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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正德五年:明武宗的失败之年。 -- 天煞穆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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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明实录》当中的海瑞

翻阅《明实录》世宗,穆宗,神宗实录,查到了一些关于海瑞从仕之事,摘录于此。另做一个说明,这里的文言断句皆是个人所断,只能保证九成五,另有一些断句不明处,希望有高手及时指出,然后俺好做个修改再贴。

其一:与鄢懋卿过招

嘉靖四十一年六月丁丑,令云南提学副使陈善、浙江慈溪县知县霍与瑕闲住、淳安县知县海瑞调简僻用。

时善已升参政去后,巡按御史孙用乃劾其贪污,与瑕、瑞俱抗直不阿上官,而瑞尤甚。

初鄢懋卿以盐法都御史巡行郡县,所至招权吓财叱咤风生。懋卿妻从行,为装五彩舆令十二女子舁之。令长以下见懋卿皆膝行蒲伏跪上食惟谨至,以文锦被厕床白金饰溺器,千里传送络绎道途,懋卿颔之而已。比至淳安,供张甚薄,瑞抗言:县小民贫不足容车马。懋卿虽怒甚,然知其不可屈,为敛威去之。而密嗾御史袁淳媒孽其短,至是遂与与瑕俱得谴。其后懋卿淳俱以贪罢,与瑕、瑞仍得伸白叙用云。

关于海瑞与鄢懋卿过招一事,清朝所修《明史》亦有记载。同时这里还提到一个人:浙江慈溪县知县霍与瑕。此人就是海瑞临死之前向万历皇帝提到的‘世宗朝詹事霍韬’的儿子,霍与瑕也是个抗直不阿的人。

其二:向嘉靖帝上疏

嘉靖四十五年二月癸亥朔户部云南司主事海瑞独上疏曰:

人君尊居九重,而能周知民瘼者,无他,其道在使臣工能尽言而已。人臣务为容悦,使实祸不闻,固无足言矣,过为计者则又危明主,忧治世盖亦眩瞀名实,非通论也。臣请执有犯无隐之义,美曰美不一毫虗美,过曰过,不一毫讳过,披肝胆为陛下言之。昔汉贾宜陈政事于文帝曰:进言者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独以为未也。曰安且治者非愚则谀。夫文帝汉贤君也,贾谊非苛责备也,文帝柔慈恭俭,虽有近民之美,优游退逊尚多怠废之政,不究其弊所不免,概以安且治当之愚也。不究其才所不能,概以致治安颂之谀也。

陛下天资英断睿识绝人,可为尧舜禹汤文武。即位初年刬除积弊,焕然与天下更始。天下忻忻然以大有作为仰之,识者谓辅相得人,太平指日可期也,高汉文帝远甚。然文帝能充其仁之性,莭用爱人,一时天下虽未可尽以治安予之,而贯杇粟陈,民生康阜,三代下称贤君焉。陛下则锐精未久,忘念牵之,谓神仙可得一意,玄脩竭民脂膏,侈兴土木,二十余年不视朝,纲纪弛矣,数行推广事例,名爵滥矣。

二王不相见,人以为薄于父子;以猜疑诽谤戮辱臣下,人以为薄于君臣;乐西苑而不返宫,人以为薄于夫妇。天下吏贪将弱,民不聊生,水旱靡时,盗贼滋炽,十余年来极矣。迩者,严嵩罢黜,世蕃极刑,差快人意,一时称清时焉。然严嵩罢相之后,犹之严嵩未相之先而已,非大清明世也,不及汉文帝远甚,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内外臣工之所知也,知之不可谓愚。诗云:兖职有阙,惟仲山甫补之。今日所赖人弼棐臣救,格非而归之正,诸臣责也。乃醮修相率进香,天桃天药相率表贺;兴宫室,则工部极力经营;取香觅宝,则户部差求四出。 陛下误举,诸臣误顺,无一人为陛下一正言焉,谀之甚也。然愧心馁气,退有后言,以从陛下;昧没本心,以歌颂陛下,欺君之罪何如。

