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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冯雪峰坎坷的一生 -- hye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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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人物】冯雪峰坎坷的一生(续)

冯雪峰还有一首诗,题为《火》,其中有这样一段:

  火!哦,如果是火!

  你投掷在黑夜!

  你燃烧在黑夜!

  我心中有一团火,

  我要投出到黑夜去!

  让它在那里燃烧,

  而让它越燃越炽烈!

  冯雪峰在诗里说得很明白,他要求自己在黑暗无比的集中营里,成为一把熊熊燃烧的火炬,照亮狱中战友们的斗争道路。

  事实正是这样。他毕竟是一个久经考验、富有斗争经验的老战士。他在狱中巧妙地隐蔽了自己的真实身份,用了个“冯福春”的假名,声称自己只是商务印书馆的一个小编辑,与共产党根本不沾边,是被错抓进来的。任凭特务分子的百般审讯,追问,他都这样回答。特务们对他半信半疑,却始终摸不到他的底细。冯雪峰尽管常在病中,却始终关怀着狱中地下党领导的对敌斗争,通过可靠渠道,对同志们提出各种重要的意见和建议。地下党的领导人也知道冯雪峰是个老党员,遇到重大问题,也悄悄向他去请教。

  有一回,集中营特务开展了一个诱逼“囚犯”们自首的活动,强令每个人签名在报上公开声明脱离共产党,凡自首者可以从宽发落,在生活上得到优待。有些人发生了动摇。冯雪峰得悉这个消息后,立即通过地下支部,指出必须坚决粉碎这个阴谋。后来在几个老同志巧妙周旋下,特务这个鬼花招终于未能实现,只有很少数几个人上了当。

  集中营对敌斗争的主力,是被俘的新四军干部。1942年5月与6月,以他们为主,发动了两次集体暴动,即著名的茅家岭暴动和赤石暴动,两次都基本上获得成功,一批同志跳出了魔窟。雪峰对这两次暴动,都积极支持。

  冯雪峰同时也主张,有些难友由于情况不同,可以采取分散越狱的办法。他直接帮助计惜英等与他关在一起的三同志越狱成功。新四军著名画家赖少其与邵宇,决定伺机逃跑,他们去征求雪峰的意见。雪峰全力支持,并拿出了身上仅有的钱,供他们作路费。他还在一张纸条上写了几个可靠朋友的地址,要赖少其越狱后可到这些地方藏身。

  雪峰由于体弱多病,越狱对他来说当然是困难的,他只能采取其它办法出狱。1942年冬,由于敌特始终不了解冯雪峰的真实身份,又加上他长期疾病缠身,特务对这个老病号感到头痛。这年11月,由郭静唐、宦乡两人出面交涉,以保外就医的形式,帮助冯雪峰走出了囚禁两年多的上饶集中营。

  冯雪峰出狱后,疗养了一个短时间,待健康稍有恢复,即于次年5月到了桂林,找到了党组织,6月间即奉周恩来副主席之召来到重庆,向周恩来汇报了上饶集中营的情况。这样,雪峰又接上了党组织关系,从此,又在党的领导下,活跃在国统区的文化战线上。

  

  “左”的逆流里的受难者

  

  1953年春,我调到北京工作。四月间的一天,我们几个从上饶集中营越狱出来的幸存者,一起来到苏州胡同宿舍看望冯雪峰。我们都为能在新中国的阳光下重聚感到无比高兴。雪峰兴致勃勃,看来比过去健康得多。他说他参加了1949年新中国成立大典,还以华东代表团团长身份参加了全国第一次文代大会,被选为全国文联第一届常委。不久前,他组建了人民文学出版社,任社长兼总编辑,还兼任了《文艺报》主编等领导职务。看来,工作十分繁忙,心情也很愉悦。我们相约,日后能再次欢聚。

  不料一年后,政治风云突变,冯雪峰开始走向逆境。最早遭到责难的是《红楼梦》研究事件。两个小人物蓝翎、李希凡写了《关于〈红楼梦〉简论及其它》。《文艺报》转载并由冯雪峰写了个《编者按》。没想到这一下激怒了中央上层,毛泽东亲自批文,指责《文艺报》官老爷作风,压制新生力量。1954年10月28日,《人民日报》气势汹汹地发表《质问文艺报编者》的文章,矛头直指冯雪峰。

  迫于万重压力,冯雪峰只好写了《检讨我在文艺报所犯的错误》一文,在《文艺报》上公开发表。随即,他被撤销了《文艺报》主编职务。

  其实,这完全是一个冤案。指责冯雪峰轻视新生力量是毫无根据的。相反,冯雪峰十分重视扶植年轻作家的成长,他以极大的热情帮助青年作家杜鹏程完成《保卫延安》的写作,就是个例子。为了帮助他写好这部小说,冯雪峰一次次把作者邀到家里,在百忙中抽出时间,几乎逐段逐段地提出修改意见。作品完成后,雪峰又写了长篇评介文章,向社会推荐这本由年轻作家写成的第一部小说。杜鹏程对人说,冯雪峰对他的帮助,他永远不能忘记。

