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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女朋友们(1) -- 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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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女朋友们(1)

女朋友们(一)

□王威

  他春节前开了一间网吧。生意还不错,忙不过来,贴出了个招工的广告。上面写着:“本网吧急聘员工一名,计算机专业。女,容貌端庄,身高一米五五以上。”

他趴在地上,边写着广告边笑,笑意从嘴角扩张到了眉角。想着,招个漂亮的,性子柔柔顺顺,然后一不小心就成了自己的女朋友。真好。

他的毛笔字很漂亮,一刻意,反而有点怪。

几天下来,应聘的人不少,中意的没几个,心里就有些懒了,怎么连个外在美的也那么难找?每次就想,咬牙一闭眼的想,今天第一个进来应聘就是她了。真的人来了,又好生不甘心。一边叹气着自己的要求越来越低了。

以前,他对女朋友的要求是:1。要漂亮,每天起床要有一张对得起自己眼睛的脸。

2。要有钱,最好是能把自己养起来。最好是能让他至少少奋斗二十年,或者至少为他解决房子问题。

3。是不多话,自己本来就话多,犯不着在家里开个电台演变自己。

4。……

可是现在呢?志气不复当年,想到这里兴致大扫,口鼻呼吸上下不顺。

这时候,电话响了。

电话里的声音像小桥下的流水淌过耳朵,他心里少跳了一跳,人世间居然有这样柔媚的声音,象极了日剧里头那些低眉下眼,呢喃着“让我们一起幸福吧”的小女生,感觉里自己像只狗狗,背脊上的毛给女主人熨了一遍。

这时正是下午三点,上网的人还有几个,在线流行歌曲不三不四的入耳,他心里恨不得关门大吉。

电话里期期艾艾地问――这里是非常男女网吧吗?

“是。”

“这里招人吗?”

他沉住气,问对方的专业,对方口气就有些吃力了。

“我电脑水平也就一般,在旅游学校学点,毕业后上过电脑培训班。”

“一般啊。”他有点得意。

“一般,我是说一般情况下我应付的来。”电话筒里的女声有些急了,“嗯,我说实在话,我刚毕业没多久,很是需要这份工作。”

“每个人需要做什么就做什么工作,那就好喽。”

“当然,也很喜欢。”

“每个人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工作,那就好喽。”

“但是,真心喜欢的话,工作就会更有效率,不好么?”

“话,这样说,是没错,”他慢条斯理的说着,脸上浮现出自己都觉得可恶的笑容,“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陈银娟。”对方犹豫了一下。

挂上电话的时候,他懊恼得猛拍自己的大腿――居然忘记了问对方什么时候来应聘,又一想,那是对方笨,自己怎么和自己瞎来劲,静下心,梳理了一遍刚才的通话内容。对方目前在幼儿园上班,想换个工作,住在县城。

还有呢?

还有什么,脑子又过了一遍。十几分钟的电话啊。

他转过头,却见一个脸色蜡黄的女人站在柜台前,看着打扮,是个女孩子,一身女式西装笔挺的象是借来的。

他的手在桌面上摸索了半天,一时候想不起找什么。脑子一边奇怪着那女子只盯着他的手看。

她说:"你是不是找打火机?"他心里说:"你怎么知道?"然后他看到自己手上中指和食指间夹着的香烟。

她弯下腰,从他看不到的地板上捡起一个打火机。她的脸上挤出笑容的同时,也挤出让他厌恶的丝丝皱纹。他心里说,有种女人不是不好看,只是老相。

他暗暗吃惊她的聪敏,这种感觉让他很不舒服。

她说她是来应聘的。

2

从网吧二楼的窗外可以望见广场,广场上有一条中分的马路,每天,那么多人在这条路上匆匆的相遇或匆匆的相识。

这个冬天的黄昏,叶子落在街上,一片一片的。天气真冷。他说,我会仔细考虑的,他把她的履历表收到柜子里。

3

  她走上四楼。

她回到家门前,站着,她听见母亲正在客厅里一遍一遍的搓着麻将,口中骂骂咧咧,母亲常说,她是靠麻将把她养大的。母亲常说,为了她,她就没有再嫁。母亲常说,有谁愿意娶个赌鬼,那怕是手气好的赌鬼。母亲常说,你漂亮的不是我的亲生女儿。

她掏出了钥匙,钥匙一圈圈的转动,门就是不开。她失业很久了,连再打一把钥匙的钱也舍不得,门推开的时候她闭上眼睛,闭上了眼睛还是看见母亲指着她是鼻子――你为什么不去死。

母亲没有回头,从桌上拿起一张十员的票子,说:阿清,去,买一瓶酱油和一包烟。

母亲以前叫她清清,她的第一个男朋友是外面读书认识的,是邻县一个农业局局长的儿子,那次和男朋友假期一起上门的时候,母亲亲切叫她阿清。后来,就一直叫了下来。

姓名刘秀清性别女民族汉毕业院校福州民政学校计算机专业出生年份1977年3月24日她心神不宁的走下楼,在楼道转角处脚下不知道踩中了什么,脚髁扭伤了。高跟鞋的鞋跟掉了,好久没穿高跟鞋的缘故吧。

