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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寻找一种新的活法 -- 井底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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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
家园 【转载】被挑选出来的过去通常并不是完整的历史。

被挑选出来的过去

维舟

时间:2011-08-24

每个人可能都曾有过这样的经历:由于某个自己也未曾注意到的举动,给人留下了很好或很差的印象。从某种程度上说,朝代也一样:它可能因为某些难以消除的片面刻板印象而主导了后人对它的感知。盛唐虽然不过几十年,但如今一提起“唐朝”,总是和“盛世”联系在一起;而对于倒霉的清朝,它给现代中国人的印象主要是由晚清那衰弱的70年决定的。

任何一个过去的形象,都是一定程度上的重构。一生精研唐史的陈寅恪曾说中国文化“造极于赵宋之世”,但在现在的语境中,国人更普遍的看法似乎是:唐代(更确切地说是盛唐)才代表了中国文明最辉煌的顶点。与学者的看法不同,近代以来的国人耿耿于“积贫积弱”的国家状况,“盛唐”无疑是一段比“弱宋”更有吸引力的历史。近三十年来坊间尤其喜欢艳称“盛唐气象”时“开放的国际大都市长安”,宣称唐代多元包容、国际化的文化气氛与其强盛国力,仿佛这其间有什么必然的因果关系。开放、多元、强盛——经过这些年的大力宣传,这似乎已经成为描述唐代的主基调,并不断地暗示:开放性、多元性是好的。但为什么开放就一定好?对安史之乱以后的人来说,或许正把那看作乱源;diversity is not naturally a good thing。这或许是为了给现在的改革开放赋予合法性,又或者是一种潜意识里对美国的比附,但高度评价“开放”和diversity本身也是西方比较新的价值观。

事实上,唐代虽有短暂的强盛时期,但在宋元明清各朝,人们对其评价并不甚高,历朝大多也自认有远胜前代之事(见杨联陞《朝代间的比赛》一文)。鲁迅还曾说:“其实唐室大有胡气,明则无赖儿郎。”但胡蛮却将前面这一句擅改为“唐代大有朝气”。以往被认为是走向衰败、混乱、崩溃的晚明,现在则被看作是一个个人获得解放、国际交流频繁、社会力量空前活跃的时期。同样是“开放”和“多元”的时代,这样一个晚明形象似乎更受知识分子的喜欢,正如盛唐形象看起来更得到官方偏爱。

如果去西安这座唐帝国曾经的古都看看,触目可见渲染“盛唐”(或“周秦汉唐”)的各种符号,但汉唐的长安城早已毁灭,现在的这座城市完全是明清两代奠定的基础——作为一个巧合,我在老城的北院门那儿看到一家唐装店,但里面出售的衣服却是旗袍。这座城市认同唐代,自然也是可以理解的,正如现代希腊人虽然很难说与古希腊人有多少相同之处(最极端的希特勒干脆认为现代希腊人的血管里没有“一滴纯正的希腊人血液”),但1821年建立新国家时仍然将古希腊作为国家神话的主要部分。

在读到任何一本历史著作时,我们都可以自问一句:为什么这段历史写出来是这个样子,而不是另外一种样子?历史在它成为历史的那一瞬间,就已经不能重演了,之后我们能做的无非是某种再现(representation)。正如Hayden White所言,对宏大历史进程的书写总是由人来选择的,某个过去之所以对人们来说特别重要,是因为“人们通过选择自己的过去来选择自己的将来”(《语言和历史描写——曲解故事》),当西方人不再把罗马人而是把犹太教-基督教先贤看作自己祖先时,罗马便衰落了。同样地,盛唐的那个形象实在太有用,它不仅指明了一个致力于“复兴”的国家所应当达致的目标和模式,还能激发现实中人们的行动意志。

当然,这并不是说盛唐的所有形象都是虚构的结果,我所怀疑的是隐藏在其背后的其它一些东西:盛唐的形象逐渐遮蔽了唐代形象的其他侧面,使其形象趋于单一化;这种盛唐形象本身所包含的价值判断,以及随之而来的对历史认知的潜在影响。按钱钟书“诗分唐宋”的论断,我们或许也可以说,中唐以后的唐代,实际上属于宋文化,但人们对这个“唐代”的了解与盛唐是完全不成正比的。而那种强调变迁、进步,将文化稳定性看作是落后和停滞不前,将封闭和孤立看作是消极价值的强大观念,在盛唐的形象中找到了其完美的样本。概言之,那是“好的历史”,而那些混乱、落后、倒退的时期则被看作是“坏的历史”。唐研究能得到如此强的支持,恐怕也与这种想法不无关系——当然这么说也不尽客观,因为这隐含了一个前提:国家愿意扶持什么研究,什么研究就能做好,这在人文社科领域当然也并不一定。

如今,“唐代=盛唐=开放、强盛=好”这样潜移默化的观念,在许多人的心中已经深深扎根,仅仅一点议论自然无法起到多大的改变;只是当我们看到这些叙事时,有必要存有这样的警觉:被挑选出来的过去通常并不是完整的历史。

被挑选出来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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