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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我的一些经历 -- 余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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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一个大马华人的回忆(3)

我的童年生活都是在 砂益,木阁,东甲这三地来往中度过。

由于童年时跟祖父,外祖父接触的多,因此我的童年生活都有他们两人的影子。对祖父,外祖父的印象也就停留在童年里。

我的祖父 vs 我的外祖父

1957年,五妹出世时,我五岁。母亲要忙家务,要照顾一家大小的饮食,又要替人缝衣服补贴家用,母亲真的忙不透气。而偏偏碰上我顽皮捣蛋,常常惹是生非,跟邻家孩子打架。母亲不胜负荷,只好把我送来木阁,求助于祖母了。就这样,我在木阁跟祖父母渡过将近两年的生活,直到我要入学的前夕才回到砂益,父母身边。

(另一章:余风:大马华人生活故事二

祖父常常喜欢谈起在中国乡下困苦的生活。实在是过不下去了,祖父才于国民时代,离乡背井,奔走南洋,定居在马来半岛,赤手空拳,白手起家。当时祖父是居住在百玲珑,离吉隆坡大约30公里的一个小镇。

祖父确实为自己挣下一片产业。大姑曾经说过,最风光的时候,还有两个婢女侍候。可是祖父的产业却被其中一名兄弟败坏。这位兄弟染上鸦片瘾,还染上恶赌,负债累累,祖父一怒之下,把这位兄弟赶回中国。祖父替这位兄弟还了债,变卖剩下的产业,从吉隆坡迁徙到柔佛州,选择了在金山脚下的小镇------木阁落脚,准备东山再起。

也就在这个时候,祖父回国去,把13岁的爸爸带回马来半岛。爸爸是在半岛出世,但是童年却在乡下度过。1936年,13岁的爸爸回来马来半岛时,正是国共内战,民不聊生的时代。

(这里必须说明一下:金山是马来半岛南部的第一高峰,坐落在柔佛西北部,跟马六甲州交界。

金山热带雨林密布,是抗日军潜伏打游击的天然屏障。从金山沿路北上,可通达中央山脉,连系彭亨州邝袤的热带雨林,为抗日队伍提供打游击的宽阔平台。过后,马共英军对抗时,金山又成了马共的批护所。当时的金山驻扎着英军,是军事禁地,普通村民不准进入。

金山脚下的小镇有砂益,东甲,木阁,还有阿沙汗。由于地理形势及交通路线的联系,木阁,砂益和东甲成了三角阵。从东甲转入木阁或砂益的三叉分路,就形成了‘三角坡’。那个时候华人叫‘三角坡’,就是现在的马来甘榜 (Kampung Payamas.)

东甲是个繁荣的商业市镇,是周围大小乡镇的商业中心,一切商业交易活动都在这里进行。)

13岁的爸爸回来后,就成了祖父的好帮手,成了小当家。爸爸常常蹬着脚车,帮祖父把树胶片运载到东甲出卖。外祖父是当时东甲最大的胶片收购商,价钱公道,信誉卓绝,因此,附近各乡镇的小园主都喜欢把胶片卖给外祖父。爸爸当时也是外祖父的客户,因此和外祖父结了缘份。外祖父可说是看着爸爸长大的。这也是后来决定把妈妈嫁给爸爸的原因吧。

我的祖父是一个典型的中国传统农夫,喜欢买地产,赤手空拳,跰手胝足,节食省用,省下的血汗钱,都用来买地产,一心要成为地主。祖父常常说:土地是生命。有了土地,加上勤劳的双手,是不怕饿死的。祖父把赚到的钱寄回老家买产业,谁知,1949年,土共上台,一切归公,土地也公有化,祖父要回乡做地主的美梦泡汤,祖父因此对新政府心怀不满,但祖父还是一心一意想回中国家乡。后来政治动乱,加上英殖民地政府对华侨的挤压,祖父就少提祖国家乡了。但是大饥荒时期,他却义无反顾地把一包一包的粮食寄回老家接济家乡的亲人。

祖父长得很高大,额头宽阔,高鼻梁,加上红润白哲的脸庞,有时觉得祖父含有中亚细亚族的血统。但祖父坚信我们是尧帝的后裔,而历山据说是尧帝的出生地(马六甲姚氏公会就有个历山堂。)因此,祖父的油纸伞,蒲叶扇都书写着‘历山’两字。

祖父确实十分‘老土’,而且顽固的传统者。他长年长衫马褂,出门一定要戴上一顶毡帽。他从来不用自来水笔(那时用自来水笔是时髦呢)。祖父的账目,给工人记工分,全用毛笔。祖父的案台上有一副算盘,一块研墨,还有一个瓷器笔筒,筒里插了好多支毛笔,有大中小,还有一支特大号的,挂在桌旁墙上。那支特大的毛笔,是祖父过年过节写对联时才会用到。祖父的对联,常常写上‘出入平安’,‘年年有余,岁岁平安’,就贴在门屏,‘常满’就贴在米缸。祖父写过的一副对联:春夏秋冬四季是一年,东西南北四方是一生。我到现在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东西南北四方是一生’?难道祖父在隐喻自己离乡背井,漂泊海外的一生吗?