她把鞋子提在手上。

楼道很是逼仄,一抬头,一伸手就可以摸到楼道的反面,上面有这这样那样的字,有的都留了十几年了。字是用只烧了一边的树枝的炭尖写的。有些大概是她写的吧,她也忘了。这是一栋有着明显七十年代风格的公寓楼,二室一厅,采光不足,那怕你站在阳台最明亮的地方,你的下半个身子也隐约着一股阴森森的气息。整栋楼又长又矮,二十四间房子住着近百人,隔音效果不好。

那是一个不允许有秘密的年代。

马桶一抽水,嗡嗡的声音总是由着下水管道四楼而到一楼,说话的时候,四壁里隐隐有着和声,左边有人拖着煤气罐,右边有孩子在拉手风琴,上面有人到厕所小便,下面是女人磕磕碰碰的洗着碗筷。总之,这是个声音的世界,不管你喜不喜欢,只要一开口,它们就象多重声部跟随着,如果这些消失的话,那么谁也不敢高声说话,好象有什么会从墙壁里跳将出来似的。

是的,一静下来的时候,静下来一会,整个大楼就如同着了魔咒,所有人不约而同的心里摆动着恐慌,默契的恐慌,楼上的明月,走道间的微风,楼后的小竹林刷刷的大声小声着――这真可怕。

一分钟,这样的一分钟也没人受得了,于是,婆姨开始唠叨,男人照例打骂,孩子继续哭闹,还有猫猫狗狗楼上楼下的到处寻欢作乐。

天,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她把烟放在母亲的桌上,她把酱油放到厨房的柜子上。

她走回自己的房间,把门轻轻的掩上。掩上的那刻她是听见母亲的牌友的声音,阿清怎么提着鞋回来了。

她坐在化妆台的镜子前,镜子旁有道狭长的裂痕。

她看着自己的脸。

她的左手打开粉盒,整个镜子一下两下扑满了粉。她的右手紧紧的攥着自己西装的下摆。

她的眼泪慢慢的流了下来。

她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痛哭,无声息的哭着。

眼泪汹涌的时候,她不停的摆动着自己的略显瘦长的颈部。

这个世界太安静了。

  日子不紧不慢了过了几天,对于开网吧的他来说,时间毫无意义。那个不知道叫陈银娟还是陈银珍的女孩子到处没来,多少,让他有些失望。

店里人一多的时候,他就知道是星期六星期天,到底是星期六还是星期天,在心里,其实也没分别。

早上八点多,他起床,刷牙(最近他老是牙龈出血),漱口,洗脸。到楼下的小卖部吃个早饭,有时候是一块面包,吃到看见面包都怕,就会换上一碗稀粥。

他再回到店里,估摸是九点了,开门,慢慢的收拾店里的一切,杯子要洗,地板要洗,桌子要擦,烟灰要倒。工作细致的象是一个父亲对待子女的感情,他以前是这么认为。

现在,他厌倦了,正象父亲总有一天会厌倦自己的儿女一样。

明年,我就已经老了,他对自己可笑的说着。

他每天都告诉自己――我一定要摆脱这种生活,可是他也不知道什么才是他想要的生活。这也许只是他厌倦目前处境的借口,茫茫然想来,一辈子,他就从没有过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忙完了,也就是十点半了,人陆陆续续的来。于是整个网吧又是另一个世界了。这时候他在厕所的水龙头里洗完手出来,用手舀飘水扑打自己的面孔。水一面从脖子浸入衣领,一面由指缝流过袖口。他的眼光越过楼下的一片平房,瓦片光亮的象是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并努力的诱引他到另一个世界。他想起童年离家不远的水库,那时候,他第一次瘦嶙嶙的站在桥墩上,水面就在桥墩下七八米处等着他。两边伸展的河岸也在等着他,他只穿着一件短裤,瑟瑟的抖着。站到了雨点啪哒啪哒的打在水面的时候。最后,他到底还是没有跳下去。

再后来,那个水库被填平了,上面耸起了一座商厦。

他收拾完了网吧也收拾了心情,坐在网吧的柜台前,拉开柜子,开始整理昨天的帐目,收入营支。数钱的感觉真好,虽然多数上几次,钱并不会多出来,可是他还是喜欢多数几次,并从中感觉钱将要多出来的快乐。不过今天柜子倒真是多出了些东西:一是92届初中同学聚会的邀请柬,地点是零点快乐吧,听说是个生意不错酒吧,他没去过。这张东西是他的同学也是债主韩民送来的。他看着请柬就想起韩民的那张国字脸,还有他那象伟人的嗓门说着“生个孩子多条裤,多个朋友多条路”时的严肃。

翻过请柬的背面,上面写着入席者如仪50圆,一转念头,明白过来,饭不是白吃的。

回忆于他,不是一件美妙的事情,而也许一个人心怀郁郁,不论遇上什么事情都不会开心。

他心里给自己种种的理由,不去的理由,他确实也有不去的理由,他初中读了五年,换了五个班级,从初一(1)班读到初三(5),整个初中就没几个说的上话的朋友。他的同桌总是宁愿和前桌后桌讲话,而一次一次的被老师叫起来,也不愿意和他说话。偶尔有几个说的上话的,但友情总是匆忙的象短途客车,一下子到了站,让人记不住车子的汽油味。

这张请柬是根稻草,来的太迟,迟的让他捞不起一丝一毫过往的浮光掠影。曾经的过往于他是个黑洞,一切的一切悄无声息的被吞噬。在过去的岁月,过去的世界的,他是空白的,他是清白,清白不要说的两袖,便衣服也没有,光溜溜的让自己看着难受。

