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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Andrew Marr:当代英国简史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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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22)一个梦想的解体

1971年五一节下午,广受欢迎的肯辛顿Biba时装店的经理约翰.埃文斯紧张地走下楼梯进入了地下室。此前有好几通古怪的电话警告说店里有炸弹,不过前台小姐没当一回事。原本在店里工作或购物的500余名妇女儿童全都被急匆匆地疏散到了街头。埃文斯一推开储物间的门,顿时爆发了一声巨响,一股火光,四周立刻浓烟密布。愤怒旅(1)这个英国土生土长的恐怖组织又一次出手了。他们阐述袭击原由的公报里错误地引用了鲍勃.迪伦的歌词——“你要是没有忙着出生,那就在忙着购物(2)”——并进一步发挥:“花里胡哨的时装店里,售货小姐们穿着一样的衣服,化妆成一样的造型……生活如此无聊,以至于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将所有工资花在最新款的裙子上面。兄弟姐妹们,你们真正的欲望究竟是什么?莫非不过是整天坐在药店里,摆出一副麻木不仁的面目,空虚无聊地喝下毫无滋味的咖啡?……我们唯一能够对付这个现代奴隶窝——美其名曰时装店——的方法就是将其化为废墟。”*47* 他们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消费者眼中的Biba恰恰意味着解放而非压迫。

如果要为六十年代梦想的终结选择一个标志性日期与事件,足有上百个合格的选项。但是Biba爆炸案自有其独到的辛辣特色。繁荣一时的青年文化背后两股最重要的推动力量此时成了不共戴天的敌人。一边是革命的幻想,包括无政府主义、列宁主义等等流派,墙头贴着的切格瓦拉招贴画与床头摆放的文辞含糊的左派宣传册,里面许诺一个决不让星巴克之流有任何生存空间的世界。另一边是温和而嬉皮风的商业幻想,消费者文化的一部分,眼线、时装以及赚大钱的绅士淑女们。六十年代青年文化的深层分歧很可以由Biba与愤怒旅这两个组织来总结。

在总共进行了123次袭击之后,这个主要由大学肄业生组成,顶着愤怒旅这个响亮名号的小团体将会被判处10年有期徒刑,今天已经没有多少人还记得他们了。但是这是英国无政府主义威胁的最近距离接触。这些人的指导思想来自两位反文化理论家,一位是法国的盖.德波(3),另一位是比利时诗人与教师鲁尔. 范内格姆(4),这两人声称资本主义与苏联社会主义都是压迫制度,所有的组织最终都会被资本主义接管并将一切都化为商品。甚至连对资本主义的攻击都能拿来卖钱——看看那些商业化生产的切格瓦拉与毛的像章和招贴画就知道了。德波还特别将自己的攻击范围从旧式共产主义者、西方政治、媒体以及其他许多熟悉的目标扩展到了嗑药的嬉皮文化,现代建筑甚至旅游业上面。当人们拥有了太多之后,单纯的占有就会使他们厌烦,此时资本主义就可以把国外旅游或者怀旧之类的体验也当做商品卖给他们。

所以这些“情境主义者们”(这是他们对自己的称呼)下定决心以购物中心、博物馆以及媒体作为自己的攻击目标,在这些地方进行“丑闻性活动”可以刺激压迫势力,从而帮助人民睁开双眼认清现实。他们在斯特拉斯堡大学发动了一场小小的革命,控制了学生会并嘲笑其他同龄人们假装激进,同时却被“时装、唱片、轻便摩托、半导体收音机、紫心乐队(5)”所诱惑。即便对于最激进的学生来说这番言论也可谓一针见血。

德波本人可谓是法国知识分子的缩影。他厌恶盎格鲁撒克逊文化,热爱美食,美酒,自由恋爱与哲学讨论。他的作品通过质量低劣的翻译在英国学生当中广为传播。这些作品在克罗伊登艺校影响了一个自称“国王暴徒”(6)的团体(源自1790年伦敦暴乱时暴徒使用过的涂鸦)。这一团体以及其他许多团体通过杂志与传单来宣传无政府与无秩序的信仰,其潦草的字迹与拼贴而成的字母与七十年代的朋克地下杂志不无相似之处。这并非巧合。当时在情境主义者的仰慕者中有一位马尔科姆.麦克拉伦(7),也就是后来性手枪乐队的创始人。他在1971年撰写的一部电影里坚称“中产阶级发明了商品。商品定义着我们的抱负、志向与生活质量。商品带来压迫——孤独——厌倦。”这番话基本上就是同时期愤怒旅公告里的内容。*48* 当麦克拉伦与薇薇安.韦斯特伍德(8)在国王路上开办以惊世骇俗为原则的服装店的时候,他们所创造的正是几年前的政治叛逆们梦想中的叛逆形象。七十年代英国朋克风的根源在于1968年的巴黎。