祖父非常重视传统节日,尤其是冬至。他常常说:冬至大过年。不过冬至就不过年。冬至的前一两天,祖母就要忙着磨糯米,糯米浸在水里,祖母一勺一勺的把糯米搯入磨石,把糯米磨成米浆,磨好的米浆,装进布袋里,再用磨石压住隔夜。翌日,米浆水分流干了就变成糯米团了。这时,祖母把米团搓成一颗一颗的汤圆。汤圆甜腻,我不喜欢。但祖父非逼得你吃不可。祖父说:不吃汤圆不过年。你五岁,明年六岁。因此你必须吃六颗汤圆。什么道理?祖母知道我不喜欢吃汤圆;做给我的汤圆是特小的。我才勉强的把汤圆吞进肚里。

此外,冬至当天,祖母早早起床,准备五六道菜肴,来祭典祖先。一只鸡,一块烧肉,一碗汤圆是少不了的。另外,还摆上三杯五加皮酒。(五加皮酒是祖父常喝的酒。)祖父家的客厅,神台上只摆放了祖先的灵位,祖父从来不拜神。祖父可算是一位无神论者。他说祭拜祖先是要记住自己的根源,要慎终追远,而那些什么神,统统没有关系。

祖父的思想相当封建,他很重男轻女,认为女孩儿迟早都是别人的媳妇,嫁出的女儿是泼出的水,而且女人必须三从四德。所以大姐才一出世,祖父就要把她送给人当童养媳。为此,母亲跟祖父闹矛盾,心中有了芥蒂。隔一年,二姐出世。又是女儿,祖父就唠唠叨叨。母亲难受,所以才决定从木阁搬来砂益。我的出世又给母亲不小的打击。重男轻女,不单是祖父而已,而是那时代的风气。母亲前后生了两个儿子,8个女儿,(其中大女早逝,因此凑成7仙女。)母亲要承受的压力有多大。祖父始终认为我们是赔钱货,受教育是奢侈的。让我们这些女儿跟男儿平等受教育,父母可要有多大的勇气。(当时上学必须缴费,不如现在可以接受至少11年的免费教育了。况且当年重男轻女的观念很强,女孩有没有受教育不重要,只要三从四德就行了。父母可以说是打破这个成规有勇气的人)

祖父虽然不赞同女孩受太多教育,但是他是木阁华小创办人之一。(另外两个:一是刘两。当年柔甲两州响当当的实业家。另一人姓颜,他的后代如今是马六甲州政坛红人。)

1964,我小六毕业那年,祖父过世了。祖父过世时74岁。

(背景;1958------大跃进,我在木阁,1959-----进入小学。1960---中国饥荒,祖父寄物回乡。

1964-----祖父去世,我小学毕业。)

说了祖父,现在来谈谈我的外祖父。

外祖父跟祖父是两个完全不同典型的人。生活习惯也南辕北撤。外祖父从小就在英殖民地政府统治下长大。因此生活习惯比较西化。

外曾祖母在清朝末年移民南洋。母亲讲述:外曾祖母裹着两个小脚,挑着两个大篮子,跟随大批被卖猪仔的人,挤上轮船,千里来寻夫。外曾祖母在王氏会馆帮助下,找到了她丈夫。夫妻俩含辛茹苦,苦干俭用,终于替外曾祖父赎回自由身。后来又在永春会馆协助下,来到东甲落户安身。外曾祖父在园里打工,外曾祖母白天替人刨椰肉,晾椰干,晚上就剥槟榔。起初都没有一间像样的居所,只能用“亚答”叶勉强搭一间茅屋安身。茅屋就搭在别人家的椰园旁,每个月还得缴交租金。外曾祖母最怕刮风下大雨。风大了会把屋顶吹走,雨大了屋里会进水。这样的居住环境真是苦不堪言。生活虽然艰苦,但是外曾祖母咬紧牙根,把外祖父三兄弟拉扯养大。

外祖父三兄弟因此在东甲成长,也因此在东甲发迹,成了东甲大户。外祖父三兄弟都有各自的业务和各自的发展,他们都很富裕。外祖父的主要业务是收购附近小园主的胶片,胶片经过烟熏后,再转卖给南益树胶厂。外祖父因此拥有一座烟熏胶厂。外祖父在东甲周围附近拥有好几百亩的胶园,在东甲和马六甲都拥有商店产业收租金;外祖父也曾拥有一座五百亩的椰园;园里设有工厂。工厂生产椰油,提炼椰糖,出产椰干。就在黑区时期(马共英军对抗时期),外祖父的椰园被英殖民政府征用去开辟为华人新村。(现在的东甲第二新村,就是外祖父当年的产业)。给外祖父的赔偿是十家的屋地。外祖父只留下三片屋地给自己的三个儿子,两片屋地给二姨三姨外,余下的都分给了亲朋戚友。