为什么难受,他也说不上来,他只知道他是什么也不欠。

谁也不欠。

他如果不是开这个网吧,就不会借钱,如果不是借钱就不会再见到韩民。韩民自己创办了一家民间基金会,说白了其实就是放高利贷。高强那件事情发生那么久之后,再次见面,韩民狠命得搓着他的手,道:“老同学啊这是,老同学嘛!什么都好说。”,他也明白韩民的亲切和熟练,但还是感动了。他以父母名下的的房契,抵押了三万块。

还有一个如果,如果不是韩民前天来催帐,也不会有这张请柬。

烫金的请柬下面是一叠复印件,自从他贴出招聘启事,应聘的人不少。他眼睛扫了一遍,嘴角的笑容慢慢的漾了出来,都什么人啊,也来应聘。他在一张履历表贴着的一张照片上,停住了目光,呆了一呆,一个扎着马尾巴小女孩子的照片,十八、九岁上下。

他常常想,该死,真是该死,现在大街上只剩下两种女孩子了,一类是长发飘飘,一类是短发齐肩。

只是,马尾巴们啊,你们都去那儿,又是什么时候在人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又想,奇了怪了,记不得前来提交简历的女孩子里头,有这样漂亮的。

这张照片显然勾取了他整个青春期的秘密,他想起了那个可爱的扎着马尾巴的班长,想起了很久以前,他和班上其他男生一样,愤怒的声讨班长的可怜没人爱。他看了一回儿,眼光仔仔细细的扫过那张履历表,口中念了一遍-――刘秀清。

他笑了起来,笑的同时一时想着这张履历表是怎么来的,照片上的人,他是一点印象也没有,是不是自己眼界真的高到天上去了。一仔细了,就又发觉了一处小小的不同,别人拿过来的全是履历表的复印件,只这张是原件。这个马虎的孩子。嗯,女孩子。

后来他和她说起的时候,她也只笑笑,没说什么,她心里有自己的算盘,放了张原件,她就可以明目张胆的再来第二趟,失业久了,她对每次的机会是不会轻言放弃。

他喊了一份快餐,放下电话,前几天那个脸色蜡黄的女子又站在自己面前。

他着实吃了一惊,照片还在自己的手上,好比检查官亮出了证据,罪犯却一点也不害怕。他对着她,他眼角的余光扫过照片,猜想着,这是几年前的照片,三年五年或七年,照片上那个珠圆玉润的女孩子消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照片上的笑容那么的明亮,明亮的象是站在阳光下。可是现在照片后的阳光,却再没一丝暖意了。

真是残忍,时间,岁月。

他想起那个已经遥遥远远的女朋友,当然,这个时候想这个很不合适。

面前的她脸色有点木然,她知道他在比对,她竭力使得自己镇定下来。可是心里堵的慌,或是痛,她的脚伤还没好,她这时候是宁愿放大脚上痛楚,可是快乐不会在你需要的时候找你,痛楚也一样。

他说――坐吧。

他尽量自然的笑着。他其实想说的是――如果录用,我会通知你。

他毕竟是第一次当老板,马上后悔了自己的善良。他一边提醒着自己是男人,一边却不大敢面对她的目光。他也是明白的,世界没有一个地方既成全他的不忍心又成全他一次不犹豫。

你是读计算机的。他反复的看着她的履历表,很认真很仔细。

嗯。

四年制的。

嗯。

那时侯你们学的是dos,foxbasic。

我后来在打印店做过,能够熟练的运用文字处理系统、windows95。98操作。

这里是网吧,和你以前学的不一样。他知道自己再这样谈下去更没勇气拒绝她了。

嗯,我可以从头学起,我不敢说学的很快。但一通百通,我自信相对别人会好一点的。

这里,是这样的,如果你来的话,因为目前只有我一个人,你的值班时间可能很长。(他顿了顿,谎话居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以出口。)你早上七点半来,打扫卫生,中午给你一小时的吃饭时间。晚上大概九点就可以走了。时间相对比较长一点。

没事。她抬起头,一片雪亮的滑过他的心底。

嗯,工资,据店里目前的营业我只能给你四百块钱。是少了一点。他说。心里一慌,又补上一句,只是试用期。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合适。她说。她看穿我了,他在心里毫无力气的呻吟了一声。

不是。他说你家是县城的吗。

嗯。

离这里远吗。

有四公里。

能为你找个宿舍吗,我想你离店里上班近点比较好。他实在想不出什么话可以拒绝她。他愚蠢的只能想出了这句话。在网吧旁边的东山一中有我,不,我有一间宿舍。

电话响了,他说等等,右手接过话筒。他的左手飞快的柜子上拉过一张纸,写上四个字,递给她。“说我不在。”

她接过话筒,她答道――我是新来的职员。她的手指勾住电话线,脸上浮出笑容。她笑的时候额头上的皱纹一跳一跳,他不敢细看,觉得多看一眼都是对她的残忍。

她说――老板今天可能不回来。

她说――具体我也不大清楚。

她说――好的,好的,我会告诉他的。还有什么其他的事情吗?我可以转告他。

她把电话放了下来,正想说,我可以先熟悉一下这里,可以吗。

他说你明天来上班吧。。

她说――那好吧。

  

  从网吧里下来,她的心里满了欢喜,这欢喜便是她发觉了自己停在网吧楼下的自行车胎被人放了气也不能阻挡。路面崭新的象是刚给水车洗过了一样。她知道她是无法改变薪水总是掌握在别人手上的生活,可在这个时候,她不会去想这个问题。她转过头来,笑眯眯的看着二楼悬挂出来的招牌“非常男女”,她欢喜得心里喊了好几声“下流”。

她看见楼上窗帘动了一下,是他。她知道。

她心里说――这个男人,这个长着胡子的男孩子。

一个穿着蓝色外套的人骑着摩托车停在了她要骑走的自行车之旁,他的手里拿着一份快餐。蓝外套问她,知道非常男女网吧吗?

