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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中国人过中国年(一) -- 大势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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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中国人过中国年(一)

年又来了,大家都在谈年,记忆之年多美好,目下的年都寡淡,勾起了兴趣,说说我眼中之年。

先界定一下年的定义:

首先不是乡土中国年,无论父系母系从本我向上数三代,要么老辈儿漂洋过海到上海,子孙后代自此在水泥城市繁衍,老家除了祖坟再无亲朋故旧;要么虽号称乡下人,不过老祖那辈儿就进了镇,当年小镇如今都成了县级市,老根虽在但也留在异乡的柏油马路上了。总之,惶论我了即使上溯至父母辈记忆中的中国年,没有弯弯的小河绕门前,没有杨柳树枝摇摆在村头,记忆中的中国年里早已寸草不生没有一丝乡土味儿,所以无从憧憬被推崇备至的传统的乡土的年味儿。

我的中国年记忆刚好与中国东南沿海百年近代城市化历程并肩齐步――那是地地道道的城市中国年。

其次,再调调时间坐标,远不越过五年前,只说眼前的中国年,还没老呢,回忆过去不是我们的特权。

最后,定定中国大区里的地域板块――中国南方,东南沿海板块,吴越文化背景。别笑我啰嗦啊,自打有了春晚才明白,敢情南方中国在中国年里地位约等于零。

来个时空倒转,先从大年二十九说年景:

到了大年二十九小年夜(上海只分大年三十和二十九,称大小年夜,再往前没有那个空闲讲究),马路上车辆全瘦身了,人行道上人再挨不着人了,人海车流变成了条条大路人马稀;市中心内诸多商务区里的幢幢高楼黑灯了门关了,平日人潮如万流归宗的所在突然静如处子,城市空间陡然被放大了,年快到了;从上海虹桥机场飞车到市中心交通枢杻人民广场,从平时30-45分钟一下子缩减到20分钟,从城市这头到那头,高架上开车如入无人之境跑八十迈还没察觉,时间突然富裕了,年快到了。

大饼油条生煎包豆浆小笼大包子山东煎饼果子福建燕皮馄饨好象被风儿刮跑了一样,大清早起来哪哪儿都找不着,年快到了;居民区里合法的非法的摊儿小店什么的――小吃摊儿,小五金,小日用品店,卖碟的,收旧货的,小修小补的,消失得好似工商城管刚来视察过,年快到了;

除了通向机场车站的干道高架还见得着人流车流,其它地方但见出租车顶灯盏盏排着队接受您检阅,年快到了;商场超市堆满熟食或半成品,干的湿的南北货,这还不算典型中国年景,让您能一眼区别的是:任一家大型连锁超市象约好了似的,收银小姐不管三七二十一都是一身小红中国袄,背景音乐一水儿地唱着恭喜中国年,中国年快到了。

中国经济的重镇—特大城市估计都是这个景儿,好比心脏放慢了收缩频率,动脉静脉里血流不再奔涌,中国的经济和生活从节奏越来越慢(政治生活排斥在外它老人家喜欢逆潮流而动咱管不了),直至停顿不动了,再没人顾忌考虑什么国际惯例,跟踪正常生意流程,留意十万火急的单子,钱--不挣了,应收款--懒得追要,对不起,中国歇了,经济活动停摆了,一切等过了年再说吧您哪。

能让中国被定格一样停摆,象慢动作一样减速的,只有一个节日那就是中国年。

中国人如同地球月亮和太阳之间有引力似的,上辈儿拉着下辈人,平辈儿互相招呼着,小家庭汇聚成大家族,以家庭为核心,万千原子分子都被牵引回家而去;没有核心家庭的离散分子们成了城市中的多余人,这个时刻排斥事业职业为纽带形成的集合体、也排斥友谊构建的拟制家庭,它完完整整只属于百姓之家而不是国家,属于血缘至亲的团聚,是家庭的却不是个人的,这就是中国年的核心意义,与其他中国节日迥异的精神。

一个人的节日叫生日,万千中国人非过不可的节日就叫中国年。

一向以为年三十而不是以后才是中国年的最高潮,年三十晚上流光溢彩的光与影配合着无以伦比的野外音响效果成为中国年里最华丽最炫烂的亮相,也是中国年的最强音。

自打年三十进入国定假,这年夜饭就从中午开始了。随着家庭子女数目减少,大家庭自然也没有了,而中国人的团聚含义里不但包含骨肉至亲也包含父系或母系大家族的团圆,人丁兴旺是中国式团圆中很重要的文化密码。