不过要不是另一股来自欧洲的影响,德波呼吁伦敦发动革命的呼声也不过是几声空喊而已。这股影响力可以追溯到西班牙内战时期,无政府主义者发动了大量小规模袭击来对抗佛朗哥政权,为此他们发展了一项十分关键的技巧,日后的北爱共和军和红军旅(9)以至于基地组织都沿袭了这一技巧——即利用小单元结构来使得组织整体更难破坏,以及面向主流媒体发布用暗语写成的公报。不过这些后来者们要更认真一些。

从1966年起五一团(10)就开始在西欧开展机枪扫射与小规模炸弹袭击。几年之内他们就联系上了自己的英国仰慕者,尤其是前剑桥与埃塞克斯大学的学生。埃塞克斯当时还是个荒凉的新兴城市。来自斯托克波特某女子高中的安娜.曼德尔森(11)与来自布里斯托某私立学校的希拉里.克里克在这里密切关注着1968年法国暴乱。在剑桥那边与她们一样的人还有来自上游哈博戴斯阿斯克学校的记者之子约翰.巴克以及来自切尔西维德尼斯的卡车司机之子、医学学生吉姆.格林菲尔德。他们都研读过情境主义者的著作并加入了向剑桥大学最著名叛徒致敬的“金.菲尔比晚餐俱乐部”。他们全都是一心一意的激进分子,在每日通勤过程中以及当年的伦敦占房运动中彼此结识,然后又全部加入了索赔联合会,这一组织的用意是为尽可能多的人争取最大化的社会福利。到了1971年他们已经成功地在英国建立了8个支部。通过一名叫做斯图尔特.克里斯蒂(12)的年轻苏格兰无政府主义者——此人曾参与用炸弹行刺佛朗哥将军,失败后在西班牙坐牢三年——从中引荐,这个大学四人组——一个相貌出众的团体——联系上了五一团。之后他们又拉拢了几位其他人,其中包括一位没犯什么大事的罪犯兼海洛因上瘾者杰克.普利斯科特与一位越南统一运动活动家伊安.珀迪,然后就开始制造并运用炸弹。

除了Biba之外,这帮人的目标还包括在阿尔伯特大厅举行的世界小姐选美比赛,希斯罗机场一架西班牙客机,伦敦警察局警察总监约翰.沃德伦爵士(13),新建的帕丁顿格林警察局(日后的爱尔兰共和军与基地组织嫌疑犯都会关在这里),警用电脑,英国地方自卫队(14)在霍洛威的总部,福特公司总裁在英国的住宅,巴黎一家劳斯莱斯陈列厅,还有两位保守党内阁大臣——贸易大臣约翰.戴维斯(15)与就业部长罗伯特.卡(16),后者一直在努力推动希斯的工会立法在议会里获得通过,他家挨了两颗炸弹,一颗在前门,另一颗在后门。在上述所有袭击事件当中总共只有一人死亡,一人受伤。愤怒旅频繁地发布以《虎豹小霸王》与《日落黄沙》之类的电影名字命名的公报,声称他们选择这些目标是为了处刑。他们将要正面硬抗上“上流社会的猪猡,法官,大使馆,各种奇观,财产”,还要攻击“电视电影与杂志所宣泄的徒有其表的异化型文化……城市生活的丑陋宁静。” 9个月之后,警察在他们前往巴黎置办炸药回来后逮捕了他们,在他们的窝点搜出了枪支与制造炸弹所需的设备,所有骨干成员都被判处长期有期徒刑。法官在判决书中指责他们的行为是“对社会学的歪曲误解”,英国的革命事业也再一次由于公众缺乏兴趣而遭到了推迟。

尽管从很多方面看来愤怒旅都算不得什么大事,但是它们却代表了革命抗议与不断发展的快感经济之间唯一的一次正面冲突,前者是六十年代的关键元素,后者则是六十年代的实际趋势。其他左翼组织,主要是托洛斯基主义者们,将会忙着争论与游行,针对就业与外交问题发动抗议并制作印刷品。只有在爱尔兰才能感觉到革命性抗议的全部威力。

(1) http://en.wikipedia.org/wiki/Angry_Brigade

(2) 正确的歌词出自鲍勃.迪伦的《It's Alright, Ma》,“That he not busy being born is busy dying”,引用后则成了“If you are not busy being born, You are busy buying”

(3) 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4261376/

(4) http://en.wikipedia.org/wiki/Raoul_Vaneigem

(5) 外链出处

(6) http://en.wikipedia.org/wiki/King_Mob

(7) http://baike.baidu.com/view/3092232.htm

(8) http://baike.baidu.com/view/25234.htm

(9) http://baike.baidu.com/view/5522639.htm

(10) http://en.wikipedia.org/wiki/First_of_May_Group

(11) http://en.wikipedia.org/wiki/Anna_Mendelson

(12) http://en.wikipedia.org/wiki/Stuart_Christie

(13) 外链出处

(14) 外链出处

(15) 外链出处

(16) http://en.wikipedia.org/wiki/Robert_Car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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