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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车战之式微——兼与诸君商榷(一) -- 苏苏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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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车战之式微——兼与诸君商榷(一)

本篇是跟风之作,是看了suyuantt的文章有感而发,其文链接如下:

suyuantt:车兵之死

河里又有一篇同样主题的好文章:

妖猫drake:也谈中国的战车

“如无必要,勿增实体。”——William of Occam

写网文,没有引证,抒情也多,断语更多。无引证无法深入,抒情多也就漏洞多,断语多也就差错多。宏大叙事,无可奈何,大家多包含。

上古之世,先有语言,然后圣人作文字。先有口头的汉语表达的发达,然后才有汉文字之发展。现代发掘出的商代中后期的甲骨文,已是一种成熟的文字系统,但此时毕竟是汉字发展史的草创阶段。口头上汉语的表达发达到一定的程度,各种新意层出不穷,汉字的发展只能跟进,口头出现的新意义多,但造字进程不快,很多意思就暂时通过同音假借的方式来表达。为啥研究古文要通音韵学就是这个道理,可以通过发音来追求意义,因为语言先于文字。举例,婚姻的婚的意思就是假借黄昏的“昏”字来表达,重要的要字也是通过表示腰部的“要”字来表达。在商之后,汉字继续发展,于是以上举例的“昏”和“婚”、“要”和“腰”,不同的含义开始演化为不同的汉字,术语好像是“分别字”和“后起本字”神马的,这是后话。

但有些意思,商人从不吝啬多造新字。譬如马部,我翻开徐中舒的《甲骨文字典》,马部的字数了一下超过二十,而且一半以上没有释读,或者说现代汉语里没有对应的字。而大家知道,秦汉隶变以后的文字,马部的字也不少,随口就能说很多。我这里的意思就是,历来教材的断语中简单归类为农耕民族的华夏族,其上古先民对马的重视或者说依赖,是值得注意的。

先民驯化了马,不仅将马匹运用于生产,当然也用于争战。用上古难得的技术工艺制造兵车,创造马拉兵车的作战模式。兵车在地中海世界风行,入侵埃及中王国的喜克索斯人,就拥有当时埃及军队不具备的兵车。埃及人受到的刺激很深,立即学会并发展了兵车战术,以至于复兴后的埃及新王国的诸位尚武法老,壁画里就有一种标准像,身形健美的法老傲立兵车,悠然张弓,英姿飒爽(发散一下,埃及法老在战场以弓箭对敌,华夏诸侯亦如此,周王赐诸侯的礼物,最贵重的就有弓矢,所以拍摄三国系列题材的影视,汉帝献给曹操,曹操引以为傲的武器应该是弓矢,而不是瞎编的什么剑什么刀)。地中海世界车战的辉煌顶点是埃及法老拉美西斯二世(大帝)与赫梯大王争战的卡叠石战役(约前1250年,不精确,年代误差数百年,嘿嘿),双方参战的兵车数量达到4位数。此战太著名了,《上下五千年》都提到了。

而在东亚,孟子提到:“武王之伐殷也,革车三百辆,虎贲三千人。”周武王亲帅这三百车三千人为核心的弱势兵力,于牧野一战歼灭商军主力(前1046年,年代误差基本木有!)。可知武王克商之时已经是中国成熟的车战时代。西周时代遗留至今的资料较少,而春秋时代的数次大战役,主要是车战,记录于《春秋左氏传》等古籍中。车战式微于战国,战国中后期中国的战场主要是步兵和骑兵的天下了。

众所周知,人类驯化而投入战争的动物不止马一种,还有战象和骆驼。战象兵在战象身躯上作战,而阿拉伯人的骆驼骑兵也是直接骑乘骆驼作战。而上古先民为什么不直接骑马作战,而是大费周章地造出了“车”来打仗呢?要知道,造车耗费的资源在上古是相当可观的,各种零件需要的各种材料,以及加工需要的熟练工人等,比如做轮子就需要专门的轮人,掌握专门的技术,更不用提诸多机巧玄妙的零件。上古绝无今天的标准化生产条件,大量的人力物力耗费了,如果能直接骑在马上作战,这种闭门造车的耗费有没有价值?William of Occam定要疑问了。

关于这个追问,可以简单地做一个资源对比,中国式的四马牵拉兵车,3人车组,有战力的一弓一戈(或矛或戟)而已。要让一件武器享受马匹的速度优势,平均需要2马1个半人,外加耗费工时制造和维护的兵车。而骑兵,一马一人就可以在战场上使得一件武器拥有同样的速度,而且省略了耗费资源的车。总之,骑兵经济而简单,兵车耗费而复杂。何不用骑兵而用兵车呢?

好意思问!用马作战,拉车也好骑兵也罢,你们有木有考虑马的感受!

