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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亲历抗美援朝”――王剑贞回忆录 -- 9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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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亲历抗美援朝”――王剑贞回忆录

亲历抗美援朝”――王剑贞回忆录

前言

王老在留言中说到:“我最近下决心写回忆,是孩子告诉我说有人要否定韩德彩击落美军王牌飞行员费席尔的事迹。我很惊讶,那是我在地面亲眼目击的。历史才过去52年呀。还有部分人,宁愿相信别人胡编的……我用的是真名实姓,目的是对那段历史负责,对我的文章负责。”“能成为这里年令最大的撰稿人,很感荣幸。在参加抗美援朝的战友中间,我属小字辈。我拟了十几个题目,大约一周写一个吧。”看到这些话真的很感动,一位曾经为祖国和人民转战万里疆场的英雄在暮年仍要用自己的笔端为军事国防贡献余热,怎能不令我们这些生长在和平年代的人汗颜无地。

我看见敌机和我机“编队”飞行

自从人类发明了战斗机,交战双方的战机一旦在空中相遇,就会冲上去,追尾格斗,上下翻飞,火光闪闪,枪炮隆隆,不打个敌死我活,决不罢休。

我在抗美援前线,却有幸目睹了一场世纪奇观:米格-15和F-86的“和平”编队飞行!

能够有这份儿眼福,缘于我的一次“朝圣”之行。

1952年夏,我们定向台临时归属空联司通信处。电台架设在空联司驻地四道沟。

四道沟是一处交通枢扭:往东,十几里外是安东市。往西,是大东沟机场;再往西,大孤山机场。往南,便是志愿空军两大王牌师:空三师、空四师轮防的主战机场--浪头机场。志愿空军的许多英雄人物,许多英雄业绩,都是在那里创造的。

我那颗少年的心躁动走来:要去浪头机场看看。

我们三名定向员,一人值一天班,休息两天。我可以利用休班时间去。

我们最终能到浪头机场,却和一首打油诗有关。

当时,驻安东市的志愿军陆军,为志愿空军编了四句顺口溜,揶揄我们。我至还记得;

抗美援朝不过江,

保家卫国不拿枪;

坐着汽车乱逛荡,

稀里糊涂混上个纪念章!

注:纪念章,指每个志愿军指战员都有的抗美援朝纪念章、和平纪念章。

前两句是实际情况,我们的野战机场过不了鸭绿江。一过江,就会遭到敌人毁灭性的打击。所以,只能布置在鸭绿江西岸,我国辽宁省境内,派飞机过江作战。

空军是技术军种,地面人员,包括地勤、后勤、政工人员,勿需像陆军那样配备各种轻重武器。这两句是误会。

坐着汽车乱逛荡,算是夸张吧。空军的确车多:除了空联司各机关的,在浪头和大东沟机场都驻有中、苏各两个飞行师。每天有不少车要去安东市办事,自然也有搭车去的。这一点,肯定比以步兵为主的陆军优越。这样,在四道沟那个十字路口,就出现一道特殊的景观:常有年青的志愿空军指战员,在那儿等机会“扒车”。虽说来往的都是中、苏空军的军车,你招手让他停车却不可能。要选它拐弯儿或是路面坑坑凹凹、车辆减速的路段,冲上去扒住后车厢板,脚下用力,一个弹跳,上去了。一般情况下,只要是空载车,司机都会默许。但能拉你多远,全凭运气。碰上人家半路拐弯儿,司机会停下车,让“扒车”的人下来。我们很快学会这一招儿,去了几次安东。

那是一个早晨,我和一位战友请好假,便在四道沟那个路口,扒上一辆南行的军车。虽说不是“坐着汽车乱逛荡”,但多少搭点边儿!。那天运气特好,我们上了一辆回浪头机场的军车,一直开到到滑行道前。

我们从车上一跳下来,就看见跑道上有银白色的米格起飞。

浪头机场的跑道南北向,一组组米格双机正按纵队序列依次起飞。向跑道南头上空望去,己有几组双机升空,尾部喷着淡淡的黑烟在加速爬高。跑道上有双机起飞,跑道北头的滑行道上,还有米格向跑道滑行。估计是一个有10多个双机组成的大编队。在15师期间,一个团一次出动的作战编队,一般是12架,最多18架。我们可是第一次看到出动这么大的编队!

我的战友忽然向跑道西北方向一指,惊呼:敌机!

我放眼放去,在机场西北,距跑道几公里处,有一道小山丘。从山丘后面,低空窜出两架F-86,他们正在右转弯。F-86的机身涂有迷彩,进气口上端有一个突出的喙,加上低低的垂尾,活脱脱一对大鲨鱼!