她指了指上面的招牌。蓝外套说声谢谢,匆匆的拾阶而上。

她喊住蓝外套,喂,从右边的楼道上去。

蓝外套说谢谢,她说――不用,你上网吗?

蓝外套说不是,我送快餐。谢谢。

蓝外套抬起脚,想想又转过头来,问,有事吗。

她说没事。她骑上了自行车。

蓝外套看着她的背影,口中嘟囔了一声,有病。

今天天气晴转多云,冬日里少见这样的日子,春节是快到了,街上的人群从各个角落里涌了出来,没面目的行走了,风是气息不新不旧,拂过身子,有点冷。要是在北方,早下了雪。

在新华路十字路口交通灯一闪,她一个急跳,从自行车下来,车踏子却是不放过她的,重重的敲了一下,她却觉得是在提醒她的幸福。

她抬起头,通行了,她上车,对面一个广告牌上漂亮女子手捧着酒杯巨大冲进了她的眼睛,酒杯的旁边五个大字――我就是回忆。

她想着他。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并不重要,这时候,她想着他。

她只奇异自己的心情,她想着他给她的感觉,象极了那些读书时候腆着脸在巷口的转角处递给她纸条的小男生们。她想着,刚才,她看着网吧四周的布置,天花板是白的,墙壁是蓝的,地板是绿色,一种简单的好看。

他那时说也想设计的好一点,比如吊板啦,灯光啦。就是没有钱。就只能因陋就简。

她说挺好的,挺大方的。还有窗子油成粉红的,色彩搭配的挺好。

他有点按捺不住的得意,他说是吗?我个人比较喜欢淡色调,看起来不伤眼睛,心境也舒服。本来地板想用地板漆的,呵,还是没钱。有几块掉色,怕要再找个时间。绿色也养眼。他说话的时候,手几次提到胸前,又放下。象初次登台演讲的教师,话是准备好久了,真说出来的时候嗑嗑碰碰,前言不搭后语。

他又说,都是我自己做的,他的手停留在窗框上。

涂了四五天,他又补上一句,一个人。

她看着他的手背,窗外白皙的阳光刺眼。

她看着那扇新涂就不久的窗户,一滴漆珠也没有。

这个细心的男人。

  她在张通家门口停住自行车,喊了声张通,好久,张通从楼上的窗户里探出头来,头发如草。

青天白日的,小婊子,喊什么喊。

她把刚在鑫发面包店买的面包取了起来。

张通说金光灿烂的象堆狗屎。

张通说接着,将钥匙从楼上扔了下来,正好打在她的面包上,又得意道,准吧。

她上了楼,张通眼睛眯着,身子被一块枕头撑着,象一个糖尿晚期患者。

她手脚不停的收拾房间。

我今天去应工了。明天就可以上班。

是吗?你不是涮我面子来着,我能养活你。

你放屁。钱呢?

张通说,我和女人只谈感情,不谈钱不谈钱。

张通是在一个私营的造船厂当木工,最近活少,在家里呆着。

她说,又去打牌了。

张通说,那有什么法子,没事情干!想去见你吧,又怕你心烦我心烦。

她说,你可别学我妈。

张通说,我那敢和岳母攀比。她打的肠子都掉下来,想着都怕。

她母亲今年夏天打牌打疯了,屁股除了睡的时候全粘在椅子上,得了痔疮,三伏天气的,结果把一层皮挂在椅子上,肠子也掉了出来,送到市医院急救。张通侍侯了她半个月,以前她母亲一直反对张通和她交往,那次事后才不再多说什么。

张通又说我想啊,等今年夏天到,我混点钱,把这房子装修一下,咱们就结婚。张通的房子是三年前建的,只是个粗坯。到现在还这样。

她冷冷的说,我是不指望这个了。

张通说,那,春节。

她说――门都没有。

她放下手中的活,上前拉住张通的耳朵。一脸凶狠的告诉他,你给我看清楚了。

张通张开眼睛,只盯着头上的天花板。

她明知道张通又在装神弄鬼,还是忍不住问――怎么了。

张通懒洋洋的说――我在想啊,我们生下来的孩子,是象我好,还是象你好些。

她将张通的枕头抽了出来,举在头上,双手却不停的颤抖。“象你?我呸。”

笑,快乐。据说,这就是爱情的全部。

8。

人民会堂仿佛是北京人民大会堂的缩微景观。它始建于1963年。人民会堂的主体大厅现在成了危房,空荡荡的象《夜半歌声》里的那个剧场,观众席的所有椅子都堆积在大厅中央,高高的象个金字塔,他还记得以前看《少林寺》的时候,票价是三角二分,没钱,他和高强、韩民、林红四个人,总是从会堂的女厕所的围墙翻进去,一落地,常常听到一声长长的、尖锐的女声。这是他们童年少数值得炫耀的伟大事迹之一。