我给出的答案是和马的育种有关,我也不大懂,但科教片里的始祖马体型很小,而马为人类驯化后,人类的品种培育,设置了明确的目的,就是要马匹更大更强,可以为人类更好地服务。于是马的体型是逐渐变大的,“突然”有一天,培育出的马可以牵拉兵车作战,于是兵车战术的兴起成为可能。兵车战术草创以后,马种继续改良,兵车战术同步发展,在战马体能的保障下,马匹牵拉的兵车上的三位武士可以披重甲作战,而战马本身也披甲参战。《春秋左传》记载了鞍之战的齐君战前“灭此朝食”的豪言后,就是不等给战马披甲,就投入会战。

兵车发明于何地,具体所在不清楚,大致还是在欧亚草原……目前的资料看地中海世界用兵车战术较早,中国较晚。欧亚大陆出土了一些兵车,可以构建一个大致的传播序列。通说,中国的兵车是从西方传来的技术。

在马的体型和体能尚未能供人骑乘作战的时代,先民受于此限制,只能兵车作战。日积月累,“突然”又有一天,一个民族培育出可以骑乘的战马,骑兵就诞生于那一刻,并通过战争和贸易等传播途径导致可骑乘战马的扩散,兵车时代的式微指日可待了。

一般说来,可供骑乘的战马“突然”诞生于公元前800年的欧亚草原,培育者被认为是印欧人的一支,立即扩散到地中海世界,亚述人和新巴比伦人(迦勒底人)的帝国军队就组织了骑兵,重新编组了步兵来配合骑兵作战,于是其兵锋横扫西亚。波斯军入侵希腊虽被击退,但希腊人无不恐惧于波斯大王麾下剽悍飘忽的轻骑兵。骑兵成为了和步兵并列的核心兵种,而且是比步兵高贵的兵种,西方名将亚历山大和汉尼拔就是以骑兵指挥官进位为统帅的。

约公元前500年的“一天”,又是欧亚草原培育出可以搭载重骑兵作战的战马(一位武士外加重甲,战马也要着马甲,真很重,之前的马驼不起),重骑兵登上历史舞台,重骑兵和轻骑兵相互配合,在帕提亚人歼灭克拉苏的卡雷战役中大放异彩。之所以举例提起帕提亚的重骑兵部队,是因为相关图片给我的印象很深,人马都披甲作战,霸气外露,重骑兵给人的视觉冲击力就很强,在战场冲锋迎面而来的视听效果可想而知。骑兵的起源和发展可参考恩格斯为某百科全书写的条目,图书馆里查马恩全集的目录就可以找到。英文维基的骑兵条目也可以参考。

中国的进程与地中海世界也有一定的类似之处,骑兵的扩散带来了军事压力,压力带来挑战,挑战带来应变或者说改革,致使战国中期赵武灵王等君主毅然改革军事,为了引入骑兵战术,连国人的衣冠都变了,从那一刻起中国人民从此穿裤子了!衣冠是礼制的最重要部分之一,可见改革力度之大。战国末期长平之战,秦国的两支骑兵部队在分割包围赵军的行动中起了关键作用。

总结一下,骑兵和步兵配合的战术兴起,辉煌一时的车战战术就衰亡了。

中国周代的兵车编制,一般为四马一车三人。例外为一人、两人或者四人。普通兵车,左边的人叫“车左”,执弓矢;中间的人叫“车御”,执辔;右边的人叫“车右”,执戈矛(苏注:车右另装备有盾来防御,所以车右是有盾有矛,以下段落主要提戈矛,不重复说盾的事)。三人衣甲,称“甲士”,甲士的头子叫“甲首”。军队统帅之兵车,编制特殊,三人,车御在左;统帅居中,以金鼓(苏注:统帅的指挥,不仅以击鼓和鸣金发布音频命令,而且以旗帜发布视频命令,《左传》在鞍之战,晋主帅车组的对话中,明言“师之耳目,在吾旗鼓,进退从之”,也就是全军指战员的眼睛耳朵都时刻注意接收主帅发布的音频视频命令,来服从命令进攻或后撤)指挥全军,并可射箭攻击敌人;车右在右。车兵的泛称是“士”。“士”还包括车下的7名甲士。甲士10人,3人车上,7人车下为带甲步兵。以上带甲者皆贵族。一般的步兵,为“徒”,本来为贱役之称。“卒”类似于“徒”。这一自然段基本是抄李零《兵以诈立-我读孙子》,中华书局2006年8月第1版,第92页到第93页。

