁下将鱼氏横加禁锢,实为强人所难。与其你我三个饮恨纠缠,上仙何不垂一念之仁,释此憾事?殷天罗谨以至坚至善之心,恳请尊者成全。”

焚讫,半日不见有异。殷天罗又焚一笺,笺曰:

“殷天罗敬告张君尊者:久不获答复,我将就地致斋结庐,日夜诉冤于苍天,至死不息。苍天无道则已,若有,终将惜我强魂!念此皇天后土,必佑有情之人,横阻真爱,天必谪汝。”

食倾,天罗又欲投书。忽有神光万道,照灼山中,千百种花瓣,纷纭坠下,灵香郁烈。天罗惊愕仰望,只见天上紫云蔚蔚,太上老君身被法服,敛手立于云端,背后还跟着一个手执金柄塵尾的小青僮。殷天罗见来了祖师爷爷,悚然免冠跪倒,大呼“无量师”。

老君问曰:“我在虚空,闻得教中有佳弟子被神人压制,因此不远万里,前来救援。是何神祗,与你有嫌隙?”殷天罗虔拜在地,禀道:“弟子有冤状,控诉梓潼山神张垩子。”

老君问:“张公子为恶耶?”天罗道:“此物高居神坐,配享一方祭飨,非但不作福凡间,反成江湖大害。受害者不独我一个。卫河遐宵王,吴县伍子胥,皆地仙之侠者,本教之信徒,阻其行恶,并受屠戮。又有东京金马道人……”

老君歘然而笑,打断道:“罪何多也?此君乃上古神仙,人间百术不能制。论名分,还是我的前辈。唉!既有罪恶,不可使它久留于下界。今日老子为你擒之可也。”言讫,空中伸手,抓来一条乌蛇,问天罗曰:“杀之如何?”天罗答道:“无枉也。”老君拔匕首一挥,削下蛇头。

天罗愕然心喜,犹不敢相信是真,拭眼再看时,只见老君嘿嘿一笑,口中吐出一条开叉的红舌,摇动腰肢,变成张垩子,道僮与拂尘原来是竖起的蛇尾,一缩缩入布袍之中。张垩子按下云头,跃身落地,笑道:“狐儿犯痴!哪有圣贤下临,救你这个短见昧心的小妖道?”

天罗笑道:“在下为情所困,心狭智短,居然让你耍了一道,惭愧,惭愧。”张垩子道:“浪狸猫儿,我固然曾欲杀你,依昔才看来,你得势之时,杀我也不犹豫。你今日死在我手,当无所怨。”言讫,一手按倒殷天罗,手指抵住天罗眼珠,喝问曰:“今当将你粉碎,应该从下向上碎,还是从上向下碎?”天罗反问曰:“自古道家护法杀害教徒,用何杀法?”

张垩子哈哈一笑,将天罗推弃地上道:“罢、罢。为情仇杀,传到其他仙人耳中,难免沦为笑柄,不杀你也罢。”随即从怀中取出两颗鸡蛋大小的光绿莹石,丢给殷天罗道:“龙族死后,双眼会跌出,干凝便成此物,如翡翠一般莹亮,谓之‘龙威’,可以辟邪解毒。此是铁蒲牢的两个威,你和它一场相识,送给你留念。速去,今后休来纠缠。”

殷天罗道:“此来誓要与鱼窈儿重聚,若力所不能,有死而已。死若无知,便如灰土,死若有知,仍要申诉。” 张垩子道:“狐儿欲向谁申诉?”天罗道:“必向天帝申诉。”张垩子笑道:“荒谬也。天帝尊贵,我亦无从得见,你如何得见。就象地上天子,百姓何能求见?”天罗道:“自必有有司代天帝执法。”张垩子嗤之,骂曰:“你乃人形之妖耳,何能讼神,你打过神界的官司没有?无知小丑,不足与论。”

殷天罗见他出言羞辱,性发,拔刀猛刺之。张垩子闪身避过,叹道:“红狐子,鱼窈儿已然回到我身边,你与她相见,徒更煎苦!不如不见。”殷天罗握刀挺立,厉声道:“殷某与鱼氏曾立终天之盟,不避万难,纵然被碾压成尘,也要飘聚一起。”

张垩子道:“何至于此!我有我的道理,鱼窈儿乃妖界之尤物,容质若此,危己危人。你与柴进两个,论才、论德,不足以胜其妖丽,何苦强求。自古为女子丧德亡身者,岂在少数?阁下初修人身,心性未全,宜知忍耐。”殷天罗还刀入鞘,躬身拜道:“愚夫愚妇,相爱已化入血髓魂魄之中,无可救药,求神成全。”

张垩子不怿,背着手走了几步,又问:“你向我要人,凭什么本事?要么你出个题目,我两个比试比试?决一胜负!”天罗答道:“小可不过是妖人中一个散漫无为之辈。论威力,阁下是真神,我比不过;论博闻,阁下生于上古,曾游四海五岳,见惯沧海桑田,我也比不过;论才艺,阁下居高临下,透视下界一切幽学显学,小可万万比不过。小可自知德才势力皆不足道,原该望尘而走,然而自吴至蜀,一路不舍,唯因心志坚定,不曾想过舍弃,宁愿为情而死,不愿负情而生,一念尚存,不怠不退,如此而已。”