厕所宽大象是一个太空船,厕所前一排松树高高大大。

影院往往没有座位,他们就坐在大厅窗口上,看,瞪大眼睛看。

那些给他幼小心灵带来深重快乐的国产片啊。

忽然的,一夜之间,所有的电影消失了。

当年的那个人民会堂的设计师每天在东山一中的操场里跑步。歇息的时候,就会和一起晨练的老头一次一次的说起,他早提议建委会堂的穹顶要加固,他们都不听啊,他们都不听啊。说着,用力摆动了一下脖子,现在成危房了,那群王八蛋。他是莆田人,口音很怪异。

现在,他开的“非常男女”网吧,就开在人民会堂右翼的二楼上,面积有一百二十八平方,年租金却不过3700块钱,月租金也不过三百二十块钱。

危房就危房,真的生意失败,他也认了。

  昨晚几个夜猫子上网到临晨,累的他连自己的妈妈姓什么都不记得了。早上模糊里听着“剥凿”“剥凿”的敲门声,他象狗一样的从蚊帐里头伸出脑袋,有气无力的说着――谁,却发觉嗓子哑了,火气好大,他用手掐了下大腿,谁。

我。

谁。

秀清谁。

他实在想不起来,挣扎了半天,拉好裤子,赤脚出来。

哦你啊。这么早。

你不是说七点半上班。

我说过吗。可是他心里实在不愿意对这个问题深究。大冷天,他身上并没有几件衣服,又困,只是抖个不住,转过身抛下一句话,你先坐,有事,喊我。

我能做些什么。

你什么都不用做。

他跑到里间,两腿一张,又是一个死人。他一心想把睡眠追回来,睡眠一点也鸟(音diao)他,半梦半醒的撑了半个小时。只好一脸疲惫的捧了面盆牙刷出来,见店里已经人来了不少,她真坐在主机旁手忙脚乱。想想,今天是星期六了。

他问――你拨号了。

她点了点头。他又问――美萍网管会用吗?她说,刚开始不成。现在差不多明白了。他说那就好。他心怀一宽,出门口见一堆垃圾堆着。又回转过来,垃圾怎么堆在那里。

她说我不知道堆在那里,又不好到里间叫你。

他说,你这不是人头长着猪脑袋,这话是昨天上网一个小子的口头禅,他的本意其实不过是提醒她,垃圾堆就在楼下。再说,其实也可以当成是一句笑话,可是他脸上表情疲惫,和语气不同步,象个平板显示器一般冷酷无情。

话一出口,他想解释什么,想想,什么也没说。拖着鞋子塌答塌答的进了洗手间。

她冷冷想着,到那里都一样,老板老板,不就是老板着脸,总的先来个下马威。她又懊恼自己明知道那里都一样,到底是看不破。看破了自然心里懒散,可见世界那么大,到底留不出一点时间、一个空间让她称心称意。

他洗了把脸,脑子渐渐清明,一辈子没说过那么大亏心的话,也许有,可说的时候无心,听的人无意,不挂在心上。可现在她就在里面。

该说什么才好。

该说什么好呢?他口中喃喃的说的好几遍。道歉是不必,只是……。他心里又明镜似的明白,真的走出去的,说什么做什么都是水到渠成的自然而然。

从洗手间的窗户望出去,对面的会堂屋顶的瓦片今天和昨天并没有不同,看着全是黯淡的一色,他的心情象身旁的抽水管道从四楼低落到一楼。他又想自己刚才的那些心思要是让别人知道,非得到牙医那排队镶牙不可。那有老板做得如此不痛快的,简直是窝囊了。于是,他重重的朝浴盆里“呸”的吐了口痰,发现浴盆里头红红的一大块,都是牙血,映着旧浴盆上的黄黄白白,刺眼扎心的难看。

“铛铛铛”的几声响,是会堂不远处东山一中的下课铃声,他想着再过十几天,学校就要放假了,生意会更闹热些,很自然,想象起那些还没到手的钱,有点兴奋。

门口砰砰直响,有人要用洗手间了。

她看着他回到网吧,尽量自然的笑了一笑,笑容却象剪纸贴上去的不自然,委屈象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更让她堵心的是,他压根正眼就不朝看一下。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是他不敢正眼看她。

他放好脸盆牙缸出来,说――怎么样,还习惯吧。

她低着头,他也不等她说话,好象话一直说下去,才感到心里顺畅,喉结都不动或者根本就没有动过的接下去道:"其实也没什么事情,早上来,桌子椅子烟灰缸,地板拖一下,日头如果不大,就把窗帘全部拉开。顺便把矿泉水,嗯,水箱开了,这冷天没人爱喝热水,送水热线的号码记在电话薄,就是放在电话旁的那本。其实也没什么事。"他装做很自然的提起:"哦,还有就是垃圾。"她抬起头。

他说,垃圾堆离这里是比较远,从会堂后面走过去有个潮剧院,你知道那个地方吧,就是那个地方,靠大门旁边有个垃圾堆。不过你也不用每天走那么远,我以前买了个大篾筐,放在楼道转角,你早上没细看,以后都倒在那里,只是,你可能一个人提不动,我明天再买个小一点的,这样吧,我现在带你去倒垃圾。

一串话说完,他叫过店里一个熟客帮着照看一下网吧。走到门口。好一会她才出来,左手提着扫把,右手提着铁畚箕。

他说,你干什么。她张了张门口处的垃圾,早不见了。

他说,那,洗手间也有一副畚箕扫把,还有拖把。

她心头一阵暖意,明白了,其实也没明白,只是知道自己错怪了他。

两个人来到了潮剧剧院门口,他说――喜欢潮剧吗?

