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战西夏——伐元昊的人们 -- 万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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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第一个故事 相面节度】之【第二节 俺家祖宗姓拓拔】

公元1644年,著名的甲申年,紫禁城的皇帝宝座上如同走马灯般坐过三个人:朱由检、李自成以及爱新觉罗.福临,而从最后那个小孩子的角度来说,这一年应该叫做顺治元年。就在该年的冬天,清朝和硕英亲王靖远大将军阿济格,率领降将吴三桂、尚可喜等满汉部队,追击着节节败退的大顺军,由山西浩浩荡荡杀入了陕西。

戎马倥偬之余,阿济格专门派人向侄子福临(其实是向弟弟多尔衮)送去一份报告,说自己特意派兵奔袭了陕北一个遍布丘陵沟壑的边远山村,满汉军队将当地居民杀了个干干净净,并将所有建筑包括坟墓都烧成一片灰烬。

一个偏僻的小村庄之所以值得满清如此兴师动众,原因也很简单——那里据说正是农民军领袖大顺皇帝李自成的家乡,亲王请小皇帝放心,敌人的龙脉已经遭到彻底破坏,再也无法恢复了。根据事后的一些资料披露,屠杀过后,整个村子最后只有两人侥幸存活。

这个被认为是李自成龙兴之地的村庄,位于今天陕西衡山县殿寺镇境内的一个小山沟(明朝时属米脂县管辖),至今仍地理偏僻交通不便。它有一个相当古怪的名字——李继迁寨,之所以如此叫法,据说因为除了李自成以外,这里还诞生过另外一个名人:李继迁。

而这个李继迁,正是西夏皇帝李元昊的祖父,也是西夏国最重要的奠基者。

李元昊这家人,其实原本并不姓李,他们也不是李姓中最常见的汉人,而是属于一个完全不同的民族——党项人。

“我家是北魏皇帝的后代!”在建立了西夏国以后,李元昊如此向天下宣称,他甚至把这种说法写到了给宋朝天子的国书里:“祖宗本出帝胄,当东晋之末运,创后魏之初基。”

北魏,是中国南北朝时候鲜卑人建立的王朝,当时包括整个中国北方的广大地域都在其统治之下,后来的隋帝国和唐帝国也可以看做它的延续。鉴于北魏的皇帝们都姓拓拔(后来又改汉姓为‘元’),因此按照李元昊的说法,他的祖先自然也该姓拓拔。

其实,党项人的来历一直扑朔迷离,尽管李元昊声称自己是拓拔鲜卑的后裔,但更多人则认为这种说法不过是西夏君主为自身统治寻找的合法依据,而党项人与鲜卑人根本是两回事,他们其实是中国西部的古老游牧民族——羌人的一支。

无论起源究竟如何,说起党项这个民族,隋唐时期的中国人也许并不陌生,因为其名字经常出现在这个时期的中国史书里。当时党项人住在今天中国四川的甘孜州、阿坝州到青海省东南部一带,隋人称其“牧养牦牛羊,猎以供食,不知稼墙”,由此看来,他们是牧民而非农民,生活习惯大概和今天同样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藏族人或蒙古人相差不多。

但党项人悠闲的游牧生活后来却突然被战争打断,因为从今天中国的青藏高原崛起了一个强大帝国,这就是藏人祖先建立的吐蕃,即使不可一世的大唐也拿它毫无办法。随着吐蕃人的强力东进,本来在青海起着缓冲作用的吐谷浑国灭亡,抵挡不住的党项人被迫不断南迁,一直退到唐军控制的庆州(今天的甘肃庆阳)。

安史之乱后,迅速衰落的唐朝丧失了西域的全部领土,京畿长安直接暴露在草原民族的刀口之下,帝国不得不把寻找替死鬼,于是已经在庆州居住了上百年的党项人又奉命迁移到银州(今陕西米脂)以北到夏州(今陕西横山)以东一带,做为中原与吐蕃、回鹘等强大敌人的缓冲。党项人从此在陕北定居下来,其生活方式也逐渐由纯游牧向半牧半农转化。

