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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满江红――终章――日落崖山

满江红――终章――日落崖山

这天天气很凉爽,蒙蒙的下着小雨,虽然是农历正月天气,但珠江三角洲地区还是不时会让人感到燥热,因此这场雨也不那么让人讨厌。

我坐在车上,想:那天大概也是这样的天气吧。

车到了崖山"国母祠",这是在当年二王行宫的旧址上重建的。虽然很感兴趣,但里面的内容却让人不免有点失望:几间活象大庙一样的房子和塑得很拙劣的杨太后,赵丙(上曰下丙,以后均用丙代),文天祥,张世杰,陆秀夫和其他一些"死节"的官员,义民的塑像,再就是一些写得不怎么样的介绍文字。我问一块来的当地人这里能不能看到海,他们说可以,但是现在下着雨,没有必要去,待会到一个地方能看得比这里更清楚。

大约半个小时以后,我们来到了一座清代炮台的遗址。穿过高大荔枝树的浓荫,一片壮观的景象把我惊呆了――东西两山之间一道大江正滚滚向南!江水其实很宽,可能有上千米,但与两岸的青山和它所连接的伶仃洋和银洲湖比起来,却又只能算得上是一衣带水.两山夹江,这就是崖门!

一句话顿时划过我的脑海――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一阵凉风拂过,夹着一点细雨,我脚踏着一门红衣大炮极目远望,仿佛数百年前的一幕又出现在眼前,无数的虎鲸密密的塞满了整个水道,向北,向银洲湖慢慢的一步一步的逼去,湖中一望无际的蓝鲸已经知道了末日的来临,头向外聚成一团,将小鲸围在中间,准备做最后的抵抗.

火红的夕阳正在落下,将整条大江映得通红。

七百多年过去了,我们已经不可能知道当年这银洲湖上的战舰里和山上的行宫里的人们的心情,但不难猜想,一定好不了。从宋恭帝德佑(示字旁)二年,宋端宗(益王正(上曰下正,以后均用正代))景炎元年,元至元十三年(1276)正月临安南宋朝廷出降,张世杰等挟二王出逃到此时已经整整三年了。复国非但没有半点希望,反而形势越来越糟。

南宋继续抵抗着的人们心目中的“行朝”从福州逃到泉州,潮州,官富场,井澳,赵正病死之后,人们又立赵丙为帝,最后逃到了珠江口西侧的崖山。在“行朝”在海上一路奔逃的同时,大陆上宋军的形势也是不堪回首。淮西在制置使夏贵的带领下投降,淮东多坚持了半年,扬州城破之后制置使李庭芝,姜才被俘,不屈而死。至此,南宋三大战区的主力已经全军覆没。此后,江西,福建,广西,广东等省陆续陷落。尤其让人惋惜的是,一度声势很盛的同督府军于景炎二年(1277)八月在江西兴国等地遭到惨败,主力尽丧,而这支军队的统帅就是被小朝廷封为右丞相兼知枢密院事的文天祥。经过1年多的转战和逃亡,文天祥最终于景炎三年(1278)十二月在海丰五坡岭被元军俘虏。据说当时文天祥一行人困马乏,于是停下来打算吃顿饭,结果饭做好,刚开始吃,元军就追到了。因此那个地方后来修了一座亭子,名字就叫“方饭亭”。(我来过这里,在海丰彭湃中学后院)此后仅一个月,宋祥兴二年,元至元十六年正月,南宋在大陆上的最后一个重要的据点合州钓鱼城在坚守了36年之后出降。

此时,崖山的南宋行朝和其属下的十几万军民真正的成了一支孤军,一千多只大小战船成了这个曾经是世界上最先进,最富饶的国家的最后一块领土。无独有偶,1800多年前,希腊人也曾经落到过这样的田地,但是经过萨拉米一战,373艘战船为他们重新赢回了一切。希腊如此,那么今天又如何呢?崖山能不能成为第二个萨拉米?“木墙”能不能在奇迹般的拯救了希腊人之后又一次拯救宋人呢?

