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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女朋友们(1) -- 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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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女朋友们(1)

女朋友们(一)

□王威

  他春节前开了一间网吧。生意还不错,忙不过来,贴出了个招工的广告。上面写着:“本网吧急聘员工一名,计算机专业。女,容貌端庄,身高一米五五以上。”

他趴在地上,边写着广告边笑,笑意从嘴角扩张到了眉角。想着,招个漂亮的,性子柔柔顺顺,然后一不小心就成了自己的女朋友。真好。

他的毛笔字很漂亮,一刻意,反而有点怪。

几天下来,应聘的人不少,中意的没几个,心里就有些懒了,怎么连个外在美的也那么难找?每次就想,咬牙一闭眼的想,今天第一个进来应聘就是她了。真的人来了,又好生不甘心。一边叹气着自己的要求越来越低了。

以前,他对女朋友的要求是:1。要漂亮,每天起床要有一张对得起自己眼睛的脸。

2。要有钱,最好是能把自己养起来。最好是能让他至少少奋斗二十年,或者至少为他解决房子问题。

3。是不多话,自己本来就话多,犯不着在家里开个电台演变自己。

4。……

可是现在呢?志气不复当年,想到这里兴致大扫,口鼻呼吸上下不顺。

这时候,电话响了。

电话里的声音像小桥下的流水淌过耳朵,他心里少跳了一跳,人世间居然有这样柔媚的声音,象极了日剧里头那些低眉下眼,呢喃着“让我们一起幸福吧”的小女生,感觉里自己像只狗狗,背脊上的毛给女主人熨了一遍。

这时正是下午三点,上网的人还有几个,在线流行歌曲不三不四的入耳,他心里恨不得关门大吉。

电话里期期艾艾地问――这里是非常男女网吧吗?

“是。”

“这里招人吗?”

他沉住气,问对方的专业,对方口气就有些吃力了。

“我电脑水平也就一般,在旅游学校学点,毕业后上过电脑培训班。”

“一般啊。”他有点得意。

“一般,我是说一般情况下我应付的来。”电话筒里的女声有些急了,“嗯,我说实在话,我刚毕业没多久,很是需要这份工作。”

“每个人需要做什么就做什么工作,那就好喽。”

“当然,也很喜欢。”

“每个人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工作,那就好喽。”

“但是,真心喜欢的话,工作就会更有效率,不好么?”

“话,这样说,是没错,”他慢条斯理的说着,脸上浮现出自己都觉得可恶的笑容,“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陈银娟。”对方犹豫了一下。

挂上电话的时候,他懊恼得猛拍自己的大腿――居然忘记了问对方什么时候来应聘,又一想,那是对方笨,自己怎么和自己瞎来劲,静下心,梳理了一遍刚才的通话内容。对方目前在幼儿园上班,想换个工作,住在县城。

还有呢?

还有什么,脑子又过了一遍。十几分钟的电话啊。

他转过头,却见一个脸色蜡黄的女人站在柜台前,看着打扮,是个女孩子,一身女式西装笔挺的象是借来的。

他的手在桌面上摸索了半天,一时候想不起找什么。脑子一边奇怪着那女子只盯着他的手看。

她说:"你是不是找打火机?"他心里说:"你怎么知道?"然后他看到自己手上中指和食指间夹着的香烟。

她弯下腰,从他看不到的地板上捡起一个打火机。她的脸上挤出笑容的同时,也挤出让他厌恶的丝丝皱纹。他心里说,有种女人不是不好看,只是老相。

他暗暗吃惊她的聪敏,这种感觉让他很不舒服。

她说她是来应聘的。

2

从网吧二楼的窗外可以望见广场,广场上有一条中分的马路,每天,那么多人在这条路上匆匆的相遇或匆匆的相识。

这个冬天的黄昏,叶子落在街上,一片一片的。天气真冷。他说,我会仔细考虑的,他把她的履历表收到柜子里。

3

  她走上四楼。

她回到家门前,站着,她听见母亲正在客厅里一遍一遍的搓着麻将,口中骂骂咧咧,母亲常说,她是靠麻将把她养大的。母亲常说,为了她,她就没有再嫁。母亲常说,有谁愿意娶个赌鬼,那怕是手气好的赌鬼。母亲常说,你漂亮的不是我的亲生女儿。

她掏出了钥匙,钥匙一圈圈的转动,门就是不开。她失业很久了,连再打一把钥匙的钱也舍不得,门推开的时候她闭上眼睛,闭上了眼睛还是看见母亲指着她是鼻子――你为什么不去死。

母亲没有回头,从桌上拿起一张十员的票子,说:阿清,去,买一瓶酱油和一包烟。

母亲以前叫她清清,她的第一个男朋友是外面读书认识的,是邻县一个农业局局长的儿子,那次和男朋友假期一起上门的时候,母亲亲切叫她阿清。后来,就一直叫了下来。

姓名刘秀清性别女民族汉毕业院校福州民政学校计算机专业出生年份1977年3月24日她心神不宁的走下楼,在楼道转角处脚下不知道踩中了什么,脚髁扭伤了。高跟鞋的鞋跟掉了,好久没穿高跟鞋的缘故吧。

她把鞋子提在手上。

楼道很是逼仄,一抬头,一伸手就可以摸到楼道的反面,上面有这这样那样的字,有的都留了十几年了。字是用只烧了一边的树枝的炭尖写的。有些大概是她写的吧,她也忘了。这是一栋有着明显七十年代风格的公寓楼,二室一厅,采光不足,那怕你站在阳台最明亮的地方,你的下半个身子也隐约着一股阴森森的气息。整栋楼又长又矮,二十四间房子住着近百人,隔音效果不好。

那是一个不允许有秘密的年代。

马桶一抽水,嗡嗡的声音总是由着下水管道四楼而到一楼,说话的时候,四壁里隐隐有着和声,左边有人拖着煤气罐,右边有孩子在拉手风琴,上面有人到厕所小便,下面是女人磕磕碰碰的洗着碗筷。总之,这是个声音的世界,不管你喜不喜欢,只要一开口,它们就象多重声部跟随着,如果这些消失的话,那么谁也不敢高声说话,好象有什么会从墙壁里跳将出来似的。

是的,一静下来的时候,静下来一会,整个大楼就如同着了魔咒,所有人不约而同的心里摆动着恐慌,默契的恐慌,楼上的明月,走道间的微风,楼后的小竹林刷刷的大声小声着――这真可怕。

一分钟,这样的一分钟也没人受得了,于是,婆姨开始唠叨,男人照例打骂,孩子继续哭闹,还有猫猫狗狗楼上楼下的到处寻欢作乐。

天,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她把烟放在母亲的桌上,她把酱油放到厨房的柜子上。

她走回自己的房间,把门轻轻的掩上。掩上的那刻她是听见母亲的牌友的声音,阿清怎么提着鞋回来了。

她坐在化妆台的镜子前,镜子旁有道狭长的裂痕。

她看着自己的脸。

她的左手打开粉盒,整个镜子一下两下扑满了粉。她的右手紧紧的攥着自己西装的下摆。

她的眼泪慢慢的流了下来。

她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痛哭,无声息的哭着。

眼泪汹涌的时候,她不停的摆动着自己的略显瘦长的颈部。

这个世界太安静了。

  日子不紧不慢了过了几天,对于开网吧的他来说,时间毫无意义。那个不知道叫陈银娟还是陈银珍的女孩子到处没来,多少,让他有些失望。

店里人一多的时候,他就知道是星期六星期天,到底是星期六还是星期天,在心里,其实也没分别。

早上八点多,他起床,刷牙(最近他老是牙龈出血),漱口,洗脸。到楼下的小卖部吃个早饭,有时候是一块面包,吃到看见面包都怕,就会换上一碗稀粥。

他再回到店里,估摸是九点了,开门,慢慢的收拾店里的一切,杯子要洗,地板要洗,桌子要擦,烟灰要倒。工作细致的象是一个父亲对待子女的感情,他以前是这么认为。

现在,他厌倦了,正象父亲总有一天会厌倦自己的儿女一样。

明年,我就已经老了,他对自己可笑的说着。

他每天都告诉自己――我一定要摆脱这种生活,可是他也不知道什么才是他想要的生活。这也许只是他厌倦目前处境的借口,茫茫然想来,一辈子,他就从没有过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忙完了,也就是十点半了,人陆陆续续的来。于是整个网吧又是另一个世界了。这时候他在厕所的水龙头里洗完手出来,用手舀飘水扑打自己的面孔。水一面从脖子浸入衣领,一面由指缝流过袖口。他的眼光越过楼下的一片平房,瓦片光亮的象是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并努力的诱引他到另一个世界。他想起童年离家不远的水库,那时候,他第一次瘦嶙嶙的站在桥墩上,水面就在桥墩下七八米处等着他。两边伸展的河岸也在等着他,他只穿着一件短裤,瑟瑟的抖着。站到了雨点啪哒啪哒的打在水面的时候。最后,他到底还是没有跳下去。

再后来,那个水库被填平了,上面耸起了一座商厦。

他收拾完了网吧也收拾了心情,坐在网吧的柜台前,拉开柜子,开始整理昨天的帐目,收入营支。数钱的感觉真好,虽然多数上几次,钱并不会多出来,可是他还是喜欢多数几次,并从中感觉钱将要多出来的快乐。不过今天柜子倒真是多出了些东西:一是92届初中同学聚会的邀请柬,地点是零点快乐吧,听说是个生意不错酒吧,他没去过。这张东西是他的同学也是债主韩民送来的。他看着请柬就想起韩民的那张国字脸,还有他那象伟人的嗓门说着“生个孩子多条裤,多个朋友多条路”时的严肃。

翻过请柬的背面,上面写着入席者如仪50圆,一转念头,明白过来,饭不是白吃的。

回忆于他,不是一件美妙的事情,而也许一个人心怀郁郁,不论遇上什么事情都不会开心。

他心里给自己种种的理由,不去的理由,他确实也有不去的理由,他初中读了五年,换了五个班级,从初一(1)班读到初三(5),整个初中就没几个说的上话的朋友。他的同桌总是宁愿和前桌后桌讲话,而一次一次的被老师叫起来,也不愿意和他说话。偶尔有几个说的上话的,但友情总是匆忙的象短途客车,一下子到了站,让人记不住车子的汽油味。

这张请柬是根稻草,来的太迟,迟的让他捞不起一丝一毫过往的浮光掠影。曾经的过往于他是个黑洞,一切的一切悄无声息的被吞噬。在过去的岁月,过去的世界的,他是空白的,他是清白,清白不要说的两袖,便衣服也没有,光溜溜的让自己看着难受。

为什么难受,他也说不上来,他只知道他是什么也不欠。

谁也不欠。

他如果不是开这个网吧,就不会借钱,如果不是借钱就不会再见到韩民。韩民自己创办了一家民间基金会,说白了其实就是放高利贷。高强那件事情发生那么久之后,再次见面,韩民狠命得搓着他的手,道:“老同学啊这是,老同学嘛!什么都好说。”,他也明白韩民的亲切和熟练,但还是感动了。他以父母名下的的房契,抵押了三万块。

还有一个如果,如果不是韩民前天来催帐,也不会有这张请柬。

烫金的请柬下面是一叠复印件,自从他贴出招聘启事,应聘的人不少。他眼睛扫了一遍,嘴角的笑容慢慢的漾了出来,都什么人啊,也来应聘。他在一张履历表贴着的一张照片上,停住了目光,呆了一呆,一个扎着马尾巴小女孩子的照片,十八、九岁上下。

他常常想,该死,真是该死,现在大街上只剩下两种女孩子了,一类是长发飘飘,一类是短发齐肩。

只是,马尾巴们啊,你们都去那儿,又是什么时候在人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又想,奇了怪了,记不得前来提交简历的女孩子里头,有这样漂亮的。

这张照片显然勾取了他整个青春期的秘密,他想起了那个可爱的扎着马尾巴的班长,想起了很久以前,他和班上其他男生一样,愤怒的声讨班长的可怜没人爱。他看了一回儿,眼光仔仔细细的扫过那张履历表,口中念了一遍-――刘秀清。

他笑了起来,笑的同时一时想着这张履历表是怎么来的,照片上的人,他是一点印象也没有,是不是自己眼界真的高到天上去了。一仔细了,就又发觉了一处小小的不同,别人拿过来的全是履历表的复印件,只这张是原件。这个马虎的孩子。嗯,女孩子。

后来他和她说起的时候,她也只笑笑,没说什么,她心里有自己的算盘,放了张原件,她就可以明目张胆的再来第二趟,失业久了,她对每次的机会是不会轻言放弃。

他喊了一份快餐,放下电话,前几天那个脸色蜡黄的女子又站在自己面前。

他着实吃了一惊,照片还在自己的手上,好比检查官亮出了证据,罪犯却一点也不害怕。他对着她,他眼角的余光扫过照片,猜想着,这是几年前的照片,三年五年或七年,照片上那个珠圆玉润的女孩子消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照片上的笑容那么的明亮,明亮的象是站在阳光下。可是现在照片后的阳光,却再没一丝暖意了。

真是残忍,时间,岁月。

他想起那个已经遥遥远远的女朋友,当然,这个时候想这个很不合适。

面前的她脸色有点木然,她知道他在比对,她竭力使得自己镇定下来。可是心里堵的慌,或是痛,她的脚伤还没好,她这时候是宁愿放大脚上痛楚,可是快乐不会在你需要的时候找你,痛楚也一样。

他说――坐吧。

他尽量自然的笑着。他其实想说的是――如果录用,我会通知你。

他毕竟是第一次当老板,马上后悔了自己的善良。他一边提醒着自己是男人,一边却不大敢面对她的目光。他也是明白的,世界没有一个地方既成全他的不忍心又成全他一次不犹豫。

你是读计算机的。他反复的看着她的履历表,很认真很仔细。

嗯。

四年制的。

嗯。

那时侯你们学的是dos,foxbasic。

我后来在打印店做过,能够熟练的运用文字处理系统、windows95。98操作。

这里是网吧,和你以前学的不一样。他知道自己再这样谈下去更没勇气拒绝她了。

嗯,我可以从头学起,我不敢说学的很快。但一通百通,我自信相对别人会好一点的。

这里,是这样的,如果你来的话,因为目前只有我一个人,你的值班时间可能很长。(他顿了顿,谎话居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以出口。)你早上七点半来,打扫卫生,中午给你一小时的吃饭时间。晚上大概九点就可以走了。时间相对比较长一点。

没事。她抬起头,一片雪亮的滑过他的心底。

嗯,工资,据店里目前的营业我只能给你四百块钱。是少了一点。他说。心里一慌,又补上一句,只是试用期。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合适。她说。她看穿我了,他在心里毫无力气的呻吟了一声。

不是。他说你家是县城的吗。

嗯。

离这里远吗。

有四公里。

能为你找个宿舍吗,我想你离店里上班近点比较好。他实在想不出什么话可以拒绝她。他愚蠢的只能想出了这句话。在网吧旁边的东山一中有我,不,我有一间宿舍。

电话响了,他说等等,右手接过话筒。他的左手飞快的柜子上拉过一张纸,写上四个字,递给她。“说我不在。”

她接过话筒,她答道――我是新来的职员。她的手指勾住电话线,脸上浮出笑容。她笑的时候额头上的皱纹一跳一跳,他不敢细看,觉得多看一眼都是对她的残忍。

她说――老板今天可能不回来。

她说――具体我也不大清楚。

她说――好的,好的,我会告诉他的。还有什么其他的事情吗?我可以转告他。

她把电话放了下来,正想说,我可以先熟悉一下这里,可以吗。

他说你明天来上班吧。。

她说――那好吧。

  

  从网吧里下来,她的心里满了欢喜,这欢喜便是她发觉了自己停在网吧楼下的自行车胎被人放了气也不能阻挡。路面崭新的象是刚给水车洗过了一样。她知道她是无法改变薪水总是掌握在别人手上的生活,可在这个时候,她不会去想这个问题。她转过头来,笑眯眯的看着二楼悬挂出来的招牌“非常男女”,她欢喜得心里喊了好几声“下流”。

她看见楼上窗帘动了一下,是他。她知道。

她心里说――这个男人,这个长着胡子的男孩子。

一个穿着蓝色外套的人骑着摩托车停在了她要骑走的自行车之旁,他的手里拿着一份快餐。蓝外套问她,知道非常男女网吧吗?

她指了指上面的招牌。蓝外套说声谢谢,匆匆的拾阶而上。

她喊住蓝外套,喂,从右边的楼道上去。

蓝外套说谢谢,她说――不用,你上网吗?

蓝外套说不是,我送快餐。谢谢。

蓝外套抬起脚,想想又转过头来,问,有事吗。

她说没事。她骑上了自行车。

蓝外套看着她的背影,口中嘟囔了一声,有病。

今天天气晴转多云,冬日里少见这样的日子,春节是快到了,街上的人群从各个角落里涌了出来,没面目的行走了,风是气息不新不旧,拂过身子,有点冷。要是在北方,早下了雪。

在新华路十字路口交通灯一闪,她一个急跳,从自行车下来,车踏子却是不放过她的,重重的敲了一下,她却觉得是在提醒她的幸福。

她抬起头,通行了,她上车,对面一个广告牌上漂亮女子手捧着酒杯巨大冲进了她的眼睛,酒杯的旁边五个大字――我就是回忆。

她想着他。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并不重要,这时候,她想着他。

她只奇异自己的心情,她想着他给她的感觉,象极了那些读书时候腆着脸在巷口的转角处递给她纸条的小男生们。她想着,刚才,她看着网吧四周的布置,天花板是白的,墙壁是蓝的,地板是绿色,一种简单的好看。

他那时说也想设计的好一点,比如吊板啦,灯光啦。就是没有钱。就只能因陋就简。

她说挺好的,挺大方的。还有窗子油成粉红的,色彩搭配的挺好。

他有点按捺不住的得意,他说是吗?我个人比较喜欢淡色调,看起来不伤眼睛,心境也舒服。本来地板想用地板漆的,呵,还是没钱。有几块掉色,怕要再找个时间。绿色也养眼。他说话的时候,手几次提到胸前,又放下。象初次登台演讲的教师,话是准备好久了,真说出来的时候嗑嗑碰碰,前言不搭后语。

他又说,都是我自己做的,他的手停留在窗框上。

涂了四五天,他又补上一句,一个人。

她看着他的手背,窗外白皙的阳光刺眼。

她看着那扇新涂就不久的窗户,一滴漆珠也没有。

这个细心的男人。

  她在张通家门口停住自行车,喊了声张通,好久,张通从楼上的窗户里探出头来,头发如草。

青天白日的,小婊子,喊什么喊。

她把刚在鑫发面包店买的面包取了起来。

张通说金光灿烂的象堆狗屎。

张通说接着,将钥匙从楼上扔了下来,正好打在她的面包上,又得意道,准吧。

她上了楼,张通眼睛眯着,身子被一块枕头撑着,象一个糖尿晚期患者。

她手脚不停的收拾房间。

我今天去应工了。明天就可以上班。

是吗?你不是涮我面子来着,我能养活你。

你放屁。钱呢?

张通说,我和女人只谈感情,不谈钱不谈钱。

张通是在一个私营的造船厂当木工,最近活少,在家里呆着。

她说,又去打牌了。

张通说,那有什么法子,没事情干!想去见你吧,又怕你心烦我心烦。

她说,你可别学我妈。

张通说,我那敢和岳母攀比。她打的肠子都掉下来,想着都怕。

她母亲今年夏天打牌打疯了,屁股除了睡的时候全粘在椅子上,得了痔疮,三伏天气的,结果把一层皮挂在椅子上,肠子也掉了出来,送到市医院急救。张通侍侯了她半个月,以前她母亲一直反对张通和她交往,那次事后才不再多说什么。

张通又说我想啊,等今年夏天到,我混点钱,把这房子装修一下,咱们就结婚。张通的房子是三年前建的,只是个粗坯。到现在还这样。

她冷冷的说,我是不指望这个了。

张通说,那,春节。

她说――门都没有。

她放下手中的活,上前拉住张通的耳朵。一脸凶狠的告诉他,你给我看清楚了。

张通张开眼睛,只盯着头上的天花板。

她明知道张通又在装神弄鬼,还是忍不住问――怎么了。

张通懒洋洋的说――我在想啊,我们生下来的孩子,是象我好,还是象你好些。

她将张通的枕头抽了出来,举在头上,双手却不停的颤抖。“象你?我呸。”

笑,快乐。据说,这就是爱情的全部。

8。

人民会堂仿佛是北京人民大会堂的缩微景观。它始建于1963年。人民会堂的主体大厅现在成了危房,空荡荡的象《夜半歌声》里的那个剧场,观众席的所有椅子都堆积在大厅中央,高高的象个金字塔,他还记得以前看《少林寺》的时候,票价是三角二分,没钱,他和高强、韩民、林红四个人,总是从会堂的女厕所的围墙翻进去,一落地,常常听到一声长长的、尖锐的女声。这是他们童年少数值得炫耀的伟大事迹之一。

厕所宽大象是一个太空船,厕所前一排松树高高大大。

影院往往没有座位,他们就坐在大厅窗口上,看,瞪大眼睛看。

那些给他幼小心灵带来深重快乐的国产片啊。

忽然的,一夜之间,所有的电影消失了。

当年的那个人民会堂的设计师每天在东山一中的操场里跑步。歇息的时候,就会和一起晨练的老头一次一次的说起,他早提议建委会堂的穹顶要加固,他们都不听啊,他们都不听啊。说着,用力摆动了一下脖子,现在成危房了,那群王八蛋。他是莆田人,口音很怪异。

现在,他开的“非常男女”网吧,就开在人民会堂右翼的二楼上,面积有一百二十八平方,年租金却不过3700块钱,月租金也不过三百二十块钱。

危房就危房,真的生意失败,他也认了。

  昨晚几个夜猫子上网到临晨,累的他连自己的妈妈姓什么都不记得了。早上模糊里听着“剥凿”“剥凿”的敲门声,他象狗一样的从蚊帐里头伸出脑袋,有气无力的说着――谁,却发觉嗓子哑了,火气好大,他用手掐了下大腿,谁。

我。

谁。

秀清谁。

他实在想不起来,挣扎了半天,拉好裤子,赤脚出来。

哦你啊。这么早。

你不是说七点半上班。

我说过吗。可是他心里实在不愿意对这个问题深究。大冷天,他身上并没有几件衣服,又困,只是抖个不住,转过身抛下一句话,你先坐,有事,喊我。

我能做些什么。

你什么都不用做。

他跑到里间,两腿一张,又是一个死人。他一心想把睡眠追回来,睡眠一点也鸟(音diao)他,半梦半醒的撑了半个小时。只好一脸疲惫的捧了面盆牙刷出来,见店里已经人来了不少,她真坐在主机旁手忙脚乱。想想,今天是星期六了。

他问――你拨号了。

她点了点头。他又问――美萍网管会用吗?她说,刚开始不成。现在差不多明白了。他说那就好。他心怀一宽,出门口见一堆垃圾堆着。又回转过来,垃圾怎么堆在那里。

她说我不知道堆在那里,又不好到里间叫你。

他说,你这不是人头长着猪脑袋,这话是昨天上网一个小子的口头禅,他的本意其实不过是提醒她,垃圾堆就在楼下。再说,其实也可以当成是一句笑话,可是他脸上表情疲惫,和语气不同步,象个平板显示器一般冷酷无情。

话一出口,他想解释什么,想想,什么也没说。拖着鞋子塌答塌答的进了洗手间。

她冷冷想着,到那里都一样,老板老板,不就是老板着脸,总的先来个下马威。她又懊恼自己明知道那里都一样,到底是看不破。看破了自然心里懒散,可见世界那么大,到底留不出一点时间、一个空间让她称心称意。

他洗了把脸,脑子渐渐清明,一辈子没说过那么大亏心的话,也许有,可说的时候无心,听的人无意,不挂在心上。可现在她就在里面。

该说什么才好。

该说什么好呢?他口中喃喃的说的好几遍。道歉是不必,只是……。他心里又明镜似的明白,真的走出去的,说什么做什么都是水到渠成的自然而然。

从洗手间的窗户望出去,对面的会堂屋顶的瓦片今天和昨天并没有不同,看着全是黯淡的一色,他的心情象身旁的抽水管道从四楼低落到一楼。他又想自己刚才的那些心思要是让别人知道,非得到牙医那排队镶牙不可。那有老板做得如此不痛快的,简直是窝囊了。于是,他重重的朝浴盆里“呸”的吐了口痰,发现浴盆里头红红的一大块,都是牙血,映着旧浴盆上的黄黄白白,刺眼扎心的难看。

“铛铛铛”的几声响,是会堂不远处东山一中的下课铃声,他想着再过十几天,学校就要放假了,生意会更闹热些,很自然,想象起那些还没到手的钱,有点兴奋。

门口砰砰直响,有人要用洗手间了。

她看着他回到网吧,尽量自然的笑了一笑,笑容却象剪纸贴上去的不自然,委屈象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更让她堵心的是,他压根正眼就不朝看一下。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是他不敢正眼看她。

他放好脸盆牙缸出来,说――怎么样,还习惯吧。

她低着头,他也不等她说话,好象话一直说下去,才感到心里顺畅,喉结都不动或者根本就没有动过的接下去道:"其实也没什么事情,早上来,桌子椅子烟灰缸,地板拖一下,日头如果不大,就把窗帘全部拉开。顺便把矿泉水,嗯,水箱开了,这冷天没人爱喝热水,送水热线的号码记在电话薄,就是放在电话旁的那本。其实也没什么事。"他装做很自然的提起:"哦,还有就是垃圾。"她抬起头。

他说,垃圾堆离这里是比较远,从会堂后面走过去有个潮剧院,你知道那个地方吧,就是那个地方,靠大门旁边有个垃圾堆。不过你也不用每天走那么远,我以前买了个大篾筐,放在楼道转角,你早上没细看,以后都倒在那里,只是,你可能一个人提不动,我明天再买个小一点的,这样吧,我现在带你去倒垃圾。

一串话说完,他叫过店里一个熟客帮着照看一下网吧。走到门口。好一会她才出来,左手提着扫把,右手提着铁畚箕。

他说,你干什么。她张了张门口处的垃圾,早不见了。

他说,那,洗手间也有一副畚箕扫把,还有拖把。

她心头一阵暖意,明白了,其实也没明白,只是知道自己错怪了他。

两个人来到了潮剧剧院门口,他说――喜欢潮剧吗?

一路无话,他也只是随口一说。她不提防,说喜欢,又忙摇头,说不喜欢。他也随口差点说出现在的年轻人这样的感慨,这是他母亲的套话。他母亲只要遇见小一辈的说话不投气,就奉送上这么一句,反正不要钱。

垃圾对着垃圾堆一倒,两人一句话也没有。觉得说什么也不合适,又好象心里有话。

他又抱怨自己,随便说点什么,说下去,也是好的,是个玩笑,有了气氛,笑了,大家可以自然一点,什么都能说开了,谈恋爱都讲个男的主动,自己不开口,那是主动变被动了,自己从来就没那么严肃过,才明白老师也有老师的难处,整天板着脸,其实不好受。

两人提起篾筐,她说我拿回去,他说我来。他才听了她的话,又忙说,不用不用。顺口想说――路上人家看了,那成什么样子。女的拿篾筐,男的倒在一边晾着。

也是笑话,也没说出口,他恨的都想掌自己的嘴。

她扯着篾筐提手的一边,感觉到他的力气,略挣了一下,再挣下去也不是样子,松了手,默默的随着他在后面走。一双眼睛左看右看的,只不看他,又不敢拉的太远,一看见他肩头一耸,她就加快几步。

一不小心,脚一拐,牵动了旧伤口,疼的厉害,想走快,也不成了。

他在前面走的不安心,大白天的,三三两两是人,是没人在乎他们,可他难受,老觉得她的眼光就跟在自己脖子上呵气,他不明白一个男人后面有个默默注视着他的女人,为什么会是一种福气。

他先回到了会堂的前面,石阶一级一级的象是铺到天上去,松了口气。回过头来,见她拉下好远的距离。奇怪自己步频怎么那么快,紧张,紧张的缘故,只是紧张的程度反过来正好证明了他有多没用。

石阶上坐着一个男子,手拢在口边,身后是长长的一条石柱,慢条斯理的抽着烟,看见他,点一点头,他也自然而然的做出回应,却想着,这是谁呢。不过网吧人来人往的是客,也是个小江湖,一时记不了许多。

他上到二楼,下定了决心,说什么今天都得去书店买一本管理学的书回来好好的看看。一句话,心理素质要过硬,千万不要象那些中国国脚。可是也明白,买书好比是请外国教练,有没有用处到底还是归依到自己身上。

10

  张通看着她一颠一摆的走过来,乐呵的说,刘小姐,给咱转个身子,来个‘pose’。”

她沉下脸来,看看四周无人,真转了个圈圈,现了个媚眼儿,嘴边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她坐在他身边问,怎么来了。

张通一脸正气的说,想你。

她一个拳头捶在他的肩上,打你。

张通说,你老板对你不错吗?

你怎么知道。

我聪明啊。

少来。

张通就说了,其实在店里看见执照里他的照片。又说店里看店的小屁孩说你们两个手拉手的出去了,我心里那个急啊。

急,你还在这里稳坐钓鱼台。

我稳坐了吗?我是成语大学毕业的,教你一个词――如坐针垫啊。

她问,说吧,什么事。

太太上班了,探班,探班而已。

说吧,我不好意思呆的太久。第一天呢?

是这样,明年的三四月份,我们大概可以结婚了。

我走了啊!

我说真的。我们船厂接了广东东莞的一个活,要去半年,报酬挺高,我这一去,大概就不回来了,呵,别打我,我是说我过年不会回来。你省点钱,嗯,你也攒点钱。半年啊。怎么,不舍的我了吧。我就知道。今天下午就走,人家催得紧。

那,记得多打电话给我。还有衣服等等都准备好了吗。(她马上提醒自己不要太罗嗦了。)又告诉了张通“非常男女“网吧的电话。说,我上去了。

张通直笑,急着给人当小蜜了吧。

她说怎么怎么了。转过头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就见张通站起身来,双手拉开,嘴巴张得大大的,只出口型不出声,喊着还是那句话。那是去年夏天,两个人借了艘小渔船出海,中间雨下个不停,张通站在甲板上,光着上身,也是这个姿势,大喊着我爱你我爱你。她明知道他即兴表演成分多些,还是忍不住感动。现在呢?他要走了,这自然是笼络她的意思。

她突然心里哀叹――这一辈子什么都得急,急急如流水的一辈子。只是,又急的不甘心,急得没着落。现在好了,一切结局就在前面等着她了,都是看得见的未来,可是,她不开心。

一辈子,就是一辈子了。能说什么呢,还说什么,他又想着张通心里大概也是这样想的吧,头上就象给枪打中了似的,明白了、不明白或者还来不及明白的痛了一下。

她恍恍惚惚的上了楼。

他说,你怎么这么慢。

她说,前天脚崴了。

他想说,让我看看,可是马上又明白,这是人家男朋友的责任不是他的责任。可是这又明明是书里电视电影里常见的上司笼络下属的镜头回放。那些人物便是一脸横肉的也自然而然,专业到位。

他心里都有了港台小流氓的横――你不要逼我。想到无法可想,他告诉自己说,今天,今天一定要去买书。马上的,他就为自己的这个念头忍俊不禁。嘴边也弯起了一道弧线。他惊觉了,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这是幸灾乐祸的表情。

还好,网吧门口一个小孩子探头探脑的,犹犹豫豫。他象屁股给护士打了一针似的弹了起来。上网吗。

11

  50块钱,他一路走着一路计算着。

一个人上机的费用是3块钱,也就是说16人同时上机,还赚不到这个钱。又比如一个人上机的话,要16个小时才能赚到这个钱。

他去零点酒吧的路上像哲学家一样翻来覆去的想着这个问题。事实上他也知道这个问题毫无意义并且全无趣味性可言。

只是现在,只是路灯下,只是一个人,只是抽着根烟,只是去零点酒吧的这一路上。

他摸了摸上身的口袋,口袋里还有一元钱的硬币,光亮,放在手心上,抛起落下,落下抛起。1元钱有意义吗?有的,那就是17个人同时上网的时加起来刚好是50元加1元等于51元,这使他想起那一道很古老、关于分牛的算术命题。

很快得,再没什么值得在脑子里停驻了。他也明白自己,从本质上而言,自己,实在是个乏味已极的人。这个发现,自然也不是今时今日的事情。这使得他常常感到沮丧,还好,日常生活里有大量的活动侵夺自己的念想。还好,前面就是零点酒吧。

从门口里看过去是片黑黝黝的灯光,一个小姐迎了出来,很现代的笑容,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滑的象台湾岛上的国语。先生,你有邀请柬吗?今天这里给人包了,请原谅,我们不能接待其它的客人。

这个小姐什么时候也会给人包起来,什么时候他也会有资格,不,有本钱,包一个小姐。

呵呵,他居然也愤怒,愤怒青年,愤青。

只是,愤怒是一个傻瓜才有的表情。

他笑了起来,自己想了那么多,原来只为了得出这样的结论――自己是个傻瓜。

他上了楼,马上后悔了。

酒吧装修的很漂亮,简直说的上美仑美央,壁灯昏黄,光线毛茸茸的。好多词语一口气从鼻子下出来,糜烂生活,小资情调。他甚至还联想起小学时候,那个说话有点口吃的老师教唱的那首“社会主义好”,可是,想到这些,证明了什么呢?是证明他和这个社会格格不入,还是证明他不配这种生活而只能不屑这种生活。

很快的,有人过来打招呼了,很快的,他陷入热情的海洋,被动的。

楼上其实也不过一百五十多平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空间隔成四五个小间。小间里又有小门、窗帘,和他想象的有点差距。每个小间人进人出,门矮,出来时候个个弯着腰学小日本,然后,对着他就是一声喂,或者你来了。他说是啊,你们也来了,可是一个个面孔遥远的象是上辈子认识的,叫不出名,也道不出姓。听着别人相互亲切的招呼各自的姓名,这些招呼是五星酒店的衣冠楚楚的侍卫温文有礼的把他拒之门外。

他在其中,就象,眼前,嗯,隔着一道漂亮、透明的推拉门,看得见,看得清楚,并艳羡,却没有勇气走上前去,前去推一推。

来之则安之,他找了个只有四五个人的小间,并且是没有一个女孩子的房间。虽然学生生涯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他相信自己的眼光不会比当年退步或进步多少,也就不指望有什么意外的惊喜。

很快,他发觉自己的判断失误,女人本来就是迟到的动物,合群的动物,剩下五六张空荡荡座位好象突然经过牙医的换牙手术一样,挤满了一款款时兴的衣服。女人香和酒气这两种世界上最美好的味道一经混合,在小小的空间里,发散着浓浓的腥味。

等他回过神来,酒席已经热烈很久了。

这种场合任何人都巴不得别人沉默是金,以衬托出自己的矫矫特出。偶尔有人向他敬一杯酒,也是为了证明他们处事圆滑,待人周到。

酒到醺时,情到浓处,态势如此明朗,他座位的两边的女子慢慢的进行战略大转移,自顾自的两翼包抄,只剩下他孤军独守了。本来很挤迫的圆木桌在他左右却空出了好大的口子。

三四个女子同时喊起来了――小苹果。

他身后有一个女子咯咯的笑着,走了进来,他听得出她穿的是高跟鞋,他甚至因她的笑声想象到她有个喉结,这世界本来就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特别是在酒后。他捞过一个干净空酒杯,倒了杯酒,想敬来人一杯,敬别人,只是为了自己痛快的喝酒。

他站了起来,他没有转过身就知道这个叫小苹果的女子,确实是一个漂亮的、诱人的苹果,他看的见自己对面每个男人的眼光,不,在反光,根据物理上的光线折射定理。没有衰竭的原初光源,才是最亮的光源。

12

  一切都符合惯性,比如他接下来敬酒,吃惊,矜持,颤抖的手,洒出的酒水。

他想说道歉,可是道歉简直是侮辱她的容颜。

她有什么错?

