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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专题讨论:三体、黑暗森林与宇宙社会学 -- 南渝霜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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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专题讨论:三体、黑暗森林与宇宙社会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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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也可以知道为什么我特别关注跟科幻有关的话题)

首先需要指出,“宇宙社会学”这个特别酷的术语,在汉语里是刘慈欣首创,但在西方,人家都已经出版学术著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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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英国行星际学会去年也组织了讨论,非常热烈,社会学家和天文学家吵得一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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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而言之,西方人又走在前面了,但这也是日积月累的结果。

  在西方,关于人类要不要去“招惹”外星文明的争论,已有半个世纪以上的历史。

  主张与外星文明接触的科学界人士,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推动了一系列SETI(以无线电搜寻地外文明信息)计划和METI(主动向外星发送地球文明信息)计划。这样做的主要理由,是他们幻想地球人类可以通过与外星文明的接触和交往而获得更快的科技进步。很多年来,在科学主义的话语体系中,中国公众只接触到这种观点。

  而反对与外星文明交往的观点,则更为理智冷静,更为深思熟虑,也更以人为本。半个多世纪以来西方学者在这方面做过大量的分析和思考。比如以写科幻作品著称的科学家布林(D. Brin)提出猜测说,人类之所以未能发现任何地外文明的踪迹,是因为有一种目前还不为人类所知的危险,让所有其他外星文明都保持沉默——这被称为“大沉默”(Great Silence)。[[6]] 因为人类目前并不清楚,外星文明是否都是仁慈而友好的(卡尔·萨根就曾相信外星文明是仁慈的)。在此情形下,人类向外太空发送信息,暴露露自己在太空中的位置,就很有可能招致那些侵略性文明的攻击。[[7]]

  地外文明能到达地球,一般来说它的科学技术和文明形态就会比地球文明更先进,因为我们人类还不能在宇宙中远行,不具备找到另一文明的能力。所以一旦外星文明自己找上门来了,按照我们地球人以往的经验,很可能是凶多吉少。

  还有些人认为,外星人的思维不是地球人的思维。它们的文明既然已经很高级了,就不会像地球人那样只知道弱肉强食。但是,我们目前所知的唯一高级文明就是地球人类,我们不从地球人的思维去推论外星人,还能从什么基础出发去推论呢?上面这种建立在虚无缥缈的信念上的推论,完全是一种对人类文明不负责任的态度。

  而根据地球人类的经验和思维去推论,星际文明中同样要有对资源的争夺,一个文明如果资源快耗竭了,又有长距离的星际航行能力,当然就要开疆拓土。这个故事就是地球上部落争夺的星际版,道理完全一样。

  笔者的观点是,如果地外文明存在,我们希望它们暂时不要来。我们目前只能推进人类对这方面的幻想和思考。这种幻想和思考对人类是有好处的,至少可以为未来做一点思想上的准备。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人类完全闭目塞听,拒绝对外太空的任何探索,也不可取,所以人类在这个问题上有点两难。我们的当务之急,只能是先不要主动去招惹任何地外文明,同时过好我们的每一天,尽量将地球文明建设好,以求在未来可能的星际战争中增加幸存下来的概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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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好在我们差距不大。现在我们不妨自己介入这个新兴学科,进行深入讨论。

转一篇文章,是社会学家对刘慈欣的全面批评。俺觉得这真的就是块砖头,也只是块砖而已,可是豆瓣人的水平太低,要到西西河才能引出玉来。

  这学期捞到个机会给本科生开社会学导论课,本没指望他们读什么参考书目,不过更没想到的是,我自己反而被布置了两本“课外读物”。

  

  

  

  事情是这样,一天下课,一位好心的学生向我推荐说:“老师,你该读一下《三体》,里面提到了一种‘宇宙社会学’!”

  

  

  

  “宇宙社会学!”我当时就震撼了!直接想起了朱海军的“面对面”和网上某社会学爱好者发明的“人生论”等等山寨社会学理论,不过这个名词象个黑洞一样,听起来更加具有诱惑力。联想起众多朋友的推荐,我没有理由拒绝相信这是一本好小说。于是诚心诚意地借了来攻读之。

  

  

  

  书很好看,“宇宙社会学”出现在刘慈欣“地球往事”三部曲之二——《三体:黑暗森林》里面,主人公罗辑依靠“社会学知识”而非物理学知识战胜了外星人,在公众对社会学认识度不高的当今中国,一部“硬科幻代表作”中把社会学提到这样的高度,很出乎我的意料。

  

  

  

  作为一名跨世纪的“社会青年”,总免不了被问到的两个“终极问题”之一就是“社会学有什么用啊?”我以往储备的答案比较低调,比较无厘头:“学了社会学可以教社会学啊!”,令闻者侧目。现在,我知道我可以抛出一个高调得多的答案了:“学了社会学至少可以保卫地球,大战外星人啊!”作为一个业余的(伪)科幻迷来说,这个答案简直太拉风,太合我的心意了!我要向大刘老师致以崇高的敬礼!