夫天下者,陛下之家也。人未有不愿其家者。内外臣工,其官守其言责,皆所以奖陛下之家而安固之也。一意玄脩,是陛下心之感也。过有苛断,是陛下情之偏也。而谓陛下不顾其家,人情乎?诸臣顾身念重,得一官多以欺败赃败,不事事败,有不足矣当陛下之心者。其不然者,君心臣心偶不相值也,乃疑陛下为贱薄臣工,诸臣正心之学微所言,或不免己私,或失详审,或挠乱政体,有不足以当陛下之心者。其不然者,君意臣言偶不相偶也,乃疑陛下为是已拒谏,执陛下一二事不当之形迹,亿陛下千百事之尽然,陷陛下于误,终身不复,诸臣欺君之罪大矣。

夫为身家心与瞿心合,臣职所以不明也。臣既以陛下一二事形迹之说为诸臣解之矣。求长生心与惑心合,君道所以不正也。臣请再为陛下开之,陛下之误多矣。大端在修醮,脩醮所以求长生也,自古尧舜禹汤文武之君,圣之盛也,未能久世不终。下之,亦未见汉唐宋方外士有存至今日。使陛下得以访其术者陶仲文,陛下以师呼之,仲文则既死矣。至谓天赐仙桃药丸惟妄尤甚。宋真宗获天书于乾祐山,孙奭进曰:天何言哉,岂有书也?桃药得微天书类与此,左右奸人开陛下妄念而肆其侮弄也。

太甲曰:有言逆于汝心,未求诸道。有言逊于汝心,必求诸非道。言顺者未必为道也。即近事观严嵩,有一不顺 陛下者乎?昔为贪窃,今为逆本。梁材守官守道,陛下以为逆者也。历任有声官户部者,至今首称之。虽近日籍没嵩,百官有惕心焉?无用于积贿求迁,稍自洗涤矣。然皆乐为嵩之顺,不为材之执,甚者贪求,未甚者挨日,其见称于人者,亦庙廊山林依违鹘突交战,热中苟举故事而已,求其洁已,格物任天下重,使社稷灵长终必赖之者,未具其人焉。

陛下欲诸臣效忠,付以翼为明听之责,又欲其顺吾玄脩土木之误,是使股肱耳目不为视听持行用也。陛下诚知玄修无益,臣之改行,民之效尤,天下之不安不治者由之翻然悔悟,日视正朝,与宰辅、九卿、侍从、言官讲求天下害利,冼数十年道君之误,置其身于尧舜禹汤文武之上。使其臣亦得冼数十年阿君之耻,置身与皋夔伊传相后先明良嘉起都俞吁咈。内之宦官宫妾,外之光禄厨役锦衣,恩荫诸衙门带俸,举凡无事而官亦多矣。上之内仓内库,下之户工部光禄寺诸厂,藏叚绢粮料珠宝器用木材诸物多而积于无用,用之非所宜用,亦多矣。诸臣必有为陛下言者,在陛下一莭省间而已。

官有职守。今日职守之苟且,因循不认真不尽法,而自以为是久矣。其若敦本行人,端士习止,上纳以清仕途,久任将吏以责成功;练选军士以免召募;驱缁黄游食使归士民;责府州县兼举富教使成礼裕。复屯盐本色以裕边储;均田赋丁差以苏困敝。举天下官之侵渔,将之怯懦,吏之为奸,刑之无少姑息为必世之仁。博厚高明攸久之业,诸臣必有为陛下言者,在陛下一振作闻而已。

夫一莭省一振作,非有所劳于陛下也。九卿总其纲,百职分其绪,抚按科道紏率清肃于其间。陛下持大纲稽治要而责成焉。尔矣,此恭纪无为之道也。民物熙洽,薰为太和,道与天通,命由我立,而陛下性分中有真寿矣。此理之所有可旋至而立效者也。不此之务,而区区于服食超举之说,散爵禄、竭精神、悬思凿、想庶几一遇之其可得乎?此理之必无也。乃大臣持禄而外为谀,小臣畏罪而面为顺,无有肯为 陛下一开陈之者。是以陛下不得知而改之,臣窃恨焉用敢昧死为陛下一言,惟陛下留神省察之,按瑞言谠而意忠,非故欲批逆鳞以沽直者。