他又有什么错?

他的眼睛有什么错!

对他来说,也许,夜晚才刚刚开始。

13

  有一种女人的好看是一种英气勃勃的好看,一种美人无肩的好看,一举步一抬足,象极了舞台上女扮男装的小生,让人想象到折扇手中轻摇的风流,站在人群,言语自然有味,女人味。

小苹果将杯底向诸人一亮,坐在了他的旁边。

一股香气,柔柔有如轻烟散入,丝丝款款的全到了他心底。

酒座上,一上酒,自然什么人都有,更少不了殷勤凑趣之人。

他想和别人一样,只是,心里软弱无力,一句话也挣扎不出,那怕是问她姓字而或是工作,早有人代他问了,他就只有更不开心了。

他一边想着自己喝了酒,到底是醉了,一边又知道,酒醉三分醒,神智再清明不过。可是眼前,眼见着小苹果行止间大家风范,折冲里光采照人,忍不住生气,生她的气。也生自己的气。

他,酒到,杯干。

女人也许真的是女大十八变,他琢磨了半天,还是没想起,班上那个女生能和她联系起来。不是的,绝对不是。怎么可能呢,那简直是基因突变了。他被自己这个非常后科学的想法逗笑了。

小苹果看着他,说,怎么,那么开心,说来听听。

他说,你是什么变的,这话连自己也分不清是有意无意,话一出口,脸色红的可以叫大苹果了,忙要说,没有没有,却挡不住四面潮水涌过来的罚酒声。

小苹果倒是饶有意味的看着他,这时代还有会脸红的男人,还有喝酒后会脸红的男人。简直说的上是珍异了。想象的出他心里是多幸福的一个人。就上了心,做出老虎捕食猎物前的微笑,多看了他几眼,眼波流转,若有意,若无意,她是很享受着男人为自己脸红的快乐,好久再没有了,好久以前的事。

他更局促了,只感觉自己怎么坐怎么不是。可是低着头吧,心里又感到空落落的,好象路上掉了钱似的的不安心。抬起头来,眼光不经意的往左边一瞥,她的眼光也漾了过来,轻轻巧巧的一撞,这时候,就是童年手中小瓦片飞过水面,抛起落下,落下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啵啵的,一声一声,然后,终于幸福掉到水面里。

那怕,是一种注定了掉到水里头的幸福。

彼此明白了,他们其实本质上是一样的人,一个是在孤独中寂寞着,寂寞着的他。一个是热闹中寂寞着,寂寞着的她。

明白了,也就彼此喜欢了。也明白,这不是一见钟情,他们几百年前就相识了,喜欢了的。

后来在电话中,她问,那时,到底是我喜欢你多些还是你喜欢我多些。他说,我觉得,他斟酌了一下,是我喜欢你多些吧。你呢?

她说,我也是。

他问,也是什么。

她不说话,于是大家只是笑。

14

  同学聚餐上必备的话题,也是大家最感兴趣的话题,自然不外是暗恋,谁谁谁,谁和谁,谁是谁。被害者一脸打死了我也不说的守口如瓶,而群众擅长的是引蛇出洞,言语里举重若轻,信手拈来。等到被害者一不小心泄露了天机。早有一盆盆冷水等候着,当头泼下,提神醒脑。

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你暗恋的是那一个啊!”对座一个笑得花枝招展的女子,信口问了他。

“我?”他有地下党被发现的不提防。

他期期艾艾的说:“我也不知道啊?是那一个啊!”

这个答案让一座的眼镜跌破了好几幅。要吗没有,要吗有,有的话是那一个。

这又是什么话。

大家呆了一呆。然后一起大笑起来,好象听到了今晚最有趣的笑话。一个女子揉着肚子,直喊疼,连说我的肠子我的肠子。众人的笑声更是挡不住江河湖海的涌出来。

突然间成了话题的中心,今晚的主角,他自己也吃惊。

"说什么啊!""有什么好说的。""那我说了。"他这三斧头又让众人大乐。

他其实也不大明白自己心思,明知道在女人面前大谈情史的男人,无不被女人视为笨蛋,可是他还是忍不住言说的欲望。他只好这样安慰自己,在女人面前管的住自己嘴巴,更不配是个男人了。也许,这就是男人女人。

男人女人。

他看见小苹果面若桃花的微笑,他想着酒是好东西,嗯,夜晚是个好东西,它们让女人更象女人,它们让女人发出光来,让男人有了勇气,并跟随。这时候他又想自己的手要是长在她的脸上,不,她身上那个部位都行。可是又明白自己的不配。他忍不住在心中升起了对强奸犯的无限敬仰。那些男人中的男人啊!他们怎么敢,就敢不计一切后果,表达自己的欲望。

“那时候,呵呵,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个是她的。”有人递上了一根烟,又有另一个辗转通过小苹果给他递过来一个打火机。他觉得她有点象那些胸脯高高的漂亮的国民党女特务,而自己则是行将叛变革命的的共产党员。

烟雾缭绕中他是那么的英俊、玉树临风、嗯。艺术。而艺术和一切颓废、女性化、深沉的东西有关。他又觉得自己很艺术。

他反过来提醒大家,象一个检查长提醒犯罪团伙一样的提醒着大家。那些湮灭在岁月中的蛛丝马迹。

还记得比我们低年级有两个长的一模一样的孪生姐妹吗。

她们啊!好几个男的象心口中箭的难受。

是初二(3)班。

是孪生姐妹吗?好象不是。

她们穿的衣服都一模一样的,分不出来。个子也一样。

很漂亮。女人15、6岁的时候都这样。

她们家就住在一中后面的物资局宿舍。

你小子跟踪了。

没有没有,是她们跟踪我。我今天就不要脸了我。

大家纷纷补充着并笑。

他吃惊自己找到那么多知音,只觉得那么多年的魂牵梦萦都不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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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朋友们(二)

15

他说顺着校门口的路走下去,经过一片菜畦,一个水库。水库上面有个石桥,那时候,就是整天坐在桥边看着桥下的水,是一点也不累,如果手中还是一根芦苇,一节一节的折着,抛到水面上,有时候风一吹,又吹回到脸上,扎在脸上,痒痒的。让人心里好生舒服,更舒服的是,一节一节,好象一辈子也折不完。

夏天的时候,每天中午傍晚,三四十个男生在那里游泳。每年夏天到来前,学校都在全校师生大会上有名有姓、忧心忡忡说起,水库里又一个男孩子转变成水鬼的故事,可是,夏天一到,三四十个男生不会多也不会少,还在那里。南方的夏天,好热好热。上学放学的女生们经过的时候都不敢低头看,男生们要是看到自己班上的女生,就会一起喜洋洋地吹起口哨,女生的脚步更快了,踉跄着并温柔地咒骂着。

那些从掌中捧起又流逝的河水啊!

他喜欢了她们,喜欢了他们中那个老是走在左边老是笑着,微笑、抿着嘴笑、大笑、半蹲在地上,用手撑着地面上笑。那个,他就喜欢那一个,喜欢了,就喜欢了。每天,他找各种各样的机会看着她们,离她们很远的地方,直到她们中的一个笑了起来,他才开心了放心了她还在,她不会离开他,他是那么固执的认为她是他的。至于她在左边还是在右边又有什么关系。若是她们都没有笑,都不开心,他就会在心里咒骂着,咒骂什么,要咒骂什么他也不知道,他只咒骂着这世界上,带给她不开心的任何事。

经过了盐管处,经过了4号居民小区,经过了老干局,路两旁是随着她们的脚步和笑声一排排伸展出去的木麻黄○1(南方的一种树,极易生长,在五六十代是常见的用来治理水土流失,防止风沙的一种树)。最后她们在物资局一排象木麻黄一样的宿舍,两层楼的宿舍,宿舍的门口停下了脚步。一个把书包递给了另一个,从口袋里掏出钥匙,门很难开,两个人总要开好久好久,这时侯另一个就老在旁边不停的说话,说着笑话。有时候,门从里面开了,她们喊了声妈妈,进去了,门又关了。门口有只小猫,懒洋洋的,睡着的时候肚子翻转过来,尾巴笔直着。不睡的时候,眼睛也是眯着的,不停的掏着宿舍前一株叫不上名字的大树的树洞。

宿舍的斜对面,是他的家。比木麻黄还低的家,家里象地雷一样的放着好多东西,比如一台用了八九年的二手的14寸的夏华彩电;一张老是绊着脚的椅子,椅子上面写着“校产”;窗台放着一盘吊脚兰。窗帘是蓝色的,洗的多了,透出了白。风一吹,高高的扬起落下。

他坐着窗子旁,电视开着,他看着斜对面的阳台。偶尔她们会出来,在高高的阳台,把一件件刚洗好的衣服挂了出来。他好象听得见衣服摇动的声音,之后,她们站在阳台上伸懒腰,比身高,还有一次他看见她们互相比试谁的吐口水吐的比较远。他幸福的想着,这世界除了他再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情,这是他和她共有的秘密。他甚至想到如果还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情,他有一个杀一个。他发誓,象弄丢了《紫霞秘籍》的令狐冲一样。《笑傲江湖》是他看过的为数不多的武侠小说,他是榕树下租书摊子的常客。

那一年,他把琼瑶全集看完了。

她们有天也知道了他,于是在路上看到他,就笑。

他很慌张,又高兴着。

他还是坐在窗口下,她在阳台上看见他。

两人相互看了一会儿,她走了。

阳台的门开着。太阳高高的,他看见门上飞起了一只光光亮亮的蝴蝶。是她辫子上的那只蝴蝶结返照在门楣上――她正趴在门槛处偷看着他。

他手上装摸做样的捧起书,捧起一本书。至于书上写什么,无关紧要,反正也没在看。

还是经常在路上碰见,碰见还是笑,她笑的越来越牵强了,后来索性板着脸。他知道她是她。她是那只漂亮的蝴蝶。

○1注:南方的一种树,极易生长,在五六十代是常见的用来治理水土流失,防止风沙的一种树。

16

飞走了,有天。

他又喝了口酒。胸中茫茫荡荡着开心和不开心,有了些些的酸,这酸的后面,痛就尾随着,将来未来,怕着这痛的来临,他又满上杯酒。

结局大家都知道,那对姐妹转学了。

他站了起来,有点摇晃,他得在酒上来前离开这里。好久没喝酒,酒后出丑其实是生命力的一种表现,可是他知道自己,现在,是没了这个气力。他看也不敢多看小苹果一眼,他怕一眼之后又一眼的留连。他编了个借口,转身要走出小间的门口。

“你在这里,我还想着今天你不来了呢?”

一只手拍在他的肩膀。

是韩民,他皱了皱眉。一口气没忍住,肚子里的东西全被韩民一掌拍了出来。这时候,肠子与口鼻之间加开了几班特快,兵分三路的涌了出来,全吐在韩民的胸口上。

17

他忘记了自己是怎么推开韩民回到大街上的。

风吹在他脸上,胸膛。身上象是没穿衣服一样,孤寒着,很冷,上面的一排牙齿不停的叩击下面的牙齿。

头上好象站着另一个他看着他,看着,面无表情的看着,另一个他和他都是那样的不快乐,这不快乐变换着四个不同名字来探望他。

孤独;寂寞;空虚;无聊;象深夜里不该来的电话、告诉他不想知道的消息。可是电话到底来了,自己到底也伸出手去了,接了之后的一晚上就有了无穷无尽的烦恼。生长出无穷无尽的悔意。更伤心的是眼眶里到底挤不出眼泪来,只能忍受着它们一点一滴,象暗夜里的水龙头淌出的水滴,直接的由心房到了眼眶。

这时候,他仿佛看见自己从鼻孔从耳朵从嘴巴从身上任何一个能漏出东西的地方蒸腾出来的酒气,他拼命的喘气,不停的喘气,指望着它们能延缓一下眼泪到达自己的心房的那一瞬间。可是,又有什么用。

没用的。

他的身子象是从夏天的水里捞出来似的一身是汗。

他站在高高的桥梁上,望着下面五六米深的水面,池水在下面安静的等着他。他近乎疯狂,软弱的想,我跳下去了,还是,没有,没有什么。

他想起了军君,他探下头去,他说――我要吻你,军君骄傲的看着他,等着,他吻下去了,还是、没有。

最后,军君说着最后,他抱着军君那发凉发冷发热发烫的身躯,那时,他难道不应该撕心裂肺的喊上一句,别离开我,你是我的我的我的。他到底说了,有声无气的说着,别离开我,军君缓缓的挣脱了他的怀抱,她诧异的看着他,虽然知道他的软弱不是一天两天,也明白自己爱着他那南方人既是优点又是缺点的软弱,她看透了他,她有了离开他更决绝的理由,在之前,放开这个男人的手,军君舍不得,军君不停的告诉自己,这是现实的一种――现实不是爱情的土壤,不论这爱情是伟大的还是藐小的。而现在,她更舍不得他,她明白这个男人如果不离开她,他的心灵无法健康的成长,他需要被伤害,要让他一点退路也没有,她心里象吃过中药,舌尖上味出了苦。她明白了那些把孩子抛弃在马路上的女人们的心思――如果不能给自己的孩子最好的生活,那么就让老天爷给他吧。孩子就是冷死了、冻死了、饿死了,她们也不会哭。

军君用指甲狠狠的掐着他的后背,摸不到一根骨头的后背。

这时候他明白了军君,其实早明白,可是没有酒,不借着酒,他不想明白,他不愿明白,而且还宁愿自己不会明白。

从校门口进去,出来,一条几百米长的林荫大道,走在上面就象是走在画里,在傍晚的时候,这条路就发出光来,一条漂亮的拳击冠军的金腰带,军君们穿着白色的黄色的兰色的紫色的裙子走出来。在这条路上生长着小买部、电话亭、建行提款机、还有飘忽在空气中不停的寻觅着各自对象的“我爱你”。在夜晚,清幽的、断续而来的吉他声,军君常常握着他的手,或者在他手背上突起的地方象小孩子一样的划着圈圈,一圈又一圈的划不完,又或者将她的五根指头塞进他的五根指头缝隙里。象一条绳子绑住另一条绳子一样,紧紧的,勒着,让彼此感觉出疼来。

可是他喝了酒,现在喝了酒,什么感觉也没了,便使了大力气的用自己左手的五根手指紧紧的锁住自己右手的五根手指。

不疼,一点也不疼。

这时候,他回到了网吧的门口,手里哆嗦着,钥匙在锁孔里一遍又一遍的转着,门就是不开,他象个色情狂一样的惦记着自己的床,床就在门的后面,床很矮,床下放着一双好久不穿的运动鞋。

可是门为什么就是不开。

他软弱的想,门为什么不开。

18

“老板,晚上能通宵吗?”

他转过头来,是两个常来上网的小女生,她们手拉手,她们的手在白炽灯下是那么的闪亮,纯洁、干净。

他眼睛直直的盯着她们,这样不好,他心里知道,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他知道自己的表情木的可怕,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扪紧了嘴巴,只是挡不住,用了一百只手也挡不住,清涕混合着酒水又不由分说的从鼻孔里喷射了出来。他听见看见了那两个女生的尖叫和匆匆的下楼声。

他笑了,真荒凉啊,他想着她们怎么一点同情心也没有。

他的背靠着自己油漆成白一块黑一块的网吧大门,慢慢的,抗不住地心引力的坐到地板上,心丧欲死,自己的笑声在脑海就这样失了方向,找不到方向去,跄踉着不肯去。

他的手松开了,慢慢的,钥匙掉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一点声响。一颗心在遥遥远远的地方隔很久才听见。象是高考时候学校才用上的铁钟,敲响了,声音一波一波的漾出来,好久才到了自己的耳边。

真好,真好,他口中喃喃的念叨着。

他软倒在灯光下,脸色白皙,眉毛低垂着,抬头纹慢慢的显现的出来。下来的事情就不是他所能知道的了。

模糊中,他象被术士师施了空中移运的魔法。一点一点,悬浮,不着地的移向了床,然后他停了下来,掉了下来,掉在一张床上,他吃了一惊,睁开眼来,眼前是一双小小的眼睛,这眼睛无情的遮住了他目光的所有的流向,他更吃了惊,自己眼睛无路可退的,只能后退自己的头部,可是,头部的后面早垫着厚厚的枕头。这一刻,心里软弱的连吃惊也抓不住,手又松开了,他就真的掉了下去。

他想着真该死,真是该死了,黑暗对他来说是那么的安全。

19

她的手停留在他的身下,为他拉出了被子,盖了上去,她看着他不停瑟瑟的轻微抖动的腿肚子,男人都是那么爱喝酒,真是的,真是的后面该是什么,她心里也说不上来,这个男人,酒后的一张脸,有着女人迟暮的刻削,可怜见的,见的着的可怜。他咬着牙齿,象小老鼠一样,细细的,上下两排不停的咬磨着,这声音微小的让听的人凄徨,她几乎要怀疑是从自己的口中发出来,明知道了不是,还要问下自己,确认了,却又不能释怀。可是,又舍不得就这样走了,觉得这声音该是自己的,自己也该有份的。

她抬起头,窗外太阳明亮,在窗口上晃着一圈又一圈的光亮,明黄的让人感到了一丝丝到骨髓里的寒意。

这光,这亮,幻到了眼前,世界飘忽了。

她忍不住摸了一下脸,毛茸茸的,骑了一早上的自行车过来,手象放在店门口的铁栏杆,坚硬、寒冷。她的脸冰了一下,心却有点暖。

会堂后面的潮剧团也醒了过来,四五个旦角和往日一般,排练着,齐声清唱――“小女子一生孤苦”,唱到“一”的时候,调子高了上去,她正冲洗完洗手间,出来,一不小心,碰到了不知道是谁放在栏杆上的一个啤酒瓶,空空的,直坠下二楼,在光滑的水泥路面上,“砰”的一声,那四五个女子象是中了枪的鸟,呆着了,一点声音也没有。

她走回了网吧,忍不住笑,堪堪八点半了,有个常常翘课来上网的男孩,口中没遮没拦的说:“一呀呀,姑娘你啊你,是不是啊,有了啊喜。”

她扬了扬手中的抹布,圆起眼睛,瞪了男孩一眼,心里又说不出的开心,今天,是她上班十几天来最开心的日子了。

20

象蝗虫一样,整个网吧坐满了高高低低的男孩子女孩子。单元考、期中考、期末考,中考了,下来就是高考,学生都是一样,以前的自己是什么样子呢,他坐在角落的桌子里,考卷早答完了,看了看四周,没有人离开,就端详起自己的身份证,铃声一响,他和所有人一样,匆匆的走出去,走出去时候又不放心,眼睛往后一望,看见监考老师正把他们一张又一张的命运收起来,装在一个褐色的袋子,档案袋里,然后,抽出一条白线,随手打个结。监考老师们是那么的漫不经心,如果那时候,他要是懂事的话,就该喊着――那是我的命运。

只是,这样的事情,在一生中还发生的少吗?现在呢,轮到自己做自己的监考的老师了,也一样的,对自己命运例行公事的漫不经心。

从考场里出来,韩民盯着他,两撇老鼠须的小胡子摇来摇去,说――走走走,打牌去。

又不好玩。他说着,脚步却跟着韩民,在树荫下,高强和林红这个傻丫头早在那里等着,林红象翘翘板一边高一边低的撅起了嘴角,嘀咕着又考糊了。

高强说,该着你,谁叫你不学煮饭,林红虽是个女孩子,长的比高强高的多了,一个耳光过去,高强头一低,没打着,打在他身后的龙眼树上,龙眼树上有只说不上名字的小甲虫正蹒跚的下来。

林红“哇”的一声,叫的整个教学楼的晃了起来,恶心,恶心死了。她喊了起来,边展示战果似的的把手心一亮,上面的甲虫算是生的光荣,死的伟大了,拿来。

高强吓的向后一跳,林红急了,追了过去,喊着――卫生纸,我要你用剩的卫生纸,周围一大堆路过的男孩子齐齐停住脚步,行注目礼。

韩民总结了一下,终于有人看她了。

他说,不是看甲虫么。

那时候的快乐多简单啊。手摸的着,眼睛看的见,嘴上说的出。

现在呢?林红去了北京,她学的生物,现在是家医院的药剂师,有次他打了个手机给她,她正在路上马不停蹄的走着,她的嗓子依旧有着能使身周任何建筑物趴下的能量,现在他接着电话的声音估计正使得所的有车辆倒退你谁啊,你说话啊!你不说话我怎么知道你是谁。

说什么呢?什么也说不上来,他悄悄的把电话挂了,从别后,忆相逢,是听着对方感慨自己事业成就的不易,还是让对方听自己也说不明白的唠叨。

算了。

21

时移世易,当时他和韩民冷眼旁观并发出窃笑的家伙们,个个功德圆满,事业有成,早离开了这个小镇。

他知道小镇有小镇的好处,什么都是那么的从容缓慢,今天的事情拖到明天,明天的事情拖到后天,用不着日历,是个养老的好地方,只遗憾着自己不够老,不能安心妥帖的享受这提前得到的老来时的好处。

他父亲坐在家里的大厅,手里头是一张香港的六合彩图纸,六合彩一个星期开三次奖,母亲把一叠一叠图纸收拾好了,堆在几案之下,厚厚高高、整整齐齐的象是历史档案。母亲象个学生似的把手放在膝盖上,老花眼镜,中央一套,如果没人要转台,她就这样看了下去,她叫着中央一套的所有主持人名字,就象他们是自己家里一份子。

韩民连连摆手,道:打住,打住,这种事情千万不能多想,想多了,你就真废了。

韩民早上过来,地主来看自家的羊,自然是他的荣幸,一坐下,就开始彼此挖苦打趣,笑的厉害的时候,他昨晚的宿酒又发作起来,连连讨饶,韩民倒是不客气了,你个小子,我的衣服。

他被说的烦了,连拍着韩民的大腿说――我赔你。

韩民――你赔个屁股给我,那件衣服是托人到北京西单商场买的。

他说,什么牌子。

韩民口中囫囵了个英文单词。

什么,你说什么牌子,他知道韩民当初就是英语口语过不了才没考上大学。

她走了过来,在他和韩民面前放上两杯茶,韩民连说不用客气,等她一转身便发表观后感――怎么请了个老太婆。不把客人全吓跑了。

他说――省钱省心省事。

韩民呵呵的笑起来――佩服佩服,我可是一天不见美女就要抽烟,为了我的身体,没办法。说着闭上眼睛,手就着虚空沿着自己想象中的三围曲线,着实手淫了一把。

他不由联想起那天去韩民办公室,看见里头坐在一边懒洋洋剔着指甲的一个大眼秀气的姑娘,嫉恨的心下犯酸,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怎么能坐在韩民的写字楼里,他心里又起了另一个声音,这么漂亮的姑娘,不坐在韩民的写字楼里,不坐在韩民的怀里,难道坐在自己的怀里么。又想起昨晚自己走了,韩民自然是替补了他的位置,坐在“小苹果”身边,心思更是微渺的自己想着都尴尬,可又抗不住自己这些怪不争气的胡思乱想。

他忙说――非常时期的过渡产品。

两个人各自给对方散了烟,婆婆话,家常话说的七七八八,连彼此的后事都交代了韩民这才说到正题,春节快到了,先提前过来说一声,放高利其实和借钱的都是一个绳子上的两只,小小小的蚂蚱,欠钱的怕找不到钱还,借钱的怕笼不回钱,本钱是大家的(指基金会),不是我一人的,你总不能逼我比你先跳楼吧。韩民神气出来了,象党组织部的同志下乡普法,亲切有味,农民这时候就该贴首俯耳,大表忠心,永不变心,唱支山歌给党听。同时,掌着自己的脸,杨白劳该死,黄世仁万岁。

他说我就是有一件事情,能不能再借一点钱。韩民一听,上下呼吸马上就不顺了,怎么,周转不过来,你别害我。

他忙说不是不是,你也看到了,我这网吧生意不错,你知道上网的都是小孩子,假期一到,生意只有更好了,我现在,只恨自己不是一台机子,不然谁打我,我都每小时只收两块钱。所以,趁着旺季,想多进几台机子,我上次借了四万,能不能再借我两万。

韩民道:“那利息可就是一个月一千八了。“没事没事,我值几个通宵,钱就回来了。他说。

那是。韩民拍了下自己的大腿,说,没事,没事最好,如果不是自己最近六合彩玩疯了,我也开家网吧,呵呵,急死你们。

十赌九骗,别玩太大,烧了手指头可不好玩。他说。

韩民呵呵几声,说,还有一句话你就不知道了吧,有赌未为输,乘船的跑马的,桥归桥,路归路,安啦。

末了,韩民体惜他,拍了一下他的胸脯,说,好啦好啦,保重身体,我走了。

韩民说了春节这两个字,他象武侠小说里的人物想着――来的好快啊。

这几年春节都是这样,一声招呼不打,就到了眼前。他心里说着振作一点,努力唤起心中懒洋洋的欣喜。一振作,头就又大了,直喊着疼,以后是再不喝酒了。

他叫过她,让她去药店带些吃头疼脑热的药回来。

22

她走到电话亭,想起给张通打个电话,拨了号码,振铃声响了半天,到底没人接。认识张通是个偶然,几年前的一天,她还在民政学院读书,第三学年的假期吧,她和以前的男朋友分手,也是在电话亭,她对着电话又敲又打,一点公德心不讲,她说不上几句话,自己就把话筒重重的一挂,挂了之后,喘口气,再拨,怕自己哭出来。

张通在一旁看了她好一会儿。

她心中空的可怕,恶霸霸的说着,你有病。

张通说你才有病(她想着,没错,有病的是她,这样敲打着电话,不是疯子是什么。)

她说,那你看什么。

张通说,那你看什么。

(她想着,也没错,她不看他,怎么知道他在看她。)

她暴烈的把手中的话筒往张通的额头上抛了过去。

那年她二十一岁。

张通捂着额头倒了下去,象座山一样的倒了下去。

她知道自己出手重了些,可是眼前张通那牛一样的块头,想象里,话筒不过用来敲石头的鸡蛋,给老虎挠痒痒的道具。

张通最喜欢说着那个关于老和尚和小和尚的故事,女人是老虎的故事,他是宁愿让老虎吃了他也不愿当老和尚。

这回儿,老虎踢了踢脚下的张通,张通一动也不动。

老虎心里慌了,叫了辆三轮车送张通到医院。

老虎一路上不停的喊着快,快,快。

车夫急了,你不会给他做人工呼吸。

老虎龇牙咧嘴的说你放屁。

车夫说放屁不是我可以控制的气体。

这时候她连她为什么失恋都忘记了,更不用说她的男朋友叫什么,她说我给你五十块钱,你给他做人工呼吸。

车夫说,你嘴他是应该的,我嘴他就成了变态。

这时候说话是一种本能,她不停的说着,想驱散在心里疯狂扩张的恐惧。

什么是二十一岁,二十一岁就是心里想着一件事就是一件事,知道了哭还能大声的哭出来,知道了怕却不能不在乎。

23车夫象扛沙包的把张通放在医院的椅子上,她从口袋里抽了两块钱给车夫,直往挂号台跑。

车夫在后面跟着她,说我扛人啊,扛个人也不止两块钱。

从挂号窗口走过一个小护士,她惊奇的喊了声雨凡。这声音象一把分水宝剑将人群分开两半,雨凡是她好久不联系小学的同学,一年前在路上碰到的时候谈了几句,才知道她刚刚成护士专科学校毕业,没想到居然是在这家医院上班。

这时候,雨凡便是她的救命稻草了。她拉住雨凡的手,箍的要多紧就有多紧。生怕雨凡从空气中消失了,虽然这可能性近乎于零,可是电话筒这么小的东西都能把张通牛一样结实的人给打昏了,那,还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呢?

不,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她的眼睛望了下四处,挂号处什么人都有,病人,家属,有的一脸黄瘦,有的紧抿着唇角,有的哀号不断,她六神无主的拉着雨凡的袖子。

怎么办,怎么办。她几乎哭出来了。

雨凡摆了摆几次手,到底挣不脱。其实,她也明白雨凡只是个护士,上岗不到一年,经验怕是谈不上。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场合,她对雨凡的热切只如隔山打牛一般,用了力气却担心效果。

雨凡趋伏到张通的身边查看症状,耳边听着她说起前因后果。那车夫只在她后面跳着脚――姑娘你讲不讲理啊。

她说我怎么不讲理,要讲理是不是,我就说这人是在你车上晃死的,你走不走,你不走没人留你。

雨凡皱了皱眉头,要站起来。

那车夫口气里怯了,我呸,不回头的去了。

张通嘤咛一声,象泡沫剧的女主角醒了过来,一脸惶然的说你谁啊!

雨凡说着,没事就好,我到里头拿些药。

事后她老问张通――你怎么说晕倒就晕倒就晕倒,起先,张通还说就是累的,一天一晚没睡的忙,忙过头了怎么睡也睡不着,那时候想给家里打电话。这样也好,图个睡的舒服。这个版本实在的不上算,后来他才明白她想听什么,不就是你长的漂亮吗?想勾搭你。

她说,每天那么多人死,你怎么不去死。

张通那时候多酷啊。

张通拍了拍裤管,望医院大门外直走出去。

她急忙跟了出去,说,你干什么,她的手在张通身后追着,却无从下手。

张通说,不干什么,她说,你没事吧。

张通说,你才有事。

她一颗心还没放安稳,又想起去年她的一个男同学在宿舍里打着八十分,几圈下来,不小心从顶床掉下来,说着,不疼不疼,爬上去继续,第二天早操的时候,死了。

她说,你还是检查检查。

张通说,让那么丑陋的一个女护士盯着我看,你杀了我吧。

她说,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

张通说,那你想我怎么说话。

她说,庸俗。

张通说,你在电话亭和我说话,还不是看上我。

她说,你,你不要脸。

张通说,谁不要脸了,不要脸的都是女人,好好一张脸要抹上点什么才敢在大街上走。

两人象一对恋人一样咬牙切齿的斗嘴,表演着不适合各自年龄的老练,并为之心生好感,人与人之间好感是种机缘,比如现在,她以为张通或者张通以为她因为彼此是陌生人而肆意表现自己的“真”,象谈判桌上的双方在冲突中要达成一项共识――真是太有个性,象我。

当然,毋宁说人与人之间的冲突也不过是期望着对方竟是另一个自己。如果不是,则改造之。改造不成功,那只有改造自己,并想着原来心中居然潜伏这另一个自己原先不知道新的我了。这些快乐的存在保证最初交往了乐趣,就象打牌一样,人也许不同,但是手中的牌必须是同一副。棋逢对手的乐趣意味着各自必须我必须象对手一样的思考,想着对手出牌的理路,越接近越了解对方的思维,则我方胜算越大,而对方也正是利用这一点,不停的设立着一个又一个小小的精巧的陷阱,张网以待,守株待兔,角力中快乐连绵不断的涌现正是各自创造力的涌现,表明着我们的勇气和热情。

正是这个过程的存在,我们才能决绝的区分我们是年轻,还是老了。

24这样的快乐是多久没有过了,她买完药回来的路上,想着,到底是有点挂着张通。另一个念头也升了起来,现在浓眉大眼的他和回忆中牛一样的他完全两样了,人是会变的,而脑中的那一个人也许本就不是张通。

我们是那么的容易遗忘,以至于无一样回忆,不是可疑的,经不起推敲的。

那一年的夏天,她的牙齿一直疼着,而且都是深夜的时候,学校的铁门是十二点就关了不能去找牙医,疼到了痛,痛到了醒,醒过来就失眠了,人是这样一直憔悴下去。

别人只以为她是被失恋折磨的形销骨立,全不相信是给牙疼闹的。

没想到那一晚上,张通会出现在她的面前,那已经是和张通第一次相遇相隔半年之后的事情了。她经过一地趟着水的宿舍楼走廊,上百人共用的洗手间这时候人头簇动。她小心翼翼的提着裙子走路,她想着说什么明天都要去买一双高跟鞋,还有,去看牙医。

楼的后面,不知道是那个年级的学生手中拨着吉他,是何勇的《钟鼓楼》,当他反复唱着――我的家住在二环路下面,楼上一盆凉水倒了下去,那男生嘶哑着的嗓子很象很象在香港红?{体育馆喊着“姑娘漂亮”的何勇。

那男生喊叫着,我家真的啊,真的就住在北京的二环路下面。

楼上听了,更响起了一片没天理的笑。

这样快乐的空气里。她除了不开心还是不开心。她的脚步很快,风一样的不停留,洗手间的盆盆碗碗牙杯牙缸磕磕碰碰的声音,在一块块洁白的瓷砖上悠扬,笑声,还有女生们哼哼着的歌声,让住在这栋楼里的每个人都幸福象呆在梦里,一切都是那么的干净,只是自己不争气,自己偏偏就不开心,牙疼的让她口中不停的念叨着小白小白小白。她抚着自己的腮帮子,心里喊着小白小白,该死的小白。她的大拇指恶狠狠的掐着另一手上拇指与食指间的合谷穴。这是雨凡曾经告诉她止牙疼的法子,如果牙疼的厉害,再用舌尖顶住上腭,试试,总能撑上一时半会。

邻舍的低年级的学妹和她打个招呼,她偏着头进了宿舍――一宿舍的目光都看着她。

张通就坐在她的床边,象在考场第一个做完所有考题的天才儿童,手中不停的旋转着一只绘图铅笔,眼睛呢?正象挑战老师一般,用揶揄的眼光,看着她。

你怎么进来的?

现在想起来,可能当时就是她这句话说的被动了,才造成其后一切不可收拾的结果――爱上了他。照理,她便惊奇,也该说――你怎么来了。

走进来的啊!

不可能,宿舍里的女生说,楼下王阿姨看着呢,就是公的麻雀也飞不进来。

宿舍里一片咬着唇角的笑,这笑声里是少女们未为人妇前的最后光彩,那些唇角上的花招摇着欲放未放的一抹不好意思。其实上面那句话是已经修正的版本,当初,王阿姨在寄宿生大会上向学校教务主任立下的军令状――就是阉了的麻雀也不可能飞进来。

张通说,这个,你们就不懂了。你们学校能比我们学校牛,我们女生宿舍也有个阿姨,吴阿姨,她在宿舍门口,后门挂锁处,阳台栏杆处挂了n张的宣传板。挂着是两个牌子,正面冲外给男生看,反面冲里给女生看,该牌如下――正面:莫伸腿,伸腿必被擒;反面:珍惜生命,远离男生。

一谈起这个话题,一宿舍的女生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了,你一句我一句。

去年,有个女生在宿舍里用绳子把自己男朋友拉上来,男的是拉上来,王阿姨正好站在那女生后面,结果男的退学,女的记大过,今年啊,上女生宿舍的,据我们所知,还没有。

进门容易出门难,啊哦,等下不知道你怎么死,我想,先是王阿姨,然后是联防、再然后是公安局。呜呜。秀清啊,这位同志就交给你了。

她知道大家把他当成自己的新任男朋友看待了。她想分辨什么,做出不假辞色的样子把他赶出去,可以一来,不知道他怎么摸上来,想干什么。虽然孟庭苇《每天都是情人节》,天天在听,可她要真的信了,这个四楼她就不是走下去的而是跳下去。二来,据她有限的经验,不请自来的家伙总是最难打发的。三来,这些事情在心头转了一圈,心火上升,又开始牙疼了。

她想着,说些什么,好象都不合适,还是静观其变。

张通那晚可能是超水平发挥,渐渐的她也受不了他一个又一个笑话的牵引,眉开唇动,隐隐的牙疼让这笑意益发的暧昧。

有个女生忍不住问,你是那个系的?怎么从来没看见你。

张通说,我不是你们学校。

那是哪个院校,大家都有点好奇起来。

我很下工夫的读了十一年书,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学校适合我了。

一个女生惊奇道,哇,十一年书。心里一数数,不就是小学五年、初中三年、高中三年。

整个宿舍又笑,大家看着秀清一直没说话,心里都古怪起来,于是笑声没了,听歌的听歌,戴着一边耳塞,留着一边耳朵收听最新的消息;看书的看书,手中是附庸男朋友风雅的《尤利西斯》。

你怎么来的?