  

  

  

  不过敬礼归敬礼,这个“宇宙社会学”还是要从专业角度好好考察一下的。“科学幻想”一直把“社会科学”排除在外,其实是个不正常的现象。除了社会科学“准科学”的尴尬地位之外,其实也跟科学界对社会科学研究的特殊性认识不足有关。借这个考察“宇宙社会学”的机会,或许可以看一下,社会科学的专业知识对于丰富我们对未来世界的幻想起着多么重要的作用。而缺了这个视角,对于一部幻想人类未来的小说来说又是多么大的遗憾。

  

  

  我们知道,知识的建立有两个途径,经验归纳和理论推导(演绎)。经验归纳服从实证批判,理论推导服从逻辑批评。而理论推导必须要有起点,归根结底要建立在经验归纳基础上的。所谓“公理”,是理论的基础,往往是在一定普遍的尺度上不证自明的常识。所以从原则上说,经验世界是所有知识的来源,公理也不例外。公理阶段的偏差,往往直接影响到理论是否正确,或者至少是理论适用的范围大小。

  

  

  

  那我们就来看看在杨冬墓前,叶文洁传授给罗辑的宇宙社会学知识,有几分站得住脚。说实话,这一幕总让我联想到上帝向摩西显现。

  

  

  

  宇宙社会学第一公理: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

  

  

  

  宇宙社会学第二公理:文明不断增长和扩张,但宇宙中的物质总量保持不变。

  

  

  

  罗辑说:“叶老师,从社会学角度看,这两条公理都足够坚实……”

  

  

  

  很遗憾,从社会学角度看,这两条公理都不成立。

  

  

  

  先说第一条。逻辑学上,“是”是个极其关键的词汇,“应然”或是“实然”都可以用“是”来表达,但其中的含义是截然不同的。第一公理这个命题,是“应然”还是“实然”呢?“生存应该成为文明的第一需要?”还是“生存确实是文明的第一需要?”

  

  

  

  大刘在这两本经天纬地的奇书中已经展现出了他深厚的自然科学素养。但是对于社会科学,他显然没有把握住其中的关键。前面提到社会科学的特殊性,在我看来,就是“意义”二字。原因无他,因为社会科学研究的现象无论再怎样被“忽略细节,浓缩成一个点”,面对的集合体也是由有意志有情感的个人组成的。涉及人的地方,一定存在意义。宇宙社会学第一公理到底是应然命题还是实然命题,这在自然科学中无足轻重。因为恒星和原子是不会涉及意义的。无论“应该这样转”还是“确实这样转”对它们来说都是一样,总之他们就是这样转。但是对于人类文明来说,情况完全不同。

  

  

  

  人有意志,可以选择,而且他们的选择并不总是依据自己真正的需要,哪怕是学者眼中的“第一需要”!现代社会的“成瘾性”现象就不必说了,古人的事例更是多不胜数。不必烦引现象学社会学的理论,简单举例即可。古龙说过一句话:“每个人都有一样比自己的命更要紧的东西,酒鬼眼中的酒,色鬼眼中的美人,赌鬼眼中的赌局,都是如此。”其实已经把这个道理说得很清楚。人之所以为人,正因为他并不像动物一般,把自己的生命看得重于一切。谈论到“文明”,尤其如此。“文明”必然涉及“互惠”和“利他”,有时候,生存的第一需要也是可以被牺牲的。

  

  

  

  当然人有为了基本生存不惜一切的时候,社会学从来不否认这一点。但是作为“公理”,应该是个极强的论断,只要有反证就可以被推翻,何况是如此大量的“反证”。只能说这个公理本身有问题。

  

  

  

  假设宇宙社会学的对手辩驳:“不,你说的是微观层次,作为整个文明本身,是不会为了另一个文明牺牲的。”

  

  

  

  我同意,但是既然上升到宏观层次,我就要提醒对手,他在摆脱了一个问题的同时,面对着一个新的问题:文明本身是有重量的。

  

  

  