一路无话,他也只是随口一说。她不提防,说喜欢,又忙摇头,说不喜欢。他也随口差点说出现在的年轻人这样的感慨,这是他母亲的套话。他母亲只要遇见小一辈的说话不投气,就奉送上这么一句,反正不要钱。

垃圾对着垃圾堆一倒,两人一句话也没有。觉得说什么也不合适,又好象心里有话。

他又抱怨自己,随便说点什么,说下去,也是好的,是个玩笑,有了气氛,笑了,大家可以自然一点,什么都能说开了,谈恋爱都讲个男的主动,自己不开口,那是主动变被动了,自己从来就没那么严肃过,才明白老师也有老师的难处,整天板着脸,其实不好受。

两人提起篾筐,她说我拿回去,他说我来。他才听了她的话,又忙说,不用不用。顺口想说――路上人家看了,那成什么样子。女的拿篾筐,男的倒在一边晾着。

也是笑话,也没说出口,他恨的都想掌自己的嘴。

她扯着篾筐提手的一边,感觉到他的力气,略挣了一下,再挣下去也不是样子,松了手,默默的随着他在后面走。一双眼睛左看右看的,只不看他,又不敢拉的太远,一看见他肩头一耸,她就加快几步。

一不小心,脚一拐,牵动了旧伤口,疼的厉害,想走快,也不成了。

他在前面走的不安心,大白天的,三三两两是人,是没人在乎他们,可他难受,老觉得她的眼光就跟在自己脖子上呵气,他不明白一个男人后面有个默默注视着他的女人,为什么会是一种福气。

他先回到了会堂的前面,石阶一级一级的象是铺到天上去,松了口气。回过头来,见她拉下好远的距离。奇怪自己步频怎么那么快,紧张,紧张的缘故,只是紧张的程度反过来正好证明了他有多没用。

石阶上坐着一个男子,手拢在口边,身后是长长的一条石柱,慢条斯理的抽着烟,看见他,点一点头,他也自然而然的做出回应,却想着,这是谁呢。不过网吧人来人往的是客,也是个小江湖,一时记不了许多。

他上到二楼,下定了决心,说什么今天都得去书店买一本管理学的书回来好好的看看。一句话,心理素质要过硬,千万不要象那些中国国脚。可是也明白,买书好比是请外国教练,有没有用处到底还是归依到自己身上。

10

  张通看着她一颠一摆的走过来,乐呵的说,刘小姐,给咱转个身子,来个‘pose’。”

她沉下脸来,看看四周无人,真转了个圈圈,现了个媚眼儿,嘴边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她坐在他身边问,怎么来了。

张通一脸正气的说,想你。

她一个拳头捶在他的肩上,打你。

张通说,你老板对你不错吗?

你怎么知道。

我聪明啊。

少来。

张通就说了,其实在店里看见执照里他的照片。又说店里看店的小屁孩说你们两个手拉手的出去了,我心里那个急啊。

急,你还在这里稳坐钓鱼台。

我稳坐了吗?我是成语大学毕业的,教你一个词――如坐针垫啊。

她问,说吧,什么事。

太太上班了,探班,探班而已。

说吧,我不好意思呆的太久。第一天呢?

是这样,明年的三四月份,我们大概可以结婚了。

我走了啊!

我说真的。我们船厂接了广东东莞的一个活,要去半年,报酬挺高,我这一去,大概就不回来了,呵,别打我,我是说我过年不会回来。你省点钱,嗯,你也攒点钱。半年啊。怎么,不舍的我了吧。我就知道。今天下午就走,人家催得紧。

那,记得多打电话给我。还有衣服等等都准备好了吗。(她马上提醒自己不要太罗嗦了。)又告诉了张通“非常男女“网吧的电话。说,我上去了。

张通直笑,急着给人当小蜜了吧。

她说怎么怎么了。转过头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就见张通站起身来,双手拉开,嘴巴张得大大的,只出口型不出声,喊着还是那句话。那是去年夏天,两个人借了艘小渔船出海,中间雨下个不停,张通站在甲板上,光着上身,也是这个姿势,大喊着我爱你我爱你。她明知道他即兴表演成分多些,还是忍不住感动。现在呢?他要走了,这自然是笼络她的意思。

她突然心里哀叹――这一辈子什么都得急,急急如流水的一辈子。只是,又急的不甘心,急得没着落。现在好了,一切结局就在前面等着她了,都是看得见的未来,可是,她不开心。

一辈子,就是一辈子了。能说什么呢,还说什么,他又想着张通心里大概也是这样想的吧,头上就象给枪打中了似的,明白了、不明白或者还来不及明白的痛了一下。

她恍恍惚惚的上了楼。

他说,你怎么这么慢。

她说,前天脚崴了。

他想说,让我看看,可是马上又明白,这是人家男朋友的责任不是他的责任。可是这又明明是书里电视电影里常见的上司笼络下属的镜头回放。那些人物便是一脸横肉的也自然而然,专业到位。