想你,真的。张通一脸的殷勤,她知道张通一定得意着大家的窃笑,想反击一下,可马上发觉说什么都有打情骂俏的嫌疑。她心里咬牙切齿的想着――阴我,门都没有。只是一咬牙,上下牙齿一碰,整个魂灵都快从五官七窍跳出来,斗志全消,手不由的长在了脸庞上。

”你怎么了?”张通眼神不再游移,看的见的关心,她心一软,更被动了,索性说了牙疼,想着,看你能把我怎么着。

“来,我看看。”他说着自己口先张开,“啊”的一声,她笑了出来,一笑,牙齿又是一碰,眼泪就下来,多丢脸的事情。

她恼了,不说话,也不敢说话,象推着平板车一样的把他推出宿舍,张通说,好了,好了,我自己走下去,真是没想到你这么小心眼,这么记仇。

小心眼,记仇,恍惚间的她才想起那个在医院推开她的手的张通。

张通说,有病就要看医生,我先下去,等你。你就下来。

一宿舍的女生都挤到了窗口,看着他怎么出去,一个上铺的把窗帘掀开了,大家把她拥簇到窗户的正中间,她口中说着不看不看,脚步却移了过去,心里只恨着自己该死的好奇心。

不多一会儿,张通人影出现在一楼的楼道口,一个女生兴奋的说,出来了,脸上早给另一个女生拂了一下,说,你要全世界都听见啊。

张通背对着宿舍门口,一步一步的倒着走向女生宿舍大楼的铁门。

一个女生最先明白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说,秀清,你的那位(那女生想说你的男朋友,马上想着敌友未明,秀清未必高兴,却没想到“那位”可比“男朋友”亲密的多了。)天才。

另一个女生感叹道,什么叫做天才,这就是天才。

果然,宿舍楼下值班的王阿姨一个箭步扑了出来,四楼上隐隐迢迢的看不真切,只恨这场实况居然没有FBI窥视窃听设备。眼见的张通被王阿姨扳转过身来,两个人象是在表演太极推手一样。

众人目送着王阿姨递解张通出境,象同期配音的哗的一声,这个老处女。

张通出了宿舍铁门,站在铁门不远处的柳树下,抬着头,目光所向,不问可知。

一个女生躺倒在床,扯过枕头反向蒙住自己的脸,好帅,好帅,帅呆了耶。

另一个上铺的女生在上铺前手轻轻的拍了一下那女生的小屁股,道;这就是新一代大学生面貌,资产阶级自由化。

他还在吗?十几分钟后那个远离窗户的女生放下手中的《尤利西斯》悬念着持久战的状况。

不在了。

在,另一个靠窗户的女生学着宋世雄标准的一板一眼的尖叫,说,他蹲了下来,手上悠闲的点着一根烟。他等待着――另一个女生学着倪萍饱含热泪的深情,说,这烟,散发出感人肺腑的香气,渺渺茫茫的来,是的,这是一种爱的升华,啊!这催人泪下的二手烟。

一九九一年的福州民政学校计算机专业403室的女生们。

一个女生说着,秀清他再不走,学校的铁门就关了。

另一个道:人家是天才。

天才也是要翻铁门的。

让我们安心睡觉的护校队可不是白吃饭的耶。烦不烦。

你说话怎么老是带着耶。

餐厅后面基建,开了个角门。最近进出可方便了。

他又不是咱们学校的。

咦呀呀,知道什么叫谋定而后动,秀清秀清,咦,人呢?

25

一片落叶掉在了她的头发上,她一反手,把叶子放在手心上,她想着这个冬天,可是,叶子在手中绿着,光滑着,和地上那些风一吹就抱成一团舞在一起的黄黄叶子两样的。

她抬起头,望着直通向人民会堂的路,路旁高高的树,春节快到了,叶子就快掉完了,光秃秃的,怎么看怎么难看,是不是这里比福州更南的缘故,为什么同样的树,这里的却怎么比那时候福州的树更难看,不,福州的树并不难看,记得,记得她从宿舍楼走出来的时候,张通头上落着一片叶子,他在树下站了起来,头上一片叶子,是不是很可笑,只是,只是换了个时间,换了个地点,在这小镇,在这个冬天,她,怎么了,笑不出来。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光秃秃的,象刀子划过的不留手。

回忆就象是你推开一间人头簇拥的小房子,想着自己能找着他,于是你推在一个又一个人,看不见,找不着,也许他本就没来,也许他来了就走,只是你错过了。他走的时候还给过你一个隐隐迢迢的背影。现在,你依恋着那个背影,一遍又一遍,一遍,一遍的转着圈圈。突然间,这房间里空荡荡了,你看见自己,其实就站在一个圈圈里,哪怕是房子那么小的空间里,你也只能在这个圈圈里转动着,走不出去。

这时候,一种小时候的恐惧抓住你,这恐惧让你尖叫发不出来,面容也僵硬了,你只是睁着大大的眼睛,你睁着眼睛不过是因为不敢合眼罢了。

张通在树下抽着烟,看着她走了出来。

张通说那时候感觉特别的冲动,想象一下,一个牙疼的美女就站在身边,牙疼该是一种很私人的病症,这一刻,一个美女居然愿意和他分担这么私人的病症,他愿意这病症是共有的。

张通说,那时候他就发誓要一辈子好好的爱护她,天知道张通并没有说谎呢。

她呢?她问自己,怎么就走了下来,恻隐之心,还是一种骄傲和虚荣,那时候,她在舍友的眼睛里是多么失败的一个人――这么漂亮,居然连一个男朋友也看不住,张通的到来,张通令人耳目一新的出色,多多少少,总是为她扳回面子,不,不,她的失恋是半年前的事情,每天有那么多的事情,谁真的把谁记挂在心上啊。只是她到底走了出来,出来就该要个理由,她想着自己该有适当的矜持表现自己的自尊,又想着,本来就不该下来,下来是一错,一错就不能再错,可是,一错本来就是再错的基础,这些话在心里盘旋着象飞来去器一样,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真是糟糕。

那个夜晚一路上她都想了些什么,嗯,冬天,期末,英语过级,她是一点也没把张通放在心上,正又因为没有把张通放在心上,所以她才大大方方的下来,大大方方的陪着张通出去。

从女生宿舍楼到校门口的路说不长,也长,要是没话说的时候。

当她们经过校园的某一片小树林,这个小树林曾经发生过低年级学生追求师姐不遂、埋伏在这里将师姐重重地的打晕,然后这里强奸的事件。她想象着张通掩住她的口鼻,一支胳臂深深得勒紧她的脖子,让她难看的翻着白眼,不能呼吸。

当然,什么也没有发生,这让她自己觉得可笑,她怎么就想到这个,这时候升起来的感觉很奇妙,因了这些念头让她尴尬意识到自己高高在上的位置很可疑,至少在思想品质上没有资格俯视张通。相反自己该抬着头看着他,一看着他,月色,张通的身材高大象一堵城墙静静的矗立,一块砖头叠着一块砖头的城墙,虽然发生凶险的概率自己也不是不知道,可是,这段路,她是硬着头皮经过的,经过了,一面满意着自己的勇气,而为了高估自己的勇气,也顺便高估了张通的心地。

当然,这很可笑,但是,毕竟这些感觉在心里真实的发生,真实的生长,更奇妙的是身边的这堵城墙居然一点也没察觉,不知道。

张通说,没想到你会下来,真的,我只是随口说说,说了,你不下来,也没觉得什么,只想抽一根烟,给我九千九百个九十九个理由我也不相信你会下来,你下来,那么我就凑足了第一万个理由,那就是意外。

张通有分寸的表达自己喜悦,她也明白张通在掩饰自己的骄傲,男人真笨,骄傲总是写在脸上。

意外,她喜欢这个词组,特别是在冬天不太冷的夜晚,特别是自己的牙疼,模模糊糊的,便想着,这世界该有所改变。她迟疑了一下,限定了这世界的疆域,嗯,仅仅是――她的世界。她心里又是一凉,是他吗,笑话,怎么可能,每年回家,从福州到漳州的火车,半路上,探出头去,另一辆背向行来的火车几乎是贴着她的脸过去,那辆火车偶尔也会探出一个男孩子的头来,漂亮的脸庞、皎洁的牙齿、滞后的笑容。

这么匆匆的,难道自己就把自己的世界交到了他的手上。

张通那晚说了很多话,她呢,几乎一句话也没有。

张通说,真是糟糕,那时候我以为你有多贤惠就有多贤惠。虽然明知道你牙疼,可是他是那么宁愿的上你的当。

张通,你的心里想着什么,她现在不用猜也知道,那么陌生的城市,看不见星星的城市,一个人呆在旅馆里,多多少少有些凄凉的意思,无聊了,打个电话给朋友,讲着又黄又色的笑话,呆着旅馆里大谈特谈自己都懒的走出去见上一见满大街的美女,嗯,朋友不小心的提到了在福州的客居的家乡的小妹妹们,于是,一个又一个从彼此脑子抓出来,毕竟漂亮的小妹妹有限,说到了她。当然也说了很多很多别的,对方倦了,把电话挂了,张通翻着电话簿,想接着打电话给其他朋友,可是突然察觉到自己是那么的没劲,懒了,四条腿的躺在床上,看着高高的天花板,嘴上叼着烟,还得在福州呆一个多月,该怎么过啊。

于是,他起床,穿上已经脱下的鞋子,走出旅馆,走到大街,走着走着,走到她的学校。

26

总有一些忘记的东西堆在那里就好像混乱的记忆无法整理痛苦却永远比快乐还要清晰这世界我最爱的人不是自己电话才响一声而已我的心却已翻来覆去刮风又下雨新感情旧回忆把我紧紧塞在夹缝里我感觉不到心跳和自己的呼吸新感情旧回忆每一次都让三个人哭泣连梦里也都没有了面对的勇气新感情旧回忆所以人就不能太好奇让泪水趁机占满你所有的空虚那个晚上,走到那里都是这条歌,真是奇异了。在校门口,在一路卖着盗版唱片、金庸全集、古龙全集的街巷,在兜销着精灵古怪事物的地摊上、在挂着许氏祖传的牙科私人门诊里。这首蔡琴的歌声就一直跟随的她们,她说了第一句话,第一句不属于敷衍张通的话,听听,走到那里都是这首歌。

是吗?张通大大咧咧的,然后,他说是这里了,他指着前面的灯箱。

张通说你不去看牙齿,我就不让你回宿舍,张通其实心里未尝不想表现的文雅一些,可是只觉得自己今晚他象是另外一个人,做着莫名其妙的事,说着莫名其妙的话,这让他惊讶并不知所措的兴奋,更何况他本来就是轻易爱上的人,在这个轻易爱上的年纪,张通心里说,就这样吧就这样吧,我既然不大能确认自己的感情,那么就让我抓住它吧。更何况街道是那么的安全,走在身边的女子漂亮,身材曼妙,还有还有,她一直捂着自己的脸庞,一切一切让张通是那么的满意。在这个时候他愿意承认老天爷的聪明,尘世上没有谁人不是被安排,自己怎么可能例外,或者说老天爷怎么会抛下他不管呢?这一趟福州之行怎么可能就这样茫茫然的路过。

张开,啊一声听听,你的牙齿很好,那个不穿白大褂的牙科医生让她很是放松。

医生三四十岁,三四十岁还保养的这么好的男人很少,牙科诊所里的器械都放在一个盒子里面,不象是理发的小子都把刀具摇摆在腰跨间。

只是火气大了些,我给你点一点牙,开点消炎的药,记住,早上用两面针牙膏,药物的那种,刷牙用温水。

她扑哧笑了出来。

张通坐在她的旁边,坐在一张有着靠背油亮的竹椅上,一只手扶住她的手,把她的手扳开,另一只手照着她手上的纹路一笔一笔的描画着,痒痒的,很舒服,她忍着,忍不住了,就笑。

从店里出来的时候她向那个医生连说了两遍――谢谢医生,谢谢。

临了付钱的时候,张通却直盯着她,一点付钱的意思也没有。她的手放在钱夹子中紧张着,打定了主意不让张通出这份钱,这一回儿会错了意,难免表错了情,换成她着急的直盯着张通,等回过了神,一张脸胀的通红,可这尴尬偏生又分不清道不明。

下来的一路上,她只能哭笑不得的恭闻张通语录了――那点钱我是出的起,我不在乎那点钱,当然十亿人民九亿人在乎,可张通,我,不在乎。

什么钱我都会为你出的,但是,这个钱,我,张通,不会为你出,牙齿是自己的你,你才会牙疼,钱是你自己出的,你才会心疼,你要心疼才会知道,牙,到底有多疼,你要不心疼,以后,牙,会照样的疼。

张通又说,所以,人要爱自己,不然连你自己的牙齿也不会爱你的。

她想着张通真是笨的可爱,得了便宜会卖乖,给个竿子升上天,也就忍不住用中指的手指头下意识里在张通鼻头上、在自己鼻头上点了好几下。

走过去,走过来,走回去。

张通说,怎么样,好些了么?

她点了点头,“嗯”的一声,多日不走的阴翳既然已经散去,她没有不开心的理由。

张通说,来,笑一个我看看。

她板起脸,你都是和女孩子这么讲话的吗。马上又后悔了自己太着痕迹了。

张通想着这道题目出的也太难了吧,说是吧,那不是不尊重刘秀清同学,说不是吧,那等于就是贬低张通同志。No,中国人是不说英语的。

呵呵,我这人啊,我没有钱,我不要脸,我没有女朋友,当然,你放心,我更没有男朋友。我不读书,我没文化。还有,爱请客。张通的嘴象只讨厌的蚊子哼哼着把她迎进了校门口最前面的一间小吃店。

在等菜的时候,张通不停的说着,上了菜一定要吃。

为什么。

张通说,你知道吗?为什么你的牙齿会疼吗,就是因为你的肚子要吃东西。牙疼了怎么办,就是要去看医生,好让牙齿好起来,让牙齿好起来干吗?就是为了你肚子能吃饭。

但是,我不饿。她说。

张通翻了下白眼,一句话就把我打败了。

27

饭店很小,只能摆几张桌子,现在呢?一个人也没有,从饭店的木板门口望出去,后面就是一条闽江,夜里,流水的声响几不可闻见。静下心来,偶尔,一声两声的经过。一艘小船突突突的过来,船上灯光在水面上铺出一条道路,突突突的过去,道路也消失了。饭店是一些竹子搭成的,窗户是那种用木棍支在中间,支起来的那种。这时候,是冬天,关着紧紧,让人看着也温暖,刘德华和郭富城在墙上被熏坏了嘴巴,风一吹,瑟瑟一卷,刘德华只剩下半边脸。

张通说,好了,就当作是我为了你,你的牙疼千里不顾的到了福州,你呢?说什么也要吃上一口。

她说,你怎么那么喜欢勉强人,我不喜欢。

其实谁心底又不喜欢勉强人,她想。又说,你吃吧,你刚来福州,多吃些东西是应该的。福州的小吃很好吃,就是什么都甜,没有一样不甜。

张通说,你这话说的,好像到一个名胜就为照一张像似的。

店里的人少,老板把日光灯关了,只剩下一盏白炽灯,悬在她们的头顶之上,光线柔和的象无数只小手轻轻的抚摩在她们的脸庞上,于是彼此脸上有了一层金黄的轮廓,那些脸上的绒毛又是那么的小,小的那么的好看。

老板娘一块一块把门板拼上,提醒着他们学校就快关门了,她没说什么,看着他不停抱怨着这是什么菜,怎么怎么这么甜,她就微笑,不停的笑,小声的笑着,想起自己刚到福州吃饭的情形,牙齿不疼了,眼波儿就有点媚。

她想着这样不好,要了汤匙,一口一口,低着头,喝着汤。

张通说,这样吧,我给你说个笑话。

她是一点反应也没有,张通心下不由打了个突。

张通放下筷子,撩起袖子,有模有样的,清了下嗓子,“咳,我说了啊,说个笑话。一个关于小通的笑话小通,别人都是这么叫你的吗?

也不是,都是女人,包括我妈和我的女朋友们。

有什么区别吗?

我妈叫我时候我就扑到妈妈的怀里,女朋友叫我的时候她们就软倒在我的怀抱中。张通做出投怀送抱的姿势,来,抱抱。

她想说,欠扁,想想又说,A、我是你妈;B、我是你女朋友;C、以上两者皆不是;正确答案:C。

张通竖起中指嘘了一下,说,这个太不标准,答案应该是D、以上两者皆是。呵呵,我有恋母情结。

遇上这样的人,你除了一脚把他从桌面上踹下去,你还能有什么脾气。嗨!还是继续听他的笑话吧。她想。

嗯,不是吗,这样的夜晚,这样一个有趣的男孩子坐在自己面前,至少自己不讨厌,而且这个男孩子拼命做出各种引人注目的动作来讨好她,饭店老板听不懂这个男孩子的抱怨,只有她一个人听的懂,多多少少,是一种幸福吧。

那时候,每天,幸福都在眼前,抓的住,摸的着,看的见。真实存在着,不像现在,越努力靠近越遥远,她怔怔的,不由得恼怒的挥了一下拳头,拳头里握着东西,是小小黄色的塑料药瓶。

不过是三株树之间的距离,她的思绪却已经是千里万里。

家园 女朋友们(3)

28

只是三株树木的距离,就消磨了他和她一个晚上的快乐,快乐不知时日过,那个晚上在思绪只是一个个的片段,象拼图一样的拼了起来,远远观望是那么斑斓美丽,就近一看,却那么的生硬、夸张、粗糙,每个片段之间的界限是那么的决绝,曾经那么自然的一切,现在都了痕迹,回忆总是这样,不动声色的挑拨着,离间着,而回忆的主人成了回忆的奴仆。

她说我要是知道你那个时候去福州是兜售黄色光碟,那么一定不会理你。

张通说这怎么能怪我,你又没问。

她说,问了你会告诉我实话,会不会。

张通想,我当然是不会,口中却说――你们女人真是有问题。

张通送着她走到学校基建围墙新扒开的口子,明知道自己该克制一点,效果会好些,张通想说,明天见。可是脚步不停,就一起来到了宿舍门口的,宿舍里的灯光是早熄灭了,宿舍的铁门也已经上了锁。铁门是黑色的,锁头滚着金边。

两人在宿舍的铁门前站了好一会儿,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距离太近,近的让彼此感觉有点窒息。

她长长的吁了口气。抬起头,透着一片片的树影,看着天,天上到底什么也没有,身边却有呆鸟一只,当然,这只呆鸟挺可爱的。

张通随着她的目光上望,什么也没有,糟糕的就是什么也没有,不然至少可以说今天月亮真圆,星星真亮,反正有什么说什么。这一刻里是多么的无趣,两个人,呆呆的,望着天,这算是怎么一回事。

她的头低了下来,平视了张通一眼,她比他矮多了。

在她目光的光亮里,没了这些光亮,张通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张通想着,明白了自己居然是个诗人,至少有着诗人的情怀,激动着,觉得神圣起来,便觉得自己的思想觉悟和那些教科书上革命党人的光辉形象有一拼。只遗憾着这是个冬天,两只手应该插在口袋里才自然一些,只遗憾着自己没有小偷的第三只手,可以亲切的,饱满有力的握住她的手,在握手的瞬间里,彼此象团徽、党徽、国徽一样的光芒四射。在这样的遐想中,她从口袋里伸出两只手,张通感动了――她连我想什么都知道。

她的手轻巧的就到了自己细长的颈部,拢住衣领。这一幅,让张通记忆犹新。以致于很久之后,她问张通,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吗?记得,记得,当然记得。如果这个都不记得,我还算人么。

张通说;那天,虽然我从小,从幼儿园开始就是超级近视,以致于在漫长的青少年时代对美女一概目中无人,毫无前科。但我要说,那一天,当你和你的大风衣出现的时候,那种震撼,让我重见光明,认识到世界是美好的、空气是清新的、爱情是可贵的……

她想着张通总是这样,可是,她怎么能提醒这个男人,任何笑话和贫嘴对于一对历史悠久的情人来说,带来了的,除了厌倦还是厌倦。这种感觉从他的嘴角一动开始,她的脑子就可怜的陷入一穷二白的境地。张通滔滔不绝的说着,神采飞扬,她呢?她想着,张通有什么错,他只想着做一个合格的情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女友杂志象阐述真理一样告诉每个读者――情人关系能够持久的关键是幽默幽默再幽默。照她的见解,幽默是女人对一个男人最容易厌倦的品质了。大多时候,女人需要的是明确的态度,点头摇头、赞同、拒绝,承认、否认,为什么听一句话,一个动作这么难,难的让彼此感到累感到厌倦。告诉张通吗?告诉他们,他们适足以反过来以为女人的无聊和无趣,并从中得到可笑的、天生的优越感。

二十一岁她爱上张通,现在还会不会,自然是不会,这层心思在她心中滚来滚去,叹息着男人总以为身边的女人小心眼,小机灵,小把戏,女人要是这样,那么女人不过是些树胶模特,摆在商店门口,只为了把自己身上的衣服推销出去,只为了证明一个男人的存在。其实,在女人的眼中,男人不过是一览无遗的平原。当然,这,女人也是要到了一定的年龄才明白,明白了,什么样男人的高高低低、深深浅浅又看不出来,这时候要象哄一个孩子一样的哄着男人,让他们以为自己还和以前那么笨,笨有什么不好,笨就是青春就是年轻,难到逼着男人承认自己聪明,那等于逼着男人看清自己有多老,女人要真这样做了,那就是笨,一个人由笨而聪明只要些些教训就够了,由聪明而笨,却就只有做假了,所以呢?装笨和打扮难道是女人的天性,不是,只不过她们聪明了。

一杯水满了又空。怎么着都会有些颜色的。

张通说,那时候你穿着一件风衣,人很小,看起来笨笨的,真的,真的,象精品屋的小笨熊,走起路来是这个样子,哈哈,你别打我啊。衣领是黄黄的,滚着黑边。

她没有再问下去,张通说的没错,她也知道再问下去,答案明明白白的,张通不会记得她那天那件风衣的颜色的,选择性的记忆,选择性的遗忘,她又何尝不是这个样子。其实那时候张通是什么样子的,她也不大记得,当然,男人女人的不同,就是男人永远也不问这些事情。

那时候,张通不停的笑,夸张的笑,让她感到些些的吃力,人家那么卖力气的讨好她,她总不能一点表示也没有吧。

张通脚上穿得是一双军鞋,绿色、塑胶,这一度成为她堵宿舍同学们嘴巴的由头,他啊,好土、好土、好土。

我拿什么奉献给你,我的爱人,张通拍着胸脯说,我最富裕的时间,除了时间还是时间,你要多少你全部拿去吧。

下来的一个月里,张通刚开始借着各种由头来找她,后来不管不顾了,就在教室门口、女生宿舍铁门前长期驻守,一看到老师模样的经过,点头、哈腰、拱手――老乡,老乡,只是老乡。老师一走,张通就转过头来瞟她,说――让――您――为难,您――多担待。

舍友们一看他出现在四楼下便笑得直打跌――秀清,您――那位――来了。

如果她赌气不下去,张通就一直站在树下等,每每扎着红臂框的校卫队经过,他就得申明一次,我不是校内的,然后,半截烟头往地上抛。偏偏女生宿舍门口直达食堂,校卫队一拨一拨的来回,他到底把烟戒了。每次等到烟瘾上来,他就喊着――老乡老乡。楼下的王阿姨就拿起秃了的竹扫把猛敲着铁门,伴奏似的。

一宿舍笑,秀清,您――那位国宝又喊话了。

她圆起眼睛,什么国宝,活宝。

其实很多男孩子也象张通那样,变着法子、矮着身子讨她的欢心,可张通有一点和他们不一样,那就是自信,自信该是男人身上最迷人的光彩,她想着,那时候张通有的是力气,有勇气对世界任何不属于他、永远不属于他的东西叫喊着我的我的都是我的,并伸出手去捉住不放。

在她眼睛里,张通怎么可能是活宝呢,不是、绝对不是,是国宝。

29

网吧人很多,到底放假了。

进进出出的,闹热的象个菜市场。在线播放的影音的音量都被学生们旋到最大。学生不时的举起手来喊着,老板,老板。

他从柜台里抬起头来,走过去又走回来,才回到柜台前,下面又喊了声“老板”,他站了起来,茫茫然的那位,那位。

他脑中一大群人在长跑,跑的人多,脚步又齐,齐心合力要把他的魂灵轰出来。

最后,无法可想,他只好眼睁睁的由着自己魂灵出了窍。出了窍的魂灵却在着小小的网吧里不停的来回着――4号机的男生正对着旁边五号机的小女孩温情脉脉的说着――人世间的痛苦莫过于此。

他告诉自己,春节过后,说什么也得把网吧里所有的有源音箱全换成耳塞耳麦,心里粗粗的估了一笔帐,好几百块钱呢?又舍不得了。无法可想,可头疼的不得不想,脑中无数个小人到底和他卯上了,跑完了步就当他脑子是个足球场一样闹腾的欢。这闹腾中他不想点什么,岂不是开舞会的主人竟找不到舞伴,一人呆坐一旁,亏的慌。

以前也不是没喝过酒,醉了、糊涂了、吐了,也不是没有过。一觉醒来,又是一条好汉。现在这情形自然是身体不好的缘故,老是窝在柜台前的三尺之地,整天盯着电脑屏幕看。

什么是病,这就是病。

只是,真让他出去走走、出门去,找个地方走走,却又无处去,找人聊天谈心么,好几次同学上门叙旧,他是应付着都怕。再说身体不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熬一次夜尿就黄一次,火气好大。白天的时候,做什么事情都是懒洋洋得,懒洋洋得一丝力气也不能从心口里提出来,就象一艘到处进水的床,不停的用水瓢舀着水出去,终究是无济于事,更何况他自己从来就没有舀水的打算,只望着天,侥幸着奇迹的出现。

他想来想去,不免自伤起来,整个网吧,那么多人,居然没有一个体贴一下他,这世道没有同情心也不是一天两天,怪谁,痛心痛的从来是自己的心,要捶胸也只能捶自己的胸口,他一面诧异着、厌恶着自己不可药救的女人气,一面愤慨的想找个人当出气筒。

她把单据放在柜台上,用药瓶压着。

怎么去了那么久。他想高起嗓门,可连嗓子也不听话的哑着声,自己这么大的一个操作系统都崩溃了,作为附件的嗓子出现非法操作又有什么好奇怪。

哦,也不是,在药店里一时说不明白你的病症,(他想着“你的病症”,这病只是我的,和世上一切人毫无干系的。怎么这么决绝,这么清楚。)

营业员也不懂,医生在里头忙,等医生出来了,又找不到开发票的单据。

(她真的那么冷吗,说这些话,两只手只放在口袋里不掏出来。他问自己,你想要她怎么样,她把手从口袋里掏出来你就满意了,满意了是不是。)

他明知自己心底的逻辑无理的出奇,他也明知她的小心,却忍不住从心里头升起了难以名状的厌憎之感。他该象好汉被人提起了旧日伤心之事,别过头,张开蒲扇般的大手,喝道――别说了;或竟如父亲忍无可忍的从沙发上跳起来,指着母亲的鼻子,恶狠狠地骂,臭婊子,你就不能少说一句半句。

只是,到底是一点力气也没有,没有力气了。

她小小的眼睛遮住了他通向外部世界的所有路向,她用她的眼睛告诉着他,她在关心的他,看得见的关心。

知道,他知道,这种关心不过意味着一种敷衍,一种义务,就象大街上时常有的海报――让我们伸出爱的双手,关注残疾人。她把他当成什么了,他有点愤怒,他不要这样的同情心,这样的同情心只是针对于群体而是针对于他,这世界上什么都自私的,连关心也不例外。他要的是一种最自私的关心。只有最自私的关心才能把自己的疼痛感染对方,让对方心甘情愿的不是分担而是分享他的疼痛。

他站了起来,他是病了,头疼,很不舒服,但是他知道他还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可是这一刻,他晃了晃身子,他是那么的虚伪,不,他象一个演技纯熟的戏子,他不是不喜欢她的关心吗?为什么还要装出可怜兮兮的摸样,他象是只剩下一个观众的戏子的,他将用尽一切的手段挽留他最后一个看客,那怕他在台上明明看见这个看客可能在中途打过瞌睡。

最后,他还要保持一个戏子的风度,鞠躬,谢幕,退场。

他摆了摆手,阻止自己想象中她将象台风来临前海平面一样上升的同情心,说,你看着店子,我到里间休息了。

30

医生开的药既不比想象中的效果好,也不比想象中的效果差。他在床上躺了十几天,每一刻好像都是睡着,每一刻又好像是醒着,外间的网吧里的声音好像一直在耳边缠绕着,既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这使得他的心境陷入一种古怪的境地,一面他意识到自己的健康不象想象中乐观,那个在校期间曾经是一千五破记录,三千米冠军的他是他吗?两世为人的感觉是如此的强烈,另一面,对肌体控制的无力也让他心底升起一种期望,是的,他可以重新再来过,他象是刚从一个母体分娩出来的婴儿,娇小脆弱,他甚至不时涌起一种哭的冲动和温柔。

在床上,无时不在的头疼让他寻找一个又一个奇异的想法,心智清新的象一个小孩子,真正的小孩子,而不是童心。他就如翻开着一本又一本辞典,有时候辞典是空白的,一个字也没有,他的思维就是一只只光滑的手指头,轻巧的摩挲着页面,乐趣并不在于寻找这辞典中答案,让他兴奋不已的仅仅是手指的触感。有时候辞典满是看不懂的单词和符号,可是乐趣不会消减,只有增加,看不懂就是看不懂,看不懂也有看不懂的快乐,他甚至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因为不懂,所以快乐。不是吗?看不懂自己,意味着躯壳里还有着另一个他,新的他。这新的他的种种想法有时候让他又好气又好笑,他常常带着笑意象指导幼儿园的小孩子一样的知道着新的他,对,乖,听话,你不要这样想,这样想是不对的哦。

这是一种多么奇妙的感觉。

他想起中学时代那本从书摊里买来的《卜相全书》,那本书是本盗版书,充满了可爱的错别字,异体字,在当时,那本书几乎被他翻烂了,每一页都卷边起毛,书脊的线跳了出来。他常常站在镜子前,手捧着书对照着自己的面相看,伸出手茫茫然老半天,上面就是命运,就是自己的一生,真是神奇,智慧线好长好长一直延伸到了月丘,生命线也很长,一个漂亮的弧形,可惜有很多细小的纹路纠缠着,看来,他身体不好。他手掌的情感线之上,又有一条很漂亮的、与之相平行的金星带,书上的断语让他兴奋好久――这是一个容易陷入热恋中的人,而且他也很容易赢得异性的心,他敏感而多情,虽然这也给人于优柔寡断的印象,可正是这印象使得异性更是为你着迷疯狂。当然书里头也有让他吃不下饭的论断,手心常常出汗、牙齿太白而细密,主其人好色而性能力不强。

当时,为什么看这些东西呢?

嗯,他该是为了光明正大的摸摸女生的小手吧,才拼命的记住这些东西,做了好几本小笔记本,只是,想摸的手有限,慢慢的,笔记本丢了,好像一夜之间忘记的一干二净,好像从来就没有看过那些书,现在,那么遥远的书籍是那么清晰的摊在自己的眼前。想想,自己好色吗,不好,受女孩子欢迎吗,从毕业到现在一个女朋友也没有。

生活和他的命运开了一个善意的玩笑,他观赏着,这个笑话是那么的有趣,发生在自己身上就象发生在别人身上一样,这让他开心的笑了出来,一笑,头又疼的厉害。

31

嗯,自己其实是挺受女孩子欢迎的。

他闭了眼睛,用被子蒙住自己的脸。最后,他把枕头放在自己的脸上,还是觉得不舒服,他又将枕头换到头的下面,折腾自己到了这份上,也烦了自己,索性睡着了,他全不记得自己的初衷就是哄着自己乖乖的睡着,好好的睡着。

是啊,是了,这里就是小学,课本上的光明小学,光明小学一片光亮,门口是笔直的宽阔的大马路,在他到达之前,一个路人也没有,他甚至看的见路两旁的小草,小草上露珠颤抖。学校门口的大铁门银亮银亮的,校门两旁鲜红的八个大字,暖洋洋的扑进了他的心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下课了,放学了。尘土飞扬的操场,他紧紧的握住小樱子的手,他们就在操场上长长的石头做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手拉着手,头靠着头,还有四只脚丫子在凳子下荡啊荡,荡去荡去,他们一起看着太阳下了山,星星呢,划过天空去找各自的妈妈。

手接着手,象一座拱桥,拱桥摇啊摇,就象秋千。

小樱子说你真漂亮,你的鼻子很脏。

他的鼻涕高高的挂下来,咻的一声,象蹦紧的牛皮筋一松手,弹的满唇角都是。

小樱子的指甲好漂亮啊好漂亮,他摸着小樱子的手,手指一节一节的,然后轻轻的咬住小樱子的小手指头,一、二、三、四、五、六。

小樱子说你怎么能把自己的手指头数进去呢。

小樱子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哦。小樱子说千万不要呀告诉别人,这是我和我妈妈的秘密,我和妈妈都是妖精,妖精就是漂亮的意思。老妖精就是老的漂亮,小妖精就是小时候漂亮。所以大家说我妈妈是老妖精,说我是小妖精。知道吗?

他连连点头,又一遍又一遍的咬着小樱子的手指头,口水哒哒的顺着手指流下来,阳光一闪一闪,小樱子的整个手指头象银子一样发着光。

在小樱子的家里――小樱子母亲总是不停的织着毛衣。

小樱子母亲总是不停掉着眼泪。

知道什么是秘密吗?

他说,不知道。他探下身从凳子下面捞出两只鞋子,互相拍打出劈劈啪啪、啪拉啪拉的声音。

小樱子说,就是你只能把事情说给一个人听。

他说,那你为什么把秘密说给我听。

小樱子说,因为我想说给你听啊。

他很是感动,紧紧的拉住小樱子的手,他想想这样不能表达自己的感动,他的手放在小樱子长长的头发之上,由上到下,又由下到上。

小樱子说,你干什么。

我摸头发啊。

拿开,拿开。你的手好脏啊。

他床上翻了个身,脑袋从枕头的右边陷入左边,小樱子继续说话,她的声音总是细声细气,却有着力量。

站在这里,不许走开。小樱子在地上划了个圈圈。

要是你不回来了,我怎么办。他说。

划了个圈圈就是叫你等我回来,不然我回来的时候怎么找得到你啊。

你一定要回来哦。

你一定不要跑哦。

拉勾。

上吊。

一百年不要。

月亮升了起来,云儿在月亮旁边飘啊飘。星星不停的眨着眼睛,突然,整个操场空空又荡荡,象房子没了门和窗,感觉有些冷。

他和小樱子都抱着各自的肩膀不说话,这时候,月光照在小樱子的脸上,头发上,他感动了,他不知道该不该伸出手去抱一抱小樱子。

一辆自行车在操场的跑道上一圈圈的骑着,也不知道是小明,还是小东,车链子哗啦拉的淌出流水的声音。

小樱子用手指指给他看,河水的声音,然后,小樱子的眼泪象她妈妈涌了出来,大颗大颗,同时,喉咙里发出美妙的呜呜声。

小樱子说,明天,妈妈要带我到水上居住。

水上?