  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红楼梦》事件刚过去,1957年,反右派斗争又起,揪出了“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之后不久,就把矛头指向冯雪峰,8月27日的《人民日报》,以头版通栏地位刊出了一则爆炸性新闻:《冯雪峰是文艺界反党分子》,自此大字报铺天盖地,大小批斗会一个接一个,污水从四面八方向他泼来,他甚至被指责为破坏了党与鲁迅的关系,一个熟悉情况的人竟然斥责他:“不但吃鲁迅,还欺骗了鲁迅,损害了鲁迅,是一个大骗子。”

  面对强加给他的种种莫须有罪名,冯雪峰被完全剥夺了申辩的权利,有口难辩。

  1958年4月,冯雪峰被划为右派分子,开除党籍,撤销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等职务。

  跟随党几十年历尽坎坷的冯雪峰,从此坠入迷惘中。当时他55岁,身体也还健康,可是却无事可做。怎么办?他对人说:“人活着总不能不做工作啊!”他想利用靠边站的这段时间,完成一部写红军长征的长篇小说《乌代之死》。无疑,他是写长征最合适的作家。过去他在家乡义乌养病时已经写了几十万字,可惜在他被捕后丢失。现在有了时间,他决心把这件未完成的大事做完。他把这个意图报告了组织上,得到的回答是:“你没有资格写长征!”雪峰长叹一声,只好又把笔搁下。

  在这种情况下,雪峰真是苦恼到了极点,他写了两首旧体诗,排遣自己忧郁的心情。一首诗为《塞童》:

  天赐塞翁千里驹塞童驰骋乐如痴

  只因不学疏御术立即颠身变缺肢

  从此永除壮士籍徒然怅望将军旗

  男儿不得沙场死祸福玄谈只自欺

  另一首题为《未深思》:

  嫦娥性急未深思咽下仙丹即起飞

  只道月宫绝浊俗不知上界尚凄清

  对空曼舞难寻伴遣夜幽谈又与谁

  最是还乡也不得上天有术下无梯

  读了这两首凄怆、深沉的诗,令人叹息。雪峰几十年来经历了长征、坐牢等无数艰难险阻,不料到了晚年,突然祸从天降,被“自己人”打翻在地,“从此永除壮士籍,徒然怅望将军旗。”在1961年摘去右派帽子之后,他曾经几次给党组织打报告,要求重新入党,都遭到拒绝。

  既然不准写反映长征的小说,又没有多少重要工作,依然壮志满怀的冯雪峰,决定写一部太平天国的长篇。他为此几乎花了15年时间,断断续续搜集了大量史料,拟出了写作提纲,并且亲自跑到广西,去作实地考察,体验生活。可惜,由于种种原因,最后未能完成这部他日思夜想的长篇巨作。也许,这是他晚年一个很大的遗憾。

  “文化大革命”降临,雪峰又陷入新的苦难。他被关进“牛棚”,以后又发配湖北咸宁五七干校,尽管他那时已是66岁高龄,造反派仍然驱使这个体弱多病的老人从事各种沉重的体力劳动。到了后期,他被调回原单位人民文学出版社,由于他对鲁迅先生相知甚深,就让他在家里做些校订《鲁迅日记》一类的工作,但不准到单位上班。

  到了1976年,眼看天边已露出一丝曙光,令人遗憾的是,在“四人帮”即将覆没的前夕,他未能目睹祖国走出灾难,在l976年1月31日,抱憾离开人世。雪峰没有留下遗嘱,留下的只是在弥留之际,痛哭流涕地一再表示希望能让他回到党的队伍。

  耐人寻味的是,冯雪峰去世后,先后开了两次追悼会。第一次是1976年7月16日。他的一些亲朋挚友一再呼吁要为这位文艺界的先驱举行悼念仪式。后经姚文元批示,追悼会只能低规格,严格限制人数,而且不准致悼词。尽管如此,那天仍然来了300余人,茅盾、叶圣陶、胡愈之、楚图南、宦乡等著名人士都来了,人们只能流着泪,默默地鞠躬志哀。

  1979年,冯雪峰的冤案得到彻底平反昭雪。同年11月17日,再次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叶剑英、邓小平、胡耀邦、陈云、宋庆龄、邓颖超等党和国家领导人都送了花圈,胡耀邦还亲临追悼会。中宣部副部长朱穆之致悼词,对冯雪峰的一生做出了高度评价。

  两次追悼会,显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景象,令人感慨万端。毕竟,历史最终是公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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