  这个诗意的说法借自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用社会学术语来说,文明社会必然是个分化的社会,其运行是有成本的。生存的需要并不必然可以清晰地传递到决定文明命运的阶层心中。如果从“生存是第一需要”的公理出发,五世纪的罗马帝国应该重整尚武精神,把蛮族迁移到边疆才对,不应该大量雇用蛮族军队。清王朝末年应该整顿吏治,推行新政才对,不该把施行宪政的日期一推再推。可惜我们知道这一切都没有机会发生,有权力为文明选择未来的人往往已经被文明局限住了视野,一个文明运行的成本决定了它无力去选择另一种可能。

  

  

  

  用一个诗化的说法总结就是:“文明自身是自身的敌人”。探寻历史上文明盛衰的轨迹,无不如此,所以说,无论“应然”还是“实然”,第一公理都是站不住脚的。

  

  

  

  宇宙社会学第二公理不成立的原因,和第一条有联系。

  

  

  

  宇宙中总量保持恒定与否和社会学没关系,可以省略,重点看前半句。

  

  

  

  如今地球上生存的人,总属于这种或那种文明,所以当我们回顾文明的历程时,总不免产生“文明在不断增长和扩张”的幻想。可事实呢?地球上曾经存在过的所有文明中,延续到今天的绝对是少数。大多数文明都已经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了。王铭铭在碰到有人质疑历史的重要性时,总要反问对方:“你说自古到今,死人多还是活人多?”面对宇宙社会学第二公理,我们可以这么问,只不过主体换成文明而已:消失的文明多还是延续下来的文明多?

  

  

  

  假设我的对手这样辩驳:“你说的这都是地球上的状况,宇宙中不适用!”并且引用创始人叶文洁的话:“宇宙社会学比起人类社会学来呈现出更清晰的数学结构!”

  

  

  

  对不起,还是不对。人群的量级是个问题,不过不是核心的问题。哪怕在一个社会内部,只要从统计入手,大量社会事实也会呈现出清晰的数学结构,例如离婚率、自杀率、教派人数兴衰等等,并不需要放大到宇宙级别。问题是你采取什么路径去看。坚持实证方法,用自然科学手段研究社会的人,也会得到一些成果,但是从概念界定开始(什么叫做“婚姻”和“教派”),他就会遭到“意义”问题的持续困扰,直到他解释这些现象为止(为什么离婚率会上升?为什么教派兴起又衰落?)。他会发现数学可以帮他一些忙,但是关键的问题他都必须从意义入手才能解决。照《三体》的世界观看,三体人或许比较先进,比较特殊(不能隐藏内心意图),但是与人类一样有精神觉悟,有自由意志的生物,能制造、交流和读解意义。宇宙中的其他文明数量再多,构成的“宇宙社会”再复杂,只要能互相交流,那么“宇宙社会学”就一定会涉及到意义问题,绝对不可能用数学来解决的。

  

  

  

  所以说穿了,所谓“宇宙社会学有清晰的数学结构”,其实只是理工科背景人士对于社会的一种幻想(不客气地说是无知),跟宇宙不宇宙倒没什么关系。

  

  

  

  接下来谈谈两个重要概念:“猜疑链”和“技术爆炸”。

  

  

  

  猜疑链不新鲜,博弈论中的“囚徒困境”就是典型的猜疑链造成的——两个囚徒互相猜疑对方的选择,难以决定自己的下一步如何举措。这个假设的前提是两人处于完全无知的黑幕状态,并且彼此之间缺乏信任和共同利益。

  

  

  

  这个假设听起来没错,因为两个陌生人之间是完全可能发生这种博弈的。它的问题在于,它假设社会有一个起点状态,在这种状态下,不熟悉的陌生人各自本来是孤独的,彼此之间是陌生的,好像是穴居的动物一样,在这种起点状态下,人和人开始交往并结成团体。卢梭的社会理论就是建立在这种起始状态之下的。

  

  

  

  然而在我看来,这种状态并非人类社会的常态,毋宁说是一个非常态。人是群体生活的动物,绝大多数的人类都是在社群中长大的,人类社会的常态应该是聚众而居。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应该抛弃猜疑,把信任当作是社会学理论的起点,人和人之间的交往是一个动态的过程,猜疑和信任都只是这个过程中的一部分。如果要我为社会学理论选择一个起点的话,我会选择人和人之间有猜疑的信任,或者说有误解的交流,而非绝对的猜疑。

  

  

  

  对方可能会提出反对意见:宇宙中文明之间的遭遇,更多与穴居动物的遭遇类似,而与已经建立了信任关系的社群无关。所以即使猜疑链在人类社会中不合适,在宇宙中却是绝对合适的。

  

  

  

  我的意见是,猜疑链这个概念用来描述人类社会过于高估了猜疑,而如果用在宇宙社会中,恐怕是高估了信任,准确地说是文明与文明之间的了解。

  

  

  

  事实上猜疑链这个概念本身就已经包含了了解的成分,正是相信对方又与我类似的价值观和行为模式,所以才有“以己度人”的余地。因此,即使我觉得章北海率领的舰队之间的勾心斗角可以接受,我还是忍不住要怀疑,宇宙中的文明遭遇,会有这样的前提么?