据说党项人按姓氏分为八大部落,其中最强大的一个自称是北魏王族的后代,他们就以这个王族原来的姓氏“拓拔”来命名自己的部落,李元昊的祖先们,就出自拓拔部落首领的家族。至于党项拓拔部和鲜卑拓跋部是否有关系,一直说法很多,这里不做讨论。

那么,拓拔家的子孙怎么又改姓李了呢?其实早在西夏国建立的三百年前,唐太宗皇帝便将“李”这个代表皇家的姓氏赐予了党项首领拓拔赤辞,当时这位酋长在吐蕃人的压迫之下,只得率领部族投奔了唐朝。但并没有证据表明这个家族从此改了姓,因为在中国史书中他们此后仍旧以拓拔氏的面目出现。

到了唐朝末年,拓拔部落的首领同时也是党项人的首领,一个名叫拓拔思恭的男人,在镇压著名的黄巢造反的战争中立有军功,唐帝国于是封他为定难军节度使,同时授予夏国公的爵位,并再次将皇家姓氏赐予他以示恩宠。夏国公拓拔家这以后便改姓为李,这就是后来西夏国名及李氏王族的来历。

党项首领李氏从此成为唐朝的藩镇之一,在天高皇帝远的情况下割据西北。等到太祖赵匡胤建立本朝,当时定难军节度使李彝殷表示臣服,被皇帝加封为太尉,而李彝殷则主动将名字改为“李彝兴”以避太祖父亲赵弘殷之讳。此后李彝兴又积极参加了与北汉的战争,让宋朝皇帝相当满意。

“你们大帅的腰围有多粗呢?”某次,李彝兴派人向皇帝进献了三百匹马之后,宋太祖向使者这样问道。原来,皇帝满意之下打算赐一条玉带给这位节度使,为表重视,赵匡胤甚至决定亲自当监工,但又不知道赏赐对象的具体尺寸,于是便招来使者询问。

“要说我家彝帅的腰围,那可大了去了!”党项使者回答,可能李彝兴确实是个大胖子,但也许是使者想给主人的腰带上多赚几块玉片,便顺口报了个花帐。

“这么胖?你家大帅真是个有福之人啊!”太祖皇帝叹道,随即下令按照使者提供的尺寸制作了玉带,并将它隆重地赏赐给李彝兴。后来这位节度使逝世的时候,赵匡胤专门宣布“废朝三日”,也就是朝廷三天不上班以表哀悼,并追封李彝兴为帝国最高级别的荣誉官职——太师,同时将其爵位提升为夏王。

皇帝之所以对李彝兴如此优待的原因,并不仅仅看在对方进献礼物的份上,更大程度上是由于本朝的统治刚刚建立,朝廷并不能有效地控制整个帝国,许多手握重兵的将军们让当今天子不得不表示出足够的尊敬,而陕北李家正是这样一位手中有兵的地方实力派。

本朝之前的中晚唐和五代是一个有兵就是王的时期,如果给这一时期选一个关键词,那无疑就是代表着藩镇割据势力的节度使。任何有军权的武将都可能成为下一个皇帝,即使本朝太祖赵匡胤本人,也是以后周帝国皇家禁卫军统帅的身份,在一个波谲云诡的清晨,突然被手下的武将们披上黄袍并宣布为天子,这就是著名的“黄袍加身”故事的来历。

难怪南宋学者范浚在其《五代论》中指出,当时“兵权所在,则随以兴,兵权所去,则随以亡”。飞扬跋扈的节度使们,成为这一时期抹不去的代名词。

凭借着拥立之功和征战之劳,这些曾与赵匡胤同事并在后世传说中与皇帝有着结义兄弟情谊的节度使们,在本朝开国之初继续得到极其优厚的待遇,仍然手握重兵并担任着皇家禁卫军统帅等要职。

“这样下去可不行啊!”终于有一天,帝国宰相赵普对太祖皇帝担忧地说:“长此以往,我大宋难免不成为第二个大唐!”是呀,曾经无比璀璨辉煌的大唐,不正是毁在拥兵自重的藩镇武将们手中吗?