说句老实话,其实张世杰的兵力并不弱。离开临安的时候宋军有多少人已经无可查考了,但是行朝从福州下海时拥有的兵力是“正军17万,民军30万,内淮兵1万”。这个数字也许有所夸大,但是即使实际数字仅是它的一半,海上的南宋舰队也有20多万人。这大概是人类历史上最庞大的帆船舰队了,郑和下西洋舰队被认为是极其庞大了,但人数也仅仅是张世杰舰队的1/10,至于西方的舰队,哪怕是到了风帆战列舰时代也未曾有过这样的规模。不仅有军队,随行民众还有政府机关和宫廷,这真正是一个浮在海上的国度。当然,这些部队并不都是精兵,仅从要把万余淮兵单独列出来,就不难想象其他的部队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但是海战不同于要刀对刀枪对枪近身肉搏的陆战,重要的是战船的性能和火力,而人员素质的重要性并不像陆战那样大。

几经转战,在崖山之战前宋军舰队一般认为仍然拥有军民十几万,其中精兵虽然有折损,但是这几年的战斗中也使不少新兵获得了战斗经验,因此数量应该也不下1-2万人。

元军方面,正月13日进抵崖山与宋军对峙的张弘范军有约2万人。22日李恒又率“战舰一百二十艘”从广州赶到,其兵力应该不超过万人。

这样,双方兵力对比是十几万宋军对约3万元军。战舰方面,宋军“有船千余艘,内大船极多”,而张弘范军仅有“大小船五百”,加上李恒的120艘,也就是宋军的一半多一点,吨位可能还不到宋军一半。元军中的精兵可能多一些,但考虑到元军精锐多不习水战,因此力量对比宋军就算不占优势,至少也不占劣势。而李恒军赶到之前,张世杰肯定是有优势的。这样的力量对比可比萨拉米的希腊人强多了。而且,元军船工多为“闽浙水手,其心莫不欲南”,一旦“南船摧锋直前,闽浙水手在北舟中必为变,则有尽歼之理”。上面的引文是被关押在元军船中的文天祥所写,勒潘多海战的实践证明他的想法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张世杰的处境无疑比泰米斯托克利要好得多,但令人遗憾的是他并不是泰米斯托克利。南宋想要取胜,想要挽回败局,需要得是一个像泰米斯托克利那样的名将,然而在整场宋元战争中,宋军中大概只有孟珙能勉强算得上是一个名将,可惜死得太早,像余介(王介,以后均用介代)王坚等人可以算是良将,但与名将就有距离了。至于张世杰,李庭芝,夏贵,吕文德,吕文焕这些战争中后期宋军的主要统军大将,我们能够找到的最好的形容词充其量也就是"宿将"。可是在另一边,木华黎,伯颜那样的统帅就不提了,就是在崖山与宋军对峙的张弘范,李恒表现出的指挥才能也要在张世杰之上。

波斯舰队通过萨拉米湾海口时,雅典人果断的发起了攻击,一举将正在进入狭窄海口的队形不整,拥挤不堪的波斯舰队击溃.可是张弘范进入崖门海口时,张世杰却什么也没做.这个时候,他摆出了一个宋军最经常使用的架势――“结巨舰千余艘,中舻外(舟由),贯以大索,四周起楼棚如城堞”,来了个专守防御。

从北宋到南宋,从赵光义的“平戍万全阵”到四川遍布的山城,宋军见到敌人的第一个反应似乎就是搞一个城池之类的东西躲进去坚守。张世杰今天又把这种战术改用到了海战上,真是深得宋军传统之“精华”呀!可是,不知他想过没有,全国都已经沦丧,只剩下自己这一支孤军,敌人堵住了海口,全军被困在这银洲湖里,他还守些什么?他还能等待什么?等待援军来救吗?等待形势好转吗?等待敌军自退吗?还是在等待死亡呢?

张世杰的解释是,大军多年航海,恐军士有离心,动则必散,“频年航海,何时已乎?今须与决胜负”。这给人的感觉似乎是,张世杰之所以选择这样做,不是为了胜利,而是为了为给南宋行朝找到一个轰轰烈烈的结局。

很可能张世杰本来就是这样想的。数百年消极防御的传统和几十年的一败再败,使行朝军民已经不敢再想象进攻,再想象胜利。虽然自己的兵力并不比敌人少――就算当时他们不知道元军的确切数目,但就是看战船数量,大小也可以估计出来的――但他们已经完全丧失了进攻的勇气。他们甚至也不愿意继续退却下去――拒绝了陈宜中退往占城的建议,又放弃了崖门海口――大概他们对未来也已经绝望了吧。此时此刻,他们心中所思所想大概就剩下如何英勇殉国了。从此后战斗的过程中,我们可以更加清楚的看到这一点。

对于这些面对死亡宁折不弯,却没有勇气去争取胜利的人们,我们能够说些什么呢?