上初览之怒甚,抵其章于地,已复取置御案日再三读之为感动太息,留中数月。余会上有疾,烦懑遂下诏曰:瑞置主毁君,不臣悖道,锦衣卫捕送该司,严刑追究主使及同□者。以闻已而,该卫谳上狱辞法司拟大辟,上竟留中不下盖,圣意渊矣。

《治安疏》是海瑞的名文,从此树立起他忠诤而嘉靖昏聩的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但是如果把《明实录》所记的这篇奏折与网上流传的《治安疏》全文对照来看,就会发现两篇文章的立意竟然有天壤之别。网上流传的这篇文章对嘉靖的指责口吻之强烈,个人觉得很有可能令一些温和派对海瑞相当反感。而在写作上与《明实录》所录这一篇作对比,也穿插了更多的堆砌辞藻,啰啰嗦嗦之语。但《明实录》里记载的这篇文章,言简意骇,条理清楚之余,能充分感受到海瑞对嘉靖的温和体贴,真是全凭一片坦荡荡的赤子之心进言的。实际上《明实录》所记载的这篇文章,海瑞批评大臣不尽职不尽责其实是很有深度的。对嘉靖的过错,说之明确而用语温婉。合乎君臣礼仪。最后还温婉说明自己这样做并不是要批逆鳞以沽直,求自己的名声。不知网上所传《治安疏》到底是从哪个历史文献中得来。此处以《明实录》所录为准。

其三:隆庆年间升迁

隆庆元年正月升兵部主事海瑞为尚宝司司丞。

隆庆元年四月升尚宝司丞海瑞为大理寺右寺丞。

隆庆元年七月升大理寺右寺丞海瑞为左寺丞,并参与分祭岳镇海渎历代帝王先师孔子祖陵等陵徐王等王太岳太和山真武等神及近年薨逝并追封亲王。

隆庆元年十一月升大理寺左寺丞海瑞为南京通政司右通政。

隆庆三年六月丙申升提督誊黄通政使司右通政海瑞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总理粮储,提督军务,兼巡抚应天等处。

隆庆四年一月,刑科都给事中舒化言:巡抚应天右佥都御史海瑞著节。先朝诚一代直臣,然迂滞不谙事体,闻其在应天科条约束切切,于片纸尺帛间以难过客,恐非人情。夫道在日用当官者,不必出寻常之外而别为调停,政贵宜民善治者,岂在创新奇之法以抗夫?时俗如瑞第宜与两京清秩以风,激天下之士盖所以全地方,亦所以全瑞也。得旨海瑞节用爱人勤事任怨留抚地方如故。

看到这里是想说这位刑科都给事中舒化还真是厚道,虽然他认为海瑞在地方为官不通人情,但至少没有诬陷海瑞,还想着把他调入京师为官养尊处优呢。

隆庆四年二月癸亥调巡抚应天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海瑞以原官总督南京粮储。吏科给事中戴凤翔论瑞沽名乱法,不谙吏事,每日开门受讼,动盈千纸,凡衣冠之族、饱暖之家、远年祖产悉听刁徒告赎,故民间有种肥田不如告瘦状之谣,至于散兵激变,则粮饷不敷而取诸民壮之,工食议处,驿递则仇视过客,将一应正支尽行革免,禁佃户不得完租,贫民不得偿债,皆迂颠之甚,不可一日居地方。下吏部覆议,言瑞志大才,宜改授两京他秩故有是命。