F-86要干什么?

偷袭?

我们全神贯注地盯着他们。

这对F-86向右做了一个90度小转弯,改平以后与跑道平行。这样,在跑道上是正在起飞的米格纵列双机,而在它们的西侧,却并排着两架敌机!

忽然,敌双机中的僚机,脱离了编队。一个轻灵的小跃升,越过他的长机,滑到跑道正上方,准备攻击我方一组正要离地的双机中的长机。这个攻击位置,就在在我们正前方。

敌机的高度不到100米,如果投入攻击,应该有百分之百的成功率。但是,他进入那个位置,顶多也就1秒钟,在几乎要开火的瞬间,他又以一个非常漂亮的右侧滑,突然脱离攻击位置,重新落回长机的右后方:他原来的僚机位置。

这一起一落,几秒钟之间,正好形成一个三角形轨迹。

敌人的双机,继续保持与我机“编队”飞行。

简直就像什么事没发生过一样,敌我双方比翼而飞。有意思的是,和敌机处在“比翼”位置的,正是刚才敌僚机准备实施攻击的那组米格。他们之间的水平距离,也就100多米。

在座舱里的双方飞行员,肯定互相戒备的你看我,我看你。就是猜不出他们是什么样的表情?

空中是一种怪异,诡秘、短暂的的“和平。

没有人知道下一秒钟会出现什么样的变化。

我机后续起飞的米格,对敌机也“佯装不见”。我想,这就是:你不犯我,我不犯你。恰好应了我国民间那句俗话:井水不犯河水!

在战机越过跑道南头端线后,与敌机“比翼”的米格开始爬升,敌机却依旧保持低空,也没有明显加速。这样,大约又“比翼”了几千米,我方那组米格越升越高,开始90度左转弯。几乎同时,敌机一个小半径的右转弯,向西飞去。转眼失去踪影。

我机和敌机的航向,正好相差180度。

敌我双方,这次是真正地“背道而驰”,和平“拜拜”了。

我方最早起飞的双机,己在高空变成一对对黑点,正在空中左转弯集合,向位于东方的作战空域--朝鲜上空飞去。

估算一下,敌机从北往南的飞行距离将近8至9公里,持续近40到50秒吧。

这种“和平共处”,“比翼而飞”的镜头,恐怕在世是空战史上,也是极其罕见的。

53年过去,敌机最后转弯时,那侧立的机翼,依然历历在目。

我至今也不明白,那天,那对F-86来干什么?

侦察?敌人没有飞临机场上空。

偷袭?更不像。

威摄?

我都怀疑,那是不是敌人长机的一次“自由发挥”?

或许,这也是那场战争的一个小秘密。

无论怎样,回想起来,那天的结果,用今天的话来形容,只须两个字:双赢!

我想,那天的敌我,是猝然相遇。对于敌我双方,都属意外。敌机很可能要到浪头机场上空骚扰一番。没料到会在转出山头后,遭遇我方的大编队起飞;我方也没想到,在编队起飞过程中,会突然窜出两架敌机。

事出突然,就看双方指挥员随机应变了。

如果敌人的僚机,投入攻击,我们那架长机可能会在刚刚离开跑道时,中弹坠毁。满载的副油箱和油箱,会在跑道上引发爆炸和熊熊大火。我后续编队将无法起飞,但敌机也会立即遭到我机的夹击。

在他后方,我方起飞的双机,尽管携带副油箱,不便机动,但稍抬机头,就可以对他开炮。

最早升空的战机,只要有一个中队(四机)扔掉副油箱,从高空倒扣下来,即便F-86的长机也投入战斗,至少也是一场4:2的较量。何况,敌机在低空,既无高度,也无速度。他们还是要吃亏的。但这样一来,我方的作战编队,也就乱套了。那天我军起飞一个大编队,肯定是前方有重要作战行动,急需出动。这一乱,我机将无法执行原定作战任务。