  

  

  

  假如A星球的文明与B星球遭遇,他们能马上了解彼此之间的实力差距么?假如对方有意掩藏起了自己的实力怎么办?假如对方的科技水平并非单纯反映在对外层空间的探索上怎么办?又或者,假如对方对于生命和宇宙有跟我完全不同的态度怎么办?率先攻击会不会反而招来飞来横祸?那是不是不攻击反而会是更为明智的选择呢?

  

  

  

  最后一条:技术爆炸。

  

  

  

  这一条没什么好驳的,因为在我看来是顺理成章地不成立。现代人被现代以来的人类历史框住了思维,总是以为近五百多年来的技术持续进步是顺理成章的,甚至以为加上人类所有历史的过去,就是一个理论不断上阶梯,技术突破瓶颈的历史。这是典型的进化论的宏伟叙事。

  

  

  

  回首人类的历史,我们会发现许多古代的工艺至今难以复现,而很多技术,实际上经历了一个重复失落和再发明的过程。近几百年来的技术爆炸到底是个偶然还是必然,现在还无从知晓。再往深了质疑,连近几百年来的技术爆炸是否成立也成问题,因为随着现代性的演进,人类一边在不停地发明出新的技术,一边在不停地失去旧的技术。我们的社会从没有现在这样先进,也从没有现在这样单一。技术在未来到底是会不停地爆炸下去,还是会反过来将人类吞噬,现在是个谁也说不准的事情。因此断定技术爆炸是文明的一条支配法则,显然是过于短视了。

  

  

  

  还要提宇宙的特殊性的话,我只能说,依据小说的内容,连三体文明都是技术匀速发展的,凭什么断定这个概念的合理性呢?

  

  

  

  最后谈谈理论的取向问题。

  

  

  

  在自然科学里面,我们常说“发现”了一条原理,包含的意思,是说客观规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只等着人类的意识去接近。而在社会科学里,尤其是八十年代以来,我们常说某人“发明”了一条原理,因为我们承认,社会科学的理论(或者更前卫一点说,我们认为人类所有的理论)都是“发明”出来的。是带着特殊用意的建构。《三体》中的宇宙社会学也是这样,用意无非是要营造出一种残酷的宇宙丛林法则来,好支撑小说情节的展开。

  

  

  

  然而即使我承认这只是小说的笔法而已,我还是要挑剔一番,因为我实在不忍心看到这样一部充满了坚实的自然科学细节的幻想小说,在社会科学方面出现这样不成熟的设想。这与天马行空的前瞻性幻想不同,大刘的“宇宙社会学”再现出来的,其实只是社会学早在四五十年前就已经抛弃的一些陈腐思想,有些想法的渊源,甚至可以上溯到启蒙时代一些自然科学家和政治学家对于人类社会所做的臆测,以及从自己学科出发的轻率比附。尽管充满童趣,然而很遗憾,这些“人对人是狼”、“社会遵循数学模型”、“技术不断进步”之类的幻觉,在社会学里已经属于史前史了。

  

  

  

  从理论根源上去追溯这种社会观是一条路径。让我更感兴趣的小说中具体的思想路径。叶文洁从自己文革的经历中得出这样的社会观,可以理解。我也可以理解经历过文革的一代人这样去认知社会。但是,与他们认为“文革把整个人类社会还原到了原点”,故此可以通过文革中的人际关系去认识社会不同,我认为文革状态是人类社会的一种极端形态,就此把“社会”定义成一场“无仁义的战争”,恐怕有失偏颇。

  

  

  

  值得大力肯定的一点是,《三体》这部瑰丽的科幻小说第一次从正面肯定了社会学的价值。作为一名社会学从业者,我深深感谢大刘老师对于这门学科的推重,同时感佩于大刘老师的眼界之宽广。如果有说得不对的地方,欢迎讨论。

  

  

  

  

  读完这本小说,我的心里多了一个幻想。我憧憬着,有一天我从梦中醒来,赫然发现两位黑衣人站在我的床头:“嘘……先生,对不起,请跟我们来一趟,外星事务司现在急需一名社会学学者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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