这位吏科给事中戴凤翔便颇有为利益集团赤膊上阵之态。可见当时海瑞这类任事之臣做事之举步维艰。但是想一想差不多四十年前,在正德朝要改革官僚体系的张綵横死,他还算幸运的。而且终其一生,有许多人举荐他。那么可见后世人眼中过于刚直,好像只会青筋爆出,跟上司顶牛的海青天,在为人处事方面必定有过人之处,才会一路有人照应,有惊无险,平安到老的。实际上两位给事中都提到海瑞不谙吏事,其实这里面所讲的‘吏事’,应该是指官场的潜规则,就是与朝廷规定的明规则不同的一套为人处事的规则。而海瑞呢,其实只是遵照朝廷的法规去做事,但已经为吏所不容。不过从另一方面看,这两个言官都蛮有意思,知道海瑞没有错,所以只是说他不应该去地方任职,比一些会造谣生事的人还是强一些。

隆庆四年四月,狭西平利盗汪贰等遁入四川太平大宁等处劫掠,四川巡按御史王廷瞻劾奏,巡抚都御史严清纵寇殃民当罢。大学士赵贞吉上言:逋寇窟穴万山蔓延三省,当坐各地方分守守备官之罪,不当罪巡抚。巡抚兼辖全省,如番蛮攻围于北,都蛮猖獗于南,一时调度日不暇给,而遽欲小挫,去之不已亏乎,清约已爱民于蜀人为父母,于国家为任事之臣,臣窃见近日任事之臣甚难,论事之臣甚易,众见难齐众口难调忧谗畏讥,故常苦其行之难也,不设身以处其地,不原情以待其成,深文求备,故不觉其言之易也,顷海瑞既去而清复继,之是任事之臣皆不能免,而士皆以全躯保位为得计矣。

入诏以清调用。

这一段与海瑞的人生经历无关。为何摘录下来,是因为可以从旁人的眼中看到海瑞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赵贞吉为保严清所做的陈言当中提到海瑞:顷海瑞既去而清复继,之是任事之臣皆不能免,而士皆以全躯保位为得计矣。可见在赵贞吉眼中,海瑞是任事之臣,也就是真正能做得了事的人。他很感慨:臣窃见近日任事之臣甚难,论事之臣甚易。同时批评那些士大夫:皆以全躯保位为得计。其实海瑞早年上疏嘉靖也有评朝臣士大夫这样的状态。但是这样的状态在多年之后,并没有改变。可见还真是撼皇权易,撼官权难。

隆庆四年十月,初以应天巡抚海瑞议裁革江南募召客兵。已而直隶巡按御史张问明言:各兵业有安居,遣之适以滋盗。乃复命抚按官从宜选留,至是抚臣朱大器言:苏州常州松江共省主客兵三千六百有奇,其余水陆兵亡论主客共七千七百有奇,势不得尽遣,而前所遣者仍以各处军余民壮调补合之,盖一万五百六十五人又岁于防汛时,募沙土兵八千是皆不可削计。兵饷当用银十二万一千有奇,而存者仅五万,不能充一岁之给。宜稍加派以定众心。事下兵部请留用官兵。如大器言户部议许加派兵饷银三万,上报可。

隆庆六年七月,吏部题建言尚书马森郭乾谭大初刘采、侍郎杨巍、佥都御史海瑞、少卿丘橓、参政温纯等旨亦下部。

其四:万历年间升迁

万历元年正月,吏科都给事中雒遵,荐原任都御史海瑞、吴时来二臣无愧遗直,宜亟赐首录。劾兵部尚书谭纶、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刘斯洁二臣均属不称当,亟行罢斥,章下吏部。

吏部覆雒遵等。盛称谭纶才略,言即误用一二将领,未为大过,且虗心受善,益见其不敢自用本兵重地,似难以此輙为更置。海瑞秉忠亮之心,抱骨鲠之节,天下信之。然夷考其政,多未通方,止宜坐镇,雅俗不当,重烦民事。刘斯洁廉正不阿,士论与之,但揭攻属吏一事,量乏涵弘,词多支蔓,既失激扬之体,难宅风纪之司,宜调南京别衙门用从之。