他心里都有了港台小流氓的横――你不要逼我。想到无法可想,他告诉自己说,今天,今天一定要去买书。马上的,他就为自己的这个念头忍俊不禁。嘴边也弯起了一道弧线。他惊觉了,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这是幸灾乐祸的表情。

还好,网吧门口一个小孩子探头探脑的,犹犹豫豫。他象屁股给护士打了一针似的弹了起来。上网吗。

11

  50块钱,他一路走着一路计算着。

一个人上机的费用是3块钱,也就是说16人同时上机,还赚不到这个钱。又比如一个人上机的话,要16个小时才能赚到这个钱。

他去零点酒吧的路上像哲学家一样翻来覆去的想着这个问题。事实上他也知道这个问题毫无意义并且全无趣味性可言。

只是现在,只是路灯下,只是一个人,只是抽着根烟,只是去零点酒吧的这一路上。

他摸了摸上身的口袋,口袋里还有一元钱的硬币,光亮,放在手心上,抛起落下,落下抛起。1元钱有意义吗?有的,那就是17个人同时上网的时加起来刚好是50元加1元等于51元,这使他想起那一道很古老、关于分牛的算术命题。

很快得,再没什么值得在脑子里停驻了。他也明白自己,从本质上而言,自己,实在是个乏味已极的人。这个发现,自然也不是今时今日的事情。这使得他常常感到沮丧,还好,日常生活里有大量的活动侵夺自己的念想。还好,前面就是零点酒吧。

从门口里看过去是片黑黝黝的灯光,一个小姐迎了出来,很现代的笑容,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滑的象台湾岛上的国语。先生,你有邀请柬吗?今天这里给人包了,请原谅,我们不能接待其它的客人。

这个小姐什么时候也会给人包起来,什么时候他也会有资格,不,有本钱,包一个小姐。

呵呵,他居然也愤怒,愤怒青年,愤青。

只是,愤怒是一个傻瓜才有的表情。

他笑了起来,自己想了那么多,原来只为了得出这样的结论――自己是个傻瓜。

他上了楼,马上后悔了。

酒吧装修的很漂亮,简直说的上美仑美央,壁灯昏黄,光线毛茸茸的。好多词语一口气从鼻子下出来,糜烂生活,小资情调。他甚至还联想起小学时候,那个说话有点口吃的老师教唱的那首“社会主义好”,可是,想到这些,证明了什么呢?是证明他和这个社会格格不入,还是证明他不配这种生活而只能不屑这种生活。

很快的,有人过来打招呼了,很快的,他陷入热情的海洋,被动的。

楼上其实也不过一百五十多平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空间隔成四五个小间。小间里又有小门、窗帘,和他想象的有点差距。每个小间人进人出,门矮,出来时候个个弯着腰学小日本,然后,对着他就是一声喂,或者你来了。他说是啊,你们也来了,可是一个个面孔遥远的象是上辈子认识的,叫不出名,也道不出姓。听着别人相互亲切的招呼各自的姓名,这些招呼是五星酒店的衣冠楚楚的侍卫温文有礼的把他拒之门外。

他在其中,就象,眼前,嗯,隔着一道漂亮、透明的推拉门,看得见,看得清楚,并艳羡,却没有勇气走上前去,前去推一推。

来之则安之,他找了个只有四五个人的小间,并且是没有一个女孩子的房间。虽然学生生涯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他相信自己的眼光不会比当年退步或进步多少,也就不指望有什么意外的惊喜。

很快,他发觉自己的判断失误,女人本来就是迟到的动物,合群的动物,剩下五六张空荡荡座位好象突然经过牙医的换牙手术一样,挤满了一款款时兴的衣服。女人香和酒气这两种世界上最美好的味道一经混合,在小小的空间里,发散着浓浓的腥味。

等他回过神来,酒席已经热烈很久了。

这种场合任何人都巴不得别人沉默是金,以衬托出自己的矫矫特出。偶尔有人向他敬一杯酒,也是为了证明他们处事圆滑,待人周到。

酒到醺时,情到浓处,态势如此明朗,他座位的两边的女子慢慢的进行战略大转移,自顾自的两翼包抄,只剩下他孤军独守了。本来很挤迫的圆木桌在他左右却空出了好大的口子。

三四个女子同时喊起来了――小苹果。

他身后有一个女子咯咯的笑着,走了进来,他听得出她穿的是高跟鞋,他甚至因她的笑声想象到她有个喉结,这世界本来就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特别是在酒后。他捞过一个干净空酒杯,倒了杯酒,想敬来人一杯,敬别人,只是为了自己痛快的喝酒。

他站了起来,他没有转过身就知道这个叫小苹果的女子,确实是一个漂亮的、诱人的苹果,他看的见自己对面每个男人的眼光,不,在反光,根据物理上的光线折射定理。没有衰竭的原初光源,才是最亮的光源。

12

  一切都符合惯性,比如他接下来敬酒,吃惊,矜持,颤抖的手,洒出的酒水。

他想说道歉,可是道歉简直是侮辱她的容颜。

她有什么错?

他又有什么错?

他的眼睛有什么错!