(这一自然段是我对上一自然段的解说)10人一组的甲士,是有据的。刚才提过“革车三百辆,虎贲三千人”,也就是一车十虎贲。3人车上作战,7人带甲步兵不是当酱油党的,有替补车士的意义,比如韩厥在齐晋的鞍之战,韩厥车组追击齐君车组,韩厥自己当御也就是驾驶员,车左和车右都被齐君射死,晋国一位大夫綦毋张正好也因为战斗丧失了他自己的车,大夫肯定是甲士了,此时主动登韩厥的车当替补,以继续保持此车战力(这个例子好像不对论点……以后再找个给力的例子)。所以“士”和“徒”、“卒”地位有差,不能相混的,所以我看到“车兵”,总是觉得很怪,能上车的总不是个小兵嘛。秦汉二十等爵位。最低的一级是公士,下面是无爵的,称谓是“公卒”,可见“士”和“徒”、“卒”的分野影响到了车战式微以后很久。值得注意的是,车战方兴的时代,步兵不是车士的替补,就是“徒”,和“刑徒”的“徒”同源,地位低下的附庸人。从战国开始,很多探讨一个兵车带多少“步兵”的编制,其实就是探讨配属多少“徒兵”。而且这个问题夹杂了后勤编制,比如若干乘兵车要配属若干运输物资和后勤人员(包括打柴的打水的做饭的,曹操在给《孙子》做注时提过他自己时代的后勤人员编制,什么“樵汲”之类的)的牛拉辎重车,等等,所以人员计算比较复杂,说法很多。值得注意的是,战国时代兵车编制不等于西周和春秋时代了,所以战国成书的《司马法》和西汉发现的《周礼》描绘的兵车编制,还需继续考证。

步兵的兴起是一个不断的过程,从萌芽期到发展期。在春秋早期,华夏诸侯经常与非华夏的戎狄作战,当时北方的戎狄人徒步作战(和很多人想象中的非华夏人等于“游牧民”的想象不同,华夏诸侯常说“彼徒我车”,是的,华夏诸侯的军队的战术体系以车为主,而北方的非华夏人全靠步兵,南方水网地形另说),在山地丘陵和水网地形作战,步兵相对兵车来说比较便利,于是郑国设置独立的“徒兵”部队,也就是不配合兵车作战的全步兵部队,来应对非华夏人的挑战(春秋时代华夏与戎狄杂居,地理位置在周疆域中央的郑国也有得是面对戎狄挑战的机会),晋国也设置一些全步兵部队来承担与狄人的作战任务。这些步兵部队在今后几百年的历程里,随着社会经济的极大变迁,逐渐从华夏人军事体系的支流走向主流。

车战是怎么样的?《春秋左氏传》记载丰富,晋楚和齐晋几次大战役,描绘前因后果非常详尽,但在战场上,主要是“晋师败绩”、“齐师败绩”,再讲几个战场上有意思的小故事。一鼓作气的长勺之战,也就知道齐人三鼓,击鼓指挥是知道了,但击着鼓怎么作战?战车如何机动?和“徒兵”如何配合?

说严重点现在大家基本靠脑补。所以各种描述都只是假说。有一种是错毂说。《国殇》有一句“车错毂兮短兵接”。于是我可以脑补(不严谨的哦),我和敌两车相遇,要打,双方的战车在两车道的高速公路上对面驶过,在擦肩而过的瞬间“短兵”互相打一下,这个“短兵”其实不是指长度,而是指射程,也是是当时把弓箭这种长程打击兵器之外的兵器称为短兵,主要是戈戟矛。这个说法有点像中世纪的西欧骑士对冲决斗了。因为车右是以戈矛戟为武器的,所以对冲的时候是从对方的左面开过,车右就能发挥了,死亡公路靠左行驶。以上为错毂假说。有很多专家提出,因为兵车的构造原因,两车对冲的线路不是直线,而是特定的曲线,等等。打仗真是技术活。类比一下,这样的战术,就像是采用令观察者费解的复杂特殊方式进行争夺配偶决斗的雄性动物。这种假说的战术以车右戈戟手为核心。

另有假说,是Sbanzu论坛的网友“嘿啦啦”作出的。原文因为Sbanzu论坛地震找不到,我发挥一下。他的观点,简而言之,兵车在会战中就起了后世骑兵(准确一点说就是轻骑兵)的作用。如同成吉思汗的骑兵战术,会战中的兵车无休止地运用相对于步兵的速度优势在敌人阵列周围保持机动,在运动中寻找敌人阵列出现的弱侧加以打击,在敌人后撤时加以追击和分割。作战方式主要是车左弓箭手的精确火力。兵车在此战术下,有点像是机动的火力发射阵地,如同成吉思汗的骑兵,兵车这个火力阵地完全不必硬碰硬地冲击敌军阵列,即使是冲击,也是尽量利用速度到达敌人因为瞬息万变的会战进程而形成的最弱侧或者说缝隙,进而展开攻击或者穿插。在这个假说下,兵车群是狡猾、机动而游荡的狼群,而不是万马崩腾展开冲击的角马群。齐君在鞍之战的精确狙击表演就很符合这个假说。这种假说的战术以车左弓箭手为核心。

我比较赞成嘿啦啦。春秋时代,车左的社会身份较高。诸如特殊的统帅车组,统帅以金鼓指挥之外,担当的角色就是普通车组的车左角色,而车右有点像统帅的保镖,地位就比较低。我想,兵车战术如果选择车左和车右的一方为核心,那么为什么会以身份较低的车右为核心呢?有待考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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