只要还有老一辈儿在,就以老一辈为本位尊神,从他们往下推,儿子女儿孙子外孙辈儿的合家欢;而现在连这么算人丁都稀少的,那就以核心子孙辈儿的家庭为纲,往上数几辈往向下数一辈儿,纲举目张几大家族两好合一好,无论如何要凑出一大桌来,图个人头攒动红红火火。上海早几年就开始流行戏称为拖油瓶式的家庭年夜饭,独生子女成家后,父母或因丧偶,或因父母辈兄弟姐妹又分枝开叶在各地难得一聚的,那就以孩子为轴心,孩子的年夜饭在哪里,父母的团圆饭就跟到哪儿。

年三十一大早开始,上海街头一景上了岁数的老俩口拎着大红纸盒子纸袋子(自打禁塑就流行开硬质手提纸盒子了),兴高采烈地出门去了,不用问那是上家居条件更好更有力气忙活的子女家吃年夜饭了,当然了贴胸口袋里放着给孙子辈的压岁钱,晚上再揣着子女给的大红包回来,送出的是祝福小辈年年成长,收回的是儿女愿老人岁岁平安。

晚六点吃饭前岁数小的孩子们先哄出去放一阵鞭炮高升,主要听声儿。八点以前又是一阵大动静,吃完了饭等着春节联欢会开始前先预热预热,这时开始有彩色图像了—烟花登场了,各大居民区的烟花友谊赛开锣,夜空下或是从马路上平空而起,或是高楼窗户里倒挂花篮,在高楼林立里能遥望到的是升至半空的礼炮式烟花,因为奥运和世博注解了国家典礼级的烟花,因此年三十的民间烟花才委屈一步排到第二位。

午夜十二点前后到达中国年的峰值:映衬在被灯光勾勒出的建筑物轮廓线的城市天际下,幢幢高楼点火,排排楼房闪亮,片片小区放红光,朵朵七彩烟花七上八下绽放在夜空;至于声儿吗,这时才理解声儿达到极致只能用空间来形容了,那真是炮声(鞭炮也是炮)连天蔽月,响声连成一片,多大一片---从浦东到浦西,从崇明到南汇。这时您还能听得出有个性的声儿只能是消防车的警笛声了,除了这声儿保管您连自家小车防盗警报都听不见。

前一年过得怎么样,后一年心劲儿如何,您数数烟花有多少打到15层楼以上,打到半空的闪光点有多少处,凌晨一点后瞄瞄城市上空是不是给您拉上一层烟雾云了,第二天官方气象报初一白天空气轻度污染还是中度污染,这座城市的富裕和活力指数大致差不离了。

中国年是内在的,非外在的:它拒绝国家典礼仪式,排斥宗教活动,也不以众人参与观赏性的某个公共娱乐活动为标志(无组织无策划的散装形式的民间放烟花不是公共活动虽然构成绝对公众参与);中国年是家庭的非个人的,它包含了最多最为入世的中国文化信息,与另一个绝对中国式节日清明节相对,它是活着的亲人的团圆节日,以生者的繁衍与快乐来宣告祖先的存续与成功,中国人向来重生甚于死,同时用最核心的家庭家族的稳固与密切联系来支撑个人走四方闯天下面对强大的外部世界;中国年又处在新陈代谢中,与农村娱乐与休闲相关的很多生活习俗最终肯定救不回来,至少在城市,中国年必须也只能压缩到国家假日长度内,随着来自五湖四海人员共居一市多方杂处,许多地域性的老礼在城市失去了它存在的必要性或合理性,很多讲究再兴不起来了。

但现代城市和当代传媒手段又奉献给中国年一个新年俗—电视联欢晚会,无论以后有什么新的形式出现,这种表现手段与传播理念的变更一定仍将发端于城市,以前所未有的同一性覆盖至全国。国家与小家,国家民族同一性与民族和地域的差别性在这样的时代自觉不自觉必然要协调起来,城市就是以这种默不作声的方式左右着中国年。

中国年的密码因为保存在如此核心而又平常世俗的形式内得以顽强传承—亲人团圆,家族团聚;礼敬长辈,祝福小辈,不忘先人;求平安吉祥幸福,人丁事业两旺等等---只需进同一道门,同吃一桌年夜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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