“没关系!”太祖似乎并不担心这个问题:“他们都是我的老朋友了,肯定不会背叛我的。”

“我并不认为他们会背叛您,可是如果有一天部下把黄袍披在他们身上,自己能把持得住吗?”见皇帝还在因自己与武将们在往日里结成的战斗情谊而犹豫不决,宰相决定来一个釜底抽薪。

据说赵匡胤当时便如冷水浇头,于是便诞生了下面的故事。

“如果没有你们,哪有我的今天啊!”某天,皇帝像往常一样请节度使们饮酒,正喝得半醉的时候,赵匡胤突然出人意料地开始吐槽,“可我虽然当上了天子,却再也体会不到到当年做节度使时的快乐了,我每个晚上都愁得睡不着觉啊!”

武将们的酒意顿时吓醒了一半,莫非皇帝在猜疑我?摸不着头脑的他们纷纷磕头:“现在天命已定,谁还敢生出二心,陛下您为啥说这样的话呢?”

“人嘛,谁不向往荣华富贵呢,一旦有人把黄袍披在你们身上,你们此前虽然不想造反,可还能保持得住吗?”听了皇帝一番话,将军们顿时醉意全无,代之以满头冷汗和浑身颤抖:莫非皇帝要对俺下手了?这可怎么办?

“我们真是太笨了,哪能想到这些!”将军们纷纷哀号起来,“请陛下发发慈悲,给我们指条明路吧!”

“人生短暂,时光飞逝如电。与其有什么过多想法,真不如多攒钱多购房,在歌舞升平中享受到老,这样既利于自己也利于子孙。”皇帝于是敦敦开导起来:“咱们君臣之间再也没有相互猜疑,这样多好啊!”

“高!实在太高了!”将军们感动得涕泪横流,“陛下您为我们考虑得这么周到,就如同俺的再生父母啊!”到此,这场各怀鬼胎的情景剧终于演完了。

第二天,将军们就纷纷请病假,都表示自己身体越来越不好,希望皇帝能照顾一下病人,就不要再让他们承担如此繁重的军务了。对这些请求,天子统统批准,并下令为他们加封品级虽高但却没有实权的散官头衔,同时给予丰厚赏赐。

这个“杯酒释兵权”的故事虽然流传很广,但奇怪的是,据说在本朝官方修订的《太祖实录》、《三朝国史》等史料中都并无任何记载,只是在个别大臣留下的私人笔记,如丁谓的《丁晋公谈录》以及王曾的《王文正公笔录》中,方有所涉及。

直到此事发生数十年后,本朝史学大家司马光才在自己的笔记《涑水纪闻》里,对这个故事做了相当详细的叙述,后来元朝所修《宋史》中关于“杯酒释兵权”的记载,基本都来自这本笔记,而且几乎是原文照抄。

不管怎么说,中国历史从此进入了真正的文官时代,以往专横到甚至废立皇帝的武将们,被帝国决策层逐渐边缘化,成了纯粹的专业人员,甚至被通过科举考试而上位的职业文官们默认为潜在的坏蛋和可能的谋反者,而皇帝本人对这种歧视则采取了默许甚至鼓励的态度。

解决了内部问题,本朝继续解决五代时期残留下来的几个地方割据势力。公元974年,曹玮的父亲曹彬率军灭亡今天江苏的南唐王国;公元978年,位于今天浙江、福建的吴越国王主动献出十三州一军八十六县的疆域,向本朝纳土归降;公元979年,一直苟延残喘的北汉王国灭亡……

