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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自卑的过度补偿 -- 无心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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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在某种程度上,邺侯是留侯一样的人物

说李泌没有评价过卢杞,这并不准确——他其实是评论过卢杞的,《新唐书》记载了唐德宗和他关于卢杞的一段对话:

帝尝从容言:“卢杞清介敢言,然少学,不能广朕以古道,人皆指其奸而朕不觉也。”

对曰:“陛下能觉杞之恶,安致建中祸邪?李揆和蕃,颜真卿使希烈,其害旧德多矣。又杨炎罪不至死,杞挤陷之而相关播。怀光立功,逼使其叛。此欺天也。”

帝曰:“卿言诚有之。然杨炎视朕如三尺童子,有所论奏,可则退,不许则辞官,非特杞恶之也。且建中乱,卿亦知桑道茂语乎?乃命当然。”

对曰:“夫命者,已然之言。主相造命,不当言命。言命,则不复赏善罚恶矣。桀曰:‘我生不有命自天。’武王数纣曰:‘谓己有天命。’君而言命,则桀、纣矣。”

帝曰:“朕请不复言命。”

这是发生在卢杞败落贬官之后的事,于是可能有人会说,打落水狗谁不会啊!但果真如此吗?

李泌与玄宗、肃宗、代宗、德宗四代皇帝的关系都非同一般,尤其对后三位皇帝可以说亦师亦友,大概相当于张良和刘邦。张良和李泌给皇帝的感觉都是:这是一个一心想当神仙的人物,世间的权位对他毫无吸引力,即使他才华再出众,也不会对皇位造成威胁,因而可以绝对信任他。

张良和李泌都不怎么品评人物。固然两位神仙都爱惜羽毛,但这种态度恐怕不只因为明哲保身,其中应该还有自持身份的因素。打个比方,尽管樊哙是高帝和吕后的宠臣,但我们很难想像张良会主动去评价樊哙——那太掉自己的价了。

朝廷上的失意者韩信曾对樊哙这种人评头论足,然而,韩信对樊哙的评价完全是牢骚,被公开后只会引起对方的反感。尽管郭子仪的地位和韩信一样尴尬,都被解除兵权养在朝中监视起来,时刻担心别人的谗言,但郭却无疑比韩高明许多,提前将危险化于无形,所谓“满床笏”的确实至名归。

事实上,说李泌谨慎自保,恐怕不太准确,因为对于李泌的性格,史书中提供了关键的证据,这位神仙其实是个大嘴巴,并非人们想像中那样谨小慎微,他时不时就大放厥词,即使当着皇帝面也一样——“好纵横大言,时时谠议,能寤移人主。”

这位神仙竟然大胆到敢于干涉皇家最敏感的事,也就是皇帝继承者的人选,让德宗恼羞成怒到了说出“卿违朕意,不顾家族邪?”这样的狠话,试问哪个谨慎自保的人愿意这样死磕皇帝,恐怕连魏征也不敢吧。而且这并非他偶然喝多了头脑冲动,而是“执争数十,意益坚”,这明显体现了一种毫不动摇的道德原则。

我的看法是,连杨国忠、元载这样权倾朝野、在历史上排得上号的奸臣大佬都没法动摇皇帝对李泌的信任,卢杞这样的二流人物,恐怕更无法让李泌感觉有必要谨慎自保。当然我们可以说,人越到老就越谨慎,先前的愣头青随着时间的磨砺,会渐渐磨成老滑头,但前面那件与皇帝争执继承人的事情,却恰恰发生李泌的老年。

接下来就要说一个关键的问题,其实从客观情况来说,无论从时间还是空间上,此前李泌与卢杞的交集都少得可怜,试分析如下:

卢杞是唐德宗建中初年入朝当御史中丞的,当时是公元780年左右,此前他虽然也曾在朝廷里待过,但当的都是微不足道的小官,大概也没资格引发皇帝朋友李泌的评论。到了建中四年即公元783年,卢杞因为泾原兵变而贬官离开朝廷,此后一直没有回来,他在朝廷的时间也就是三四年。

再看看李泌,他在德宗的父亲代宗时就因与宰相元载有矛盾而被皇帝放外任了,此后一直在地方当官,直到德宗兴元初年才回到朝廷出任左散骑常侍。当时已经是公元784年,卢杞早已经败落,尽管德宗对他一直念念不忘,但却因大臣激烈反对而始终无法召他回来。

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卢杞在朝中主政的时候,李泌一直在地方,而卢杞败落后已经一年,李泌才回到朝中。当然其中不排除李泌偶尔回朝述职的可能,但即使有,两人的接触时间应该也少得可怜。这样少的接触机会,恐怕很难让人形成完整的印象让李泌来发表评价,而正是在他重新入朝以后,才对卢杞的事迹有了比较全面的了解,从而对唐德宗说出了本文开头的那些话。

以上,供大家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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