明代官员不论是被推荐还是被弹劾,都要交到吏部进行复核,放到今天就是组织部的角色。吏部对海瑞的评价是:海瑞秉忠亮之心,抱骨鲠之节,天下信之。然夷考其政,多未通方,止宜坐镇,雅俗不当,重烦民事。

万历十一年四月,南京湖广道御史孙维城言:宁国府生员吴仕期闻故相张居正不丁忧,上书劝其守制,不料原任太平府同知龙宗武求悦辅臣,偶有芜湖县生员王律伪造海瑞指斥张居正奏稿事发,操院胡价批宗武鞫审,宗武乘机拏仕期酷拷,操院密报相国,宗武令狱大绝仕期饮食七日未亡,复以囊沙促死,仕期冤死勘问者宗武主之者,操院胡价也。无罪杀士,乞将胡价罢斥,并宗武敕下法司追勘。上命抚按官查明具奏,胡价回籍听勘。

这件事摘录出来也与海瑞的人生经历无关,但是可见他当是在万历朝声望之隆。地方有些人为了攻击张居正,不惜伪造海瑞的奏稿,假称是海瑞劝张居正守制,可见世道人心之险恶。而在张居正的改革当中,又有多少人像龙宗武那样,为了取悦他而冤死无辜者的生命。可见投身于政治,无论有功之人,还是奸恶之徒,都有无辜者的鲜血沾染双手。这或许就是有些人在看到那样的血腥之时,会说一句‘都不过是狗咬狗骨罢了,那有什么崇高’。表象当然可以这样说,但无论怎么讲,张居正比之有如恒河沙数的历史过客,他是少有的能真正名垂青史的人,无辜者的鲜血总算有些意义。毕竟人类活在这个世界上,政治是不可避免的啊。

万历十二年三月兵科给事中王亮荐寰区人望陆树声刘应节杨成刘斯洁王锡爵海瑞魏时亮颜鲸徐用简甘雨等十人章下吏部

万历十二年十二月,广东巡按邓炼荐地方人材何维柏海瑞林大春黄可大陈堂得旨,海瑞即起用。

万历十三年正月,壬午起佥都御史海瑞为南京都察院佥都御史

万历十三年二月,升南京都察院佥都御史海瑞为南京吏部右侍郎

万历十三年六月,诏论胡槚龙宗武永戌初夺情,事起有狂生吴仕期者,宁国人也欲上书规之不果,又吴中好事者伪为海侍郎劝皇上许居正守制,而系以海瑞先帝之直臣也。著所在官司以礼登请,沿途有司迎送至京。

万历给海瑞的这个待遇,真可以算得上是隆恩礼遇了。

万历十四年二月右侍郎海瑞为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

万历十四年十一月,南京吏部右侍郎海瑞恳恩致仕。兼陈一日治安天下事。谓礼大夫七十致仕,臣今过而三矣,狐死首丘人情同然,皇上其不一假之乎。自张居正刑犯而后,乾纲独断,无一时一事不惟小民之念,有其心不收其效者,失之有刑而刑轻也。诸臣莫以其故闻诸臣,皆是贪风俗中人待士有礼之说,借口而非其正不可信夫,待士当礼而民何辜乎?太祖初剥皮囊草,洪武三十年定枉法八十贯绞之律,弘治士多廉介之节,民无渔夺之忧,政刑原非德,礼外事士乎,民乎。太祖之权冲审而两全之矣。正德初年美意始变,世宗朝詹事霍韬,所以有文官恶其厉,已托钦定事例改杂犯之也。贪其害之大者与犯此者,抚按官为甚。吏部未有执之而酌抚按进退者,抚按得以容贪,贪可得而禁乎?京师四方之极,两京官借口公费无一衙门无有以辇毂下,而义利之辩不明至此,贪又可得而禁乎?又曰今日尚有从头之差,到底历举其事,如漕运仓场金花马价光禄之上供南京之马快船,后复言宫女称宫怨,内臣称旷夫,贫人宜蠲免而赏赉不必尊者,且望皇上职要不必劳神,章奏意实忠爱切直而语多疪滞,上命遵新命供职余报闻。