随着宋军的步步紧逼,一直盘踞陕北的定难军节度使李家感到了越来越大的压力。到了本朝太宗太平兴国七年(公元982年),时任节度使李继捧终于主动宣布,将自己掌控的夏、绥、银、宥、静五州献给朝廷,并亲自进京朝觐天子。很快,本朝便派官员陆续接收了这些州郡。

平白得了一大片土地的太宗自然相当高兴,授予李继捧彰德军节度使的官职——本朝解除武将兵权之后,节度使尽管已只是个荣誉头衔,但地位却比以前更高了,成为武将官位的极致。朝廷对这位降臣的待遇极其优厚,赏给大量财物,赐予国姓赵氏,并更名保忠,从此李继捧便改名赵保忠,他后来甚至被封为宰相级别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成了与曹玮父亲曹彬一样的“使相”。

尽管首领李继捧归顺了朝廷,但并非所有的党项人都认为他的做法正确,李继捧的堂弟李继迁就是反对最激烈的一位。这个年青人当时还不到二十岁,其出生地据说就是那座后来诞生了李自成的李继迁寨,相传他生下来便长着牙齿,从小以勇敢无畏桀骜不驯的名声而著称于党项各部落。

得知兄长归降朝廷的消息后,正留守银州(今山西米脂)的李继迁立即率领不甘心内附的几十个族人,以替自己奶娘出丧为借口,来到郊外后突然逃奔到距离距夏州(今陕西横山)东北三百里的一个大沼泽,竖起了武装反宋的旗帜。此后,这支党项小部队逐渐发展壮大,他们再次突袭并占据了银州,屡次击败前来讨伐的宋军,不少朝廷军官都在战争中送了命。

公元986年,本朝对辽国发动了著名的雍熙北伐,但曹玮父亲曹彬率领的北伐军主力被契丹人杀得大败,另一支偏师也损失惨重,副将杨业即后世杨家将故事中著名的杨老令公被俘后绝食而死。为了在对手后方开辟第二战场,辽国皇帝宣布将义成公主嫁给陕北的李继迁,并册封他为夏国王,此举意味着党项地方政权已经取得了辽这个超级大国的正式承认。

一年之后,本朝夏州知州安守忠率领三万大军讨伐李继迁,结果再次被杀得大败,党项人一直追击到夏州城门之下,方才意犹未尽地班师返回。

“究竟派谁去当将军,才能对付得了凶悍的李继迁呢?”一系列的败绩让朝廷丢尽了脸面,某一天与臣子们上朝时,愁眉不展的太宗皇帝自言自语地问大家。

“我向您推荐一个胜任的人,他就是犬子曹玮。”重臣曹彬如此向皇帝答复。曹玮的年纪正好比他未来的对手李继迁小十岁,他从小便一致在父亲军中效力,当曹彬担任武宁军以及天平军节度使时,所任命的牙内都虞候都是曹玮——这是当年割据时代遗留下的一个官名,为藩镇统帅的亲随武将,牙内都虞候大致相当于节度使的卫队长。

后来曹玮又到中央政府担任过供奉、祗候一类的闲职,尽管只有十八九岁年纪,但据说他办事沉着冷静又很讲方法,并且特别喜欢读书,对《春秋三传》即《左传》、《公羊传》和《谷梁传》都相当精通,尤其更是《左传》方面的专家。父亲曹彬对这个儿子的能力一直相当欣赏,这次见皇帝遇到难题,便趁机推荐了他。

面试之后,天子对这位少年老成的将门之后相当满意,立即下令任命曹玮做渭州的知州。据说天子本来还想给曹玮加上某个“司使”(宋朝代表武将级别的阶官名称,员额共有数十名之多,并没有实际权力)的名誉官职,以便在当地更好地开展工作,但在曹玮父亲曹彬的坚决推辞下,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仍让他以供奉和祗候的头衔出任知州。

就这样,我们的少年将军从灯红酒绿的开封府来到了烽火连天的西北前线,他很快面临着一个难题:那些在战场上整日摸爬滚打的老兵油子们,对自己这个初来乍到的毛头小伙并不买账。

这可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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