海上王国中有这样决心的决不止几个上层的将军大臣,师溃之际,“后宫及百官吏士”赴水“从死者万数”,战斗结束之后“浮水之尸十余万”,也就是说行朝的十几万军民大多都殉国了。不仅仅是行朝军民如此,就是当地百姓也在危难时刻驾“乌延(上延下虫,以后均用延代)船千艘救丙”,而这实际上意味着自寻死路。崖山“国母祠”里就供奉着许多在最后的时刻赶来与行朝同死的“义民”。

望着浊浪翻滚的崖门,想起700多年前的那些人们,我心中百感交集而无言。

看到张世杰的那个阵势,大概人们最容易联想到的就是赤壁之战中曹操的连环舟了,那时虽然“三国演义”还没有问世,但三国的评话故事却是尽人皆知的,张弘范自然也不例外,他首先想到的就是火攻。

击溃了聚于宋军主阵之外的“海民”的“乌延船”之后,张弘范将俘获的船只“载草灌油,乘风纵火,欲焚丙舰”。但这早在张世杰预料之中,他“以泥涂舰,悬水桶无数,火船至,钩而沃之,竟莫能毁”

张弘范派人劝降,张世杰严词拒绝。使者急了,张世杰笑着说:“果欲吾县降,撤汝围兵使吾出”

张弘范派人把文天祥带来崖山,命令他写信劝张世杰投降。这一举动的结果是早已为大家所熟知的,劝降信没有写成,倒是诞生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千古名句。如此说来,张弘范之于中国古典文学倒也有些功劳。

百计不成,张弘范终于认识到“崖山大道上是没有捷径的”,准备啃硬骨头了。元军全部占领了银洲湖沿岸,切断宋军“樵汲”之道(当时的银洲湖是咸水)。行朝军民“茹干粮十余日,渴甚,下掬海水饮之,海咸,饮即呕泻,兵大困”,但仍然坚持不降。张弘范恐怕最后把宋人逼急了突围而走,又或是天降大雨解宋军之困。于是决定趁此刻宋军体力极为衰弱时发起总攻。

宋祥兴二年,元至元十六年(1279)二月五日夜,张弘范全军起锚,“发碇与丙相对”。由于宋军舰队“东附山”,元军遂兵分四路从南,西,北三面将宋军合围起来。张弘范生怕宋军乘退潮向南突围,亲率军守住西南角,李恒率军阵于北,其他两军分别守南面与西面。

二月六日黎明时分,开始退潮了,江水随着海水一起向南涌去。李恒军起锚,顺流向宋军冲去,喊杀声突然大作,宋元战争最后的决战开始了。

看起来李恒的突击并没有出乎张世杰的预料,宋军迅速作出了反应,张世杰派出了自己最精锐的部队“江淮劲卒”殊死抵抗,一时间“矢石蔽空”。李恒军无法前进,战至巳时,元军仅夺得宋舰3艘,进展艰难。

战斗很快持续到了中午,大海又开始涨潮了,张弘范指挥南面元军“复顺水势进攻”,宋军陷入了腹背受敌的困境。尽管处境艰难,张世杰依然能处变不惊,指挥各部队分头抵敌。张弘范轮番调集几个梯队发起冲击,虽然经过苦战又俘获宋军1舰,但依然无法打破僵局。

两军正在激战之际,元军方向忽然传出了鼓乐声,元军每日吃饭均要奏乐,这次大概是要休息一下,吃饭补充补充体力了吧,宋军总算松了一口气。

谁知此时元军不退反进,原来这鼓乐竟是元军总攻的信号!

张弘范亲自指挥主力对宋军守卫西南角的左太分舰队发起猛攻!张弘范在旗舰上“布障四匝”,以大盾护卫,直冲左太座舰。待左太座舰上箭矢用尽,便“撤障去盾,兵矢火石俱发”,张弘范旗舰以“舰尾抵左太”,元军跳帮肉搏,夺得了左太舰。紧接着元军又击败了旁边夏御史指挥的分舰队,“夺七艘”宋舰。宋军的舰城开始出现了破口,元军舰队乘机冲入“诸将合势,乘乱皆殊死混战”。两军陷入一片混战之中。这时,形势开始转向对宋军不利,但仍没有定局,抱着必死决心的南宋将士依然在坚持苦战。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忽然间风雨骤起,“昏雾四塞”。张世杰恐怕少帝有失,派了一艘小船去御营接赵丙到自己的旗舰上来。这时,决定这场决战结局的事情发生了!陆秀夫看到一艘小船划近,船上军官口口声声说要接走皇帝,天色昏暗,乱军之中一时又难辩真假――万一是奸细企图来拐走皇帝怎么办?陆秀夫思前想后,难以决定。最后,这位南宋行朝中地位仅次于张世杰的左丞相做出了一个最出人意料而又可能是最愚蠢的决定――绝望的大臣在“沉妻子于水”之后,满脸热泪的颤抖着对小皇帝说:“官家事危矣,奈何!”于是抱着皇帝一同跳下海去,“俱死于水”。

