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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素笺旧忆之二 -- 南方有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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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素笺旧忆之二

Letter-writing too often degenerates into a communicating of facts, and not of truths; of other men's deeds and not our thoughts.

----Henry David Thoreau

收信人是最重要的。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的精神和灵魂只可能对极少数人开放。夜深人静,独在台灯的晕黄光线所圈出的小空间,铺开白色的信笺,思维随着笔端的字迹倾泻,因是对自己所信任之人的书写所以毫无顾忌。现世的一切都在书写中向我弯腰谢幕,隐退入梦所不到的王国。

----信,在书写者和收信人之间构建了一个外人无法进入的独立宇宙,从我们落笔写下那个姓名,我们就给这个宇宙标注专有。

写信的,是“从遥远的国度写信给你,从世界的尽头给你写信“的亨利米修,他说大痛中唱不出歌,艺术如青玉的斑纹嘎然中止。 

收信的,是子夜读信的洛夫:

子夜的灯

是一条未穿衣棠的

小河

你的信像一尾鱼游来

读水的温暖

读你额上动人的鳞片

读江河如读一面镜

读镜中你的笑

如读泡沫

只是大多数时候,我们并无缘得遇这般相知相惜的灵魂来激励我们的思想飞越时空,于是有纪弦的懊恼“象失手打错一张牌似地,我寄出一封信。”

我现在回想89年的那个夏天,我相信在看守所给母亲写信的表哥一定也有这样的怨怒和遗憾。我的二姨37岁便死于心脏病,二姨夫是个粗疏而不知如何表达情感的男子。表哥们或许把他们对母亲的眷恋转移到了我母亲的身上。那之后,他们喜欢给我家写信,给我母亲诉说生活学习中的点滴。喜爱文学的母亲也爱给外甥们回信,她不吝于把细碎的叮嘱都写入信里来让他们感知她的关怀。

那年夏天,读大学的大表哥因为理想被捕了。他给母亲写信,在信中书写他的愤怒、彷徨和悲伤。我从没见母亲被吓得如此厉害,她和父亲读完信后,一脸忧容。他们好似商量了两三日,才写出了给表哥的回信,我记得他们在信中劝告表哥好好学习,不要瞎闹,要信任党和政府。我记得父亲措辞严厉,而母亲哀哀恳求。在发信的那天下午,妈妈把还在读小学的我和刚上初中的姐姐唤到桌边,让我们也给表哥写上几句,她让我们给表哥说要老老实实,要安心读书。当时的我不懂这信的意义,我和姐姐很快乐地在信的末尾写上姐姐新学会的英文单词,“brother, bye-bye”。

我们很快就收到了表哥的回信,他的回信简短而冰冷。他说,两个表妹,不好意思,你们把“bye-bye”拼成了“bey-bey”。

那年大学毕业后,大表哥去了福建的一个城市给台商打工,数年后自己出来创业。20年过去,他已是成功的商人,而我慢慢长大,开始慢慢地懂得他那时给母亲写信的心情。去年父亲葬礼之后,我们从乡下返城,我特特和表哥同车,与他聊了一路,我们聊如何安排母亲,我们聊他企业的扩展,我们聊巴西的土地……最后我还是没有忍住,我问他,表哥,你还记得那年我们给你写的信么?我和姐姐在信中写错了bye-bye。

表哥看着我,笑得憨厚而迷茫,他说,"什么信?什么时候的事情?我只记大学去你家过暑假,领着你们两个去山上采地珠,吃得牙齿都黑了。把小姨笑坏了。”

我看着表哥的笑容,我看着表哥的眼睛,我确信,他是真得不记得了。我也确信,妈妈和姐姐其实也都不记得了。只有我,这么多年,一直在为当年给表哥回信的草率和粗暴内疚;只有我,这么多年,一直在当年母亲那个忧容的影响下试图寻找真相,试图去理解表哥;只有我,这么多年,一直想对表哥道歉,并对他们当年的热情和理想致以敬意。可是,我所想致敬的,原来早已经在岁月中湮灭,甚至已经不复为当事人记起。也许若我以记忆女王的固执,向他提示那些琐碎生动的细节,他能想起当年那个写信的青年,他也能追忆起当年的一缕情怀。但是,透过他的笑容,透过他的眼睛,我似乎看到了车窗外在细雨和夜色中不断后掠的青山,他们不断后掠,他们一帧帧从我们的视野退却,但并不终止。我突然明白,其实我一直无法原谅的是那个写错了最简单英文单词的小女孩,其他一切变迁,沧海桑田,本就一直在我的能力之外,却又生生不息。

我忍不住对表哥微笑道,没什么。那年暑假,真是开心,那天晚上爸爸还领着我们去钓青蛙,你记得么?

原来, 一封信在时间中被发出,最终落回于时间中居住,它来自必然的世界,却长着一副偶然的面孔。

注:最末一段来自铁梅的诗歌《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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