万历十五年二月,南京右都御史海瑞以年衰引退,上慰留不允。

万历十五年七月,戊午朔甲寅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海瑞引疾乞休,上以瑞素著清节精力未衰不允。

万历十五年九月,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海瑞以疾乞休,凡七上皆不允。

万历十五年十月辛未,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海瑞卒。

海瑞,字汝贤,广东琼山人。以举人署南平教谕,升淳安知县。鄢懋卿出理盐政,牒所过郡邑供办张甚,瑞为书于鄢力言不可,鄢取他道往,为户部主事以直言下诏狱,隆庆元年释之。复其官历佥都御史巡抚应天威名藉甚。墨吏望风解印绶以夺富民田府怨里居十余年。上闻其名,起南京佥院升南京吏部侍郎进今官浃岁三迁。所在剔弊垢毛举,细察期省约以裕民力,然过刚不能容人,人有言其迂者,屡乞休,上不允至是卒。于官贫不能具含殓,诏予祭葬,赠太子少保谥忠介。

海瑞逝于万历十五年十月,终年七十四岁。考虑到古人用的是虚岁,他实岁是七十三岁。他在万历十四年上书请求退休时,就说自己七十三岁了,那么实岁就是七十二岁。万历十五年是1587年,倒退七十三年前,他应该是生于:1514年。看了一下‘度娘’,却写他生于1515年。真是让人无语。虽然《明实录》没有记载海瑞的生年月日,但他的卒年月日是很清楚的啊:万历十五年十月辛未,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海瑞卒。编辑好心你至少把海瑞的卒年写清楚啊。

清修的《明史》记载海瑞是王用汲筹钱为海瑞办的丧事,但《明实录》说得很清楚:于官贫不能具含殓,诏予祭葬,赠太子少保谥忠介。检索《明实录》有相当多的‘祭葬如例’的话语,海瑞是在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的位置上逝去的,这个官职属于正二品,再加上海瑞的名望,由朝廷祭葬不出奇。不知《明史》是从那个文献中看到是由王用汲筹款安葬海瑞的。实际上在《明实录》的记载当中,王用汲与海瑞并没有什么接触和交情,与其说是王用汲筹款安葬海瑞,倒不如换成首救海瑞的何以尚、推荐海瑞任职的广东巡抚邓炼还现实些,毕竟这些人跟海瑞还有过明确的交集啊。

海瑞去世时家贫,在《明实录》当中也有记载。现代很多人就以海瑞家贫不能葬来攻击明朝苛待官员。但这很明显是个自相矛盾的悖论。海瑞虽然是有明一朝名垂青史的清官,却并不代表在那个时代他是唯一的清官。至少在《明实录》当中提到一个浙江慈溪县知县霍与瑕和海瑞一样抗直不阿。还有赵贞吉要保的严清,也和海瑞一样是任事之臣。如果明朝官员工资真的低得可怜,那么其他的贤臣都应该如海瑞一般家贫不能葬才对。但很明显并没有这样的事。那么海瑞之所以家贫,很大程度是来源于他自己对生活的选择。依《明史》对他的记载,他这个人向来是节俭度日的,早年就与老仆一起艺蔬自给。而且他作为朝廷二品官,朝廷自有仆从配置给他,他的生活当然不如那些搜刮横财的官僚们富裕,但也不可能如后世所言的那样窘迫。野史还说他年过七十拿两百金买妾呢,年过七十还有妻妾两人呢,那说明他还是有钱过日子的啊。之所以逝去后家无余财,应该是在生前就散尽了的吧。他一生的名望除了本职工作积累的之外,可能平时也做了不少仗义疏财,救危扶困的事情,所以死后家贫。而他之所以能做到家无余财,应该也是朝廷有法度,像他这样的人,去世后会给予必要的祭葬,不需要他担心死后还要他出钱。海瑞是个对物质财富很看得开,很洒脱的人呢。