陆秀夫的这一行动大概是当时行朝君臣“待死”心态的最好体现了。他们勇于殉国,但却不敢去争取胜利。或许他们根本就没有想过还可能赢得胜利,大概从两军对峙崖山开始,他们满心想得就是如何慷慨就义了吧。虽然战斗还没有结束,虽然宋军的主力仍在苦战,虽然宋军的兵力仍然不比元军少,虽然还可能发生很多的变数,一句话,虽然宋军还没有失败,陆秀夫的意志却已经垮了。如果说作为武将的张世杰在危难关头还能保持冷静的话,本来就只是一个书生而且早就是在绝望中生活的陆秀夫一旦受到较大的刺激就心理崩溃了,走上了成仁之路。也许我们不应该苛责他,作为一个大臣,在国破家亡之际能坚持抗战好几年,最后舍身殉国,在道德上毫无疑问是值得传诵的。但是,必须指出的是,正是他的错误举动直接导致了宋军的崩溃。这种“待死”心态也许并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而是整个国家民族的心态,在整个崖山之战中处处我们都可以观察到这种心态的表现。对面张弘范军2万余人中,真正的蒙古兵只有一千多,李恒军中蒙古人的比例也大不了多少。实际上,交战双方主要都是汉人,为什么两军的心态气势却如此不同呢?这真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呀!

得知皇帝蹈海自尽的消息之后,行朝军民的战斗意识顿时土崩瓦解。首先是御营的“后宫”和“百官吏士”纷纷跳海自杀,紧接着波及到军中,数以万计的行朝军民集体自尽。少数不愿意死的人则开始“解甲就降”,“宋师队伍大乱”。张世杰看到大势已去,遂保护杨太后“乘间开南壁,率十六舟夺港门遁去”。就这样,崖山大战以南宋行朝的几乎全军覆没而告终。

一轮残阳在雨幕中悄悄落下。一个时代,一个文明也随着这残阳陨落在西方。

第二天天亮,元军才发现整个银洲湖水面都被染成了血的颜色,十余万具尸体浮在海面上。一个搜寻死尸财物的元军小卒发现了赵丙的尸体,以及绑在尸体上的玉玺。

几个月后,传来消息,杨太后得知赵丙死讯后赴海而死,已为张世杰所葬。而张世杰在前往占城的途中在海陵港遇到台风,他坚持不肯靠岸,终于舟覆溺水而亡,以这种近乎自杀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一生。六月,他所部将校168人降元。至此,普天之下,率土之滨再也没有宋人的旗帜了。

对这一切感触最大的也许就是被囚禁在元军船中的文天祥了,在敌人船中看着自己一生的事业灰飞烟灭,战友浮尸大海,听着敌人欢庆胜利的感觉究竟是怎么样的,我们可能是无法体会的,但愿也永远不要有体会才好。这里就收录他的一首目击崖山的诗让大家看看吧。

长平一坑四十万,秦人欢欣赵人怨,

大风吹砂水不流,为楚者乐为汉愁。

兵家胜负常不一,干戈纷纷何时毕?

必有天吏将明威,不嗜杀生能一之;

我生之出尚无疚,我生之后遭阳九,

厥角稽首二百州,正气扫地山河羞!

身为大臣义当死,城下师盟愧牛耳。

间关归国洗日光,白麻重拜不敢当!

出师三年劳且苦,咫尺长安不可睹!

非无(九虎)虎士如林,一日不戒为人擒。

楼船千艘下天角,两雄相遭相喷薄。

古来何代无战争,未有锋猬交沧溟。

游兵日来复日往,相持一月为鹬蚌。

南人志欲扶昆仑,北人气欲河带吞。

一朝天昏风雨恶,炮火雷飞箭星落。

谁雌谁雄顷刻分,流尸浮血洋水浑,

昨朝南船满崖岸,今朝只有北船在。

昨夜两边桴鼓鸣,今夜船船鼾睡声。

北家去军八千里,椎牛(酉丽)酒人人喜。

惟有孤臣泪双垂,明明不敢向人啼,

六飞暮霭知何处,大水茫茫隔烟雾。

我期借剑斩佞臣,黄金横带为何人?

作为故事结局的一点花絮,张弘范临离开崖山的时候,命人在一面石壁上刻下了“张弘范灭宋于此”七个大字以标榜自己的千秋功业。可是不知多久以后的一天早上,人们惊奇的发现石刻上方又多了一个“宋”字,合起来便是“宋张弘范灭宋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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