学校外面的小河流,小镇上唯一的小河,傍晚的河面上,水波缓缓,一闪一闪的光亮,水草是那么的高而温柔,萤火虫不等到天黑就在身边飞来飞去。

小樱子说,妈妈用水做了一间很漂亮很漂亮很大很大的房子。

他说,我能和你们住在一起。

小樱子说,妈妈说不可以,男生只能住在地上。

那我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我知道,我知道,妖精的房子。

房子晶亮晶亮,哗哗的都是水的声音,枕头也是水做的。

可是,他睫毛跳的好厉害,他想着,这是梦,我在睡觉,这个想法让他很安全,他更舍不得张开眼睛了。

小樱子,我很想你啊。

他站在河岸上,张开口,喊着。

河水哗哗的响着,说着,喊着,回应着――我在这里啊!我在这里啊!

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不回来不回来了。我在这里很快乐很快乐。要不,你下来,和我们一起。

他说――可是,可是,我害怕。

小樱子说,害怕什么啊,好玩极了。真的。

他的脚底给河水冰了一下,凉了一下,一不小心,脚下的凉鞋不见了。他呜呜的哭了起来。

阿姨的身子隐隐迢迢的水面上,拉住小樱子的手,一脸的笑容,阳光温柔的照在她的身上。岸上一阵风吹过,芦苇不停的发出沙沙的声音,很多很多的声音。

河水渐渐的退去了。

他的头上满是汗水。津津的,抹了一手又一手。

他的头顶是蚊帐,蚊帐的网眼一格一格,一小格有一小格的空间。蚊帐的后面是窗户,窗户上的窗玻璃,把天空划分成一块一块。

每一块天空,安逸安全。

他呢?

梦境是如此的真实――他闻见了芦苇在天地间的放旷,浩浩汤汤的两岸,水光天光,有人越阡度陌,在棋盘上流浪。

他一反手,软软的,是被子,是一床的波浪,一床的水。没有深浅,没有冷暖的水上,手上。他心里一面诧异这梦境的荒唐,一面沉湎于这阔大、无望凄怆中的幸福。

他抬起自己的手掌,手掌心――小樱子是谁。他其实也知道梦境里的事情大抵和日常不相干。

他仔细着手掌心上的纹路,一条条的延伸着,隐秘着,繁复着,这些汇聚在广大平原上的河流们。河水奔流着、快乐着、孤单着。

从很小很小的时候,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在一起了,在一起又怎么样,每天每时每刻,有那么多人在路上走着,匆匆的,相逢相遇相识相见相亲相爱,即便打个招呼,停下脚步,最后,还是各自有各自的路向。

该是这样的,不该是那样的,通通透透,清清楚楚。

这道理他不是不明白,明白了却又不是说就没了盼望。盼望有个人――小樱子吧――和他一起长大,就象两条河流,平行着,距离是那么的远,慢慢的流淌着,终有汇合的那一刻。盼望有个人――阿姨吧――静静的看着他长大,露出笑容,他呢?想着阿姨永不说出口的秘密。

秘密象是个奇异的箱子,漆色古旧、雕饰精巧,花和叶缠绕着无穷无尽,放在心上,心里、心下,那个位置都合适,都不起眼。

箱子上了锁,钥匙丢了,而据说,这钥匙是时间。

他胡乱寻思着,对自己梦的解析一会儿满意,一会儿不满意,心里有着河流,河流把一切才清晰的答案又带走了,模糊了,消失了。

只是最后,他象小孩子叹了口气,他想着自己是上帝的话,就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樱子。活在大家的梦里,生活里,黑夜里,白天里,让他们(她们)一起玩泥巴,跳绳子、踢毽子、上学读书、上课下课、电影电视、说话聊天、恋爱结婚、生儿育女、柴米油盐。让他们一起幸福,一起衰老,让他们眼睛望着眼睛、枕头靠着枕头、手握着手死去,死去了还在一起,在地上水葬土葬,在天上为云为雨,两颗魂灵啊,除了一起还是一起,永永远远的一起。

32

他没病的时候若是起了这些念头,那他要骂着自己有病,想着自己二十六岁了也算是活回去了,现在呢?病着,不就是要活回去吗?因了这病,安稳得意的享受着活回去的好处。

生病有生病的好处,工作可以不做,床呢?自然就是他的龙椅,吃饭、吃药、睡觉、听音乐。用不着铺被、叠被、穿衣、刮胡子。这样的生活抬奢侈了,他未免就有些魂飞魄散的意思。

她走了进去。里间,他睡的地方,床边的小桌子上,水壶里头正烧着水。

他订的《电脑报》和借来的《读者》扔的一地都是,报纸杂志上是一簇一簇小棍子的烟灰,烟灰的旁边是烟头,床很低,他略一动,被子的被角就荡过地面。一台坏的显示器高傲的踞立在墙角。

他说,外面的情况怎么样,还应付的过来么。

她扫着地板,说很热闹。都是熟客。很多人等着空出机子。

他想说,最近辛苦你了,只是,这样的套话,他说不出口。只是总得说点什么吧。

他说,把那边桌子上的药给我。

她说,你妈在你睡的时候来过了,等下会带熬好的中药过来。西药和中药混着吃,好么。

很多人不喜欢吃中药,我却喜欢,他说,当然,中药好的不快,你呢?(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着和别人说说话的冲动。)

我,她有点不提防,中药有股味道,熬的时候,我挺喜欢的。

是吗,这个理由我们倒是一样。

他说起他父亲以前,十一、二年前吧,呆在县城旁一个镇上的中学教书,后来才调到一中。一栋公寓楼,楼上楼下的住着三十几户人家,隔壁有个老师是龙岩人,得了一种怪病,什么病现在是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后背长着一大块白藓,那个老师一到傍晚就不停的咳嗽,家门口放着小平炉,熬着中药,一天熬三次,水开了,就倒进一碗凉水,要倒三次。那个老师的病大约治了一年,好了,也调走了。

他说,习惯了了每晨早从窗户里偷偷透进来的熬药的气息,突然没了,真是说不出的难受,好长一段日子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来。

你呢?他问。

她把地上的报纸和杂志折好叠好,归总到桌面上,又把电热水壶的插头拔了下来。

她说,她母亲常生病,穷,买不起西药,就在院子门口种上一畦,药很苦。还种过几株桂树,后来搬家,都被砍掉了,真可惜。

33

他想起那个大院子秋天烧起来的枫树,火红的如云如锦。院子中间有块大石头做成的象棋盘,老师们围着坐在一起,他只能搬上一把小凳子,站着,踮着脚跟看,他的家在公寓第一层最右侧那间,右侧有个水槽,长长的,每天,水龙头的水流个不注,夜里三四点有人睡不着了,会在水龙头下洗脚,哗啦拉的水声就象到天明,他的床靠着水槽这边,听的清楚,懒得起床,索性半梦半醒的听着。

这些过往印象在脑中已经模糊了,很多事情发生过,到底是记不起来了。

他甚至想起有一次他把自己心爱的几本小人书和一套从一分到一元的硬币用一个木匣子装着,埋在院子后面的一个废弃的水缸的旁边,可是过了几天去看的时候,里面的东西不知道被院子的那个孩子挖走了,韩民是不会,他那么懒,林红呢?估计也没那么聪明,当然这个和聪明没什么关系,那一定是高强了,这小子,好几天说话都没正眼看他,他一遍一遍的问,后来韩民急了――妈的,再说,我打你。为了这个事情,他郁闷的好久,每天在院子后面象个小老头一样的走来走去,样子严肃的可笑,真是有趣。

他说,我啊,什么东西都要藏一藏,藏没了。长大了,这一点倒是没有什么长进。

她说,是么,后来呢。

他感激她,世界上最好的听众无非是在最适合的时候说上“后来呢?”这三个字。

那时候他基本上算是个好孩子,母亲在供销社没有回来之前,他会收拾家里的一切,把屋子打扫的干干净净,只是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太快乐了,就常常用擦碗的布抹灶台,洗脚的布又拿去擦碗,母亲呢?推开门,见了,一个箭步就到了他面前。他手中有什么就夺下什么。

他不象是个做坏事的孩子,怎么看也不象,有一次不知道为什么,生了在公寓铁门不远处摆摊修自行车一个中年人的气,那个中年人总是在头上缠着一块白布,和忍者龟有点象,于是每天晚上他就把院子里的自行车放了风,或者是用图钉扎了个孔,于是第二天,整个院子的大人都在议论,最后再不许那个修车的中年人在这附近摆摊。

她说,哦。

他说,很笑的,那时候的我。

有一天,他到底憋不住说了出来。放车风、扎图钉的事情,都是我干的。

他、林红、韩民、高强四个人呆在梧桐树下,看着蚂蚁们齐心协力把食物搬进树洞,高强的母亲从二楼的窗口探出头来,尖着嗓子喊着,吃饭了。

高强站了起来,拍去膝盖上的尘土,说,早知道是你。

韩民把手中的树枝抛到蚂蚁们的身上,说,没劲。

林红说,你不怕你妈打你么。

林红站起来,口中呜呜想吹个口哨,她一直没学会这个。

于是,整个后院的大树下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一个人蹲了不知多久,月亮象剪纸一样圆圆胖胖的贴在天空,小蚂蚁沿着裤管一直走到了他眼睛下面,痒痒的,好象还在他脸上咬了一口,他反手轻轻一拍,蚂蚁就从脸上掉到地上,他也累了,一跤往后坐倒。

34

她的扫把经过他的床脚,她犹豫了一下,把他的被角拉了上来。

他捞住她的手,说,让我看看。

她看他眉开眼笑,却没有轻佻的意思,想想,便把手大大方方伸了过去,说,看什么呢。

就是想看看,他说,他伸出左手把她的手,手心,拉到眼前,另一只手伸到身后把枕头垫高起来。

她的手心上纹路简单、断续。他勾起食指,食指的侧面摩擦着她修长的手指,说,手指长的人心思细腻、机敏。手心的纹路短而粗,做事情坚定,你的鼻梁也很直。

她笑起来,你居然会看相。她踟躇了一会儿,终于没有叫他老板,事实上他本不在意。

他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来去,象站在美术馆的油画前,一边惊奇的想着,当初那些对她的厌恶、不愉全不知那里去了。

他发了呆,好一会儿,接着说,知道吗?鼻翼与嘴巴间的弧线在相书上,叫做法令,弧线越是深刻,越有人听你的、依你的意思去行,有了这条线,到那里都是主管。

她笑,想说,那这网吧该是我来当老板才对。

他说,你看,你现在管几十台机子,也是个主管嘛。耳廓很薄,福气少了些,不过还好,耳当,就是耳朵小小突起的那一块,主的是挡灾,保你一生平安了。大多数人生命线命运线智慧线情感线,这手心四大线会组合成一个M字,代表着事业有成,你呢?这方面就不大乐观。还有,生命线尽头如果有个小分叉撑起来,就是这里,那是家底厚,人缘好,事业便能有个根基,你竟没有,看来这辈子要抓住一个好男人才行。

她说,真看不出来,你也信这个。

他说,那里啊。

你为什么学这个,还挺象个专家。

他有些得意,说,不就是为了摸摸女孩子的手和脸蛋么?我当初啊,也算是苦读了,现在,全荒废了。

里间的小门有人敲了敲门,他和她抬起头。

他喊了一声,妈。

她把手抽了回来,跟着,脸上才一红,低着头,也喊了声阿姨,拿起扫把继续清扫他的床底,床下好象拌着什么,眼睛一瞄,依稀是一件内裤,神情间古怪起来。他看着她的脸色,隐约的想起,真是尴尬,恨不得自己这一刻是躺在太平间的停尸房,第一是没了感觉知觉,第二有块白布遮住自己的脸面。

35

也许人生有着不断的假设,重重叠叠的假设,他看着她的手,她看着自己的手。

她想着,这是她了,是了。是她。

她站在路口,他的病已经好了,现在一切又回复了日常,她不用再在店里吃快餐,其实他这病也不过是七天,她既想着他病好的快一点,又不想他好的那么快。

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她想这些个干什么呢,开了七天的店,挺累的,每天七点就要起床,晚上12点才关门,加上上班下班来回的时间,一天睡不了六个小时,快餐太甜了,久了,闻着味,想吐,他母亲把熬中药的小炉子搬过来,熏跑了不少客人,呵呵,现在没有这味道,倒是心里掂着。

男人喜欢抽烟,估计是这个理吧。

她的自行车坏了,只好每天搭公车,她开玩笑着说要他津贴一下车费,他哼哼的几声,没说什么,转头向着里头睡着了。他的肩膀很小,露在被子外面,象个孩子,她想上去拉拉他的被角,她走过去。

他转过头,看着她,她也看着他,彼此看着,然后就笑了出来,一起。

她说,他笑什么。

他懦懦的答不出来,抿唇,一会儿说,还是想笑,你呢?

她也答不上。

他心里想着,是该给她加工资,想起妈妈的话,妈妈手中拿着块毛巾,帮他擦背,凉了,痒了,好几天没洗澡,一搓,污垢一块一块。

她进了里间,低眉下眼的喊了声阿姨,从箱子掏了备用的新鼠标,外面的鼠标又给孩子敲坏了,她出去了。

妈妈小声说,你喜欢她了。

他闭上眼睛,他知道妈妈的德性,一接口,就没完了。

妈妈说,是个不错的女孩子。

他想笑,妈妈也不错,看着电视,学了句女孩子。又一想,妈妈平常是都用些什么词来着,没印象,又惭愧了。又想起当初要开网吧,家里不同意,他和妈妈大吵大闹的情形,妈妈眼泪出来了,哑着声音,一直哭,哭什么啊,难道自己有所作为,想做个正正经经的生意也不成,他当时心里烦闷,也没多想,妈妈在他小的时候,常常坐在地上,指天划地的痛哭,只是因为他不听话,偷东西,其实他胆子很小,只是想尝试一下偷东西的快乐,妈妈会不明白儿子的心思么,信不过自己的儿子么。

当然不是。

妈妈追着他打,把门反锁了起来打,打完了,晚上,给他上药,用饭碗的边缘一下一下的刮他的背,抱着他发凉发痛的身子哭,哭的父亲很不耐烦。

父亲睡不着,就骂,没文化,要么就别打,打了就别哭,我明天还要上班。

妈妈哭着,他还是你的儿子么。

父亲说,是你的儿子你还下的了重手。

妈妈父亲就为了他到底是谁的孩子,又骂到了天亮。天亮了,他还抱着枕头哭,只是不敢出声。如果他从反锁的房子逃了出去,妈妈就跟在他后面,一路上抓住什么扔什么,拣着什么扔什么,有一次,妈妈从厨房里冲出来,手中是明晃晃的菜刀,整个大院的人都出来了,喊着妈妈的名字,有些反应快的,着急的喊,菜刀菜刀。

菜刀飞了过来,他转过头,呆了、傻了,晕了过去。

还好,菜刀从他的肩膀上过去,划破了衣服,划破了皮肤,血流了出来,他隐约地听见妈妈的声音――妈妈恶声恶气的喊着,这是我的儿子,我杀了我的儿子,我杀自家的鸡啊狗啊,干你们什么事。(更也许他并不曾听见,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他现在的想象)

他摸了摸自己的肩膀,回头,看着自己的妈妈,妈妈真是可爱,絮絮叨叨的说着话,全不在意他有没有在听,又一想,妈妈其实早知道他很久以前就不再听,妈妈一直说着,只是想说,妈妈在家里,也是一直说着,不停的说着,说给自己听,这多可怕啊。苍凉瞬间抓住了他的心,他想到自己的老,病,总是很容易想起这些,生死都远了,病老,老病,那么近,象妈妈的这张脸,老年斑,鱼尾纹那么深密,想起中学语文老实讲到杜甫的一句,一句什么,忘了,泪眼纵横吧,当时想着,眼泪怎么会横着流呢?眼泪该是沿着光滑的脸颊畅快的奔跑着。明白了,是了,妈妈老了,眼泪沿着鱼尾纹流着,横着流,那该多难看,难看的成了一种可笑了。

妈妈很久不流泪了吧,横着流泪,该是什么样子。

这时候,他好象躺在离这间房子,这个县城,十几公里的在海面上,他看见了自己四肢平展,动也不动,随着水波,天空在眼前,象镶了块无比巨大的玻璃,透明的可怕。何等的可怕,这可怕永远是不会放过他了,它从云里伸出了手,高高的把他抓起,下面是无尽的时间空间,它就要把他扔了下去,他骇叫着,只是这骇叫也在无尽里失去了意义。

妈妈说了她很多不错的理由,这些理由听起来可笑,他想,妈妈和她今天也只不过是一面。可是这些理由却让他联想起她别的好处来,他翻想起前几天韩民来的时候,对她的不恭,他当时怎么就附和了韩民,怎么能这么随便、随随便便的诋毁一个人。

妈妈说人和人那里需要那么多了解,当初自己和父亲也不过是一面,然后就结了婚,然后就有了你哥哥,有了你,有了你妹妹。他忍不住问,妈,你年轻的时候就没有喜欢过什么别的人,妈妈想了想,有吧,忘记了,一辈子,那么多事,一桩桩一件件的,支一口锅,能炼出多少的钢也是有限的。他呆了呆,想着妈妈也说谎,只是,谎话也不过是真实的另一面罢了,也许妈妈根本就懒得说谎。

他说,你儿子长的不怎么样,眼光却挺高的,妈妈说好看的鞋子很少合脚的。

妈妈,你简直是哲学家。

什么家,妈妈虽然听不清楚他说的话,却知道儿子在夸自己。

36

她上了公车,这公车在小镇唯一的一条街道上,几十年如一日来回着,公交车很慢,三四里的路不时的有人上车下车,后车窗掉了一块玻璃,她坐在风口里,凉飕飕的。

她从拎包里展开一张面巾纸,仔细的擦了座位,然后将面巾纸从窗口扔了出去,车子经过粮食局的时候,上来一个老年妇女,慢慢的踱过来,一小步一小步,坐在她的身边,她厌恶着自己还能呼吸,闻不得那老年人身上的老年味。她把头转了过去,对着窗外,窗外好象有个女子,和她一样穿着的女子,正朝着她挥了挥手,她也自然而然的抬起手,她是谁啊,想不起来,再仔细的时候,刚才那个地方那有什么人,白天见鬼,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虚汗都出来了,只是风灌着脸面,硬是把汗水送回肌肤之内,要多不舒服就有多不舒服,恨不得把自己这张皮扯下来晾干,这想法由脑子经过嘴巴,想起恐怖片里活活剥下人皮后的狰狞,她险些控制不住自己声带的叫出声,青天白日,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天那。

下一站到了,旁边的老人走了下去,她不知怎么着,心里一片轻松,长长的吁了口气,总算是捱过去了。

这一次,坐在她身边的是一个小女孩子,很漂亮,八九岁摸样,身后被着个书包好象比自身还重,小女孩子手不停的在胸前摊开,推出去,又收回来,口中唱的是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歌谣――

小船儿推开波浪,飘荡在水中。

迎面传来了凉爽的风。

让我们荡起双浆,

她忍不住告诉小女孩子,你唱错了。

小女孩子说,没有,才没有,我们老师是这样教的。

她说老师教的没错,是你记错了。

小女孩子抬起头来说,不可能,阿姨,我妈说我记性好着呢。

阿姨,她开心起来,呵呵直笑,然后她小声的哼了起来,

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

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迎面吹来凉爽的风。

红领巾迎着太阳,阳光洒在海面上,水中鱼儿望着我们,悄悄的听我们愉快的歌唱。

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迎面吹来凉爽的风。

做完了一天的功课,我们来尽情欢乐,我问你亲爱的伙伴,谁给我们安排下幸福的生活。

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迎面吹来凉爽的风。

慢慢地一车厢里的人,应和了起来,小女孩子唱的最大声,俨然是个主唱,还兼指挥,手上不停的挥动着。

他握住她的手。

他本来想说加一百怎么样,心里有觉得舍不得,一月一百,一年就是一千二,这个钱可以买一把TCL的手机或者一个7200转160G的西部数据硬盘。只是五十块钱又少的说不出口,他抱怨起自己的小气,说,这样吧,我病一次就给你加五十块钱的工资,反正我估计着自己一年要病好几次,说不定哪一天,你领的钱比我挣的还多。

他的这些小心思,小手腕又怎么能瞒的过她。

真是幸福而写意的一天。

37

这辆公车和以前的不一样,以前的那辆很长很宽很大,很高,可以坐四五十个人,可是她老是觉得这个数字不对,觉得应该坐的上无数个人,因为从来就没坐满过。

真是没道理的想法。

母亲拉着她,从小巷里出来,挥手,上车,她的手中是冰棒、糖人、面人、爆米花,还是别的什么零食。

母亲爱死她了,当着司机的面,当着乘客的面,不停的亲她的脸颊。

她呢?背着母亲好奇的看着后车窗,街市是那么热闹,不象现在,大家即便假日,也都呆在家里。

她朝着车窗吐着口水,再用手把车玻璃擦亮,她擦过的一小块里,每个人都衣裳崭新的象站在相机镜头摆拍,等她看厌了街市,也厌恶的母亲亲她的脸,刚开始,她只是死死的对着车窗,不回头,再后来,索性露出嫌恶的表情,于是,两人,两个人,她和她母亲彼此就有的仇恨,这仇恨又将彼此绑的更紧。

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不信任她,难道她和母亲永在一起竟是一种疑义了。她们从不吵架,母亲盯着母亲,她也不示弱,空气这时就会擦出火花来母亲是怎样的人,她就是怎样的人。

母亲当着别人的面常说,看看,她象不象我。

她听了,又是自豪又是难过,最后,剩下的只是仇恨了。

她一遍又一遍的问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累,那么简单的、两个人相依为命的生活。

她在作文里把母亲写的非常完美,每次老师都拈出来当范文,在课堂上抑扬顿挫的念着,无数支弩箭激射而出,她甚至听见天空的气幕嗤嗤的被撕开,这让她感到巨大的满足,一种报了仇的满足,雪了耻的快意。

看看,不是你,知道吗?我写的母亲,不是你。

她把作文本摊开,放在家中唯一一张书桌,桌面上最显著的位置,她只遗憾着母亲竟不识字,使得她不能享受和她的同桌一样的待遇――无休无止的日记攻防站。

母亲的麻将和噩梦一样无休无止,一圈一圈的,长城有可以丈量的长度,而母亲的麻将声没有,它周而复始有如潮汐,母亲在一门之隔的大厅里懒洋洋的出牌。

碰,读书有屁用,母亲嘴上叼着烟。

她也红了眼,把台灯调到最亮,她说读书是有用的,读完书,以后我有多远走多远,母亲再也见不到我的永永远远。

她在房间里捂住耳朵,啊的一声尖叫。

高考的时候,她终于病倒了,考的不好,考到一所三流的大学,她把积蓄了十八年的眼泪一次流的干干净净,她的翅膀断了,接不上,飞不走了。

母亲满意了。

母亲说,没事,她读书一紧张就这样,喊喊,提神,继续继续。啊哈,我胡了。

38

爸爸四五个月回来一次,把钱轻轻的抛在她的书桌上,两根拐杖敲着老式木板铺就的地面。他的背,挺得象两块洗衣板在身子里头撑着,他是对越反击战的“二等功臣”。

母亲站在四楼的窗口前,看着他从巷口出现,在楼下的小卖部买了一包烟,两根拐杖亲密的靠在一边的墙上,他的背影象一支拐杖一样可怜,却没有两支拐杖在一起的幸福,他继续走着,在巷口消失了,又再另一个巷口出现,最后,一座很高的楼房彻底的从地面上抹去他。

母亲看着。

有时,母亲突然把她从里间把抱出来。

她小小的头部挤在窗口上。

她哭了,妈妈,好高,我怕,妈妈母亲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弱了,喃喃的说着,清清,看清楚,以前千万不要找这样的男人,没用的男人。

母亲泪流满面。

母亲紧紧的把她的头压在自己的胸口。

她的头快被压碎了。

母亲说,知道吗,清清,永远不要。

她喊着,不要,不要,妈妈。

她听很多人说起,说起她的爸爸,真是可怜,可惜了一条汉子。

他以前不抽烟的。

刚退伍的那会多风光啊,又是戴红花,又是游街。又是报告,又是演讲。

他很谦和。

他是个好人。

他从不打人的。

他怎么就下的了手,把自己的老婆往死里打。

她出生之后就很少见到爸爸,她不停吐着毫无意义的音节,一个词组,爸爸、八八、八八爸、爸爸八。

爸爸看过她的作文,看作文的时候他必须放开另一枝拐杖,身子前倾,爸爸的个子很高,悬在天花板上的白炽灯灯泡,会碰到他的鼻子。

爸爸把作文放回桌面,爸爸的手掌很大,一张开,可以盖住她整张脸,只是他从没有试过,爸爸的手总是高高的在腰部之上。

爸爸有一次在她的作文本上的边角留下指模,她用橡皮死劲擦也擦不去。

那是个夏天。

两年前,爸爸死了,尸体抬出宿舍已经是好几天后的事情,经鉴定属于自然死亡。事后,除了满地的烟头,没人找到那枚二等功臣的军功章。也没人用心去找。

39

天空,黄昏,飞鸟成群,向南向西向北。

她的家就在武装部里头,宿舍很是宽大,虽然只是两房一厅。大厅和厨房之间的墙早就打通了,母亲在里头煎着“春早”。这是一种春节待客的甜点,先将面粉发酵了,敲开一个又一个鸡蛋,搅拌,倒入面粉里头,用擀面棍擀平。然后放在案上,用菜刀削成发夹般大小的一条又一条,倾倒到油里头,噼噼啪啪的一阵响,捞出来,洒上白糖。入口酥脆,好吃。

母亲是很久不下厨,母亲记性极好,她给母亲按照菜谱念上一遍,母亲口中默诵一遍,记住了,然后看着菜谱上的图片,不多时就可以端出一盘一摸一样的菜肴。

母亲总是说,老天爷让自己下了凡间,就是为了麻将。母亲可以象围棋国手覆局一样,把刚打过的牌一张张的拈出来,上家下家对家,吃碰杠开,绝对错不了。她家的房子属于武装部,就算有人举报聚赌,派出所的人也不敢随随便便闯进来,五年前部里一位团长曾经被派出所的骚扰过,团长一生气,打电话给营长,营长叫连长开一军车的大兵冲到派出所里,有什么砸什么,连牌子都从墙上扯下来,由两个大兵一左一右的扛着牌子,一个只长胸肌不长胸毛的大兵越众而出,一记凌空飞腿,牌子两半了。

母亲在武装部的托庇之下,在家里摆了四张桌子,设赌抽头。母亲说,不赌,怎么把她养大并供她大学啊。你们说说,都说说,是不是。

母亲知道她进来的,也不回头,说,小通给你打了个电话。

她把鞋子往墙角一踢,脱下大衣,走向衣橱。衣橱里吊着一件一件的衣服,她拨拉了几下,没看见一件中意的,想着过几天刚好是一个月,450元的工资可以买上一套好衣服。这几年都是张通帮她挑的,说是帮她,其实也就陪她逛商场,然后常常就在商场里吵开了,吵什么都忘记了,张通不陪她她当然生气,张通陪她她也生气,生气着张通没出息。

他说了什么没有。

她把一件上衣在胸口前比了比,去年穿着正合适的衣服现在都宽大了,这一年自己真的瘦了好多。卖这件衣服给她的是中学同学蔡明娜,前天还在路上遇见,说了会话。

年到了,店里进了不少衣服,绝对便宜,蔡明娜说,你的魔鬼身材简直是天生的衣架子。

她想起蔡明娜那张遍布雀斑的脸,忍了忍,到底笑了出来,她其实不是在笑蔡明娜,而是笑着蔡明娜象提着一个花篮一样挽在臂弯的矮小男人,她记性好的足以让她记起那个男人曾经给她写过情书,好象是高二的时候,真是什么样不知死活的赖蛤蟆都有。

这时候,她突然好奇起来,那封情书到底还在不在,她向有整理情书的好习惯,应该在那壁角柜子里吧,现在,那封信至少值得上一件貂皮大衣。卑鄙总是放大内心的快乐。她甚至想象到怎么和那个可怜的矮个子男人接头,恐吓,威胁。最后,对方愁眉苦脸的屈服,答应设法帮她从蔡明娜的店里搞出一套大衣给她。

40

小通说今年春节就不回来,你知道我一向和他说不上话。

还说了什么。

他说初二不能来拜年了,这孩子。下去,下去,你这该死的,掉到油锅里,活该。下来,哦,求你了小祖宗。

她从房间里转出来一看,见家里小花猫窜上灶台上的放杂物的小壁橱上,三脚撑着,前脚高高抬起,骄傲的象是在向台下歌迷挥手的明星,全不在乎下面是个油锅。

她抱起小花猫,小花猫是母亲从路上捡回来,天生是个病鬼。

有天,母亲有点小心的告诉她,捡了一只猫回来。

她哦的一声,一时没明白。

她再转回头,脸色狰狞,她闯到母亲的跟前,一手抢过它。打开大门,风很大,四楼上,她提着它,象拖着个行将处决的的犯人,她看也不看它,它不是它,再没有第二个它,这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它。

它轻声的叫唤着,喵喵喵。

在盛大的风声中,砰的一声,门被风带上,门夹住了母亲的衣角。

喵喵喵。

母亲急忙的从口袋里摸出钥匙,一边张皇的喊着她的名字。

她站在四楼的栏杆前。

天空,鸟群棋盘般的掠过。

她将手中的它高高的举了起来。

清清。母亲喊了一声,软弱的。

母亲走了下来,脚步很慢。

鸟群在她的眼睛里一个转折。它们要去那里,难道天空不是它们的家。

喵喵。

她看见了它。

它的的背上有着班驳的黄色,一块一块的,象裁剪剩下的衣角。尾巴象断了的垂着,还残留着不知是那个孩子的做的记号,用漆料涂就的黑色。

喵。

她吃了一惊。

它是它。

多少年了,它终算魂兮归来。她该想到猫有九命,它怎么会甘心这么离她去了。只是,它怎么就忍得下心,隔了那么久,那么久才来见她。

母亲站在她的身边,看着她。

风把她的头发丝丝的抽在眼睛上,她眯住眼睛。她把手中的猫递给了母亲。

她上楼,带上门,砰的一声。

鸟群再不见了。天空好大好大。

现在,小花猫象个赤手空拳的孩子,有着不停撕打空气的气力,它一次又一次的靠近,靠近她的脸庞,慢慢的,慢慢的她回应出笑容。这笑容有着物理学上的延迟,和她的眼睛搭配不上,她的表情是那么的古怪。

慢慢的,她的眼睛经过这厨房,沿着墙壁,从窗口,从窗口外的天空望下去,目光停留在一座一座建成的未建成的高楼,在大街,在那辆公车上,公车小的象玩具,上了发条,走一阵,停一阵。

41

公车,想起来了,那时候的公车没有广告。

在龙舞巷一百四十一号,街道的出口,一个女孩子抱着一只小猫猫走了出来。

她招手,公车在她面前停了下来,等着所有人下来,她的表情木然,十四岁的她上去了。

在一个小时前,她坐在家里,今天是星期天,功课是早做完了,她躺在小床上,床的后面是一张宣传画,画上是敬爱的周总理,周总理满面笑容的下了飞机,身上是笔挺的中山装,颈上还套着从非洲带回来的项圈。周总理的后面是一张又一张的人民日报,光明日报,雨天过去了,却把水气留在报纸上,然后黄了,霉了,剥落下一块又一块的墙灰。

她一个在蚊帐里头,和它。

它懒了,就趴在她的小肚子上,侧着身子,眼睛眯成一条线,她的右手中握着一本巴掌大小的《初一英语单词词汇表》,口中念念有词。

暑假也要补习,她怀念着小学的时光,那时候只有两门课,有着很长很长很长的假期,现在呢?七门,天哪,为什么世界上有那么多折磨人的知识。

她记性好,可是她觉得母亲说的没错,人的脑子不是用来记这些东西,记住了也没用。

母亲有时候会大惊小怪的坐在她的身边,量着她的身子,好裁件衣服。量的时候,母亲就问她,今天老师教了什么。

她说,开根号,根号是什么东西。

她就照着数学课本上的概念用本地方言磕磕碰碰的念了一遍。

母亲说不明白。

母亲又问,有用吗?

她说,有啊,不然就不及格。

母亲说,你怕吗?

她就捻了一下小猫猫好长好长好长的胡子,说,不怕,不怕,小白哦。

有小白和她说话,她什么都不怕。

小白喵的一声,从桌子上跳到窗栏杆,又沿着窗栏杆走了一段路。蹲着,俯身,一个虎跳。上了衣橱,又上了屋子的半空中,半空中用两张竹梯搭成的小阁楼上。

小白一步步的走着,象走钢丝的杂技演员一样,从容自在,表演完了,会喵的一声提醒观众的掌声,观众的掌声有了,它呢,害羞起来,抬起前爪,遮住自己的脸,又好象忍不住了,不时的放下来,看看观众的反应。

窗户要是开着的话,小白就窜了出去,隔了很久,脏兮兮带着一身的伤痕回来。最让她心花怒放的是,小白总是从隔壁那个自私小气又可恨的小男孩的家里叼回来她最喜欢看的一册册连环画。她看完了,它便又叼回去了,看了很多很多,都忘记,只一套上海美术出版社出版的《红楼梦》是一直记得,上面讲的故事她不明白,也懒得去明白,只是觉得上面的哥哥可爱妹妹漂亮。喜欢了,就铺上白纸,一笔一画的描着。

家园

王威同学的长篇就平实一些,文笔也有点王安忆的味道。

家园 女朋友们(4)

女朋友们(四)

42

大厅里响起了西西簌簌的收牌声,她耸起肩膀,她知道母亲今天输了,输了很多,多,多少才是多。她不知道,她只知道的害怕。

小白喵的一声,站了起来,在她的腹部一圈一圈的转着。

她不停的安慰着自己,不会有事的。

她把一块饼干塞进小白的嘴里,小白一步步的后退,从她的腹部上掉了下来。

她从床上下来,走到门前,把锁旋上。插上插销。

好一会儿,母亲说话了。

清清,清清。

她不说话,她抱着小白在门前蹲了下来。背靠着门,可是她心里知道的,什么都靠不住。

清清,清清,帮我下去买包烟。

小白惊慌的看着她,她抱着他更紧了。

又隔了一回儿。

清清,你在吧。母亲的脚步声一步步的向着门走了过来。

母亲尝试的推了推房门。马上的,她母亲知道门被反锁上了。母亲的声音的高了起来。开始是关心,清清,你怎么了,让妈妈看看。然后是劝说,母亲劝说的言语象积木一样的搭了起来,越搭越多,最后,母亲自己轻轻一碰,倒了。

母亲开始咒骂起来,一个词组一个词组叠加起来,后一个词组追着前面的词组,叠加着强度硬度厚度力度。母亲生来就是测验词组局限的人,测试的目的并不是使词组受到控制,而是相反。

你出来。

母亲后退了几步,再飞身上前,肩膀重重的撞在门的上面,砰的一声,整个房子晃动了一下。一下又一下。

她的背部一阵阵的悸动着,汗出来了,在汗衫上熨出汗的轮廓。

小白从她的双手挣脱了出去。它怎么能这时候离她而去,她象是壕沟里战士,身边最后的战友竟也要离开她,怎么可以。

她从地上捞起了小白,一个小跑,拉开后门,门的后面就是阳台,就是高高的天空。天空阔大的展开。

母亲终于踢开了房门,一切变得简单了。

母亲站在了她的背后,母亲的嘴唇不停的翻动着。

她蹲在墙角,缩小到不能再缩小。缩小到仅仅剩下背部一个平面。在这个平面上,汗水不断的延展着它的领域。

小白不停的叫唤着,她呢?这一个世界有尽头的,一定有的,到了没有,怎么还没有到,她近乎虚脱的想着。

母亲把她的身子翻转过来。

母亲扔下鸡毛帚。

母亲夺过她怀中的小白。

母亲一只手攥住小白的尾巴,小白象是走快的钟,钟摆。小白咬了母亲一口,在手上。

小白的头部一下又一下的重重撞向了雪白的墙。阳台栏杆上的一盆仙人掌掉了下去。好久好久,才传来很沉闷的一声。

她的眼睛呆呆的。

小白渐渐的没了声音。

小白从四楼飞翔到了一楼。

啊!