外祖父跟祖父的生活习惯差别很大。祖父的早餐一定要吃粥,而外祖父的早餐是牛油面包,鸡蛋加牛奶咖啡。衣着方面,祖父长衫马褂,典型的‘唐山阿伯’,外祖父长袖白衫,西装裤。祖父坚持一日三餐,多吃是浪费。因此他要三餐吃得饱,吃得够,分量要足。但是外祖父却有喝茶点的习惯,尤其下午茶(tea-time,英国人的习惯),从来不省略。有时,外祖父也会去吃夜宵。我就时常跟着他去吃夜宵。如果跟祖父在一起,吃夜宵是不可思议。此外。祖父喜喝酒,(尤其陈年老酒,或五加皮酒),而外祖父滴酒不沾。外祖父会抽烟而祖父却从不沾烟。

(简单地说:祖父喝酒不抽烟,外祖父抽烟不喝酒)

在感情上,我跟外祖父比较亲近。因为外祖父思想比较开明,没有那么重男轻女。我读小学一年级时,学校放假,我不回祖父家。回祖父家,就表示要去园里劳作。我偷懒,就吵父亲让我回外祖父家。第一个假期和第二个假期,我都回东甲外祖父家。

第一个假期回外祖父家时,外祖父竟然要我背三字经。外祖父对我说:你已经上学读书了,应该学背三字经。我小时候读师塾,老师一定要我们背熟三字经。你们新时代的学堂都不让你们读三字经,将来根都没有了。

外祖父拿来一本通书,翻开后面几页,指着密密麻麻的字,‘看,第一行是“人之初,性本善"糟糕,我只认得’人‘和‘本’两个字,其余的我就不认得了。我说:"外公,我只认得‘人’字,你要我怎样背呀?”“我念一句你跟一句。”老天呀,外公念的可是闽南语。

第一个假期,我就整天在背三字经。回家时。我背给老爸听,老爸听了哈哈大笑,你那是在读三字经?闽南话都被你讲得荒腔走调。

第二个假期,回外祖父家,告诉外祖父我把三字经忘得一干二净了。外祖父叹了口气:你要背就背,不背我也不逼你。看你那么好动,肯定背不来。反正我忙着,也没那么多时间看着你。

外祖父忙着做生意时的确是不理我。我就很自在。可是,他一有空时,还是会拿报纸来考我。我记得第一次外祖父拿报纸给我看,叫我认报头的四个大字;我只认得一个‘洋’字,因为大哥叫‘和洋’。外祖父就告诉我; 那份报纸是’南洋商报’, 陈嘉庚是创办人。我自作聪明说我会写这个人的名字。我跟外祖父说:‘陈’我老师的姓,‘家’课文里学过‘我爱我的家’‘根’科学里学过‘树木都有根’。我写下‘陈家根’。外祖父笑着说:你只对了一个。外祖父纠正我:陈嘉庚。这才正确。要我牢牢记得这个人。他是华侨里有名望,有正义的人,是个值得尊敬的人。外祖父很尊敬陈嘉庚先生。在往后的日子里,他时不时都会提起他。外祖父跟我说:厦门大学,集美小学,集美中学,都是陈老先生创办的。

外祖父作生意只跟‘南益树胶厂’来往。我记得利丰港有一间“南益树胶厂”。我跟外祖父去过几次。长大后才了解‘南益树胶厂’是属李光前集团,而李光前是陈嘉庚女婿。难怪外祖父只选择‘南益’这个招牌。(因为陈嘉庚的关系吧?)

外祖父是利丰港培华华文中学创办人之一。六十年代,培华中学接受政府改制的献议,改为培华国民型中学,那就意味着培华中学的媒介语也从华文变成英文,名存实亡。外祖父也因此退出了董事部,从此不过问这间政治化了的华文中学。外祖父也把他的献金转捐给了马六甲培风独中(马六甲州唯一的独中)。七十年代华文独中复兴运动时,麻北区一些热心人士积极推动复办培华华文独中,接洽外祖父复出重办,外祖父拒接了。外祖父的理由是:培华中学原本就是一间完整的华文中学,把它送掉了,现在又要重办,何苦呢?虽然如此,外祖父在经济上还是给与很多赞助。

五十年代,支援创办南洋大学,全马各地风起云涌。外祖父变卖一部分产业,捐助南洋大学;也在永春会馆成立了南洋基金,凡是录取进南洋大学就读的本乡子弟,都能申请赞助金。南洋大学被关闭后,这份基金也留在永春会馆,成了历史。

无独有偶,祖父和外祖父两人都不涉及政治,不参加任何政党,两人都不是马华公会的会员。但是外祖父却很关心社会的变动,时事的发展。外祖父家里订了两份报纸:星洲和南洋。同时,外祖父天天按时收听新闻报告,吸取资讯。而祖父却从来不订阅报纸,也不收听收音机的新闻报告。可是他跟外界的互动,使他一样能够了解时事动态的发展。

外祖父在1987年去世,去世时87岁。

(于1-9-2011)

通宝推:细雨梦回,夜未央,松阿察,山远空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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