对他来说,也许,夜晚才刚刚开始。

13

  有一种女人的好看是一种英气勃勃的好看,一种美人无肩的好看,一举步一抬足,象极了舞台上女扮男装的小生,让人想象到折扇手中轻摇的风流,站在人群,言语自然有味,女人味。

小苹果将杯底向诸人一亮,坐在了他的旁边。

一股香气,柔柔有如轻烟散入,丝丝款款的全到了他心底。

酒座上,一上酒,自然什么人都有,更少不了殷勤凑趣之人。

他想和别人一样,只是,心里软弱无力,一句话也挣扎不出,那怕是问她姓字而或是工作,早有人代他问了,他就只有更不开心了。

他一边想着自己喝了酒,到底是醉了,一边又知道,酒醉三分醒,神智再清明不过。可是眼前,眼见着小苹果行止间大家风范,折冲里光采照人,忍不住生气,生她的气。也生自己的气。

他,酒到,杯干。

女人也许真的是女大十八变,他琢磨了半天,还是没想起,班上那个女生能和她联系起来。不是的,绝对不是。怎么可能呢,那简直是基因突变了。他被自己这个非常后科学的想法逗笑了。

小苹果看着他,说,怎么,那么开心,说来听听。

他说,你是什么变的,这话连自己也分不清是有意无意,话一出口,脸色红的可以叫大苹果了,忙要说,没有没有,却挡不住四面潮水涌过来的罚酒声。

小苹果倒是饶有意味的看着他,这时代还有会脸红的男人,还有喝酒后会脸红的男人。简直说的上是珍异了。想象的出他心里是多幸福的一个人。就上了心,做出老虎捕食猎物前的微笑,多看了他几眼,眼波流转,若有意,若无意,她是很享受着男人为自己脸红的快乐,好久再没有了,好久以前的事。

他更局促了,只感觉自己怎么坐怎么不是。可是低着头吧,心里又感到空落落的,好象路上掉了钱似的的不安心。抬起头来,眼光不经意的往左边一瞥,她的眼光也漾了过来,轻轻巧巧的一撞,这时候,就是童年手中小瓦片飞过水面,抛起落下,落下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啵啵的,一声一声,然后,终于幸福掉到水面里。

那怕,是一种注定了掉到水里头的幸福。

彼此明白了,他们其实本质上是一样的人,一个是在孤独中寂寞着,寂寞着的他。一个是热闹中寂寞着,寂寞着的她。

明白了,也就彼此喜欢了。也明白,这不是一见钟情,他们几百年前就相识了,喜欢了的。

后来在电话中,她问,那时,到底是我喜欢你多些还是你喜欢我多些。他说,我觉得,他斟酌了一下,是我喜欢你多些吧。你呢?

她说,我也是。

他问,也是什么。

她不说话,于是大家只是笑。

14

  同学聚餐上必备的话题,也是大家最感兴趣的话题,自然不外是暗恋,谁谁谁,谁和谁,谁是谁。被害者一脸打死了我也不说的守口如瓶,而群众擅长的是引蛇出洞,言语里举重若轻,信手拈来。等到被害者一不小心泄露了天机。早有一盆盆冷水等候着,当头泼下,提神醒脑。

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你暗恋的是那一个啊!”对座一个笑得花枝招展的女子,信口问了他。

“我?”他有地下党被发现的不提防。

他期期艾艾的说:“我也不知道啊?是那一个啊!”

这个答案让一座的眼镜跌破了好几幅。要吗没有,要吗有,有的话是那一个。

这又是什么话。

大家呆了一呆。然后一起大笑起来,好象听到了今晚最有趣的笑话。一个女子揉着肚子,直喊疼,连说我的肠子我的肠子。众人的笑声更是挡不住江河湖海的涌出来。

突然间成了话题的中心,今晚的主角,他自己也吃惊。

"说什么啊!""有什么好说的。""那我说了。"他这三斧头又让众人大乐。

他其实也不大明白自己心思,明知道在女人面前大谈情史的男人,无不被女人视为笨蛋,可是他还是忍不住言说的欲望。他只好这样安慰自己,在女人面前管的住自己嘴巴,更不配是个男人了。也许,这就是男人女人。

男人女人。

他看见小苹果面若桃花的微笑,他想着酒是好东西,嗯,夜晚是个好东西,它们让女人更象女人,它们让女人发出光来,让男人有了勇气,并跟随。这时候他又想自己的手要是长在她的脸上,不,她身上那个部位都行。可是又明白自己的不配。他忍不住在心中升起了对强奸犯的无限敬仰。那些男人中的男人啊!他们怎么敢,就敢不计一切后果,表达自己的欲望。

“那时候,呵呵,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个是她的。”有人递上了一根烟,又有另一个辗转通过小苹果给他递过来一个打火机。他觉得她有点象那些胸脯高高的漂亮的国民党女特务,而自己则是行将叛变革命的的共产党员。

烟雾缭绕中他是那么的英俊、玉树临风、嗯。艺术。而艺术和一切颓废、女性化、深沉的东西有关。他又觉得自己很艺术。

他反过来提醒大家,象一个检查长提醒犯罪团伙一样的提醒着大家。那些湮灭在岁月中的蛛丝马迹。

还记得比我们低年级有两个长的一模一样的孪生姐妹吗。

她们啊!好几个男的象心口中箭的难受。

是初二(3)班。

是孪生姐妹吗?好象不是。

她们穿的衣服都一模一样的,分不出来。个子也一样。

很漂亮。女人15、6岁的时候都这样。

她们家就住在一中后面的物资局宿舍。

你小子跟踪了。

没有没有,是她们跟踪我。我今天就不要脸了我。

大家纷纷补充着并笑。

他吃惊自己找到那么多知音,只觉得那么多年的魂牵梦萦都不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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