她醒了,她第一次学会用两只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尖叫一声。

啊――这声音,从四楼飞翔到一楼,重重的,飞翔在她的过去和未来。预先穿越了她将到达的每个空间。在这个过程里,四楼到一楼所有的一个又一个转弯将被省略。

43

九月的天气,南方很热,阳光从路两旁的树叶与树叶之间掉了下来,化成了一地的蝉鸣。她的眼睛缓缓的经过巷口对面的林业局,林业局的旁边是个常常关着的大铁门,那是供销社的仓库,那个年代真是奢侈,在这样繁华的路段居然很少店面,不象现在,一家挨着一家小气、细密的生长着。

公车停了下来,身边一大群人争先恐后的上去了,他们挤什么呢?从车窗可以望见还有很多空座位的,公车那么的长,有着坐不完的座位。

女售票员挎着包,看着她。

车门关上了,她不想留在那么寒冷的大街上。她抱着小白,小白真乖,不叫,不喊,不说话,在她怀中安安静静的。她在车厢尾部最长的椅子坐了下来。窗外一切开始走动起来,这让她的心绪慢慢的平静下来,她的脸挨着小白毛茸茸的毛发,痒痒的,说不出舒服。

车子在县城里转了好久,七八圈了,满车七嘴八舌的抱怨着,抱怨归抱怨,车子还是多转了四五圈,人还是没满上,司机从观后镜看到又一辆公车从车站里开出来,这才重重踏了一下油门。

车上,有个外地口音的人问,用着很生硬的普通话问,去铜陵还有多远。售票员懒洋洋的说,说,十几公里吧。

铜陵是旧县城,也叫东山,在海边。这个小岛有两个县城,这辆车的出发点,也就是她住的那个小镇,西埔镇,是新县城。要多久,那个外地人接着问。

售票员不说话,她们总是这样。

车子上很多人转了下头看了那个外地人一样,他们习惯了售票员的不回答,奇怪了外地人怎么还有兴趣提这样的问题,当然,他们的兴趣也不过是转一下头而已。

一片的静默让那个外地人有些尴尬。他嘴里嘀咕了一声,她也听不清楚,更不用说其他人了。她就坐在外地人的身边。

外地人问,小妹妹,你知道从这里到铜陵要多久吗?他边说边从左边口袋里掏摸着什么,外地人是个三十多岁的人。她看着他,外地人穿着浅蓝色的上衣,领口敞着,领子里面是件深蓝色的背心,背心上隐约几个小字――炮兵二连,想来曾经是个军人。眉毛很黑,肤色黝黑,胡子剃的干净,下巴白的显现出青色来,想象的出,如果他留着,留起来的话,肯定是个大络腮子。袖子高高卷起,卷到胳肢窝处。

她说,快的话二十几分钟,慢的话三十几分钟。

外地人换了只手掏摸右边的口袋,终于掏出一包烟来,“大前门”香烟。然后是火柴盒,火车上的招贴是两个带着红领巾的小孩举着火把。外地人在弹出的火柴盒上一下一下的划着火柴,一根又一根,他看了看她,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没划着,她眼睛盯着他,其实她并没有什么意思,只是想把眼睛固定在一个点上。外地人口中“唔”了一声,问道,你不介意吧。马上又牵强的笑了一下。

她没说什么。有比母亲抽烟更厉害的人么,她没见过。

在外地人的眼中,她的肩膀很小,这让他感到安全,每个人到了陌生的地方,多少总会觉得一丝不自然。她很漂亮,虽然还小,营养不良的脸色,那个年代的孩子基本如此。只是他还是涌起了些些的冲动,保护她的冲动,抱紧她的冲动,接着,很自然的,他意识到自己的可笑,这个地方,自己现在连落脚的地方都还没有找到。只是,如果他知道眼前这个女孩生长在这个地方,这时候却无处可去的话,那么,这位天生仁慈的外地人的一定会不顾这一车子诧异的目光,抱起她,拉着她的小手,引领着她努力的靠近光明。并且不停喃喃的说着安慰她的话,说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生中,我们如果有幸遇见几个善良的人,是值得庆幸的事情,善良的人也许卑微,也许能力不够,但是,他们也有着一种力量,让身边的人活的有信心,相信自己虽然是很辛苦很卑微的活着,但,一切都是值得。一颗小草从石头上延展出它的枝叶的时候,难道你真是不曾听见整个地面,地底下的呐喊。

十几年后,外地人已经功成利就,他会开豪华汽车,在每个夜晚都会旋转的天空,天空下面的城市,城市里的舞厅,他的手上经过一个又一个面容姣好的女性,她们年轻、疯狂,并且毫不掩饰她们受过的良好的教养,这显然让他觉得愉快,没有人不喜欢这种感觉,星星围绕着太阳转的感觉。只是有一刻里,也许仅仅只是假设,在那一刻里,他想起了十几年前那个抱着小猫的女孩,他的心里涌起莫名其妙的苍凉,坐立不安的烦躁。为什么想到她,毫无道理的想到她呢?

照理,一生,回忆好多,比如第一次领到工资,在街道领到结婚证,可是,都忘记了,遗忘的不是事件的本身,实际上,一些事情我们甚至连每个细节都清楚,清楚的让自己诧异。只是少了什么,一定少了什么,是了,少了那些事件发生的气息,味道,我们因之引起的感触。曾经那么多夜晚我们无法面对自己一个人寂寞,望着头上高高的天空,一遍遍的想象那个我将要爱上的人的模样,是的,躺在床上,努力的睁着眼睛,使劲的想着,想着他或她现在在哪一间屋子里呼吸,他有怎样的容貌,想象着相遇的过程,第一眼后如何开始配合默契的对手戏,而且固执的相信对方一定也象我一样正在顽强的等待着对方的出现。只是现在,伸出手,弯下腰,到底捞不起那些曾经的悸动,它们是那么鲜活,象鱼缸的鱼,一遍遍的挑逗着我们的手心,却不让我们抓住,让我们的手湿漉漉在空气和水之间徒劳往返。

这才是深入骨髓的遗忘。

人总是那么容易在顷刻间沦落为一个悲观主义者――活着,真是一场行为艺术。活着,一切的眼神、动作、谈话无不是指向巨大的虚无。失了意义,没了力气,而恰恰是这种对现实生活全不兼容的想法才是人生的全部。

只是,外地人这一刻里记取了她,真真切切得想起了她,在这金碧辉煌的餐厅里,他才知道自己那时候的肤浅,明白了,省悟了她的绝望、她的哀伤,她的哀伤既然迟到了,迟到的学生总是引起老师更多的关注,他卑微的迎合起她的哀伤,眼泪开始清洗他蒙垢的心灵。

他是何等的手足无措,他不停的从口袋里掏出一样又一样东西,香烟,打火机、汽车钥匙、手机……为什么没有手帕。左边的口袋,右边的口袋,内衣的口袋、上衣口袋,下衣口袋,没有,还是没有。

当时外地人说了什么,其实没说什么,不过是旅程寂寞里在一列列火车汽车上听来笑话,甚至他的转述是那么的不成功,竟可说的上是蹩脚了,只是抱着猫的女孩表情很是投入,入神,不时的咯咯的笑了起来,笑声有时过于放肆,她意识到,收敛了一下,矜持着,只是第二个笑话、第三个笑话,她又放肆起来,夸张的眼泪都掉了下来,她的眼泪象是没人记得来关上一关的水龙头,安静的沿着脸庞,流着,畅快着,窗外风很大,风带来地上奔走的尘土,尘土堆积在她的脸庞,眼泪又冲出一条河坝。

车上的每个人都不禁的看着眼泪的主人,心里说着真可爱啊,年少真好,甚至连远远的站在车门处的女售票员也频频的投来微笑的目光,售票员甚至追悔了早前对外地人的冷漠。

当然,大多数时候,女售票员的眼睛投注在窗外,窗外是一片片县里刚刚引进推广的芦笋,单株的芦笋象竹叶松,风一拂过,一大片一大片象不远处的海浪,海水是蓝的,它则是绿的,而据说海水本是绿色的,只是因为光线的缘故,只是因为我们眼睛的误会,他才变成了蓝色。谁知道呢。不时的,窗外会有着一堵堵墙,墙上白底红字,是一条条的标语――

坚持四项基本原则。

见证怀孕,持证生育。

要打下来、刮下来,就是不能生下来!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

售票员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腹部,该有一个月了吧。只是要不要和自己男朋友说起呢?有点茫然,男朋友就在这趟车的终点铜陵的一家农械厂工作,个子矮了些,人很温厚,老成。见过他的人都说他不错,说不上英俊,不过自己也长的并不怎么样。他到她家,总是不忘记提上一篮水果,只说是自己家里种的。自己就这么的嫁了吗,真想到这个,又觉得他陌生的可怕。每天都是这样的匆忙,车子一天往返十几天趟,见上一见,却是那么难。见了,一条大街走到底,也说不上几句话。生活呢?是这样毫无趣味的日复一日,可是要待如何,也说不上来,那就由她去吧。又恍然着由着她,难道还有另一个自己吗?这些心事来去,让她不开心,想也不是,不想也不是的不开心。售票员看着车上笑着流出眼泪的女孩子,她怎么就那么开心,嫉恨了起来,长大的,她还会那么开心吗?售票员手捂住自己的额头,我这到底是怎么了。十年后,女售票员有了个十几岁的孩子,孩子的父亲下岗了,女售票员也一样,自己不是一直抱怨这样的生活着吗?真下岗了,又怀念起那种生活中种种说不上好处的好处,毕竟,就在车上,车上车门旁的那个位置,自己度过了一生中最好时光,每天里,那么多人在这个小小的车门里上去,拉开、关上、再拉开。下岗后,她有时候也会坐车到铜陵去,坐在座位上,想着,现在,当然不一样了,每辆车子都装了空调,空调一开,新的售票员含笑的从车头走到车尾,一边提醒着大家买票,一边小心翼翼的重申着车上禁止抽烟,知道她的会叫她一声,不知道她的,就点一点头。至于路两边的标语已是极少见到了,除了广告还是广告了。

每晚没了的爱,(某药厂的男性性用品广告)

电信联通是一家。

你漂了么,你泡了么,你干了么。(某品牌洗衣粉的广告)

女售票员的眼光平静的拂过每个乘客脸上,那么多年过去了,印象里好象一直就是这些乘客,都是这些乘客,十几年过去,他们身上也该有着这样那样的故事,她忍不住的想,十几年过去了,你们还好吗?这个念头象一股暖流来回在自己的心上。她体验到从所未有过的巨大幸福,仿佛,曾经的这些乘客之所以有着一个又一个不同的故事,都是发生在她的手中,在她车门打开、关上这个简单的动作里。

44

女售票员说了声――马銮湾到了。

马銮湾是这个小县城有名的海滨浴场,夏天一到,看得见满沙滩象蝴蝶一样飞舞的人群,秋天了,海水很凉,就很少有人来,七百米的车内,小小的空间里坐着二三十个人,七百米之外,一切又是那么的静,海水、沙滩。

没人下车,女售票员又把车门拉上。

我要下车。

那个抱着猫的小女孩站了起来,女售票员动了动嘴唇,想说点什么,到底没说,开了车门。司机把一口痰高高的吐出窗外。熄了火。

小女孩问着外地人,叔叔是那里人。

外地人有点舍不得她,说浙江,天仙配的浙江,浙江义乌。

小女孩站在车下挥了挥手,左手,一阵风吹过来,吹动她胸前的红领巾。

小女孩说,我一定会去看你的。

外地人很是高兴,从车窗里探出头,一定要来啊。

车子驰出好长的一段路后,他看不见小女孩了才想起,自己就没把详细的地址告诉女孩。小女孩该是随口说说吧,自己竟当了真。可是,他这样想的时候,小女孩会从自己的脑中跳出来,喊着,辩解着,叔叔,我是真的,真心的。他怔怔的笑了一会儿,这时候,他对这个地方,陌生的海滨小城充满的信心。

从高高的天空望下来,车子向北,她呢?向南。阳光刷白了水泥路,有个白点缓缓的移动着。南边有着一个月牙型的沙滩,风声盛大的在海边的防护林上盘旋着。夏日的海水烫过她的脚面,她的右手抱着小猫,左手提着一双拖鞋。

她坐了下来,坐在自己的小腿上,眼前的海水温柔,一层层棉被的要温暖她。

海水很咸,几千年几万年数也数不清的人们的眼泪一点一滴的都掉在了海里面。

小白,你说呢?小白很累。

小白睡着了。

小白好乖。小白你知道吗?海里有着很多希奇古怪的珍宝。

海里面有个人鱼姐姐,她还在海里等着心爱的王子。

你千万千万不要去骚扰人鱼姐姐,呵呵,我知道你喜欢吃鱼,可是你到了海里可千万千万不要做这样的傻事,海里面有着世界上最凶狠的鲨鱼,它们吃起东西来,一口,没有喉咙的直接到肚子去。她说着说着,流了那么多眼泪,累了,倦了,那就让她歇歇吧。

啪啪两声脆响,她手中的鞋子一先一后的落在沙滩上,一个浪头,把鞋子带走,带到好远好远的地方去。小白在干什么呢,在沙滩一个很深很深的洞穴里睡着,小白醒过来了,它啊,快乐的用着爪子刨开稀松的沙子,刨出一条到海里的通道,顺着通道,它将在光亮的海面上和所有鱼儿鸟儿自由自在游弋着。小白终会有累了倦了的时候,会来找她。毕竟这世界上只有她待它最好。

45

她又回到了武装部的大门外。她沿着一个转角向上走着,在三楼的转角处,她看见母亲坐在楼梯口,不停的说话,哭着,母亲的旁边也蹲坐着很多人,不停的出着这样那样的主意,想出很多莫名其妙的话安慰她母亲。

她静静的看着她们。

清清,妈错了,妈妈错了。母亲一遍一遍的说着。

母亲的双手强而有力,身子不停的颤抖着。她和母亲的脸庞贴的很近,母亲的泪水模糊着,好冰,好凉。冰凉得入了彼此的骨髓,彼此惊慌的想着,她是谁。我又是谁,彼此就抱的更紧,紧的要将对方嵌入自己的胸腔里头。紧的让彼此感到窒息。

没事了。一个邻居说。

这样多好。另一个邻居说。

于是,大家一个一个离开母亲,一个一个拉上自家的门。她的眼睛盯着母亲身后的门,狠命的一个字一个字在心里大声的念着。

她说,妈,我,饿了。

46

母亲说饭菜做好了,可以吃了,就在桌上,母亲今天的精神很好。她手中的小花猫好象听的懂母亲的话,湫的一声,从她的臂弯一下子跳到客厅,客厅的饭桌很高,小花猫一下一下的够不着。

母亲说,明天,我想去看看你爸爸。

她不说话。

母亲偏过头去,说,你要是不去就算了。

爸爸的尸体是在两年前的今天的发现,据法医说已经死了好几天,具体死了几天,法医却说不上来。作为前妻,母亲当时并没有去探看爸爸的尸体。当她推开爸爸的那间宿舍,一股霉味扑鼻而来,一个男人就躺在左前方的大床上,一只手从床边垂落下来,指尖的下面是个小小的打火机,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这个男人生命最后的一息,所有的努力就是这个不起眼的、黄褐色、五毛钱一个的打火机。在那一瞬间他会想到母亲,想到她吗?不会,自然是不会,她为自己这个念头感到可笑,她是从小就被他抛弃的了,可是这个事实好象是在这一刻,她眼见了这一刻才成立。这个男人眼窝深深的陷落着,头发如草,潦倒而苍老,她涌起了伸出手按抚在这个男人的眼睛之上的想法,这想法即便他化为青烟的时候她还是这样的想着。但是,这些感情只是包裹在她绵绵密密,滴水不进的仇恨里,厌憎里,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凭什么就是她的父亲,她甚至追想起她曾经有一次喊了一声,爸爸,这个男人冷冷的看着她,只看了她一眼,头也不回的去了。这个男人就这样去了,怎么能这么去了,她这么多年的委屈仇恨找不到主人,她怒发欲狂的想。

事实上,县里对爸爸还算关注,爸爸的很多老战友都在党政第一线,何况这几年台海危机,为爸爸风光大葬,适足以昭昭只要你爱国家,国家不会不爱你。追悼会开了,小县城的电视台播了,骨灰呢?也送到龙凤山公墓,现在多少人意欲死后圈出一块地而不可得,爸爸也算是有福了。

母亲呢?坐在大厅里,抱着小花猫,又放下,小花猫走不多远,看见母亲招着手,又回来了,拉扯着母亲的裤脚,母亲又把小花猫抱在自己的怀里,说着,小白,这世界上最爱我的人去了,一遍一遍的说着,她开门进来,站在母亲的旁边,看着母亲。

其实母亲并没有说这样的话,母亲甚至在这个时候还露出一丝笑容,只是她忍不住这样想着。

这世界上最爱我的人去了。

她口中喃喃的念了一遍,只有更恼怒了,母亲和爸爸这辈子那么激烈的入骨的仇恨只是另一种形式的爱,他们有着他们的默契,叫骂、毒打、诅咒,她呢?只是个局外人、旁观者。她原来该是他们中的一份子,共享着丰富着爱,可是这种爱决绝的隔绝了她和他们,她和他们彼此看见,却不在一起。她的眼前一片泛白,泛白到任何光线在眼睛里找不到一个着落点,一片,白茫茫的一片。

天,这世界,最爱的人,在那里,却在那里啊。

47

爸爸的第一个忌日很快的临近,母亲从街上买回一些时新的水果、香烛。她呢?冷眼旁观。

很碰巧,夜里电视台播放一则台风警讯,这地方靠海,台风一年总要来几次,来的多,就依次编了号,上次是台风十五号,这次是十六号,而也许编的号是用来说明风势的大小,可记得小学课本《自然》里说过台风的大小是用级别来区分的。

说不清楚,谁知道呢?

母亲看着慢慢从窗口渗入的雨水,向着龙凤山公墓的方向,看了一夜,第二天醒来,还是在看,呆呆的看着。那时候她在县开发区的芦笋加工厂上班,冬天里没了芦笋,就在家呆着,早晨醒来的时候,摸着墙壁,一壁的雨水。窗棂哐哐的响,好象有人在窗外不停的用拐杖敲着窗户。

台风一来,停水停电,天上云层一圈一圈的滚着,在室内,光线弱的只能看的清彼此脸颊的轮廓。小时候,这样的日子是最值得兴奋的,一街上都是被台风打下来的麻雀,有些还活着,扑打着翅膀,翅膀都是水,怎么也飞不起来,只任由孩子们提回家。一个孩子的两只小手可以提十几只麻雀,一跑动,麻雀的头也软软的一起,象窗帘一样摆动。

那时这栋公寓楼还没有架设自来水管道。她身子小,提着水桶,一次次的从堵住楼道的大树钻过去,到院子天井处打了水,上了四楼,手脸都疼。现在,台风还是每年都来,麻雀没了,绝迹了,家家户户都用上自来水了,一棵棵倒下的大树要等到雨水过去后好几天,才有几个环卫工人来清理。

母亲说,饭煮好了。母亲拉开门,风刮着雨水就打着母亲满脸都是,一根雨伞登时被掀翻了个个。母亲回到房里,穿上雨衣,雨衣很宽大,母亲找了根绳子绑在腰间。

她想说懒得去扫墓。可是马上冷笑起自己,母亲从一开始就没有知会她的意思,自己操什么心。又想着母亲也许并不是去上香,准备的水果香烛都没有带。

她忍不住问,去年,你怎么没带水果香烛去。

母亲吃惊的看了她,好象过一会儿才想起她指的是什么事情,说,那是给你准备。我用不着。

她说,那我得问问他,看他准不准假。

他,谁。母亲说,那个他。

我的老板,我才去上班没多久。春节网吧生意好,老板好像没有关门的打算。他,哦,嘿嘿,母亲笑了。

48

坐了七八分钟的车,到了龙凤山公墓,说是山,其实不过是个比海平面高出二三百米的丘陵。墓碑层层叠叠的,远远望着,象麻将桌上站着的骨牌。母亲走一段路,就喘不过气,母亲每天除了打牌还是打牌,自从张通给母亲抬了个二手冰箱上来,母亲就更少下楼,身体是全仗着旧日的底子,只有一天比一天坏下去了。一路上四五个凉亭,她们逢了亭子,必坐下来歇息歇息。她突然怀疑起母亲,去年有没有上山拜祭过,风急雨狂,母亲是怎么挨上山的。上了山,又是怎么下来的。

母亲说了声糟糕,忘记了。

怎么了。她问。

母亲垂头丧气的摆了摆手。

陵园入口大铁门关着,只开了个小门,小门口左旁有一间小房子,小房子前有个小摊,小摊下坐着个小孩子,小孩子的裤裆开着,小鸡鸡射出一泡尿出来,小孩子兴高采烈的把湿了沙土堆聚在一处,不停的鼓捣着,估计也是个大工程。

小摊上有着一应火烛、烧纸、纸人、纸汽车、纸房子等事物。小孩子问,你们要偷东西吗?

她和母亲吓了一跳,又笑,是啊。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小孩子反问。她们一时倒答不上来。

母亲伸出手去摸他的小脑袋。他的眼睛圆圆的滚了一滚,说不出的可爱,头狠狠一偏,说,别摸我,我是大人。

她们笑了起来,她问,大人多大了。

小孩子站了起来,昂首、挺胸、露腹。说,我明年就可以上学了。

母亲问,有没有买香烟。

小孩子眼睛又转了转,好一阵子不说话,然后喊道,爷爷,爷爷。

她估计小孩子说的爷爷不在附近,要好一阵子才过来,索性多逗一下小孩子,你怎么随地小便。不讲卫生可不行。

爷爷占了厕所,小孩子说,女人真烦。

这时候,连她也忍不住想摸摸这小鬼的头了,小孩子看她肘部一动,赶紧头一偏。从小摊底下钻到她们对面,一脸港台警匪片小流氓的凶狠,我最恨女人摸我的头,一个老人走了出来,什么事。啊,是你啊。

母亲直说谢谢,还记得我。母亲和老人说了会话。

她听得明白,去年母亲来上坟,回去的时候雨水越来越大,只好在陵园的小房子前抖个不停。好在老人刚好回来,不然非得冻死不可。

你算运气了,这是你的孩子吧。老人呵呵直笑,看着她说,你居然也不把你母亲看的紧一点。又说这话颠倒了,谁该是谁的孩子,其实要不是那天这小鬼病了,我急着送他去医院,这铁门可是锁着,你也进不来。老人想了想,又说,不过那么大的雨天,你来都来,怕也不在乎爬墙了。

这小孩子是你孙子吧,怪精灵见的。母亲问。

她眼睛看出去,小孩子正追着蝴蝶大吐特吐口水。

老人说也不是,八年前在坟墓上捡来的。当时想找个人把这个小孩子卖了,男孩子,可值大钱了。嘿嘿,结果没成,一来二去,太大了,就没人要,得,就陪我这个孤老吧。

母亲说,真是积德的事情,你老人家慈悲,心好的没得说了。

好心未必有用,这孩子的,又没户口,又没证明,我上县城问了,老人笑骂着,好家伙,那班人说这是非法领养,还要摊上官司。老人送她们从小房子出来,说,我这房子一年里外人进来的可没几个。

母亲点了三根香烟,《大前门》,爸爸最爱抽的烟,放在爸爸的坟上,身子依靠在墓碑之旁,天上云生云幻,地下叶落有声。她握着从老人那里借来的小锄头,沿着墓丘小心翼翼的锄去草,在旁边堆了一堆,用烧纸烧着,绿草青湿,一烧起来,烟浓的眉眼都是泪。小锄头光滑着,一年中也不知道经过多少人的手,她不知怎地想到爸爸的拐杖,该也是一样的光滑吧,这一刻爸爸就象是在了这里,坐在母亲的旁边。母亲的脸色安详,坐在坟前的水泥上,一点也没有走的意思。爸爸在吗?在哪?又想,心里如果有,看不看的见,估计也没多大的分别。

母亲好象才看见她似的了,虽然彼此很近,母亲懒得开口,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在自己身旁坐下。

母亲说,张通和我说了,过完这个年,他忙完了,就回来娶你。

他说这个不是一天两天,她还想说些什么,突然觉察出自己口气的浮躁,索性住了口。

你真喜欢他吗?母亲说着,不等她的回答又自言自语的说下去,其实一辈子真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也未必快乐。

她想说,我和你们又不一样,到了口中,却说,这些事情现在怎么能知道的了许多。至少张通现在对我很好。

是吗?走吧,母亲扶着膝盖缓缓的坐起来,你现在的那个老板年岁估计也不大吧。

她吃了一惊,变了脸色,好象很久以来一直提防着别人问及,问及了,这话就不经大脑的跳了出来。

母亲眼睛看着墓碑,说,以你的性子,哪个老板让你多干一时半伙的活,你都会抱怨的整个房子都塌下来吧,你这次,嗯,七天,说实在的,我倒想去看看这个小伙子长的什么模样了。到了山下,已是黄昏,暮气侵身,一路,山下,鞭炮声声不断,已经有些新年气象了。

49

他的病渐次好了,走在阳光下,更明见了脸色的白皙,胡子稀稀稠稠的长出来,买了个飞利浦的双涡轮剃刀,十几天不用,居然坏了,他索性把小胡子留起来把,头发长长的,毕竟是冬天,头发长长的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不会头皮发凉。象绵羊一样爱惜自己的身体是好的。

有时候他会走很长的路到中兴广场去卖一瓶啤酒,在冬日下的阳光走着,走上一段路,魂不附体的舒服,其实网吧楼下不远就有家小卖铺,可是他倒乐意走上去中兴广场,因了这瓶酒,有了个小目标,这个目标,用脚步丈量的到。

明年,我就开始老了,在店里,他会一遍一遍和自己或者是和她说着这话,说着,连他也觉得自己可爱了。

店里的生意不错,自从有了他,他也放心了好多,索性放了手让她打理。白天,常常在街上走来走去,手上是一听罐装的惠泉啤酒,一打开,液体就在手指关节处奔跑,他的人就往后一退,避开那些漾出来的泡沫,然后,他蹲在大街上,或者找个干净的台阶,安安稳稳的看着人来人往,想一些安静幸福的过往。

他开始慢慢的变懒了,爱上喝酒,喝那么一点点的酒,酒气有点上来的时候,就去睡觉。他喜欢自己现在的模样。总而言之,他对自己目前的一切也算满意。

50

临近春节的时候,网吧二楼的下面,开了一家KTV包厢,一放起音乐,山摇地动,他到楼下提了几次意见,老板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叫许彩琴。许彩琴一见他下来,连声说不好意思,自己把音量调小了,他一走,声音又排山倒海的送着他,一来二去的,也知道她有难处,没了脾气,许彩琴和他聊了起来,他才知道许彩琴大学毕业没分配,家里供她读书供到了破产,至于这个酒吧,蓝色海洋酒吧是一个台湾人出资开的。他笑着打趣她,那你可不就是所谓的小蜜了。

许彩琴给他调了杯鸡尾酒――我要是小蜜,那就好了,还站什么柜台,工作就该是躺在席梦思上整天数钱。许彩琴解释说,台湾人是他的亲伯父,那边出钱,她这边出力。

你不知道这边是危楼吗?还在这里开酒吧。他晃了晃杯中酒,笑着问。

我要没这份工作,全家饿死,再说,你开的网吧,我偏开不得酒吧。许彩琴瞟了他一眼,你不会跳舞吗?去玩玩,我先一早告诉你,喝酒要钱,跳舞可不用。

他摇了摇头,捧着调了一半的鸡尾酒,在酒吧的暗处找了个地方坐下来。

调一半就调一半。他回答许彩琴的喊话,他的声音很小,估计许彩琴也听不见。反正我喝了几次也没喝出什么别的味道来。想着,自己是个猪八戒,人参果子,瞎吃。

蓝色海洋酒吧新开张,里头什么都是新的,新的椅子,新的面孔、新的歌,新的让他不舒服,不过也没关系,再喝几杯酒,他想他该不记得这里是那儿了。好几次他都一个人规规矩矩的歪倒在沙发上睡着了,那时候许彩琴就会在酒吧一边的窗口探出头去,往楼上喊――秀清,秀清。

她从楼上下来,将他搀回去,她的力气不大,拖着他一步一步上楼,他有时醒过来,会说上一句,没事,我很轻。她边咬牙边笑,我看你是活到胡子拖脚面,也不懂得照顾自己。

现在,他坐在蓝色酒吧里,看着眼前的人腰贴着腰,勾肩搭背的在舞池里亲热着,霓虹灯扫在脸上,一片一片雪花。他看着右边桌位,坐在上面的是一对男女,仿佛情人关系,男的东张西望,女的偏胖,是那种年过了三十身材就垮的无可救药的那种。

他转过头,酒吧的吧台上,也就刚才他离开的那个位置,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口中叼着一根吸管,仿佛夸张的要把整个小脑袋缩微到酒杯里去,而两只手象海龟一样,张开,一次又一次的摊到吧台的尽头,然后再拉伸到自己的胸前。

他看不见那小女孩子的容颜,只见得小女孩子的表情,他扶起酒杯,透过没有液体的部分观望着小女孩子,他咒骂着自己,他妈的,这小女孩子和军君多么的象。他近乎凄楚的快乐着,想起大学东南面那个乱七八糟的小礼堂。

51

从学校图书馆的后面小径走过去,是一片低矮的墙,全用青黑色的砖头砌就,墙上铺的是灰色的筒瓦,在这片墙走过,一不小心就回到了明清时代,树梢越过筒瓦不停撩拨着路上的行人。

他穿着一件笨重的羽绒衣,笼着袖子,老北京人一样的走着,远远的看,也和企鹅没两样。一个穿着白色毛衣的女生骑着车,另一个女生一手抱住她的腰,坐在自行车的后车架子上看来看去,另一手中提着一台又大又笨又古旧的录音机。经过他的时候,那个提着录音机的女生笑嘻嘻的盯着他脸上看。

他有些近视,只知道那白衣女生好看,还来不及分辨出那个女生有多好看,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差点把自己的鼻子也打了下来,这鬼天气,真她妈的。

那是冬天的事情吧,他脑子有些浑浑噩噩的想不起来,有时候会想着上学年期末,有时候会想着下学年期初的事情,情景一直是记得的,白衣女生骑过他身边的时候,他的身边是一池墨绿的蓄水池,荒着无人问的浮萍,脚下是圆圆鹅卵石铺就的路。

他就读的大学是一所分校,分校正常都开在穷乡僻壤,会把人闲坏的。闲着也是闲着,就去看学校文明墙上的墙报,墙报上什么都有,这边是求与异性合租宿舍的,那边是自行车报失的,还有为抗议食堂伙食的恶劣而发动民主评议,发展老鼠会、开办讲座、招工考研,参加协会、为自杀已遂学生开追悼会,为自杀未遂学生开心理分析的,林林总总、五花八门,无奇不有。有一条墙报的广告词倒是比较艺术――不学跳舞,终生遗憾,走上前去细细看来,有人加了两行小字――学会跳舞,遗憾终生。跳舞,他想,也不错,这张招贴下面还有特聘名师指导,教会为止之类的话,当然,价钱也不含糊,六十块钱,他算了算这个月的伙食费,又没有其他的开支,地点是在小礼堂,离自己宿舍就三四百步,当下稀里糊涂的报了名,他是发了大誓愿――那怕这个学年解决不了自己的独身问题,也要多摸摸几根青葱小指,搂搂那些减肥效果明显的小蛮腰。想到这里,口中一热,倒把刚出口袋里掏出来架在鼻梁上的眼镜的镜片呵得白茫茫的一片。

52

现在他就站在小礼堂里,这座小礼堂原是解放前地主的大厅,支撑整个大厅的四个柱子又圆又大,一个人抱不过来,刚上了新漆,红艳的刺眼。一起来学跳舞的人排成四列,不多不少的二十四人,还只见大厅空荡荡的塞不满。

他站在第三排,一把眼,呆了一呆,教他跳舞的老师只是方才穿着白毛衣的女生。

老师,女生,他笑了一下。

白毛衣的女生自我介绍,也就那么几句,严肃的严,名字很怪,军君,红军的军,君子的君。

军君,严军君,他口中轻轻的念上一遍,口感不错,又念了几遍,又笑,多看了军君几眼,他现在戴着眼镜,越看越觉得漂亮,一时走了神,朦胧里清楚着军君对着他这个方向说话,也没在意,全没想到是对他说的。

军君后来问他哪天到底怎么了你,他其实当时想着怎么抱着军君,咬着军君的手指头亲热,军君真问了,他忙说,我也不知道。军君说,你这人总是怪里怪气的,他头低低的直笑,忙不迭的说那是那是。军君瞪了他一眼,他吓了一跳,两手在颊前翻飞,满口保证,我这样不好。

军君说,这位同学。

军君顿了顿说,穿灰色羽绒服、第三排的那位。

军君说,笼着袖子的那位。

他身后的一位学弟也是福建的老乡在他身后,一个一阳指,他不提防,被点中的估计就是武侠小说里笑腰穴的地方,一痒,张口哈哈干笑两声,声音怪异的让人毛骨悚然,军君倒退了一步,四周的眼光刷的集中到军君身上,好象出问题是她而不是他,军君着实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位同学很冷么?军君露出诧异而不屑的眼神,军君转了一圈说,笼着手学什么舞?军君又觉得自己好象是在求他,心里先把他恨上了。

不是。他明白过来,想分辨什么,可是军君的面孔太近,口一张,想着口水怕会学小学生离家出走,忙又把嘴唇抿的紧紧的,表情跳跃的厉害了,也没个过渡,更见古怪,早有几个男生女生笑了起来。

军君头都大了,没想到才第一天上课就出事情,有些后悔,为自己犯不着。军君是邻校理工大学化学系三年级的学生,舞跳的好,图着好玩,就想兼职贴补一些零用钱,才接了这个培训跳舞的活。