张垩子猛一拍手,笑道:“好!你有心志。我说一个事,你若能办到,我便遂了你愿,如何?”天罗欣然道:“只要人力可为,三十年可成之事,皆无不可,即便赴汤蹈火,也不推辞。”

张垩子道:“何须三十年。我与你约以三日为限,一试你的心志。此刻是初四午时,至初七午时,你需噤声,若喊出半个字来,就算你输。白鱼儿永远是我夫人。从此以后,你做你的人,我炼我的精,你再寻我麻烦,我吃了你。你能熬过三日,一声不哼,我放白鱼儿随你去,发个飞函,请各处山神土地,河伯城隍,一路将你礼送到家,以后你做你的人,我炼我的精,我再找你晦气,天诛地灭。可好?”殷天罗问:“此话当真?”张垩子道:“神道无欺。”

殷天罗正无计可施,等的就是一个可乘之机,他想了一想,又道:“噤声三日,我定能做到。唯阁下神力巍巍,高妙难测,若设法操弄我身,我岂能抗拒!” 张垩子道:“那我再说个规矩,这三日里,我不触碰你一发一毫,而你亦有三戒,其一,不可用物件堵住嘴;其二,不得打手语替代;其三,守定某处,不可四处乱走。如何?”

天罗无异议,应允。张垩子道:“那我俩便在此时此地开始,你可要我为你备些水粮?”天罗行囊里衣物水粮都够,他摇摇头不再言语,走到石坛旁边的两株老桧树间铺开布垫,盘膝而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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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垩子嘿嘿笑着,也在一块盘舵石上歇了,悠悠道:“三天共三十六个时辰,我先让你三个时辰,却再与你耍。”说毕,“啪“地打开一把白纸折扇,边摇扇边唱起小曲来,曲调低婉,饶有韵味。天罗听时,唱的是唐人郑生与龙女水陆对歌的那首怨曲,曲词曰:

“情无限兮荡洋洋,怀佳期兮属三湘。

泝青春兮江之隅,拖湖波兮袅绿裾。

荷拳拳兮来舒,非同归兮何如?”

此曲鱼窈儿曾经在柴皇子庄的竹楼上为他唱过,张垩子唱之,自有讽刺意味。天罗神色不动,用手在膝上轻打拍子相和。

张垩子唱讫,静坐少倾,忽又唱起了孟郊的《飞空歌》,歌云:

“驾我八骏舆,欻然入玉清。

龙群拂霄上,虎旗摄朱兵。

逍遥玄津际,万流无暂停。

哀此去留会,劫尽天地倾。

当寻无中景,不死亦不生。

体彼自然道,寂观合太冥。

南岳挺直干,玉英耀颖精。

有任靡其事,无心自虚灵。

嘉会降河曲,相与乐朱英。”

天罗被他调起了意兴,又为之击节,彼此一唱一和,各自乐在其中,适巧目光相接,都禁不住微微一笑。

天罗担心自己终于忍不住跟着调子哼出声来,遂把心握定,从包袱里取出清水和酥饼吃了,然后拿起玄中教主田四非送给他的那个小手炉,燃起静香,怀炉在手,心中默颂诗文消闲。

张垩子手中的纸扇一直在摇,不知如何,竟把天罗目光拉住,那扇时缓时疾,不知不觉间,殷天罗的一呼一吸也随着扇子律动。良久,两眼困顿非常,天罗连连吸下两口冷气解乏。

就在此刻,张垩子倏忽一变,变作一条巨瓮般粗大的王蛇,背乌青,腹泛白,鳞甲如千片墨玉,双目象两颗曜星,呼吸若吹云喷雾,摆荡能拆峡翻冈。

那蛇略一摇身,“唰”地抢到殷天罗眼前,昂头五尺有余,张牙吐舌,似欲搏噬。天罗被它骇得差些儿叫出声来,身体倒跌在地,颤不可止。

正当危急之时,殷天罗忽然想起高廉曾经对他说过,与巨蛇斗,蛇若挺立昂头,切不可被蛇头高过自身,蛇若居高临下,必起食人之心。当下他把心一横,奋力将手炉迎头摔向蛇鼻,王蛇一晃避过。天罗乘机跃起,尽量踮起脚尖,高过蛇头。

大蛇怒,反复挺身,蛇首逾高,殷天罗身高不敌,就用竹杖顶住纱帽,高高举起。那蛇更向高处抬头,眼见又要压住天罗。殷天罗不停跳跃,以表不甘示弱。

双方争持良久,蛇困,恨恨然退到一丈之外,小山似的盘作一堆,发出阵阵嘶鸣,那嘶声似丝布拉缠,听得人毛竖心悸。天罗熬过一阵,舒口恶气,盘腿重新在桧树间坐正。

须臾,天罗恼恨神蛇嘶鸣聒耳,伸手拔出靴中的割肉刀,打散头发,齐颈割断,将发团卷在一本道书之中,点燃道书,抛在人蛇之间,用头发燃烧时发出的刺鼻气味驱蛇。神蛇暴怒,摆动腰肢游走不已,恨不能一口吞了他。两下相持正紧,忽闻山下鼓角频发,蹄声撼地,神蛇略略一惊,倏然闪入长草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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