万历四十二年四月乙酉工科给事归子顾言江南岁供财赋半于天下,第财赋出于农田,农田以水为利亦以水为害。则全系吴淞江之通塞焉……隆庆三年巡抚海瑞浚者凡五,迄今四十余年废不讲矣,以至万历三十七八等年大浸稽夭三吴之民胥沦鱼鳖田禾颗粒无收……又查淂海瑞所浚之江六十余里,所费官帑不过六七万金。若能设处有方,何爱六七万之费不以开江南无穷之利?乞敕该部议覆移咨抚,按此方今经国之急务也。

万历四十二年,海瑞已经去世十七年了,但是还有人因国事而提到他。这一次是为了疏通河道,以利农田。工科给事归子顾特意提到当年海瑞疏通河道六十余里,只用了不到六七万金的官帑。这事要换了鄢懋卿这样的贪官来做,不搞个六、七十万金怕是做不下来。但是从归子顾的陈情也可以看到,到了万历四十二年,国事之荒废,已从北京朝堂延宕到地方,连河道塞堵都不能及时整治,整个大明王朝已经快失去救灾的能力了。这就是后来郭沫若在《甲申三百年祭》当中指出的一个严重问题:当一个政府连救灾的能力都没有了的时候,这个政府也就到了灭亡的边缘了。

救灾对于历代中国的政府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刘邦最后为什么会打败项羽,真正稳固了中国历史上的大一统。其实看看太史公在自序中说的为萧何立传的原因就知道了:楚人围我荥阳,相守三年;萧何填抚山西,推计踵兵,给粮食不绝,使百姓爱汉,不乐为楚。作萧相国世家第二十三。这句话里面‘给粮食不绝,使百姓爱汉’实在是起到关键性的作用,所以萧何功第一,是真真切切的。

下面附录《明史第一百十四 海瑞列传》。《明史》所记海瑞事,只有鄢懋卿一事在《明实录》有记。《明实录》《明史》的语句虽然仍是文言文,但已不似古代文那样艰涩难懂,稍微用点心看,基本上就像白话文一般了。是以就不再翻译解释了。在看《海瑞列传》的时候,可就《治安疏》一文三方对比:明实录VS明史海瑞传VS网传《治安疏》,看看有何不同之处。

《明史第一百十四 海瑞列传》

海瑞,字汝贤,琼山人。举乡试。入都,即伏阙上《平黎策》,欲开道置县,以靖乡土。识者壮之。署南平教谕。御史诣学宫,属吏咸伏谒,瑞独长揖,曰:“台谒当以属礼,此堂,师长教士地,不当屈。”迁淳安知县。布袍脱粟,令老仆艺蔬自给。总督胡宗宪尝语人曰:“昨闻海令为母寿,市肉二斤矣。”宗宪子过淳安,怒驿吏,倒悬之。瑞曰:“曩胡公按部,令所过毋供张。今其行装盛,必非胡公子。”发雚金数千,纳之库,驰告宗宪,宗宪无以罪。都御史鄢懋卿行部过,供具甚薄,抗言邑小不足容车马。懋卿恚甚。然素闻瑞名,为敛威去,而属巡盐御史袁淳论瑞及慈谿知县霍与瑕。与瑕,尚书韬子,亦抗直不谄懋卿者也。时瑞已擢嘉兴通判,坐谪兴国州判官。久之,陆光祖为文选,擢瑞户部主事。