放尊重点。军君话没出口,自己都委屈,这是给流氓赠言,问题是自己还没被调戏呢?军君硬了头皮,喊了声,你,出来。

他有些尴尬了,他象一切坏学生一样可怜兮兮、耷拉着脑袋出列。可是不对,军君又不是什么正式老师,他是交了钱的主顾,该雄赳赳气昂昂的看着军君才是。

军君拍了一下手,和她一起的留着辫子的女孩子掐了放在地上录音机的播放键,音乐的旋律传了出来。

军君一个正眼不给的不理他。他就挡在了军君于二十三个学员之间,军君其实第一天上课也紧张,突然有些感激他,如果不是他,她就要面对二十四个人讲话。

53

军君是河北人,普通话说得并不标准,说不上好听,当然,也说不上难听,再说了大家都不五湖四海来的同志,没有在意这些个。他站在最前头,一抬眼,军君脸上表情的每一点变化都清楚,知道了她的紧张,有股想安慰他的冲动,爱因斯坦说过的,任何异性经过身边,人们潜意识里都有想象与对方发生性之可能,更何况他现在离着军君这么紧,不动心只该是嘴边漂亮话,而不是内心的真实想法。他不敢盯着军君的眼睛,只好注视着军君的嘴唇。却不知越发让军君紧张了。

军君好象不讲就再没机会似的,一口气讲完了跳舞初步规则等等基本上是属于纸上谈兵的话,抬腕看了看表,和一切初登讲坛上的人一样,只吃惊时间过的慢,昨碗反复辗转一晚上的话,十几分钟便挥发的一干二净。

军君说,现在放的是慢三的旋律,学习跳舞最基本的是舞步,交际舞女生是被男生带着走,所以刚开始男生会比较难些,我现在示范一下。

军君说完走了两三遍,说,一起来。

大家学的像模像样的,军君多少有些成就感觉,出了些汗,把围巾解了下来。

军君的脖子很长,玉雕出来的好看,他心里来不及赞叹。军君向他点了下头,这位同学,示意他上前。

跳舞讲究的是男女配合,一个人是学不好的,军君说,现在我是女方,他是男方,大家看仔细了。

军君喊着,一、二、三,好,一、二、三,转身。

他心里叫声不好,脸上红红的来回过了一遍――他踏着军君的脚。

军君要的就是这效果,说,再来,大家第一次学跳舞,这种情况是难免的。军君又把手交给他握住,笑道,没事。

有事。

他现在低着头只看着军君的脚,多看军君一眼的男人都是会犯错误的。

他越学越慌,走六圈下来又踏了军君四下,看着军君风尘仆仆鞋面,他想着我完了完了。

所有人看的见军君的眉头越竖越高,看不见他的作难尴尬,回去后刚才那个提醒他的学弟子都说真让人看不过去,戏弄人家这么狠。军君心里恶狠狠得喊着,最后一遍。

教的不好当然是老师的责任,军君安抚自己,千万要耐心细心小心。越提醒着自己越是心浮气燥。这一次是军君一脚踏在了他的脚上。

军君一面愤怒的盯着他,一面努力使自己的胸脯保持适当高度与起伏的频率。

这是最后一次。军君重复了一遍,一、二、三。一、二、三、转。

当军君看到他的脚已经迈向愚蠢的时候,重重得、狠狠得在他的脚背上就是一下,仿佛这是今天她穿高跟鞋唯一的目的。

他惊骇的看着军君,看着军君愤怒的脸,音乐适时的静了下来,他感觉到身后每个人的目光。他在努力的明白着发生了什么事情并判断由此引发的后果。

他的表情,始而惊骇,继之迷茫,最后潮水退去,归于平静。

他说,对不起。他本来还想加上一句,我不学了。这是真心话,但马上惊觉无疑将令她为难。

他放开军君的手,在小礼堂的旁边找了一张长凳坐了下来。

很快的,军君就叫出另一个男生,也许那个男生本来就有些跳舞的基础,这很常见,有些男生其实早就学会了,只不过和他学舞的目的一样,想拉拉学姐学妹的手,更也许七八圈走步下来,大家早看熟悉,所以配合的很是默契,说不上行云流水,至少是进退从容。

他在椅子上呆呆的坐了十几分钟,慢慢的目中无人的想着一些心思,恍惚间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54

范云珊,那个和严军君一起来的女孩子站在他面前拍了拍手,自我介绍,然后大大方方的在他旁边坐了下来。范云珊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傻子瓜子”来,说,很适合你,真的。

范云珊是那种天生把热情写在脸上的女孩子。

他象征性的接过一粒瓜子,微笑,但不说话,他从范云珊兴奋的表情可以估量出,这样的女孩就算你把她关在只有一只猫的房间里,她也会对那只猫喋喋不休。当然,那只猫有两种选择,一是发表抗议,二是自杀。

你坐在这里,该不会等散场之后和她理论吧。

怎么会。他说。

真的。范云珊带着一脸充满疑问号的雀斑瞪着他。

难道他还有选择回答“假的”的权利吗,他只好沉重的点了一下头,以示明白,收到,了解。

其实不该怪她。

我不怪她。他想说。

应该怪我。范云珊一副大包大揽的样子,瓜子在他的口中翻飞有致。她不由分说的往他手中塞了一把瓜子。

他说,我不喜欢吃这个。

范云珊看也不看他说,你会习惯的。(他想着,这都是什么话。)

他还想推辞,马上意识到如果不接受这一现实的话,可能发生超出他承受能力的意外。

没关系,吃吧,吃吧,羊毛出在羊身上,这是你应该做的。

范云珊告诉他,其实开这个培训班全是她的主意,严军君不过是一个经不起他怂恿的受害者,因为严军君舞跳的好倒在其次,主要是比她漂亮,录音机是她到市里的旧货市场掏出来的,还有她是如何运用自身的能力,不,魅力而得到这个小礼堂的使用权的。总而言之,她的经济头脑、用人魄力和商业才华不是得到适当的展示而仅仅是牛刀小试。

他只能对此表示谨慎的赞同,这显然不能使范云珊感到满意,当然,范云珊象很多的女孩子一样,很快的将话题跳跃到他们的化妆品、洁癖、音乐和伙伴之间的感情,这些话题如此的有趣,特别是第一次听到的时候。

55

严军君站在他们面前,额头微微的冒着细小的汗珠,在唇上挂满了透明可爱的小胡子,门外的冬天看起来好象也不那么冷了。走吧,严军君对着范云珊说。

近三个小时的培训,这么快结束,多少出乎他的意料。

严军君提着录音机站在小礼堂的门口处。

严军君听着范云珊热情的邀请着他的的同行,并美其名曰“护花”,脸上便夸张的生长出厌恶的表情,厌恶是一种奇怪的植物,在它的周围什么也不能生长。严军君背过脸去,已坚持并证明这个表情自然而然而非做给他看,至少他是这样觉得,这让他感到有趣。

他不想那么快的讨人厌,一遍遍委婉的谢绝,他是在意自己心中多多少少对军君有些好感,只是天气太冷,只是他有些懒,望了望门外,没有雪更没有其他的动静,看来南方的冬天不是个适合谈恋爱的季节。他既然对自己没有抱着太大的期望,也就不会有太大的失望,而另一方面,想到,想到了这些毕竟意味着军君多少激起了他的潜在的征服欲望,这让他有些不开心,因为有了这样的念头,其实是已经被对方征服,他知道。

范云珊很是失望,而军君正站在门口望着她,范云珊重重的又拍了一下他一下肩膀,好象要让他丈量出这份离别愁绪纯洁的重量。

范云珊走到停放在小礼堂内的自行车旁,然后又哎呀一声的跑回他的身边,一惊一乍的大声说着,我忘记告诉你我们宿舍的地址了。他看着范云珊紧紧的盯着他,只得重新复述了一遍在方才交谈中对方已经提及四五次的地址,他还没有走进过她们的宿舍,但是通过范云珊的描述,他甚至知道姑娘们的平均年龄,姑娘们的口杯都放在靠着向阳方向的窗户边特制的木架上而不是其他地方,中间的走道有四张桌子、三张椅子和没头苍蝇一样飞来飞去的男生。

他站在空荡荡的小礼堂里,站在严军君站过的地方,一、二、三、一、二、三、转,也很简单,不禁迷糊了自己刚才的糊涂。想想,真是有趣。

他想着,嗯,这是一个有趣的星期天,不是吗?他离开小礼堂的时候,一脸微笑。

56

下来的几周里,培训还在继续,有风无雨,自然无阻于他出现在小礼堂一边的长凳上,长凳有着后背,后背上绿色的漆都掉的差不多了,靠着舒服,阳光从玻璃进来,滑到他的怀里,军君的教程由慢三慢四而快三快四,范云珊的口袋里鼓起一大包的“傻瓜瓜子”。也就吃完一包又一包。

星期天的有趣不见增多,还好,不见减少。

范云珊常常问以下几个问题――你怎么没去我们宿舍;你是不是喜欢上军君了;你怎么不送我们你是不是在乎六十块钱?

他得承认,这些话题都有一定的延展性,具有数理上的无限可能,象,魔方,虽然只有六种色彩,却变化无穷。比如第一个问题他可以归功于自己胆小腼腆的美德,或者高傲自鸣,女生宿舍有什么好去的,再不济也大可以用过来人的口气哼哼,又不是没去过。当然最好的答案是下次或者明天,这个答案几无破绽,只要你还活着就不算是撒谎。

第二个问题比较棘手,本身就是个陷阱,如果军君这样的女人都不喜欢,他还是男人吗,如果喜欢了,第一个问题显然就不是好的答案,那么,他只能耐心而缓慢的指出,正如爱有许多种一样,喜欢也有很多层次,就象佛家书里也说过天有三十三天,不是每个人都到了的,就象他喜欢军君但还没有到连带喜欢上军君的宿舍一样。再有,军君是什么样的人和军君是什么样的女人绝对是两个不对等的概念,所以他是喜欢上叫军君的人还是喜欢上叫军君的女人这一问题大有商榷的余地。

第三个问题,呵呵,正常还没说到第三个问题的时候,本着真理越辩越不明,争论才是一切,结果并不重要,三个小时的培训已经结束了。

军君并没有因为他与范云珊友谊的日益增进而对他有所改观,甚至直言不讳如果她有幸拥有他一样的智商,她一定嚼舌自尽、跳楼自杀、举火自焚、投水自溺。他呢?避免与之当面交锋,常常笑而不言,因为他发觉军君对他保持不懈愤怒、仅仅出于愤怒本身,这一努力,如果不加与肯定的话,那自己未免太无趣了。因此上,他总是能在军君的下一轮攻击到来之前,闭上眼睛,洗耳恭听。

他用自己的表情告诉军君,他很享受这一切。

善良的范云珊同志在这时无疑是乐于比较他与军君之间智商的差异,她本着科学高于一切,郑重的指出,以她对他目前有限的了解,不难得出他的智商等于乃至优于军君的智商,并痛苦的承认真诚确实让人痛苦。当然,在说这话的同时,她必要有所补救她与军君之间的友谊,他貌似客观的罗列军君的一切才能和优点,书读的好,舞跳的棒,围棋是省市冠军,还有毛衣花样上的别出心裁。

最后,他看到天色昏黄,说了一句,军君确实长的很漂亮。

军君气的两手发抖,面目无光,拂袖而去,而他呢?半夜里想起自己的这句话,天才之作,乐得他觉都睡不好,只好从床上爬去来,去小卖铺买了一瓶啤酒回来,自斟自饮,自得其乐。

57

培训很快结束,短短的两个月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当然,也可能什么都没有发生。范云珊一遍又一遍的抱怨着他交的学费还不够她买给他的瓜子,她似乎需要他的提醒才想起瓜子她也有份。

最后的三周军君教的是伦巴,因为没想到前面教的那么快,所以伦巴这一节就教的长了一些,这种柔曼舒缓的舞姿最令他赏心悦目,他的目光满场追逐着跳舞的人们,好几次动了心想走上前去。当伦巴音乐缓缓的响起,他会用两根手指在大腿上不停的弹跳,军君也显然最擅长于这种舞姿,如果她的舞伴足够出色的话,那么就仿佛一对蝴蝶在场上翩然起舞。在临分手的时候,范云珊快乐的旧话重提――欢迎他可以随时到她们的宿舍,并要他有个明确的答复,她保证只有两公里的路程,仅仅十分钟的时间(如果以自行车时速作为换算单位的话。)这除了让他想到这是一个陷阱之外再无其他。

他想着,猎物永远不会是猎人的对手,除非他想当猎物,那又另当别论了。

他说,其实你们也可以过来吗?”

范云珊同志偏爱的、让人无比头大的的鸡生蛋还是蛋生鸡句式又出来了,说,为什么你不可以过来吗?

军君还在脸望着门外的站在门口拍掌催促,他“呵呵”的笑道:“你看,我是不受欢迎的人。”范云珊马上言过其实的保证――我一定会想到办法的,并向他眨巴了一下眼睛。

几天过去之后,他有几次想动身到军君的学校,一想起范云珊莫名其妙的保证,不免犹豫,而况日常里总是有着这样那样的事情,渐渐的发觉自己去她们学校的愿望并不象想象中那么强烈,省心而省事,然后是期中考,临时一通佛脚抱的好不慌乱,考完,军君长什么样子在脑子里头已经不真切了,更不用说范云珊的邀请。

这不好怪他,学校那么大,机会那么多。

大学本来就是政府为了解决多数适龄青年单身问题的机构,他也算是用心懒散,渔而无鱼,可是前天去食堂打饭,发觉有个顶漂亮的女生很不小心一不小心的打量了他一眼,这就够了,几天下来,上课下课,自习跑步的,总想遇见,而且还真遇见了几次,彼此并没有说话,眉来眼去,好感都是有的,练习了好多次口型,总不能把一句“你好”说出口。再说了,女孩子没男朋友,那算是名花无主,他顶不济也是闲草随风,又从不受一见钟情主义的蛊惑,对军君只算是有好感而无义务,偶一念及,一句话,宁可我负卿卿,不可卿卿负我。

58

转眼夏天到了,又是个星期天,窗外的虫子们陪着他打了一晚上的牌,虫子不是吃素的,他也不是吃荤的,彼此辛苦,互相找了个被窝共勉,睡的稀里糊涂,梦里头一会儿大战太湖十三英,一会儿生怕情多误美人。电话铃声唧唧歪歪的响了起来。

真他妈的造孽啊!这个电话是新安上的,他们学校要通过省教委所谓311工程的验收,软件上不起,就玩硬件设施,不分青红皂白的每个宿舍安了个电话,那钱要是变成奖学金多上算,他现在接过电话想,不然,扔到水里也能听个响。谁,你谁啊你。他一口没好气,天气太冷,冷气直往被窝里冒,他头一偏,接二连三四五个喷嚏无人驾驶的飞出来,先头部队如此踊跃,鼻涕跟着也流出来,该死,真感冒了。

他听着电话那头吃吃的女孩子笑声,你她妈还笑,真他妈的有病,他腾出另一只手桌上床上柜子抽屉的到处搜寻纸巾,居然没有。

电话里头的女声阳光灿烂说,猜,我谁。”

你是……他猜不出来,偏偏这声音熟的能出耳油子,先来个缓兵之计,你没打错电话吧,大姐。”

对方哼哼哼的三声,说了他的名字,没错,就是他了。

他呢?只好从被窝里爬起来,人家记得他,他记不得人家,自己再不起来就有点说不过去,一手捧着电话,话筒夹在头部与肩膀之间,攀了上铺又扫描了一下下铺,心里念念有词,面巾纸、卫生纸、草纸、毛纸、纸巾,奶奶的,天大地大,我就不信我找不着,你他妈,我他妈,天大地大,还真找不着,当然,手忙,嘴巴更忙,咒骂同舍一个比一个非人类,不讲卫生,道德沦丧,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于今为烈,王八蛋、生个儿子没屁眼,小气鬼,喝凉水,生个儿子缺条腿。他的鼻子预警系统很快到了极限,哈求一声,三千尺飞流直下,打在被子上,白浊一块,这成什么样子,成什么样子吗。不是让回来的看笑话。

吧嗒一声,话筒从他的肩膀上滑落,等他再次拿起话筒,却终于和敬爱的江姐同志失去联系了。

他找到纸巾,摁了鼻涕,收拾了一下被子,抖的和一只鸡似的,还没忘记想一想,当鸡其实也不容易,往床上就是一跳,老婆不如被窝好,继续睡觉,正半梦半醒、模模糊糊的念叨着,羊要回家,船要入港,给我打电话去他妈的的谁,我要睡觉。

铃铃铃。电话铃又响了起来。

完了,完了,他想,他愤怒的接过电话,接过电话突然象一个武侠高手一下奇经八脉突然全打通似的想起刚才那个电话是范云珊打过来。

你谁,他不等对方回答就慢声慢气的说,你这个八婆。

对方的鼻音重重的哼了一下,他马上知道这次不是范云珊了,这个声音比范云珊更熟悉的多了。

我是军君。对方也是答完了之后才听到下半句。

军君,等他明白过来,对方已经啪嗒的挂了电话。

电话又响了起来,这次他总算清醒的差不多,是非只为多开口,他索性闭了嘴,只听见那边神秘兮兮的压低着嗓子告诉他――想帮一帮你,怎么就这么的难啊。

帮什么啊。他说,郁闷的心里都起了一股邪火,这时候,阳光突然从窗外冲了进来,瞬间把他击败了,他看见窗外的山坡缓缓流动的云,云下面青青的草,他整个人有跪在山坡上的冲动,一切美好的那么脆弱,象年正当时女孩子的面孔,薄薄一层,吹弹的破。

范云珊的声音很是低小,蚊子一样,一不用心听,全没明白,他回过神来只好礼貌的嗯嗯有声。

他迅速的洗脸、刷牙、穿衣还有找那条该死的皮带,推醒一个还在睡觉的家伙,借了一辆自行车,他们宿舍离厕所近离水房远,楼上楼下的乱跑,赶到范云珊学校门口已经过了半个多小时。

家园 女朋友们(5)

女朋友们(五)

59

校门口前,范云珊正朝着他猛挥手。

范云珊说,美女对你特别有意见哦。

他不置可否,到车棚寄了车回来。大家就朝着目的地,也就是他宿舍后面的山坡上走,这个山坡上叫棺材山,叫这个名字是因为这山坡最高的地方,有一个池塘,池塘的旁边有一块天然竖立起来的大石头,像棺材,杀风景的风景,连本地的旅游手册都不收录,棺材山的典故,都是熟悉的不行的话题,说很多年前,雷劈下来,棺材盖还打开过,里面一个人石头、石眼、石脸的,会说话,说大水要来,大家不信,淹死了很多人。等到大家信了,再回来,棺材盖又合上了。山下有个庙,叫棺材庙,范云珊提议去看看,大伙都反对,去过说太绕,再说也没有什么好看的。

范云珊把一大袋的东西交给他,说,她们宿舍集体爬山,只是缺少男劳力,又不想叫上本校的男生,她们学校的男生又蠢又笨又呆。然后猖狂的补充上一句,当然,不排除家花不如野花香的因素,重重的打了他一拳,最主要的是――我挺喜欢你的。又说,你老不是来找我,我很委屈,人与人,讲究的是机缘,比如我和你,你放心,我不和弟弟谈恋爱,呵呵,你不用说,我知道你看不上我。

他只好说,话都让你讲完了,我还能说什么啊。

范云珊呵呵大笑,大步向前,一会儿就没了影子。

范云珊不和他说话了,他松了一口气,站在半山坡上,下面的村庄渺茫在炊烟里,右边的竹林刷刷的响着,一阵风过来,就好像走在云里。只盼望着路程短些,一时三刻的走不到。

他扛的东西比较多,一大包在手上,无非是水果和可乐,走的比较慢,军君比他更慢,在他后面和一个女生嘀嘀咕咕的没个完,正眼也不打量他一下。可是,他总是觉得这一刻和军君走的是那么近,就象军君就在他的肩膀之旁,他闻见军君身上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女儿气息,他想着真是奇妙。

他想,人和人可以这么的接近,靠着鼻子、靠着想象接近。

李仙,李仙。范云珊在上面招呼着和军君一起走的姑娘,快过来看。

一个人影很快的从他面前滑过去。

他转过头来,军君正停在他的背后。没话找话,他还是会的。

他说,你不跟上去?

军君不说话,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军君停下脚步。

他侧了个身子,他说,对不起。

军君冷冷得说,实话和你说了罢。你不过是个赌具。

“赌具”不是常用词,他一时不明白,口中重复了一遍。

军君说,云珊和我打赌,赌我今年一定恋爱,所以把你叫了过来。又说,如果世上只剩下一个男人的话,也不会喜欢上他,喜欢上一个除了缺点什么也没有的人。

他说:我至少还会扛东西。忍不住问,云珊有什么好处啊?

她要我期末考的时候帮她。

范云珊成绩不好吗?

军君说,还可以。

他说,如果范云珊输了呢?

军君说,云珊说自己一定不会输。

他有点心不在焉的说,我估计你一直就没有男朋友。

他像一个旁观者一样的给军君分析彼此的处境,说,你觉得你是个没有男朋友的人吗?当然不是,我是个没有女朋友的人吗,也不是。而事实是,我们到目前为止都没有朋友,所以不要说范云珊,就我自己,也觉得你和我,挺合适的。

当然这话只在心里比划盘算,他说,你是漂亮,顿了顿,但是我觉得你没有男朋友,当然这个逻辑讲不大通,我说话常这样。

笑话,追我的人多了起去,每天都好几封情书。军君马上住了口,觉得自己真是恶俗。

好几层叶子在他脚下“支纽支纽”的响着,这条路看来很少有人走。军君偏过头瞟了他一眼,她有着一肚子的好笑,这是个什么样的男人,特殊材料做成的人,比那些口若悬河的男孩子有趣,和他一起,有点象在下围棋,明明自己下的是先手,下了先手好像也没用,一开局,处处被动,处处都是破绽,他呢,自然是后手了,一子一子的拈在手中,也不着急。

我说了你别在意。他还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冒出一句不相干的话:你说这山上会不会有蛇?

亏你想的出。我不生气。我怎么会和这种人生气。

他想,不知道军君“亏你想的出”,指的是蛇还是指生他的气。

他说,我觉得,我觉得,我只是这样觉得……

这步棋下的太慢,军君只发觉自己性子越来越是浮躁,恨不得撕开他是声带,扯下他的舌头,抓住他的两条腿,倒提他的身子,将他剩下的话倒出来,至于她自己的身材没有他高,如何做到这一点,倒是一时没想到。

军君告诉自己,等他一说完,就从他身边越过去。

他不说话,军君感觉他用沉默侵夺着自己的地盘。

就在这时候,前头一位姑娘发了声喊,滑倒在路边的小溪水里,溪水又冰又凉,大家跑上来,那姑娘连声说,没事没事。只见她一头的水草,裤脚及腰的地方都是青绿青绿。于是都笑,他也忘了刚才的话题了。

范云珊倒惦记着他们,说,你们怎么那么慢啊。

李仙笑嘻嘻的说,人家喜欢慢嘛?

他说,我正在想你们为什么都没有男朋友。

范云珊拉过他到一边,故做神秘的说,说:“冬冬和他男朋友玩完了,你别招惹,李仙和宴芳正和男朋友打持久战,我的男朋友去上海实习了,只有军君,正想找个男朋友飞一下玩儿。汇报完毕。对了,你中了头奖没有。”

60

帅哥,一个人喝酒呢?

那个在吧台坐了好久的女孩子提着一瓶“青岛”啤酒走过他身旁,踢了踢他的小腿,是那种圆圆笨笨的大头鞋,示意了一下,也不管他同不同意,就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酒吧很暗,暗的刚刚好在每个人脸上切割出明显的轮廓,一个个轮廓就在空气毫无凭据的飘来荡去,霓虹灯照在那女孩子的脸上,看的清楚,齐耳的短发,左边耳朵坠着一个银亮的耳环,他想起时尚杂志说过的,戴一个耳环的是同性恋者们的标识,笑了起来,一笑,要表示反对也来不及了。

那女孩子将两只脚一前一后的挂在沙发前的小几案上,也就是他的桌子上,他说你怎么能这样,手一挥,就把女孩子的一双鞋子赶了下去,女孩子嘻嘻一笑。他定了定神,女孩子的鞋子又摆在桌子前,他又伸出手,腰一直起来,酒就有上来的意思,心里有些懒了,索性也把自己的脚搬上桌子,转头瞪着那女孩。

谁怕谁了。

那女孩意甚嘉许,用整个啤酒瓶和他的酒杯碰了一下,示意先干为敬,头一仰,一口,半瓶的啤酒都到了那女孩子的肚子里去了,然后,空空的啤酒瓶往案上一放。

他吓了一跳,汗都出来了,说:,我可不大会喝酒。又担心了,你没事吧。

那女孩子斜斜的定住目光,一眼里竟是鄙夷不屑的意思,这神情象极了军君,他心里酸酸雾起了一片。

你多大了?那女孩子无礼的问。

总之比你大,他动了好奇心,你多大。

我啊,二十七。

他差点晕倒,马上知道这个女孩子哄着他玩。

女孩子说,这样吧,我们划拳,我输了我就告诉你。

他只好告诉女孩子说我不会划拳。想起港台电视剧,说,不然玩十五二十。

女孩子笑倒,你Y真是太可爱了,弱智中的经典。

几拳划下来,喝的都是他,那女孩子也觉得无趣了,直接告诉他,我二十了。叫许晓丹。

他想起隔海相望有个叫台湾的地方,台湾有个和这个女孩子同名的画家,裸体参选,轰动全球,他心里说,现在的女孩子。

他问许晓丹,不怕家里有人挂着。

烦,没劲。许晓丹点了根烟,又问他,“move”。要不要他知道这烟薄荷味,女人抽的,烟杆又细又长,他摆了摆手。

想什么呢?许晓丹又看了瓶酒,看着正前方的虚空处。

他给自己灌了一口,脚底都冷了起来,突然觉得这个夜晚对他也算不错,安排了个人听他的过去,安排了一个和他过去年龄相吻合的人听他的故事。

61

到了山上,也就是那立着棺材石头下面的一大片平滑的草地上,刚才那会儿还发现一条小瀑布的惊喜都过去了,这是春天,正午的阳光在云层后面偷偷的照拂着他们。

他吃了两个苹果,一个汉堡一瓶可乐,身子一伏,自顾自的睡着了,直到那个破录音机在耳边多瑙河来少瑙河去的,他才坐了起来,喊了声见鬼,原来那录音机就放在他的耳边,范云珊正用一根小草在他的鼻孔里进进出出的。

范云珊跳了起来,用手指指着天空,美女如云哦。你怎么又睡得着,又拍了拍一下他的手心,进展如何。

什么进展,他故作糊涂的问,范云珊道,少来,早先培训那阵,我看你一见军君的眼神就不对了。

他倒了一瓶矿泉水在自己头上脸上,猛摇了几下头,水珠四射,少不得又换来范云珊的几下拳头。

他说,军君不喜欢我的,又说你那么热心,到底有什么好处,话没说完,范云珊早象一只燕子飞到军君的身旁,做出鸽子状的说着话,他看了看四周,其他几位姑娘正在草地里嘻嘻哈哈的跳着舞,身后远山近水的,跳的是慢三,要多好看就有多好看。

范云珊坐在严军君的身后,拼命的象他打着手指,其他几位姑娘看见了,也向他挤眉弄眼的笑着,他叹气的想,有人这么成全,自己再不振作,简直就是废物了。

他走到严军君面前,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说,跳个伦巴吧。

军君呆了一呆,范云珊夸张的抱着自己的肚子蹲在地面上笑,连声说:“伦巴好,伦巴妙,伦巴呱呱叫,我去倒带。

音乐节奏一换,另外四个女孩子就停住舞步,看着他和军君。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手上感觉到军君的接纳,便马上闭上眼睛了。

一圈下来。军君吃了一惊,你哪里学来的。

六十块钱不是白交的,他说这话有点紧张,看了那么多遍,傻瓜都会了。

你一定和别人跳过了。

没有。

你手指在做什么?

我在计算舞步,我的顶上小叶不发达。

什么顶上小叶。

大脑的顶上小叶,顶上小叶和个人的估计时间、判断速度、设想三维空间及解决数学问题能力方面密切相关,就此而言,男人比女人聪明,不过,对于位于脑额叶与颞叶的两个关键性语言区域而言,女人又比男人大的多,所以女人总是话多。

军君说,懂的挺多的。我最看不惯你们这种半桶水。

背书而已。

你为什么闭着眼睛,也和大脑的某个地方有关么。

我怕踩着你的脚。

军君一张开口,已经明白了,手掌用力,狠狠的捏了他一下。

他说,你会喜欢我的。

自我多情。

因为我很聪明而你很笨。

你跳的很好,可以张开眼睛。

他看着军君笑靥如花,军君轻轻地说,你知道吗,你很讨厌。

她重重得在他脚背就是一下。

他想起墙报上一个狗屁诗人的诗――

火热的爱情孕育着火热的理想我们的青春鼓点飞扬。

62

下来有段时间他的那所大学老是有人跳楼,闹的没个人心里空的厉害,谁要是往宿舍里带叔本华和尼采的一点会被人骂的狗血淋头,他那一段时间就拼命的往外跑,想要逃离这种使人窒息的空气。

他也不在乎别人的议论,每天跑到她们学校,泡在范云珊的宿舍,但是也没和军君说话,就当军君是透明似的。大家刚开始还以为事情有好的进展,在旁边煽风点火。

军君不说话,他也不说,渐渐的他好像成为她们宿舍的一部分,成了一部分后就更不可能发生什么了。有时候每个人都有男朋友约会,宿舍里空荡荡,他也不走,只是一个人在那里发呆,一天、两天,三天,军君渐渐得书也看不下去了,也学着他发起呆来,发呆也是一种病,也会传染,然后莫名其妙的他叹上一口气,军君也叹上一口,军君又不想和他说话,就抱着一大堆书去图书馆,军君抱着书在胸前的样子好像在保护什么。军君回来的时候,有时候他还在那里一个人呆的坐着,或者走了。

有一天,他去了楼下厕所回来,在走道上碰见,他说,你啊。

军君也没说话,一跳一跳的上去,转过楼道的时候看了他一眼。

他说,我们去走走。

军君不说话,到了宿舍,放好书,理了理头发,看着他,他提了提热水瓶,没水,他说,我回去了。

军君突然不忍心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她说,我们去跳舞。

他喊了声,我讨厌跳舞。

军君由着他到校外的吃了好几笼的小笼包,彼此说了些话,说着说着,彼此就有些刹不住嘴了,到了路上,沿着校园饶了一圈又一圈。

他刚开始点了一根烟的时候就说对不起,后来索性不说。

军君说我也抽一根,然后拼命的咳嗽,他则在路上捡起一块块小石头,朝着前面扔,这个时候不怕砸到人,都已经晚上四点多了。

校门进不去,他把衣服脱下来给军君,军君哆嗦着,但是没要。

两人就在校园不远的录像厅门里的角落,蹲着,那里风小。

他说,我们像两只小狗一样。

军君困得不行,他说什么她都用鼻子应上一声,嗯。

63

第二天,军君病的厉害,刚开始大家以为一会儿就过去,没想到下午就转为高烧,换毛巾、吃药也没用,只好送到医院。

他晚上来的时候才知道,听着一宿舍的女生骂他,掉头就走。

到了医院,范云珊在守着夜,看他来了,范云珊就出去吃饭。

剩下两个人的时候,军君木木得看着他,他攥着军君的手,说,做我的女朋友吧。

军君哭得天摇地动,用枕头一点力气没有的打着他。

军君病好了之后,他拥着军君在校园里乱转,那真是一段奇怪的日子,每天起床,脑子都烧的模模糊糊,他们好像怕这辈子很快过完的拼命的说着话,他带着军君远远离开所有人,到处找僻静的地方,没人去的地方,适合两个人说话的地方,军君也由着他,以前的日子真是可怕,不知道为什么彼此会选择那样的生活,一遍遍的检讨也没有答案,只好一遍遍的给对方写保证书,什么一生一世的话估计说了好几大车。当然也吵架,闹着玩的吵架,认认真真的吵架,一认真,彼此全忘记对方好处,怎么决绝的话都说的出口。

反正只要热闹就好。

一剩下一个人,就会寂寞的发了疯,他们想过很多法子,打电话,写信,尽量估计对方上下课的时间,等等等等,可是通通解决不了问题,除了想在一起还是在一起。

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军君只好这么说。

真是一种病,不要以为年轻就可以扛过去,他只好这么说。

64

后来呢?许晓丹问,显然有些喝多了。

后来,后来分开了,符合事件发展的必然规律,他说。

酒精有时候的好处就是让人语气平和。

老套、无聊,这么烂的故事也想泡马子。小姐,卖单。许晓丹拿起手中的包往身后一甩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又踢了他小腿一脚,让开,让开。

他有些哭笑不得,告诉自己别和小女孩子一般见识。他叫过许彩琴说,我来结账吧。

许晓丹嘿嘿一声,我吊凯子就该我花钱,瞪着眼和许彩琴结了帐,头也不回的去了。许彩琴和他面面相觑。

许彩琴说许晓丹这段常来,听说是在厦门大学读书的,父母也不管管。

他笑了起来,说,这是酒吧老板说的话吗?

65

她陪着母亲回到家,懒得做饭,就在车站旁的美味快餐店囫囵的点了两份饭菜,提了上来,却一点胃口也没有,搁在了桌子上,母亲自去睡了,睡之前说,清清,冰箱里还有排骨汤,你自己吃吧。

她打开冰箱看了看,冰箱上的小座针闹了起来,她吓了一跳,看看,才五点多,这破闹钟。

冬天,这会儿天就差不多全黑了。她拉了灯,一松手,居然把电灯线拉下来了,真是见了鬼了。她搬过一张比较高的靠背折叠椅子过来,一站上去,摇晃的不行,索性让灯亮着,明天再说了,又进了厨房,扫了一眼就退了出来,这时候,真的什么也不想干。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掩了门,上了反锁。

她斜倒在大八件床上,床好像还不够大的一只手伸在外面,小指头上穿着一个钥匙扣。又想起了要换拖鞋,亮了下鞋跟,山上的一脚泥早就在门口的毯子擦干净了。

母亲山上说的话,一句句的刺到心里,她想着,自己到底想干什么呢?在干什么呢?

他现在忙什么呢,店里的生意怎么样,转过身,拿起电话打给他。

秀清啊。电话那边的声音好像很高兴,问她,墓扫的怎么样。

她说,挺好。

她不说话,电话那边就停了下来,好一会儿,听到咕嘟的一声,知道他又在喝着酒,轻轻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啊!

笑你喝酒。

喝酒有什么好笑的。

她答不上来,想了想,说,如果我上班的时候喝酒呢?

那就喝呗,第一别喝醉,第二别收错钱,第三、第三,我会征询一下你的意见,我可以扣你工资吗?

她不说话了,他也许就觉得自己说的笑话不好笑,他又咕嘟的喝了口酒。

她忍不住笑,又想,他真是个笑话,不说话的时候就是个笑话。她说,我明天还想请一天的假。

他犹豫了一下,乐呵呵得说,最多我一天不喝酒。又说,这样,过几天我也去你家拜个年。

她听的出他的口气全是敷衍。

她说,好吧。

她挂了电话。其实请了假也没什么用处,她看着天花板,想着,该干什么呢?说不上来。好像请假所有的好处就是为了早上多睡几个小时的觉。一想到这儿,模模糊糊就睡着了。

66

他伸出手,把墙上的日历撕了下来,扔到废纸箩里头。今天是旧历年底二十九,明天就是大年三十,后天就是初一。他心里说了声真快,突然想着最近这些日子每天都在发着相同的感慨,这算快吗?怎样才算是快?