我方还有一大忌:在机场附近投放副油箱。引燃的大火,极可能造成我地面人员和人民群众生命财产的损失。

所以,敌人长机召回僚机,不允许他投入攻击;我方起飞的双机,对“比翼”的敌机,只取戒备而不攻击,力争不打乱原定作战部署,无疑都很明智。

虽然看不见敌人,但从他们的飞行轨迹,可以看到长机的老谋深算、老练果断;僚机于勇敢中透着鲁莽,但又坚决服从长机指令,鲁莽而不固执。

我至今不知道,那天驻浪头机场的是空三师,还是空四师。我想,这个特殊空情,在当天的作战日志中,会有记载。

令我遗憾的是,做为一名长期守听地空通话的定向员,却不知道那天指挥员是如何在无线电中指挥若定的。

在军事行动中,我们常常引用一句名言:两军相逢勇者胜。但若敌对双方在猝然相遇中,争斗的结果是损人又不利己,那么:两军相逢“和为贵”,又何尝不是上策?毕竟,在竞技体育中,最接近军事搏弈的棋艺比赛,无论围棋、象棋、国际象棋,都可以和棋结束,该是一种极富哲理的隐喻和象征。

53年后的今天,回忆那次浪头之行,能够记得就是这段场景。至于后来又干了些什麽,怎么搭车回的四道沟,己没有印象了。

我是一个热爱自己祖国的中国人,我健康,我快乐。

欣赏敌人

在我方机场观赏敌机的特技表演

王剑贞

在抗美援朝空战初期,当我年青的志愿空军新军突起,与以美国为首的所谓联合国空军,在朝鲜的天空生死相搏、我们非要打个敌死我活、敌败我胜的节骨眼儿上,美国空军的指挥官,突发怪招:派他们最得意的F-86,到我志愿空军的野战机场上空,潇洒飞一回:为我志愿空军上演一场类似现今航空节上的空中芭蕾。

当然,这种表演带有美国空军的霸道:“强行‘推销’”,不愿看也得看。

我们在地面的志愿空军指战员,没有请柬,不用买票,既来之,则观之。我们是当仁不让的观众。

在近代空战中,竟会有这种敌我关系!你相信吗?

抗美援朝空战,中苏美三国的空军,各有名的难题。

我志愿空军是雏鹰展翅,飞行员突击训练,技战术粗糙,部队仓促临战,和美国空军绝不在一个档次。

苏联空军要为参战保密,使他们的作战行动、作战空域受到严格限制。

美国空军面对正在成长壮大的我志愿空军,连做梦也在想把我们扼杀在摇篮里。最好的办法,就是出动它的战略战术轰炸机群,把我们的前线机场,在倾刻之间从地图上抹掉。但是,我们的机场一律建在鸭绿江西侧我国境内。白宫不允许美国空军动用轰炸机越过鸭绿江,摧毁我方的机场。但是,参加朝鲜战争的美国空军又咽不下这口气,不能轰炸?它就隔三差五地过来骚扰。而这种骚扰,恰好反映了东西方文化,更具体说,是中美两支军在文化上的差异。比如,像在本文开头那样,派一队F-86到我方机场上空,表演持技。意在表示高傲,表示对我军的轻蔑和藐视:

你们这些毛孩子,算什么?你们的的机场,就是我们的训练空域!我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们挡得住吗?挡不住!

按美国人的想法,这是一种攻心战。通过这种精神上的羞辱,瓦解我们的士气,意在不战而屈我之军。

我想,这种战法在世界空战史上,也是罕见的。很可能是抗美援朝空战中,美国人发明的的独孤一枝。

但他们也太不了解志愿军了。这些中国军人的领导和骨干,可都是在陆军与国民党军队、日本军队的斗争中,千锤百炼打出来的。谁怕这个?它反倒刺激了我们、尤其是刺激了我们那些从陆战中锻炼出来的飞行员们,要早点儿炼好本事,在空中教训这些美国佬。

当我还是空军第六预科总队的学员时,就从《人民空军》杂志上,看到过这种报导。但现场目击,大约在1952年4月或是5月,在大狐山机场。稍感遗憾的是那天我们通信队开大会,我们不值班的人员,一律回到约10里外的大狐山镇去参加会议,没能在电台外面,直上直下的观察。

赶上午休,我和几个战友正走在大孤山镇的一条商业街上。突然,防空警报响了。但是,街上的店铺照旧营业,行人照旧熙熙攘攘,来来往往,没有人躲避,更看不出有任何慌乱迹象。看来,大狐山的老百姓知道:美国飞机又要来玩儿“花活”。他们有经验了。

机场上的高射炮响了。我们循声望去,发现敌机正在机场北头上空,就在我们定向台的上方。

敌机的飞行高度大约在7000--8000米。这是经过精心测算的。如果它的高度在中、低空,将遭到我方高炮、高射机关炮、高射机枪三层火网的阻击,中弹的几率增加。如选在8000米以上,超出我方高炮8000米的最大射程,虽然安全了,但地面观察困难,影响它的战术效果,更重要的是它显示不出美国军人的骁勇和骠悍。本来嘛,美国人这一手,玩儿的就是惊心动魄!

