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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两个特种兵的故事:哈儿曾有梦。一 (原创:牛石林) -- 加州鸽子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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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两个特种兵的故事:哈儿曾有梦。完 (原创:牛石林)

他说:两个月前,有几个徒弟来家里找我――他们都是特警。他们说,临时看守所出了大事,一个要犯打死看守越狱了,那家伙是个瘸子,却飞檐走壁,武艺高强,是一个贩毒团伙的老大。他是在一次枪战中为掩护同伙被捕的,亡命得很。从线索分析,他很可能就藏在我家这一带,要提高警惕。

当时我还说,好啊,我倒想见识见识这个蟊贼。

那天夜里,我听到警车不断,情知有事,就关上灯,拿了一条铁棍站到阳台上。我住二层,能清楚地看到周围的情况。我看到特警队封锁了所有的路口,撒下大网逐房逐院地搜查,包围圈越来越小。无声处,一个黑影掠过,隐没在树丛里。虽然他很敏捷,但我断定是个瘸子。我轻轻放下铁棍,从阳台跳下,跟踪过去。我也藏在暗影里,知道他就在附近。

大概一两分钟过后吧,他开口了,声音很低:那位兄弟,我的枪早就把你瞄到了,我不想杀你,莫挡路!

我一听,就现身出来,说:开枪好啊,你敢吗?

他说:好,有种!

话音没落,拳头就过来了,带着风。几招过后,我晓得他的分量了,江湖手段,腿残,下盘不稳,体力也不够。我踢中了他的那条残腿,踢得很重。他倒在墙角,赶来的特警一拥而上,谁知他像头受伤的猎豹,左冲右突,竟然打倒几个特警,冲出人群。我扑上去,又给了他前胸重重一击,他再次倒地,人们七手八脚费了好大劲才给他戴上手铐。他在地上喘着粗气,盯着我,说:好!――好!

说到这儿,他停下来,又喝了几口酒,面对着茫茫山野,像看到了当时搏斗的情景。

后来呢?――我知道,这远不是结局。

后来――执行枪决。为防止夜长梦多,要以最快的速度审判执行。又要给我记功,我不要,我只提出一个要求,要去见见那个人。我心头总觉得怪怪的――那是行刑的前夜。

他们同意了,反正要有人陪他度过最后一夜。再说,他也不可能认出我;如果有事,全副武装的特警就在铁监门外。

监房的灯雪亮,最后的晚餐十分丰盛。他已经打理干净,像个教书先生,气定神闲,欣然招呼我坐下喝酒。

他说:我晓得你会来的。

我说:为啥子?

他独饮一杯,头也不抬地说:如果你今天不来,说明我认错人了。

我笑说:老大,你今天怕是看走眼了。

他说:是吗?

――便举杯与我相碰,碰杯的瞬间――喊出了我的名字!

我像遭了雷击!我放下酒杯,仔细端详――眼前这个人,高个子,中年,瘦削,干练,举止文雅,如果穿上得体的衣服,很难看出是黑道中人,只是那双眼睛,鹰鸷一般,微笑都透着杀机。我看来看去,硬是没有丝毫印象。

他自斟自饮,冷笑着说:你当然不认识我,连我的母亲都不可能认识我,不过,你不认识我这个人,还不认识我这道疤?他掀起额前的长发,露出V形的伤疤,那是用角铁才能戳出的伤疤,武斗的印记。我瘫倒在地――他是哈儿!!!

什么?!你抓的是哈儿?!――我起身扑过去,双手抓着他的衣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他已经软得像一个死人,只从眼眶里涌出泪水。他说:我是不会忘记那块伤疤的,如果不是哈儿舍命相救,那伤疤应该在我身上。我参加过重庆的武斗――那是1968年,重庆的武斗打得血肉横飞,两派为捍卫同样的真理以死相拼。那天伤了很多人,哈儿伤在额头正中,整个成了血人。我吓坏了,边哭边给他裹伤,可他却说,要革命就不能怕流血。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喷涌的鲜血。我比他小两岁,我原来只知他蓝球打得好,是中学联队的后卫,那次他成了我心中的英雄。那时他长得很清秀。

哈儿说,他不怪我,二十几年了,他自己都忘记了自己是谁。他说他在金三角的丛林里练就了夜眼,那晚就认出了我,没想到我从未搬家。他说他本可以猝然一击置我于死地,但他下不了手。他说他当时想过亮明身份,但不想让我为难,更不想让我成为同案犯,他只想把我打倒而去,没想到我武功这样好,出手这么重。

他说这样也好,能死在童年生活的地方,还能给老朋友一个立功的机会。他说他早就想死了,而且已经死过多次,这次出来干一票,是因为有些伤残的兄弟靠他养活。

他还说,形势早变了,他的游击队早就完了,有的被招安,有的被打散,只有他坚持着,等待新的革命高潮,希望能再次星火燎原。漫漫长夜,衣食无着,他带了一伙兄弟流亡到金三角,与黑帮火并,种植鸦片,杀人越货。后来,没有人还记得他曾是个革命者了,只知他是个杀人的魔头,被通缉的要犯。

他问我当年接到信没有,为什么没过去,他亲自等了我好多天。我说,本来是要去的,还想带个北京的哥们儿,后来他把我拦住了。他说:噢?你那个哥们儿如果不是胆小鬼就是你的福星,你要好好待他。我说他不是胆小鬼,在前线立了大功。

他仔细地问我在前线作战的情形,他说:可惜老子生不逢时,要是我和你们一路去当兵,格老子特工队的龟儿子们就更要倒霉啦。说完,他大笑。

他的酒量惊人,通宵不醉。天亮了,特警打开了铁门,我必须告别了。在那些特警――我的徒弟们的惊诧的目光中,我跪在地上,给他磕了个头,祝他一路走好。他说不必如此,只是这一回不会再给我来信了。

我问他还有什么交代,他说,没的啥子,听说沙坪坝公园有个墓地,埋着武斗打死的人,清明节替他烧两炷香,有两个人是他打死的。我问他是哪两块碑,他说:随便,都一样。

他讲完了,便凄然倒地,了无声息。

泪已流干,血已烧尽。月光如水如霜,冷冷地泻在我俩身上。一切喧闹都已逝去,只有寂静。好冷啊!

我仰天望去――斗转星移,我忽然想起了她――那个把我们称作哈儿并曾自称哈妹儿的人,此刻,她是否与我们在同一片星光之下?她正在做什么?

他挣扎着爬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张报纸,展平在山石上,啪的一声打着打火机――就像当年给我看出走的路线和接头的地点――这是枪毙哈儿的消息和他临刑前的照片。

火光里,我看见一个修长的中年人,微微倾斜着,刀刻一般冷峻的脸,空洞的眼神寻向远方。胸前的木牌上写着他的名字――援朝。

一个响亮的英雄般的名字!!!

我跪下,他也跪下,在山石上,我们点燃了这张报纸。火舌翻卷,烧向我熟悉而陌生的朋友,烧过他的残腿,烧过他伤痕累累的全身,烧过他迷惘的头颅……

别了,哈儿。

别了,援朝。

别了,我们多梦的岁月……

一颗流星从天际划过。我猛然惊醒:天哪――我那义重如山的朋友,那个曾为哈儿所救,并把哈儿视为英雄,最终把哈儿送上刑场的人,正向崖边走去。

混蛋!!!

我暴吼着,闪电般地带住他的大臂,一个大背挎,把他摔在山石上。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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