今天,他伸了下懒腰,刚刚从床上爬起来,到底有些疲乏,一连在床上躺了七天,身上每根骨头,一根根好像就象生物室的骨架模型,要是抖上一抖,全成了碎块。然后他还要指着碎块,说,看,这就是你。

是早上,早上什么都没有,他刷牙洗脸,脸皮一过水,感觉里木木的像武侠小说里的人皮面具。

他捧着脸盆站在网吧的二十多台电脑之中,高兴起来,像元帅在检阅自己的士兵,一台一台,严肃、整齐。

墙上悬挂着的时钟,八点了,她怎么还没来上班,他心里装出恶狠狠得口气、恶狠狠得心思,好啊,扣她工资,让她明白谁是老板,随即又想起她昨晚打过电话来,请过假的,那时他不是还想着这段日子她忙的团团转,照理该一口气放她一个星期的假期才是。

她请假干什么呢?玩呗,从窗外看出去,好天气,万里无云,一碧万顷,走在大街上的人群脸上都绽放出幸福的笑容,呵呵,小学作文的句子出来了。他明白自己有些想她的意思了,这明白讲明白一点,不,有两点,一是,今天看不到她了怪别扭的,二是,她真像妈妈说的,是个好女孩子。

67

他在小吃摊坐下来,他是熟客了,摊主是个老头,给他盛上一碗黑砂糖稀饭,在稀饭的旁边放上两个小碗,稍大的碗上面横着一根油条,油条的旁边是切开的咸蛋。

其实,她那么早来上班也不大必要,现在的孩子放假不睡到九点十点起不来。他想。

很快稀饭吃完了。

他把二块三毛压在碗下面,站了起来,从桌角抽了几张折叠成三角的卫生纸,抹了抹嘴,痛快的摁了下鼻涕,却没摁出什么来,他的身体算是好的差不多了。嗯,还要巩固提高,扩大战果,进行可持续发展,这全是街道两边新刷的标语,他看着想着,自己的身体,明天,跑步去,这个念头一转,又失笑起来,自己真去跑步了,那真有病了――大年二十九跑步,太他妈的有创意了。

他才走几步,又吃惊,人来人往的,就他吃碗饭的工夫,大街的路上一个又一个小摊全冒出来,一直沿展到地平线的尽头,买什么的都有,衣服、皮带、打火机、玩具,几个小伙子提着话筒测试着音量,手不停的拍着话筒的鼓膜,嗡嗡直叫唤,声声有情得高喊着口号,清仓、换季、跳楼、大出血。

近处的旅游商场早挂出十几条大条幅,都是上赶着过年捞一把,他心里喜洋洋得喊上一声,开店去罗。

回到网吧,才上二楼,门前一大堆孩子等着,手中的可乐罐捏爆了n次,口中shit不断。

他伸手挥去望他面孔呼啸而来的可乐罐。口中说着,又怎么了,怎么了,各位。

几个十三四岁的mm委屈的说,你还说,你还说。

Boy们可就不客气了,老板,我和我的马子约好了的,快点开门啊。

他排开人群,有些得意,说,慢慢来,不急,不急。

他从口袋中掏摸出钥匙来,偏生这门难开得很,这个门他妈的老开不了,早该换了。

他钥匙在钥匙孔里转了半天,身后那些捣蛋鬼乘机在他身上下其手,无所不为。他乐观的想着,自己还好不是女的,不然早失身无数次了。一边左耳入右耳出的听着小孩子们的苦大仇深的控诉:――老板,我的马子要是跑了,我就把你店给拆了,我要上法院告你。

他下大力气推了下门,说告我那一条啊。你们可以先去别的网吧嘛?

――要是聊天记录不在这里的话,谁吊你啊。

他说我对任何超友谊的同志关系一点也不感冒。

――我等不及了。一个mm哭丧着脸说,这个小mm戴着眼睛,可惜了,她泪水应该用来拖地板的,节约水资源嘛。

他忙不迭的安慰,说,,你还年轻,有的是时间。

身后哄笑了起来,这些笑声中隐约着一声噗嗤,这声音纤柔的象一个小人国里来的人,在他小小的耳朵里荡起了秋千,荡进了耳朵里头,好久不出来,他只如铁扇公主吃了孙猴子变的桃子,恨不得掏摸出来看个仔细,可是竟不敢,连回头也不敢。

他又试探着说了句笑话,那声音又回应,甚至索性就在他的衣领上哈着气。痒痒的,是一种让他提心掉胆的幸福。

68

是谁。

他隐隐的猜着,只是怕,手上一用力,门边震落了些些石灰。锁头哑簧清脆地一跳,门开了。

他走到电脑前,拨号上网,启动美萍。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跳的飞快,跳脱的高度至少比平时超越0。01公分,一只只手指优美的像舞厅里一条条雪白的大腿。

他不敢抬头,眼角的余光瞄见柜台前站着一个人,他愿意着对方在,也愿意对方不在,意识到对方的在将使得他尴尬。意识到对方的不在又将使他空虚。

他这时候想到大学时候和军君讨论到的一个问题――那时侯军君不知道怎么突然迷上基督教义,整天拉着他站在校门口分发基督教的宣传小册子。这自然耽误了他们不少的约会时间,后来他在图书馆里翻到论证上帝是否万能的悖论,如获至宝。

上帝到底能不能举起那块该死的石头。他问军君。

怎么会有人这么无聊,军君说。

你爱我吧。他说。

军君点头,爱爱爱。

那我就是你的上帝,我就这么无聊,成吗。你说说我到底应不应该举起那块我举不起来的石头。

军君笑道,上帝也有小时候,小时候举不起来,长大就举起来了。

那块他曾经举起来又举不起来的石头。现在他眼中站在柜台前在又不在的对方。不,错了,上帝举不举的起来的石头在时间上有着先后,怎么能在同一时间里,拥有两种状态呢?现在,在这个时间里,对方怎么可能保持一种在又不在的状态。

可是,他想起遥遥远远的物理学、爱因斯坦的物理学,据说,据爱因斯坦这可爱的老头说,时间有很多种,时间在加速度的时候会扭曲,因之回到过去,那么在同一个时间里上帝既举得起石头又能举不起来那块有趣而无聊的石头又有什么奇怪的。问题迎刃而解,他为自己这么科学的解释感到满意。

知识真是太有用了,他想。

同志,这店是你开的吗?”对方说。

他点了点头,同志,多遥远的距离就在自己的面前了,这个称呼让他既然安心又伤心,安心对方的遥远也伤心的遥远,而也许这样不错,太靠近的距离总是让他感到害怕,或者他该反问自己,不是这样你想怎样。

最后,和以前一样的说服自己――这样也好,这样最好。

对方身穿工商制服,头上戴着一顶帽子。帽子边缘尖锐。只是,他想,这个是不是可以用来刮胡子。他的手指也自然的在下巴上来去,马上,他感觉自己有些轻佻,他的手放了下来,放在膝盖上也不是的放了下来,还好,有着一个柜台拦着对方的目光,也拦住了他的局促不安。

你有执照吗?

他吓了一跳。对方的眼睛放出光来,他在对方的脸庞连稍作停留的勇气也没有。

他说,去办了,工商营业窗口工作人员说最近几个月明文规定各地网吧整改,一律不许注册登记。

对方摆了摆手,说,两种情况,一种是你根本就没有执照,一种是你有执照但没有挂出来。两者的区别在于,前一种情况比后一种情况罚款多一些。

罚多少。

不挂执照罚款五十,无证经营罚款一千二百元。对方说的非常流利,口齿清晰,很职业。

天,这就是多一些,你杀人啊你,他想说。

他说,可是问题是你们工商局根本就不让办,我还托了人找过你们局长,萧局长说等这段时间过去就可以办理。

对方说,哦,你的意思,局长允许你无证经营?

那倒不是这样说,他说,萧局长建议我停业三个月。又说,真停三个月,我们是小生意,不都饿死了。

每天饿死的人很多,所以有很多人去贩毒,贩毒将饿死更多的人,对方严肃的说,所以我们只能饿死很多人而不能让更多的人饿死,这,不应该成为每个公民违法的理由。

对方打开公文包,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本行政处罚通知的小本本,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钢笔,写了几个字,钢笔没水了,对方用力在柜台的桌面上一抖,一串黑色水珠子圆圆胖胖的在桌面上滚动着。

这时候,每颗水珠子都在嘲笑他,连水珠子也在嘲笑他。

对方低下头迅速地写着,他看见对方微微抖动的肩膀,他突然想着对方也许在偷偷的笑着,这当然是没有理论依据的想法,而现实中也不允许他,至少眼前的柜台不允许,允许着他以比柜台更低的姿势仰视对方。

他低头看不见对方的眼睛表情的这会,方才的压力顷刻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想起自己应该说些什么,申辩什么。

他说,你怎么能这样,他说了。

他话还没说完,对方肩膀耸了一耸,他又吓了一跳,以为对方要抬起头来,于是不合时宜补上一个词,同志。

如果你有任何疑问可以拨打工商局的电话或者到工商局一星期内申请行政复议,只是最近春节,我们元宵过后才上班。对方笑了一笑,说,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让你放弃复议这个念头。哪,一式两份。

他起了疑问,你们今天也上班。

最后一天,对方说。今年。

对方把处罚通知在柜台的平面上,纵向推进六十厘米,后来他常常笑着说起,当时他眼见自己的血汗钱以每厘米二十元的速度消失,心痛的几乎停止呼吸。

请签名。

对方把笔递给他,他想起小时候看过的《陈真》的一幕,一个小日本把军刀递给跪在地上的柳生一郎,剖腹仪式。

他签了名。签完名,心里好像吁了一口气,他曾经和对方在某一刻,即便是很不清醒的某一刻彼此何等的靠近,靠近了,在他以为里,像他这样不值得靠近的人以为他是欠着对方的,现在,又是何等的远,远了,心里腾空出地方来,感觉里谁也不欠了。

对方走了,他目送着大盖帽在门口消失。

如果,这时候他坐了下来,坐在网吧主机旁,唯一的一张的旋转椅里,随着椅子的旋转,他会到了天上去,他该开始着他奇异的心思,在心思渺渺茫茫的来去里,虽然手指不停,娴熟的左键右键。生活美好的像是alt+tab。生活着,这样的生活像看电影,一个人在黑忽忽的电影院里,身边有个人不停的咀嚼着一包爆米花。他紧张了恐惧了,可是身旁的声音让他感到安全。安全意味着接近我们喜欢的事物并扩大对它们的想象,远离我们厌恶的事物并缩小对他们的想象。一部电影可能是一个人的一生,但,不是他的。他经过了无数个别人的一生,在那样的长度的,他找寻着并准备忘记世界上还有像他这样的人的,自己的一生。这个世界既然不会有他想要的世界,而他又有着足够的聪明,他一直是这样觉得的,那么就在他的脑海里打造另一个世界吧。

他站的这个地方是他开的网吧,人民会堂的二楼,楼下是电影院,电影院早不放电影。

他的手指轻快的弹着处罚通知,纸条上清脆的声音,上面有着他的签名,有着对方的签名――萧萍。

他匆匆的走下去,他想着,自己的袖口在柜台桌面上拂过,拂过那些黑色水珠子,他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脏了。

大盖帽正沿着人民会堂的台阶一步一步的下降。

他说等等。其实他没说出口,只是脚步很快,这么快的脚步居然没超过对方。

对方转过头,看着他。还有什么事情吗?

他说,萧萍。

对方笑了,整个会堂亮了起来,明眸皓齿,皆在眼前。冬天的阳光暖和照在对方的脸庞,他的脸庞。

他说了自己的名字。

小苹果说,我知道。

他怔了一下,小苹果的指了指的他手中的处罚通知书,上面也有你的签名。

他伸出手,小苹果把手背在身后,他的手在空中悬停的半秒,又收了回去。

小苹果已经伸出手,笑而不语,仿佛在说就这么错过么。

他欲待把手再次伸出来,到底有些尴尬,肩膀动了一动,只说了声,再见。

小苹果的五根手指兰花般清清楚楚的张开,在半空中可爱的抓了一抓。转身走了。

69

你发什么呆啊!

一只手重重的拍在他的肩膀上,他知道除了韩民再没有别人了,这只手总是一次又一次的将他的梦境打醒,从小就这样,他厌恶和抗拒都是一直写在脸上。他是既羡慕有嫉妒韩民在人际社交上的长袖善舞,总觉得韩民是跨着一道雷电出现,到处汹汹的打破着宁静,打破的同时又技巧的平衡着一切,他想,韩民一定喜欢这种感觉,又想,自己何尝不喜欢了,只不过做不到,因而抗拒罢了。

几根手指。”韩民两手摇摇,五指隐隐,就在眼前。

他笑了,推了韩民胸口一把,说六根。

韩民小时候就是个六指,后来读高中的时候莫名其妙的喜欢了林红,当然据韩民自己说那就是爱,爱的死去活来,到漳州市直属医院做了截指手术,回来后在林红面前趋附下走,声称为了她一根小小的指头算什么,林红一瞥嘴――连自己都不爱的人,怎么可能喜欢别人呢。这些陈年旧事一瞬间快乐的经过他的心灵,他的脸上就有了似笑非笑的表情。

现在韩民在他眼前上窜下跳,用手推也推不开。

你推我?

推你,怎么着?他在韩民胸口又是一记密宗大手印。

你再推?

他说,你烦不烦。

韩民嘿嘿几声,得,咱们就招个烦,走了。

什么事你就说吧,他问韩民怎么来了。

韩民说先,告诉我那位谁。

你说谁呢?

韩民说,散了吧你,和我来这套。还以为我真不知道,有位姑娘叫萧萍。他咦的一声,你怎么知道。

韩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别说我不告诉你,这个就是东山第十六届美女热线爬行榜,蝉联三十二周亚军萧萍女士端得谁人不知,那个不晓。

他听着韩民怪里怪气的普通话,要多不舒服就有多不舒服。心里不知真假,动了好奇心,把纸条抓到手中,摊开,是张拟好的只欠签名的借据。又上了这王八蛋的当了。他不愿意就这个话题纠缠下去,看着会堂台阶下有个姑娘直望上面,他近视的眼中云里雾里的看不真,那身段摆在那里,是个美人,问韩民,你带来的?你朋友?女朋友?

废话,这么漂亮的女人,我向来是只肯杀错不肯放过。

他看着韩民洋洋得意,两手搭在鼻子下,做了个话筒,要不要我大声给你传达一下。

韩民说,心要让你看见,爱要让她听见,我怕什么啊。又说,哪,这个是你要借的两万块,我帮你联系好了,扣去第一个月利息一千八,你签了名,等一下我就到银行给你转账,你还是上次那个建行账号吧。

他说是,连声谢谢。接过韩民的钢笔签了,边听着韩民唠叨着,哥们仗义,在这春节前夕给你找银子花,真是雪中送炭自古云……他知道韩民小时候给爷爷整天听潮剧看旧小说给教坏了嘴巴,懒得理会。

韩民收了纸条,说,明年的今天连本带利还清,可别害哥哥我。走喽。

他忙说不上楼去坐坐。韩民又是嘿嘿几声,你饶了我吧,那个老虔婆在上面。

他诧异,那个老虔婆,韩民说,你请的那个员工啊。

他变了脸色,说,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韩民说,不会吧,才几天,你们就天雷勾地火了。爱情不是万能,寂寞万万不能,知道吗,一只猫和一只狗,呵呵,一只公的,另一只也是公的,因为寂寞,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他虚张声势的脱鞋子,韩民一步一步退下了台阶,一个不小心,跄踉一下,差点滑倒。

他笑了起来,滚吧王八蛋,又想起一事,问韩民,冠军是谁。韩民竖起大拇指指了指胸口,示意身后的女孩子,说这都不知道,台阶下的女孩子正喊着小心。声线要多粗犷就有多粗犷。闭着眼睛听,简直就一男的。

他往楼上走,天气阴晦,楼道里走动着暗的人暗的光,好像每个人都有了秘密。他想起韩民刚才说的那些不知真假的话,韩民说,其实,小苹果对他印象不错,那天,他醉了之后,她还问了关于他的一些事。

他口中淡漠的说,是嘛。

70

后来,他问小苹果,你为什么喜欢我。

小苹果说老是被人追,挺累的,听说追别人更累,想试一试,刚好那么难得的遇见你,喜欢了,那就试呗。

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只是想想,好像再没用比这个更好的答案了,真是一点脾气也没有。

小苹果反问,如果我不追你,你会追我吗。

他说不会,顿了一顿,又说,其实不是不会,而是不敢,我怎么敢想象你这么好的女人就走在我身旁,我说真的。

呵呵,真的。小苹果笑道,你知道我爸怎么说你吗?

没用呗,还能说什么。

自卑什么啊,小苹果不高兴了,我爸那能那么说你,说我看中的人,他夸你是个好人。

他笑着说,那还不是一样。

后来还说些什么,都不记得的,后来,后来的事情,谁又说的准呢?

71

二十九号过去了,大年三十也过去了,初一的早上,五点多,他走在黑乎乎的大街上,肚子里的油条和豆浆不时的打上一架,他想,我完了。

这几日里他就根本没有睡个好觉,睡前要辗转,睡醒了也像失了魂魄,又有了要找回魂魄的不塌实。而且起的一天比一天早,这么下去,身体怎么成。

他在会堂下的广场找个地方坐了下来,呆呆的不敢想事,可是小苹果巧笑嫣然的在心里,在脑子过上一过都是一种幸福,他害怕着,害怕这幸福没边没缘的到来,爱上一个人其实就是爱自己,他那么不爱自己的一个人,自己以前怎么敢,怎么就敢轻易的承诺对方,那时候,和军君在一起的时候,其实都是看的见的未来。只是到底是爱了,最后到底是重重的伤了自己。毕业六七年,机缘也不是说没有,可是,每次,不是怕,而是很怕。怕了过错就索性错过了。现在呢?他爱了么,还不是因了小苹果的漂亮,因了自己的寂寞,爱情不是万能,寂寞万万不能。

真是寂寞啊。

他心里憋着气,口腔有声,啊的一声,喊了出来,整个广场空荡荡的回响着他的声音,倒把自己吓了一跳。

――有病,他骂了自己一声,又想起韩民说起小苹果大自己一岁,想着,为什么自己总是喜欢比自己大上一岁的女子,小苹果是这样,军君是这样,她也是这样。她,那个她,他吃了一惊,怎么可能,他那么老,笑起来都有着皱纹,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全怪韩民胡说,该死,让这念头在心上生了根。

天蒙蒙的亮了,他坐到腿脚酸麻,要回店里去,又觉得雇请了她,就是图个省心省事,自己老呆在店里干嘛!

现在,有的是时间了,真叫他闲下来,空落落的无处可去,忙有忙的苦楚,闲呢?也有闲的不是。得,不是身体不好吗,跑步去。

他家就住在东山一中的公寓,站在学校的操场边,正对面远远有个人在跑着步,那轮廓看不真切的只知道是个女的,他嘿嘿一笑,大年初一,真他妈的有创意。

――跑步。

韩民说,是你啊,你也来了。

你能来我怎么不能来。

嘿嘿,听听,敢跳吗?高强说。

学校不远处的水库,阳光下,波浪上涌簇起一片片锋利的刀锋。水库上有座桥,桥上树着两短一长的石梁。石梁离水面是四米多一些的距离,高强站在高高的石梁上,头上脚下,扎进了水里,好一会儿,才从水面露出头。两手把头发往后面一过,怎么样。敢吗?

他光着上身,爬上石梁,往下一看,头有点晕,他喊了声,谁不敢了。闭眼一跳河,啪的一声,他的整个身体就象木板一样重重的摔在水面上,胸口红了一片,他只觉得身子象木头一样的沉了下去,水面一片光亮,光亮着的黑暗。

无穷无尽的水从他的口鼻五官全奔汇到了心脏。

他听见韩民在岸上焦急的问着高强,他没事吧,他没事吧。

他想着,我完了完了。

前面的人影越来越近,他想着女人怎么跑的过男人,100米、50米、10米,看得明白真切了,是小苹果。他尴尬的想着小苹果会不会以为自己是跟踪着她,那么巧的事情,怎么说的过去。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兴奋的想着,什么是缘分,这就是缘分。

他闭了眼睛,不敢和小苹果靠的太近,更不敢过人,只保持着十米的距离,他是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了,上天给他的眼睛只能看见小苹果的后脑勺了。只是,寒风带不走的汗水沿着眉毛颤了下来,努力要连他的眼睛也带走。

一圈两圈,他的腿脚开始不听话了,身周的每个声响都能使得他全身不停的打着摆子。

他看着口中呼出的白烟,开始胡思乱想,不大一会儿,他的一生想完了,第四圈还没有跑完。第五圈了,他心里默数着,惊异着小苹果怎么这么能跑,第六圈才刚起步的时候,胸口像是给锤子击中一般,一下一下的不停,肺叶有着尖利的痛楚。

这是自己长期抽烟的报应了,他知道。

小苹果停了下来,扶着膝盖,边调匀着呼吸边看着他。他只匆匆的一眼,一眼里尽是小苹果揶揄的笑容,笑容红润的比苹果还苹果。他心里少跳了几跳,跟着又像是要把失去的几跳补偿回来似的的猛跳了几跳。小苹果在看他,看着他,这念头幸福的他差点当场将自己的肺部报销作废了。

他闭上眼睛想着我要死了,只奇怪居然还不死,居然能从小苹果的眼皮底下跑过去,跑过去了又有了死过一次透出气来的快乐。很快又是一圈,什么都还没来的及想的一圈,小苹果还在原地,一条腿修长的压在栏杠上,伸出手护着足底,偏着头看着。

他在离她50米处停下来,叉着腰慢慢一步一步的走上前。

小苹果想着他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下意识的要给他个笑容,又想着,只怕吓跑了他,索性木然的板着脸。

他想说,是你啊,一出口,却是,你真能跑。

他话刚出口,羞愤的狠不得当场找块豆腐撞死。连酝酿了好久的话都说颠倒,他还是个男人吗?

小苹果笑着说,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是吗?他说不上话,又没有足够的勇气看她,心里翻滚种种说不出口的柔情,他想着,自己想干吗?想着自己老老实实的跑过去,那就什么难堪也不会有的,想着你真是自做多情,人家凭什么喜欢你了。

小苹果心里松了口气,她该是这出戏的导演,还好,他就该是这个样子,她就是喜欢了他这个样子。她想逗一逗他,逗一逗这个自己心所爱的人。她这时候也吃了一惊,好像自己活了二十七年,竟是浑浑噩噩的虚度了,虚度了那么长的岁月,时间有了足够长度才明白,原来自己喜欢的男子是这样的,又有些感激他。

不是吗?小苹果说,知道他答不上来,接着说,你常来跑步吗?

不是,只是最近病了,很久没跑,今年第一次跑,他又想起今天是大年初一,急忙像写论文一样严谨的加了脚注,说我指得是新历。可是一说出口,就察觉了这话像任何的解释一样,从来显得既多余又愚蠢。

他说,你呢?

我啊,我原先在西小的操场跑,最近刚刚搬家,说实在话,我也是第一次在这里跑步。

他说,搬家?

嗯,我单位宿舍比较小,家又在旧县城铜陵。刚好有个在潮剧团做饭的朋友盖了新房,就把他那套宿舍借给了我。

他说,那不是住在我网吧的后面。(他想,借她的宿舍的是“他”,还是“她”。)

小苹果说,是啊。

他说,你挺喜欢跑步吗?(他想说能不能到你宿舍看看。马上又想起大清早去一个女人的宿舍,像话吗?)

小苹果说,是啊,能出汗,你呢?

他说,我不喜欢。(他想,怎么会不喜欢呢,应该是懒得跑步。)

为什么。

我觉得跑步是典型自虐的行为。(他想,这样的回答真愚蠢。)

那你干吗还跑。还起个大清早。

他说,兴之所至吧。(他要能说还不是因为你就好了。)

一时无话。

小苹果说,走吧。

他说,一起?他恨不得掌自己的嘴了。忙说,真是巧了。

小苹果问,什么?马上明白他的意思是指彼此第一次来这里跑步,居然在遇见、遇上了。又想,他该不会想着这一切是自己安排的吧。小苹果撇过头去,看着操场边植的一片花花草草,胡思乱想着该是种不多久吧,都那么小。

从操场出来,一条水泥路笔直的通向校门,操场另一边的花圃不知道是谁把浇花的水龙开着,水哗哗的在水泥路上的低洼处漫出一米宽的水道,小苹果看了看他,他看了看小苹果,一起跳了过去,跳了过去,彼此对视一眼,笑,好像这一刻共了患难,同了悲喜,庆幸着,庆幸着彼此的默契,小苹果伸出手,他犹豫了一下,也伸出手,握住。

在潮剧团门口,小苹果说,我进去了。她等着他说我能进去吗。然后她再习惯性的拒绝。

他看看门内的大楼,说,你住那一间。

小苹果说,就一楼靠左第三间。

他说,你,明天你跑步吗?

小苹果说,明天我要回铜陵。

他突然想起,说,你大年三十没回家?

小苹果说,我爸没回家,我也没回。

他没听明白,说,哦,这样,那我走了。

小苹果看着的他的身影,恍惚觉得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人什么样的人,模糊的清楚着,却说不上来。

哗啦一声,楼上有人将洗脸水倒了下来。

72

他酒喝多了,睡的到底不塌实,尿频,夜起了好几次,他告诉自己,再这样下去就是个酒鬼了。

第二天起床看了看表,却是凌晨起点,懒得洗脸,坐在电脑的主机前,两脚往几案就是一伸,马上惊觉自己怎么那么快,就向那个小女孩子学会了这毛病,开了邮箱,删了几封垃圾信,去了几个pc硬件网站,没有降价的消息,正想着去热水器那边倒上杯水还是数一数柜子里的钱。

前者要移脚,后者要动手,都是体力活。

他听见脚步响,上梯梯的脚步声,看了看挂钟,她没迟到。

他惯了脚步声的亲切,懒得过去开门。

他听见她在门口掏出钥匙的声音,好像和人打招呼,说,这么早。

是啊!(很生涩的普通话,声音轻碎。)

其实你可以叫门,里面有人。(她张了张窗口,看见他正坐在电脑前。)

钥匙转动的声音,门开了。

他呆了呆,不信这是真的,可是耳朵听见,眼睛看见。

军君,是军君么,是你么。

军君总是骄傲的说――分手了就别来找我,那是一张流淌自信的一张脸,现在,只除了颓废和苍老。

军君站在她的后面,笑着说,不欢迎。

是军君了。

军君的神情他想着该是这辈子少数记得住,离开人世前从容过上一过的面容。

几年了,三年,四年,五年。日子都过去了,有着长度,可是现在军君就站在眼前,好像一直没有离开过。

他有些慌张,马上意识到自己还在桌子上陈列着的脚,他想收起来,搁的久了,麻了酸了,眦牙冽嘴的笑着,多少回预想着蓦然重逢的情形,竟是这样。

也就只能这样。

你怎么来了。

他的声音涩涩的,有些哽住,又想自然些,他提醒着自己,都二十五六岁的人,怎么还能让旧情人看笑话呢?

军君不说话,在网吧里走来走去的,四下张望,看着他。

他也看着军君,军君说,老板,不错啊。

他照常吩咐她打扫网吧,军君说,你的……?

他和她一起摇了摇头。

他说,我还是老样,没人要。他又说,店里有时候忙不过来,请了个人。

他又向她说,我以前的大学同学。

他陪着军君在店里走,介绍着自己的店,期期艾艾,什么也说不上,什么也说不好,末了,他问,你吃过早饭了。

军君说,没有。

他说,这不好,马上又觉察出自己语气的不合适,又说,等我洗脸刷牙,我们一起去吃点什么。

洗手间里,水一上脸,定了定神,冷的后背发麻,手上红了一片,镜子就在眼前,他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镜子后面的他正躺在床上,死活也不起来,军君捏着他的鼻子,他的手一遍一遍的拂过,好让鼻子说话,别闹,别闹,军君把头靠在他的被上,轻轻的,一口又一口的往他鼻子吹气,他偏过头去,军君把他的被子掀起来,他弓起腰,缩小成一只虾米,军君脱下鞋子,抬起脚丫子凑到他的鼻孔,他把头埋在枕头下,军君开始用脚踹他的屁股,一下两下三下,由轻而重,又缓而急,他坐了起来,还闭着眼睛,睁开,啊的一声,他扑了出来,一把将军君搂在掖下,说着,臭婆娘,死三八,骚妇,贱人、不到黄河你不改嫁、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手下不停,着实在军君屁股上一下又一下。

军君咬着唇角笑,死人,死人,别夹的那么紧,我要笑,我喘不过气。

他抱着军君看着窗外的天,有没有搞错,天比旧社会还黑,他的鼻子又开始说话,乖,听话,睡觉,才早上七点呢,睡觉才是好孩子。他把军君抱的多紧,军君的身上就有多冷,他另一手拉上被子,世界又平静的象面前的镜子。

他们都去了那里啊,他狠狠得抹着镜子,想着。水龙头的水哗拉拉的流着,这一刻里把什么都带走,走了也就再也不回来了。军君说的,说过的,分手了,就不要再回头,回头,也没有用。

他也不知在洗手间呆了多久,也许只一会。

她提着水桶,另一手扶着拖把,站在洗手间门口,看着他。

他想说,没事,又住了口,经过她的身边,想起柜子里昨天的营收最多也就两百多块钱,他转头问,你身上带钱了吗。

“有。”

“多少?”

他打开夹子,三张五十,一张一百的,点了一下,递给了他。说,够吗。

他说,我今天就不回来了,估计,晚上九点要是没回来,你可以先走,自己订快餐。他转过头补充了一句,还有,别老吃方便面,对胃肠不好。

她看着他和军君有说有笑的下了楼,总抹不去他接过钱的神情,眉是垂着的,睫毛也被水柔着,手中数着钱,眼睛却盯着拖把,她又想起自己方才那会儿和军君说的话,其实也不过三四句话,这会儿一句又一句的钉在她胸口上。

73

军君在网吧的一边待客的沙发上坐下来,随手接着桌子上的一本杂志,翻了翻,放了回去。

她的拖把湿了水,经过军君的脚边,停了下来,军君缩起脚,漫不经心的问,网吧的生意怎么样。

她说,还可以,嗯,很不错,顿了顿。她随口问,你是他的女朋友。

军君又摸过一本杂志,以前,很久以前,又问,他还好?

她“嗯”的一声,他人很不错,待人很好。想想,又补充一句,待人好,别人自然也待他好。

军君把脚放了下来,她提着水桶走到屋子的另一边,弯下腰把水的时候,看了军君,军君也正看着她,一瞬的,眼光又飘忽过去。

家园 女朋友们(6)

女朋友们(六)

74

在街上走,他说,天气很好,军君说是啊,一时无话。

吃点什么?你是客人。

客随主便。

那不好,我平时都吃豆饼油条的。

就吃这个,我也很久没吃了。

吃完饭他就带着军君到处乱走,到后来,其实是军君带着他,四五年了,军君路都还熟悉着,有一年放暑假,他曾带军君回家,住了六七天,军君一口一个伯父伯母的,乐得他父母亲心花怒放。

伯父伯母还好吧,想见见他们的。军君马上又说,算了。

军君买了一些珊瑚、玉贝还有些海产品,都是本地的特产,两人少不得争执的一番,最后还是他付了钱。

范云珊还好?他问。

去年她跑来看我,又圆又胖,手中也是个又圆又胖的女儿。军君说,他和许明顺结婚了,就是当年跳舞戳你腰的那个。

一个福建,一个湖南的,知道他们的不容易。他笑了起来,许明顺。他脑子里想起对方读书的模样,怎么也想不出现在又是什么样子。

两个人像翻起一本同学录,李步文出家了。那天云成了一个网络公司的总裁,袁鸣玉离了婚,傍大款,终于完成曲线出国。吕元元诗歌再也不写,戒了好几次毒,现在还呆在戒毒所里,金国建就是那个戒毒所的看守长,上了几百回电视说话还是那木讷。

两人笑了好一会,他看着军君,轻声说,你呢?

我,很好啊!军君将可乐罐扔到果皮箱,说,我要结婚了。

恭喜你了。他说,什么时候。

元宵吧!是个好日子。

他想问那个男人如何,又闭了嘴,沉默好久,军君说,人家介绍了,见了几次,怕是再难找见合适的,就答应了。

他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说,你过的好,我比什么都开心,真的。

军君想着,千回百回的,想见这个男人一面,见了,多少感觉比以前不同,饭是吃的更细致,又慢,筷子放在桌面上的时间比拿在手上的时间多,烟呢?就没停过。牌子倒是换了。居然还留起小胡子,一个中央台系着围裙的刘仪伟,话,是只比以前更少了。

你呢?军君问。

还好,他想说自己也谈过恋爱什么的,其实这倒不是什么虚荣心,只想让她安心,告诉他自己过的很平常。正想说点什么,路过一家音像超市传出来的音乐,歌词很熟悉――没有你在身边的时候,总是感觉好难过。

他眯着眼睛对军君说,这句话挺合适的,军君没听明白,又问,他又解释了一遍。两人微笑起来。

他带着军君到处走,自己也留心着想给军君一件礼物,军君大老远的来。看来看去,又觉得什么都不合适,给人家礼物,无非是想让人多记住自己一些,可是换成是军君。军君送自己一件礼物,他又能留多久呢?正想着,军君却递给他一个领带架子。军君是知道他向不爱穿西装。他想着自己是明白军君的意思――大家都忙,一年有限的几天里,系上领带的时间挂着我,也就够了,由不得感激里带着惭愧。

75

军君就住在金山旅馆,旅馆前面进去,铺着红毯,墙上挂着好几个时区的时钟,不经觉得想,他和军君虽在了不同的地方,度过的却总是同一天。

军君说,上来吧,她住在第四层,走了一天,他是很少走动的人,想着脚总算还是自己的。

楼道很窄,小旅馆都这样,只容得一个人,他看着军君在眼前一步一步的升上去,有了错觉,那些在各个教学楼里游游荡荡、相拥相抱的日子又簇到眉前,军君在前头跑,他在后面追,追累了,不理会军君自顾自的在台阶下坐下来抽烟,烟抽不到一半,军君就在身后靠着他的肩膀,两个人坐了下来,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

这时候整座教学楼,都是属于他们的了。

军君给他倒了杯水,恭送到他手上,说,我的服务还不错吧。

他说不上话,用口杯接住笑。笑容涩的慌,恨不得是张人皮面具,能摊在手上拉开展平。

军君把窗帘拉开又拉上。

一拉开,对面是栋挨的很紧的楼房,楼房的阳台摆着几盆花。一拉上,还是花,一窗帘浓郁的花。

军君说,冷,想在床上呆着,又说,你也上来吧。

他迟疑了一下,脱了鞋,和衣钻进军君张开的被子里。

军君开了床头灯,说,让他看仔细,看看自己到底有多老,又叹息着男人多好,经的起老。

他盖了被子,越发觉出冷来,说,男人经老是因为从来不想这些问题。

军君攥紧被子淹没自己的脖子。

军君说,我来这里是第三天了,去了铜陵,去了当初你带我玩了那些地方,风动石、海浪、沙滩,冬天,一个人也没有,真是让人越走越是心凉。那个海边有家小店旗帜你还记得吗,是个帽子,破破烂烂的,四五年了,还是一样的破破烂烂,我这时候就想,谁要是想向我要这人世间永恒不变的证据,我就把他交出去。”

他看着屋里,几、案、沙发、空调开着,空气很闷。

军君又说,我一下车就打听到你住的地方,每天都到广场转上一圈,想着你撞见我,心情平和喜乐。其实,我只想静静的走上一走,真的。呆在我曾经爱过的那个人长大的地方,想着他不认识的我的以前,他不认识我的以前。

他问,你幸福吗?