天空晴朗,高空有少量细碎的絮状白云。高射炮弹爆炸时,在蓝天白云间,形成密集的白色烟花,像朵朵盛开的白玫瑰。

两队敌机就在白云和弹花之间穿梭,一队作水平盘旋,负责警戒和封锁机场:一旦我机起飞,它们就从高空俯冲下来,攻击扫射。另一队首尾相接,上下翻飞,连续地翻跟头。一边翻跟头,一边还穿插着横滚。

高射炮弹的弹花就在这些敌机的上下左右,一朵朵的绽放。他们有时会突然隐身不见,我们正惊喜这是否是被高炮击中?但转瞬之间,他们又结队从云的絮片中钻出来。或继续爬高,滚翻;或倒扣俯冲。战机翻滚时,在中午阳光的照射下,机翼断断续续地反射着眩目的闪光

这是战争吗?要知道,这些美国空军的一代天骄,正是冒着被高炮击落击毁的危验,拿自己的生命做赌注,以蓝天为大幕,以死亡之神--密集爆炸的白色弹花为点缀,以我们惊天动地的高炮声做伴奏,向我们演绎这场惊心动魄的空中芭蕾。

我们驻足观望。

我们是不用花钱买票的观众,我们却又是这个世界上最特殊的观众。当表演者冒着随时可能血染蓝天,魂飞长空的危险,为我们献上他们的种种绝技时,我们没有鼓掌、没有欢呼,却在心里为他们送上这世间最为恶毒的诅咒:愿我们的高射炮的火网,把他们一网打尽!

同样,这些“演员”们的表演,绝不是为了取悦地面的“观众”。相反,他们是向这些“观众”表达美利坚之鹰的高傲以及对这些“观众”的轻蔑!

我们先不用去探讨,这种冒险到底有什么实用价值。你可以不说,但你在内心深处,不能不佩服这些佩刀式(F-86)的飞行员。

你能说他们不勇敢吗?

你能说他们不敬业吗?

他们勇敢,却在勇敢中透着美国佬的霸气和玩世不恭。

他们敬业,却在敬业中显示了美国军人的另一种风流和潇洒。

我站那里,比别人想的更多。因为眼前的场景,勾起我更多的回忆。谁能想到,我至所以选择到空军来,却是受了美国空军第十三航空联队的影响!

早在上个世纪,抗日战争结束以后,美国的第七舰队和第十三航空联队进驻青岛市。美军的航空母舰就停泊在胶州湾,站在我的母校:青岛一中高中部的操场,就能看见美军那庞然大物的航空母舰以及从舰上起飞的舰载机。美军第十三航空联队进驻青岛沧口区的柳亭机场,青岛市的一些郊区就成了这个联队的一个个训练空域。

在我进入青岛一中以前,当我还是青岛市胶县一所教会小学的小学生时,学校南边就是美军的一个训练空域。每天的上午,下午,成队的P-51野马式战斗机,都会在那片天空练习盘旋、横滚、俯冲、翻跟头。尤其在有云的天气,野马式一会向上笔直地钻入云霄,一会儿又神秘的从另一处云隙中直插下来,在几乎贴近树梢的时候,又轰鸣着翘首高飞。

多少次在课间休息的时候,我站在操场上,如痴如醉地看着它们。也就在那个时候,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种下我的飞行梦,种下我的空军梦。这是在1945年到1947年的事情。那时候的美军飞行员,是我这个中国小学生仰慕的偶像,是我心中无限向往的“星”。

我无法知道这些在天空表演的美军飞行员里,有没有原属第十三航空联队的那些p-51驾驶员?但是,他们却有一个共同的身份:美国空军。历史仅仅过了5年,我实现了我的空军梦,成为一名志愿空军。虽然,我还是一名站在地面的“观众”,但是,仰慕没有了,向往没有了。时移势变,双方却己是不共戴天的敌人。

空中芭蕾己近尾声,表演特技的一队先行离去,水平盘旋的一队随后消失。天空依旧蔚蓝,絮片似的白云依旧在空中悠然飘行。只有那些密密麻麻、点缀着蓝天白云的弹花,像竟相绽放的白玫瑰,仍然挂在天上。仿佛对刚刚结束的表演,还有几丝回味,几丝留恋。

日月飞梭,转瞬己是53年过去。当年为我们表演空中芭蕾的“演员”们,如果还健在的话,该是80岁上下的白发老者了。假如今后能有机会,我愿意向那些当年为我们表演过空中芭蕾的“演员”们,献上一束真正的白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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