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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两个特种兵的故事:哈儿曾有梦。一 (原创:牛石林) -- 加州鸽子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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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两个特种兵的故事:哈儿曾有梦。四 (原创:牛石林)

她说我们傻,我们也挺得意,本来那就是一个比着傻的年代,而我们堪登榜首。时至今日,我才知道我们的傻之所在,我才知道她有多么充足的理由说我们傻。否则,后面的事情就要改写。

上前线之前,我俩偷偷跑到这儿,每人交给她一封信,托她转寄出去。部队已经封锁消息了,只能收信不能寄信,寄也寄不出去,邮局会把来自营房的信全部挑出来送到军务股,那可就该有人倒霉了。我们知道这样做是违反纪律的,但我们必须这样,我们和别人不一样,我们留下的是遗书。在有些人一听说边境的战事就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我们却像猎人听到了狼叫,神经亢奋,不言不语,没事儿就磨刀擦枪喝酒。但我们比谁都清楚等待着我们的是什么。壮士临阵,不死即伤,到了节骨儿上,我俩不当刀尖子,谁当?趁早把该想的想完了。把该说的都说了,也就踏实了。

她哭了,拿着我们的信。开始她还没明白。我们把身上的北京粮票、四川粮票、军用布票、钱……都掏出来,跟她说,到前线用不着,先替我们存着――她“哇”的一声,转身伏在柜台上。哭声里,她绝望地摇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的。我们的时间不多,也不知该怎么劝她,不敢碰她。我们对视,想悄悄离去。我们都害怕女人的眼泪,何况是在厮杀之前。

她说:别走。转身走进里屋,拿出一瓶北京的二锅头――把这酒喝掉。她坚定地推开我要帮忙的手,低头去开那酒瓶,秀发低垂,泪珠儿流到她俏丽的鼻尖儿上,盈盈欲坠。她倒满一杯,举到我面前,又倒满一杯,举到他面前。我们接过来,像两个听话的孩子。我们不知她会说出什么悲壮的话,说什么都行,只要别哭。她却叹息了一声,幽幽地说:去吧!哈儿是条汉子,是真男人,你们也是!

我真没想到她会说到哈儿。

她泪光闪闪地盯着我们,像要记住我们完整的样子。她哽噎着说:活着!我俩点点头;她又说:立功!我俩使劲点点头。她还说:不许受伤!我们谁都没有点头。一饮而尽。

出发的那天,天很阴。小站上挤满了军列。我们在闷罐车里席地而坐,抱着枪。周围的平板列车载着坦克和火炮,一律盖着伪装网。有两个河南兵对诗:一个说“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另一个说“风萧萧,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话音没落,他大吼:混帐!国家是让你们去杀敌的,不是让你们去送死的!你们哪个都要活着回来!

后来我就带着大家唱歌,不断地唱,唱得惊天动地。

后来那个河南兄弟竟然真的一去不复还。他是全团第一个牺牲的,他死于冷枪,刚刚进入战地,不知何处飞来的子弹,只一发,打进了我们的卡车。他的头骨被掀开,眼睛还睁着。

记得列车开动的瞬间,他捅捅我说:她来了。我从敞开的车门望出去,远远的货场边上,她独自站在那里,像棵悲伤的小树。军列的旋风扬起她的长发,长发飘飘,好像随时可能扑倒在地。我俩都坐着没动,回头去看身边将与我们同生共死的兄弟们。我想起她关于哈儿的话,想起哈儿。那个只身赴敌的好汉!

我永远忘不了我们重回马村的情景,我和他,带着伤痕和军功。他出院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来找我,我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马村。那是一个多么晴朗的日子啊,春天,把一切都变得香甜美好!我们奔跑在绿色的田野,风儿催着我们,鼓起我们的军装。我把他摔倒在温暖的土地上,他哈哈地笑骂着,把我蹬翻在麦田里。他也要退伍了,也自称是个自由人。但他坚决不参加英模事迹报告团,说是有我一个去丢人就够了。也是。

她像小燕子一样从村外飞回来的时候,我俩正站在她门外等。她喘息着站定,把手中的农具扔在脚下,惊喜无限,却带着哭腔嗔怪:你们为什么不进去?怎么老这么讨厌!她跟我们说过她的钥匙就藏在门框上,但我们从来没动过。

她推开门,把我们拉进屋里,又关上门,突然转过身,一边一个搂住我们的脖子,紧紧的,紧紧的――

她哭喊:你们都受伤了!

我们都笑着说:对不起对不起,不是故意的。

她又喊:不许说对不起!你们就是故意的!

我们就说:我们错了,我们错了,下次注意。

还要下次?!她用拳头一左一右捶着我们:哈儿!――哈儿!――哈儿!

那是我脸上第一次接触女孩儿的泪水,我想,他也是。

她消瘦了许多,房子里却焕然一新。桌上摆着两瓶洋河大曲,还有漂亮的酒杯和筷子。她说酒杯是托人从上海带来的,这些东西从我们出发就摆在这儿。我惊异地发现在土坯墙上有一张地图,还用红笔圈画着广西方向作战的概略。她得意地说:阿拉听广播听来的,听中央台的,还听美国之音。

――好大的胆子,那时候,有几个敢听美国之音的!

她确实是个极有胆略的人,多年以后,当我再次见到她的时候,才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

那天晚上我们喝了好多酒,说了好多话,唱了好多歌儿,它胜过了所有的庆功会。然后,在月光下,春风里,我们把那辆伤痕累累的吉普车安置在马村,她屋后的马棚里。我们的节日进入了高潮。

我让老张带几个兄弟把车从营房里推出来,反正报废的车辆他说了算。离开营房一箭之地,我说行了,让他们回去睡觉。老张说:我们回去你怎么办?我说:放心放心。老张说:你别再给我推回去啊!我说:少废话快滚!

我击掌三声,他俩从夜暗里闪出来,还有两头打着响鼻儿的毛驴。她快乐得蹦蹦跳跳,吓得毛驴直躲。都是当过知青的,我俩知道驴怎么套。很快,我们从敌人手上缴获的美国吉普就被中国驴拉着,行进在人民公社的大道上。他牵着驴,我在车上把着方向盘,她像个真正的小妹妹,一会儿爬到车上要帮我开车,一会跳下去要帮他赶驴,我们的笑声歌声叫声在田野的夜空回荡,引得所有村庄的狗集体狂吠。

我是先回到北京,安置好了,又回到马村的。我带了一个最棒的修理工,开了一辆拖车。那时他已经走了,退伍回了四川;她也走了,调回了上海。没有了他们,马村竟毫无生气。代销点锁着门,就是那把她开了无数次的锁,屋外的墙角扔着我们那晚喝空的酒瓶……

我把手伸向门框,像摸到了一股电流――那钥匙还在!托在手心看,它黄澄澄的,像金子。我把它插入锁眼,“啪”的一声,开了。只要一推,木门即可“吱呀”一声敞开,那片曾属于我们的小天地就可以重现眼前。但我能看到什么呢?――人去房空?混乱不堪?那里屋还会散出淡淡的幽香吗?没有了中间那半截布帘,屋里会一览无余,我能看到什么呢?她不在,他也不在,我就不应该在。我心一横,把门锁好,把钥匙放回蛛网横斜的门框上。

我惊喜地发现一个信封,在吉普车里,字条上字迹娟秀――“我亲爱的哈儿们,我走了。谢谢你们陪我度过的难忘的时光。来找我吧,开着咱们的车,我们一起到黄埔江边去唱川江号子。”下面是她的署名――哈妹儿。

我一刻没有逗留,在老乡们木然的围观下,拖上车,原路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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