他看见军君的眼泪下来,仰着脸,眼睛直直的盯着帐顶,横着流淌,只是挡不住,几千里外积攒下来的,怎么也挡得住,他看得见军君鼻翼抽动着,一些声音也没有。

他也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毕业时候的那场酒早把他的眼泪都蒸的干干净净,他抹了抹眼眶,有些湿润,到底没有眼泪的,心是木的麻的的冷的冰的凉的,不哭自该比哭好,可是,不哭又比哭来得好生难受。军君哭得这么厉害,说什么自己也要陪上一程,竟不能。他悲丧欲死的想着,老天爷,你怎么这么对待我,我也是有着一口气的活人。他想,他该坐起来,找一条毛巾给她,只是动不了,什么也不想动。

军君说,你呢?

他答不出。

其实也没想见你的,当初我话说的多狠,可是,忍不住……军君说着又哭,再没有人对我这么好,就有,我也不要,不稀罕。

会好的,他喃喃的说,安慰着军君,其实是安慰着自己,可是有心无力,像要在大雨里头打亮火柴,连自己也不相信,他加了一句,真的。

这些年你也想过我。

想。

有多想。

很想。

我也是,有时候想上一想,好辛苦。军君说,答应我,我们都要好好的活着。

他想,好累的,生命那么长……

军君又说,没有人理我。

他想,我也是。

军君转身抱住他,头躺在他胸口上,他的胸口就湿了一大片。军君絮絮叨叨的说着,他仿佛在听又没在听。他的手悬在军君的背后,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放在她的背上,他闻着军君身上的气息,想着,这就是我曾准备一辈子缱绻相息的人么。还是那么瘦弱纤巧的肩膀。

军君哭的累了倦了,身子弓出可怜的样子,头伏在他的肩膀之上,睡着了,军君的鼻息粗细的在肩膀上游走。

天是将黑未黑的,窗外街上摩托车、自行车来来去去的声音一片,室内的小钟滴答的响着,全无一点动静,真是让人绝望。灯是在头顶上的天花板掉着,它会掉下来么,不会。至于为什么有着这样的盼望,脑子到底转不到该去的地方。

军君好像动了动,他转过头,军君头发簇到面前,一丝一缕的分明,分明见的几根白发,不见的这些年,军君经了多少的苦楚。军君当日离开他,成全了他的懦弱,若真的在了一起,最后逃的那人还是自己。

他胡思乱想,抽烟摸来摸去的找不到打火机,才发觉军君又醒了过来,夜里二、三点钟,他喉结动了动,军君头往后一缩,让出一大块地方,中指竖在唇间,示意着他别说话,军君眼睛睁大,看着他,然后从被窝里长出一只手来,在他的下巴上轻盈的来去,脸上满是笑意,军君在说,为什么留小胡子,难看。手指的指甲在他的唇上割了一下又一下,最后,手一缩,又藏到了被窝中。

这时候空气里满了亲密的味道和颜色,这亲密以超越了身体上的一切欲求,目光都围住了彼此的过去,那些分不清彼此身影的过去。

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目光围着目光,什么也不想,就想,也想不了那么许多。

凌晨六点的时候,他心里有着事情,朦朦胧胧的起来,军君不在了,他吃了一惊,可多少是意料中的事情,转过头,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精巧的打火机。

他数了数口袋里的烟,还有七八支,他像生了场大病的绻在被窝里,断断续续的抽了两个小时的烟。

76

前两天下了场雨,其实雨并不大,只是下在春节,下在初五,萧萍感到这雨下的真是一点天理也没有,索性猫在潮剧团的宿舍里睡了两天,随声听就在枕头边放着,听到耳朵都生出种种要不得的幻听来。萧萍看着温瑞安的小说,无数的死人和暗杀,一页一页的翻了过去。雨一停,窗外全是鸟叫,整个潮剧团只萧萍一个人,这样的日子过得像老是晾不干的衣服,走,到旅游商城买一件新衣服吧。

萧萍从右边的楼道口走上去。

她正从左边的楼道口下来。

她觉得有些累了,好久不逛商场,走到两腿发软,居然一件合适的衣服也没有,她不免有些生气,她本就不是个挑剔的人,可是,走走看看,不挑剔也变得挑剔,这小地方。想想,她又往楼上走回去。

二楼买的都是时新的衣服,这一件浅咖啡色的高领连衣裙还不错,只是扣子是深褐色的小花,又显得太可爱,是给十七八岁小女孩子,不是给她的。这一件,闭上眼睛买一件就是,反正便是穿的好了,走在大街上也没人看,看看,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没有修饰的面容、衣着,没有修饰的表情,连自己都厌倦的。

这件挺适合你的,衣店的柜台小姐说着用秆子从衣架挑出一套衣服来,橘黄色的圆领上衣搭配深绿色的中裙,上衣是羊毛网纹针织。

――柔媚、典雅、端庄、秀丽,楚楚动人。

天,她听柜台小姐一句话里用了五个形容词,却没有一个自己受用的起,哑然失笑。柜台小姐居然还说如果配上一个牛仔休闲包就更完美了。

她走向三楼。

萧萍在二楼的精品屋里看了看,老板是中年人。

开精品屋的中年人,呵呵。

柜台旁的玻璃水箱里放着几只小小的绿毛小乌龟,挺可爱的,萧萍问,老板,这个多少钱。果然不出所料,老板说这个是用来讨彩头的,其实萧萍也没想要买,只是想知道自己的“可爱”值多少钱。

墙壁上吊了许多小小的塑料挂件,有几个怪有意思,就是手一摸,手感很是不好,萧萍看中一对小人儿,一个雪青,一个淡黄。透明如糖果。圆润如珍珠。可惜了,都穿着裙子,不然倒是可以送给他。一想起他,心中就有小小的快乐,从那天跑步后就再没见他,自己又拉不脸上网吧看他,其实说没见着也不大对,萧萍每天到水电局的小食堂吃饭,都经过他的网吧,常常看见他的背影,有一次他就朝着自己走过来,又从自己的面前走过去,头低低的,全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的脚步有着老人的迟缓,还有那件感觉少了垫肩的西装,他和大多数人没有什么不同,他和大多数人有着不同。

他,是他了。小苹果想。

萧萍把挂件穿在中指,摇了一摇,爱死你了,我的小人,面前人是眼前人,他是雪青了,穿着裙子的雪青,呵呵,我呢?淡黄。

楼下面劈劈啪啪的一阵响,从玻璃望出去是几个五六岁的小孩子坐在商城入口的空地上放着炮仗,这几年经济不景,只是春节还是春节,到底,还热闹着。

77

刚才怎么没看见。她想。

这件不错,就这件了,萧萍想。

是一件紫红色纱质上衣,驼色的长裙上有着精巧的巴丹姆图案装饰,让整套服装平增了几分活泼,搭配的简单素净,看起来不新不旧。

她说,小姐,我要这套,再便宜一点吧。

柜台小姐说,不好意思,你看我们店门口招牌,今天全场打六折,不二价。

萧萍说,小姐,帮我再拿一套。

柜台小姐说,不好意思,这个款式的就只剩下这一套了。

她说,生意有买有卖,没听说不讲价的。

柜台小姐说,不好意思,我们这里是专卖店,专卖店有专卖店的制度,随意打折就是对消费者的恶意欺诈。

萧萍说,据我所知,不好意思小姐说的一切属实。你别生气,工商管理条例上是这么说的。对了,这件衣服,让给我成吗?

她看着萧萍,觉得眼熟,一时想不起那里见过,不过小地方,抬头不见低头见,都是熟人,萧萍该和她一样的年纪吧,皮肤好的让人想起一句电视广告词上――白里透红、与众不同,可真要用这些词形容萧萍,又显得这些词是那么的俗气小气。模样大大方方的更让她喜欢,喜欢这件衣服一样的喜欢,这喜欢里又有着些不快意。

她说,我从一楼逛到三楼,三楼逛到一楼,再由一楼到三楼,我心里答应,怕我的腿也不答应。”

萧萍笑了起来,说你嘴巴上答应就成。

那这样,你要上衣,我要长裙。

干脆我要穿的时候找我要,你要穿的话找我。

这样,你说说你为什么喜欢了,说的好了就让给谁。她说。

不好意思小姐也笑,说还真没见你们这么买衣服的。

萧萍说,喜欢它?理由我是想不出,如果想的出喜欢的理由估计未必是真喜欢了。对了,我们在那里见过?

她说,我刚才也是这样想来着。你常常上网吗。

怎么说。

我在非常男女网吧做事。不过,一点印象也没有,不对,你这样的人,要去过了,我不会没印象。

你说非常男女啊。

去过么?

萧萍又笑,去过,去过一次,五天,嗯,七天前,没见你啊。

那天我放假。

你是老板?

那里。

老板娘?

我只是一个打工的,你怎么没再去了,不喜欢那里吗?

还可以吧,只是有些奇怪。

奇怪?

不,我的意思是打工和老板的死对头,看你的样子,挺得意的,这么敬爱本职工作的,少见。

我老板还不错。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我的意思是看你对本职工作的热爱就知道了。

我的意思小姐。

萧萍笑了起来,说,今天挺开心的,先到者先得,衣服归你了。

算了,这件衣服也不是非买不可,这件衣服你买下吧,你要喜欢,真喜欢,那就让给你了。

两人在商城楼下分手的时候,都有些恋恋不舍的意思,萧萍提议索性一起到自己的宿舍坐坐。

你就住在我们网吧后面啊。她惊奇了一下,心中隐隐的不安。忙又说,挺好的。只是等会儿还得上班。

那就明天。

明天也不成,我老板要到漳州进机子,估计来回要两三天。

这样。

反正你离我挺近的,以后可以常来常往。

那看情况吧。

我老板挺好的。她心里暗笑自己,做媒真是女人的天性了。

有多好?

你要知道他有多好你就完了。

那我就更不敢去你们网吧了。

对了,你这个挂件挺漂亮的。

刚买的,准备送给男朋友。

都是女的啊。

我比较男性化,他比较女性化,呵呵。

我叫刘秀清,刘少奇,清楚的清。

我叫萧萍,萧条的萧,浮萍的萍。

她走不多远,萧萍在背后叫住她,她转过头来,怎么了。

萧萍说,也没,就想叫上一叫,另外,我想起来,你是张通的女朋友。

78

她回来的时候,人民会堂前的县领导刚开完会,一个江泽民三个代表重要精神传达会,整个广场人挤人的闹哄哄,县领导一走,就有人打主席台下礼仪鲜花的主意,也不知道谁先发了一声喊,人攀人的就近一人捧走一盆鲜花,不怕砸了自己脚的索性一手抱上两盆。

赶早不如赶巧,她喜孜孜的扛了盆月季直往网吧上面走,一慌张,差点滑倒。

你看,这盆花怎么样,她回到店里,见他坐在电脑主机前,一瓶罐装啤酒喝的七七八八,他现在倒是喝上瘾了,她皱了皱眉头,她把挎包放到柜子里,正想说这花的来历,电话铃响了起来。

他提起电话,噢噢几声,然后把话筒递给她,你的电话。

是张通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很生疏。她问张通是不是感冒,张通忙说不是不是,天冷,火气大,嗓子出了些毛病,张通在电话里大略说了几句近况――东莞的鬼天气,还有一些问候她的话,最后说今年看来是真回不去了。

半个小时的电话里,说的全是她意料中的话。

他也不避嫌,就在电话旁边听着,一张旋转椅转来转去的。

她挂了电话,心上有些不自然,才几天,张通的面目都有些不记得了,她想告诉面前这个不停转动着旋转椅的男人,她已经喜欢他比喜欢自己的男朋友多一些了。只是她说不出口,她眼神有些慌乱的看着他,她怎么说的出口,一回神,就想着他从来就没透露过自己的心思。

她又怎么说的出口。

他的手指悬停在键盘上,好一会,他说,你要没事,他打开钱柜掏出三块钱,帮我到下面再买一瓶啤酒上来,惠泉的。

她涌起了无数种委屈,拿了钱,下楼,很快上来,是一罐可口可乐。

他也没说什么,从钱柜里又取了一张十块钱,下楼去了。

她坐在他的位置上,电脑屏幕上开着记事本,就她刚才下去那会儿,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打满了字,这些字每个字都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汉字、方块字,合在一起,却一点意思也没有。

79

有一种人,他,是他了。

他永远生活在过去,他的现在是黑白的,单薄的,不被感觉的,等到时间成为现在,才在回忆里被着色,被咀嚼,被真正经历。是的,他背对着床,背对着时间保持一种怀念的姿势生活着,活着,卑微的活着,对于任何真正骄傲的人,都是一种屈辱,她不自觉的将他和张通做了比较,一样的骄傲,不同的骄傲,这个年头,还有人像他这样么,骄傲的连现在都不要,她想不出。

只是,那时候他是病着的,她爱上的,好像是那个病着的他。

她专注的听着,听着他的述说,他的述说本没有什么传奇,他述说着他的童年,她所不知道的童年,那么简单的,像一本旧日的照片簿在手头上翻开,霉黄的边角,霉黄的色调。

她的手上还留有他手的温度和光泽,她惊奇着自己那么轻巧的走进别人的回忆。

他露出恹恹的笑容,我给自己一个结论,真的,我的人生是失败的,他这么说,心甘情愿的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好像卸下什么重担似的。

她想把他捞在掌心里,挂在脸庞上,虽则他知道自己也冷的厉害,手不自禁轻微的抖动起来,他该是察觉的,只是并没有露出异样的眼光、表情。他只是想说话,就像喝了酒的人,明明一肚子的话到了嘴边,牙齿却咬得更紧了,那么的紧,他的手肘就支在床头,久了,不免酸疼,懦懦得说不出话,舍不得放手。

她说,其实你很幸福,一回忆起来,像画,象在画画,暖色的那种。她怕他没明白,指了指墙上的旧挂历。

他又说,我是没朋友的人,真的,朋友走了,离开了,就没再回来,可是一有人真对我好些,我又怕,怕的厉害,我知道这样不好,他说起高强的事情,这么多年,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一直在心里。

她说不上什么,只说,是啊,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想着自己其实意思说的不明白,该过去的就让他过去,说透了对他有用吗,他就是这样的性格,这样的人。

他的喉咙咕咚的发出好大一声响,眼圈越发陷了进去,他说,我这样的人,该读书的时候不好好读书,该省着花钱又不会,他顿了顿,也觉察自己这话说的不尽其实,该快乐的时候不快乐,不该快乐的时候,比如现在,却很舒服。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手心。

他回来了,手提着酒,看着桌上的那盆鲜花,低头,闻了闻,说了句,可以报销。就进了里间,直到天黑,也没有出来。

80

第一次因为什么事情没去,他想不起来,第二次,就是昨天,经过小公园,小公园里有两个中年人蹲在石梁上下着象棋,他并不会下,只是站在一旁,觉得很舒服,天气又凉快,在头发与眉毛间穿来穿去的,只一会儿,也许很久,太阳偏西了。

回到网吧,她问罚款的事情怎么样了,他说没去。

从漳州回来,五台电脑组装调试花了他好几天的时间,其实做那些事情用不着一天,他却宁愿不想事的慢慢做着,元宵还有六七天。元宵过了,学生也开始补习,网吧的生意就清淡了一些。

“只是最近春节,我们元宵过后才上班。”小苹果一遍一遍的在他耳边说着。

西埔工商局位于白石街龙舞巷,说远不远,他走在路上,看着手中的条子,1200块钱的小苹果对他来讲还是太贵了。萧萍萧萍,他把这个名字念了几遍,其实这十几天他在心中早把这个名字念了几千几万遍了。

他要谈恋爱了,是的,正如他答应了军君的,彼此好好的活着。他想,就像是在想着另一个人的事情一样的想着,只是心情起伏波动着种种的不平,在他身上海水般的倒过来倒过去。他是那么的渴望着恋一次爱,六七年白纸般的生活着,就为这一刻喷薄出色彩来。

他希望小苹果是符合他想象中的那个人,比如比他小一点矮一点,住在一起了,床上需要两个枕头,夏天呢,一起沿着县城水库边散步,那里人少,也幽静,在傍晚的时候。是一下子就结婚还是先同居,如何应付各自的父母亲,他曾经是想的那么多那么仔细,可是,现在,小苹果就在自己面前,站在自己眉毛下面,那么近,闻的见呼吸,他却紧张着小苹果离他自己的想象太远。小苹果的个子和他一般的高矮,都是1。68,和自己一样高的女子站在一起,说点什么,觉得呼吸都要喷在对方脸庞上的不自在。

说话正对着别人的眼睛,这是让他最窘迫的事情了。

他也知道,想象归想象,真有了开始,一切也就容易了,他有把握小苹果是喜欢他的,问题是一切还没开始,怎么开始,自自然然的,让自己能接受。就这样去见小苹果,小苹果坐在办公桌上,看着他,笑,公事公办,难道不是这样吗?小苹果就该是这样的女子。不是这样,难道他能像言情剧里的那些痞子一样,轻轻一跳,屁股坐上小苹果办公桌的桌子上,随口的漫不经心的说,说着我爱你,他知道自己说不出。

81

街上的人很多,现在是早上十点,他在建行的自动提款机前等了一会儿,就把钱提了出来,提款机的楼上是一家劳务公司,正在装修,声音很是刮噪,走了很远,这声音还追着他的耳朵。

他手上的手机响了起来,今年春节电信推出小灵通手机,单向收费,特惠期间仅售998元,他动了心,买了一把,听说这种手机一出了市区信号就不好,自己连大街的很少出来走一走,更不用说出市区了。买了手机那几天,专门打了好多长途给旧日的大学同学,反正是越远越好,免得对方反过来骚扰他。他想着自己明明不喜欢手机这种联络方式,却还买了手机,像广东人常说的,秀逗。

“你谁?”他话一出口马上从对方的笑声中听出是林红这个永远嫁不出去的丑丫头。他前天刚给她拜过年,现在就遭报应。

这时候他很开心,生命有些人在心头总是分量不同。

笨丫头是你啊。他说完,连忙把手机偏离耳朵三公分。眼睛盯着一家理发店门口的三色转筒转了好几个圈圈,然后才把头凑上去。你说什么呢?我这里听不见。

他说的很大声,笑的很大声。

好话不说第二遍。林红说,你准备破财吧。

你怎么知道。他吓了一跳。我正走在破财的路上。

我要回来了,你和韩民要请我吃好喝好,不然我回来之后就不走了。

那好啊,韩民到现在还没结婚。

他没女朋友?

有啊!一年一个,你回来也算是人大换届,再说你怕什么,现在结婚的都能离婚。

咦,现在你也挺贫的。

什么意思?我听不懂普通话。

林红说她这次是有薪假期,可以在东山呆上十天半月的。装模做样的叹了口气,当白领真是不好,放个假还给发钱,真是心中不安。

你也会心中不安,我好像今天才认识你。够小资。

对了,林红说,你现在怎么样?

不错啊!

我是指有没有女朋友。

很快就有了。

是不是和我回去的时间一样快。

想泡我,是吧。我知道你暗恋我二十几年了,我知道。

哈哈。挂了。到的时候我再联系你吧,记得等我。小乖乖,亲一个。

他在大街上装模做样的皱着眉头,想起林红那么遥远,那里看的见,又想起最近电视广告上推销的可视电话。

他把手机装进西装口袋里,该买个手机套子什么的,老是放在口袋里总觉得怪怪的。他探了一下口袋,好家伙,居然有两枚一元的硬币,在手上光滑着,这时大街人潮耸过来簇过去,每个人眉开眼笑,生活是美好的,世界是充满希望的。

82

他到了工商局的营业窗口一问,处理行政处罚的办公室在二楼,直望二楼上走上去,上去想着说不定在走道上就能看到小苹果。

二楼有两间房子,一间锁着,上面挂了个牌子,档案室。另一间一男一女,年纪都在四十上下,摊着报纸正聊着天。

他敲了敲门进去。

哦,你说你被行政处罚,可是我找不到记录。女的翻着一本蓝皮本。

他把纸条递了过去,女的看了一眼,递给男的。

对不起,男的忍住笑意告诉他,这张处罚单是无效的,因为上面没有工商所的印章。

他说,这里没有萧萍这个人。

女的说,有的,她去漳州培训了,十几天后才能回来。你是她朋友吧?

他问培训什么。

三个代表。男的懒洋洋的说。

他一脸愤怒的说,你们怎么能这样,我要怎么才能联系到她。

女的呵呵一笑,真生气啊,喝杯水。从抽屉里翻出一张名片给他――这是萧萍的名片。

男的说,萧萍真是越来越不象话了,呵呵,咱们局长的这个宝贝女儿。

网吧的柜台前,他掏出名片,名片上面有着小苹果家里的电话和工商局的电话、工商局一男一女暧昧的笑容、家庭地址、email。小苹果都到漳州去培训了,电话自然是不用打了,那些笑容更是不能多想。他的手上不停,打开收发邮件的软件,他想给小苹果写一封信,说什么也要骂上一骂,嘟嘟嘟的几声,提示着邮箱里躺着他的新邮件。

To:陈文军

是你嘛?

萧萍

尾声

他和萧萍断断续续的通了一个月的email。

他看着自己的手指头,前几天剪指甲的时候,一不小心把中指的指甲一半的折断,折不断,然后只好粘皮带血的撕下来,疼的快晕过去。突然问问小苹果――想你的时候是疼的轻一些,还是,更疼了。

不知道小苹果喜欢那个答案。

手指头啊,你快些好,好了我就可以给小苹果写信了,哦,乖,听话,给你糖吃。

昨天的天气预报说今天台风就要登陆,早上醒来,停水停电,那就继续睡吧,睡之前给她打了个电话,放她的假。直到下午两点,饿坏了才起来,幸福的感叹多少年才有这么个好日子。

天气很是阴晦,从广场走过,一地狼籍,到处是叶子树枝的。想着自己昨晚居然睡得毫无察觉。就以前,对他是全然无法想象的。每个台风的日子他总是半夜从蚊帐内坐起,呆呆的,天上云翻雷动。

那个夏天。他会想起。记忆中的夏天是那么的闷热。

他、林红、韩民、还有高强。

东山一中的家属大院。

那时候社会风气对上下等级的认同还不是那么强烈,家长相互见面挂在口上的都是同志同志,所以他到现在还分不清谁是上司。有一次他翻开父亲保存的关于他们单位的剪报,模糊的铅版照片一次一次激起了他指认的欲望,又一次一次使他指认的欲望消失

正像没人告诉他们为什么会聚集在一起一样,他们也不知道他们有一天会离开,或者说失散。

他当时常常以为他们会永永远远在一起的。

那时候他们没有加菲猫,没有机器人大战,没有动画频道,但是他们习惯大兵团的协作,同进退,共存亡。在掏蜂窝时勇气百倍,扑鸟雀时候智谋无穷。他们有他们克敌制胜的种种法宝,比如竹子做的射水枪、铁线圈的钻天网,最让他们雄赳赳气昂昂的莫过人手一支用自行车车链做成的手枪。

鸭绿江并不遥远,在心中。

捍卫我们所要捍卫的,欺压我们所要欺压。

大院里一个大人也没有。

大人都去工作了。

这是他们的世界。

他们推开一个又一个大人的房间,寻找他们以前没有发现的东西。他记得给大家一次最为意外的惊喜是高强不知道从那里翻出一个用布料做成的、眼镜模样放大十倍的东西。

孩子的想象力是无穷,林红说很象很象,象什么。

大家三个目瞪口呆的看着林红从他们的手中夺走那件法宝,雄赳赳的攀上灶台,一脸严肃的给自己举行了授勋仪式。她把那个东西套在了头上,大家想起了黑白电视里国家元首接见的飞行员头上戴的飞行帽。

很久以后,他们才知道,那种东西的叫奶罩。

韩民的皮肤是特殊材料做成,白的可以去做洗面奶的广告,简直说的上是天赋异禀,他那张脸是久经考验的脸,对不起大自然风吹雨打的脸。在印象里,这张脸是长在汉奸脸上。看不清楚他眼睛和眼眶的界限的一张脸。

韩民长的那么斯文,脑子里却塞了一本《脏话大辞典》,韩民是大家另一个课堂的教师,很多词语在韩民的嘴上常用常新,常新常用,比如那句――操,仅仅声调的不同就可是适用于每一句话中。

林红是他们四人里惟一的女生,她的两只小辫竖指蓝天。他们都只叫她丫头。“丫”,真是形象。像极了早期黑白电视都带着的天线。她小小年纪,脸上左右颊已经习惯了横向发展。看起来已经注定了她长大之后嫁不出去的趋势。

高强的样子,他都有点不记得的,毕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只记得老是跟在他们后面,鼻涕挂着,又矮,回头就是一个脑勺,脑勺上有两个旋旋。

他呢?记得有次妈妈带照过相,新城照相馆,国营的。现在该是拆了吧,但不知道为什么那家照相馆一直说没有照片、就是没有,再吵也没有用。

他对自己那时候的形象无从回忆。曾在一本书上看到这样一句话――我们只活在爱我们的人的心中。

他想着,就像他记得林红、韩民一样,韩民和林红该也记得他。

是个黄昏,天气还是那么的热。大家不穿鞋子,踮着脚走路韩民拿着两副扑克把大家们带上家属大院的四楼,扑克是几个月前韩民他老子一次回西安探亲后带回来的。

他说,咱们上水塔去。

四楼上铺满的隔热砖头早被大家霍元甲、陈真、霍东阁摔打得全无完形。

大家在水塔上席地而坐。盘膝,像道士一样的坐着,林红坐在他的左边,韩民坐在他的右边。高强自然是倚着避雷针坐在他的对面。一脸懒洋洋的神气。

韩民提议打八十分。林红翘起嘴角老大不高兴――她不喜欢玩这个。其实是她不大会玩。他们是同时向韩民学这玩意的,韩民玩这个有点懒了,老说和大家智力不是在同一个档次,大家初学个个兴致晏然的。也不把这话放在心上。打八十分没人想和林红搭档,她脑子笨得让他们每个怀疑她不是从猴子演变来,至于是什么动物演变过来的他们也说不上,最后私下讨论的结果只好一致认定她是从最愚蠢的猴子变来的。后来林红给打击坏了,一听提起打八十分眼神就不对了。那时候她胸脯还没有发育,可是已经能够很熟练的运用肢体语言,比如常常狠狠得用手指甲掐韩民的脚趾甲。

高强指了指头上的天空说,云层真低。大家也没在意,只顾着把两副混合在一起的牌凑一副来,好打三带二。

那时候好像课文里有一篇看云识天气。也不知道教到那里了没有。但这不阻碍高强一心一意想成为一个天象大师。还特别喜欢学电影里头那个瞎子能掐会算的模样,神神道道的,口中常常念叨着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大伙儿早看这小兔崽子不顺眼了。

水塔只有一个一米平方的开口,他们总是瞒着林红偷偷的钻进水塔里。在水塔久未清除的青苔之上,蹲着,用身体摆出水龟的姿势。

高强老问他们两个,做人舒服,还是做乌龟舒服。

有一次,一下水,一个寒噤,他尿都出来了,害的好几天在家里吃饭的时候都不敢看爸爸妈妈的脸色。

雷声嗡嗡的响了一声。不大不小。

阳光灿烂,炙的皮肤生疼,痒痒得又有点舒服。牌都发好了,一张一张招摇在眼睛里。

雷声又嗡嗡的响了一声,更响了。

大家抬头看着天。

林红说――会会不下雨,然后她看到每个人的神情,知道自己又说蠢话了。马上的,她咯咯一笑,黑桃三在这里,我说话我说话。他带了个小三带,三根3和两根杂牌。

高强一向插牌比较慢,一只牌抽起插下,又抽起在插下。

他坐在高强的对面,等着高强发牌,高强把牌合在一起,顶住下巴。――这时候高强的脸上是什么表情呢?

他想不起来了,真的。

林红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手中的牌撒了一地。眼睛张的大大象是两个鸡蛋。两个肩膀抖个不停。

韩民两片嘴唇翻转着,象个鼓风机。两只手猛往胸口一撞,两条腿来不及伸展,像个木罗汉一样向后一倒。

他呢?是什么样的表情,为什么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了。

一道闪电从避雷针直冲下来,经过高强的身体。

高强成了一块焦碳,地上淌满了一地的油脂。

高强,死了。

剩下来的夏天,他、林红、韩民三人各自把自己关在自己的房间,好久都不出来。偶尔碰上一面,连招呼也不打。他不知道他们都在干些什么,他只知道那个夏天他把家里的书都看完了,而且不只一遍。那怕是恩格斯的《德意志神圣家族》、《反杜林论》也不放过。有一次他和韩民在厕所里相遇,在水槽上,彼此看见彼此的尿液是黄色的。

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

这个情形一直僵持到大家都考上高中的时候,哦,韩民没考上,成了历届生,在一次聚会上大家才开始讲话的。

他的手机响了起来,天,是林红,他想说他才刚想到你呢?

电话那边的林红口气悲凉的说,是吗?她回来,现在在县立医院门口。

他想说,这么酷的见面方式。

林红在电话里哭了起来,那声音毫无忌惮的穿越几百米处的天空,抵达,让他措手不及的惊慌,惊慌着。

林红说,韩民韩民的腿没了,没了。

从医院里出来,他的头脑有些木木的,他想着怎么会这样。

怎么办。

医院里的韩民睡的很安详,医生给打了镇静剂。

林红说,韩民在这次春节参加六合彩外围赌,慢慢的成了赌头,把自己手头的所有基金会的现金都投入运作,在这次省市主持的严打中成了典型。公安抓韩民的时候,把韩民堵在基金公司的三楼上。

他就抱着公文包从三楼跳下来的。真傻,真傻。林红反反复复的说着,眼睛红红的让他害怕。

他突然想到韩民的每个女朋友的声线都像林红一样的粗犷,他想,韩民到底没爱错林红,到最后,所有的女朋友离开了韩民,在韩民身边伤心流泪痛哭的,只有林红。

他想,有一天,他也从高高的四楼上跳下来,那要多大的勇气,他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会想到谁。小苹果吗,小苹果会哭的象林红那样伤心么,伤心流泪痛哭么?

林红说不想回家,他在东山宾馆里安顿好她,直到林红哭累了睡着了,他反转房门走了出来。

他在大街上走,他沿着大街走。他的脚步很快,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那里,要到那里,他给小苹果打了个电话,可是电话不通,估计台风天气信号不好,他心中一股气憋着,很多的事情涌上胸口,比如最近办证受到的阻挠,消防局说网吧开在二楼空间太大,只有一个安全出口,而且在学校两百米以内,必须搬迁。文化局说不能经营网络游戏,连联众也不成、公安局说未成年不得出入歌厅,舞厅、网吧等娱乐性场所、工商局说以上三个部门证件没办下来,你就是黑吧,就是非法经营。黑吧就黑吧,大不了市里下来检查停业歇业。手头上现在是空空如也,除了电脑还是电脑,今年电脑折旧太快了,才买了半年的机子市值就缩水了一半。

现在,韩民腿断了,韩民什么也没了。

他在医院门口还看在好几个基金会的会员在病房前吵闹着,他们也可怜,一辈子的积蓄都在韩民手上没了。据说,基金会很多人还奔走公安局讨说法――那是基金不是赌资,可是那些坐在办公厅里听这些会动容吗?不会的。

韩民怎么办,韩民还借给他两万元,现在韩民成了这个样子,他能不凑出钱给韩民吗?凭的弱智的人际关系又到那里凑去。凑出来了,网吧会垮了的,真是没用!

他骂自己,他不是不明白自己性格上的缺陷和弱点,就像大学生涯宿舍里第一次丢了钱物,明明与他无关,他听闻,却立刻变了脸色的好像是自己偷的,好像宿舍丢失东西竟全是他的责任,真是可笑。是的,可笑,只是现在,可笑成了可悲。能不凑吗,能不凑自然是好了,可他以后一辈子良心不安,高强当年的死,他是那么伤心的以为着自己害死的,如果那时候不是他提议上水塔的话,现在呢?也一样,其实就算给韩民凑出了两万,他又何尝能够心安了,只能稍微减轻自己的内疚罢了。

他一步一步不知高低的走着,出了市区,越过了环城路,等他明白过来,风来雨来,雷鸣电闪,整个人不像是在路上走而是在水上飘,走到那是提起来都是一裤脚的水。

他跑了一百多米,可是看着最近的房子也在三里外,泄了气,任着风狂雨骤,眼泪一点一点的下来,最后痛快的,痛快的混合着雨水。

哭完了笑,笑完了哭。他想,让我死了吧。

老板!啊――随后是哐铛的一声响,是自行车撞击水泥地面的声音。是秀清。

她手中的雨伞被吹翻了个个,自行车后面绑着的米袋开了口子,一粒粒的入了水,她半蹲下身子,又站了起来,朝他走来。

他又哭又笑,不知哭笑的说着,没事,没事。

她看着这个男人的面孔,她要欺负这个男人的软弱,她凶狠的说,她家就在附近,武装部,到我家坐坐吧。

他说没事,我真的没事。风带过一片叶子啪得粘在他右边的脸颊。

她把自行车扶了起来,她骗他脚伤着,她说你载我。

她的语气坚定,让彷徨惶恐的他生了指望,他看了看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他说那些米怎么办,他抱住她,紧紧的,他一遍一遍的说着,那些米怎么办怎么办。

雨水从他们来到他们身上,汇合,又到了脚下地下,她们的肌肤是如此的紧密,她抱着,抱住一个孩子发凉发痛的身子,说着,没事,没事。

她一遍又一遍的说着,没事,没事的。

他说我爱你我爱你。

她说是的是的是的。

(全文完)

家园 我就是回忆

我就是回忆

《女朋友们》后记

据说序言要像一把刀子。后记呢?

据说值得一看的东西都是过时的。

据说,据王威说――小说就是回忆。

关于这篇小说,说什么好呢?

我的保证是在26岁来临之前完成,虽然这是篇该在三十岁前才动笔的小说。只遗憾自己到现在为止还不能让自己的屁股和椅子保持某种默契,更遗憾的是我只能换掉我的椅子却不能换掉我的屁股。

我希望网络的功利化和我个人好胜心督促我完成这篇小说。

我的小说诉说的是远在天涯海角的故事,他将发生在我们这个时代的任何地方,如果不想成为上帝,那么意味着我们终其一生的努力是不断的对话和交流。电话、手机、答录机、email、icq、bbs。

人心与人心是如此超限的接近,前所未有的接近。因为软弱。

这篇小说和所有现代小说一样,他可以从时间的任一点开始,那么他也就无所谓结束。

最后我还要说,我的小说纯粹是手工爱好者的游戏,这个游戏的最有趣的规则――缓慢。或者说缓慢使得一切都是那么的有趣,包括时间。

家园 实在是让我吃惊

你竟然还不到26岁???

这篇女朋友没有预期的好看,诚实的说,甚至有点乏味。或许是,不对我的胃口而已。

中间有些片断和字句一如既往的会闪光,但其余部分,灰蒙蒙的。

我觉得,我大概还是倾向于喜欢看20字以内的简单爱情故事。

家园 看完它吧

说到这里,其实是一声叹息了。

家园 NO!

不快乐的爱情,我不看!

家园 已删

已删
家园 已删

已删
家园 已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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