时世宗享国日久,不亲朝,深居西苑,专意斋醮。督抚大吏争上符瑞,礼官辄表贺。廷臣自杨最、杨爵得罪后,无敢言时政者。四十五年二月,瑞独上疏曰:臣闻君者天下臣民万物之主也,其任至重。欲称其任,亦惟以责寄臣工,使尽言而已。臣请披沥肝胆,为陛下陈之。昔汉文帝贤主也,贾谊犹痛哭流涕而言。非苛责也,以文帝性仁而近柔,虽有及民之美,将不免于怠废,此谊所大虑也。陛下天资英断,过汉文远甚。然文帝能充其仁恕之性,节用爱人,使天下贯朽粟陈,几致刑措。陛下则锐精未久,妄念牵之而去,反刚明之质而误用之。至谓遐举可得,一意修真,竭民脂膏,滥兴土木,二十余年不视朝,法纪弛矣。数年推广事例,名器滥矣。二王不相见,人以为薄于父子。以猜疑诽谤戮辱臣下,人以为薄于君臣。乐西苑而不返,人以为薄于夫妇。吏贪官横,民不聊生,水旱无时,盗贼滋炽。陛下试思今日天下,为何如乎?迩者严嵩罢相,世蕃极刑,一时差快人意。然嵩罢之后,犹嵩未相之前而已,世非甚清明也,不及汉文帝远甚。盖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古者人君有过,赖臣工匡弼。今乃修斋建醮,相率进香,仙桃天药,同辞表贺。建宫筑室,则将作竭力经营;购香市宝,则度支差求四出。陛下误举之,而诸臣误顺之,无一人肯为陛下正言者,谀之甚也。然愧心馁气,退有后言,欺君之罪何如!夫天下者,陛下之家,人未有不顾其家者,内外臣工皆所以奠陛下之家而磐石之者也。一意修真,是陛下之心惑。过于苛断,是陛下之情偏。而谓陛下不顾其家,人情乎?诸臣徇私废公,得一官多以欺败,多以不事事败,实有不足当陛下意者。其不然者,君心臣心偶不相值也,而遂谓陛下厌薄臣工,是以拒谏。执一二之不当,疑千百之皆然,陷陛下于过举,而恬不知怪,诸臣之罪大矣。《记》曰“上人疑则百姓惑,下难知则君长劳”,此之谓也。且陛下之误多矣,其大端在于斋醮。斋醮所以求长生也。自古圣贤垂训,修身立命曰“顺受其正”矣,未闻有所谓长生之说。尧、舜、禹、汤、文、武,圣之盛也,未能久世,下之亦未见方外士自汉、唐、宋至今存者。陛下受术于陶仲文,以师称之。仲文则既死矣,彼不长生,而陛下何独求之?至于仙桃天药,怪妄尤甚。昔宋真宗得天书于乾祐山,孙奭曰:“天何言哉?岂有书也!”桃必采而后得,药必制而后成。今无故获此二物,是有足而行耶?曰天赐者,有手执而付之耶?此左右奸人,造为妄诞以欺陛下,而陛下误信之,以为实然,过矣。

陛下将谓悬刑赏以督责臣下,则分理有人,天下无不可治,而修真为无害已乎?太甲曰:“有言逆于汝心,必求诸道;有言逊于汝志,必求诸非道。”用人而必欲其唯言莫违,此陛下之计左也。既观严嵩,有一不顺陛下者乎?昔为同心,今为戮首矣。梁材守道守官,陛下以为逆者也,历任有声,官户部者至今首称之。然诸臣宁为嵩之顺,不为材之逆,得非有以窥陛下之微,而潜为趋避乎?即陛下亦何利于是。

陛下诚知斋斋无益,一旦翻然悔悟,日御正朝,与宰相、侍从、言官讲求天下利害,洗数十年之积误,置身于尧、舜、禹、汤、文、武之间,使诸臣亦得自洗数十年阿君之耻,置其身于皋、夔、伊、傅之列,天下何忧不治,万事何忧不理。此在陛下一振作间而已。释此不为,而切切于轻举度世,敝精劳神,以求之于系风捕影、茫然不可知之域,臣见劳苦终身,而终于无所成也。今大臣持禄而好谀,小臣畏罪而结舌,臣不胜愤恨。是以冒死,愿尽区区,惟陛下垂听焉。

帝得疏,大怒,抵之地,顾左右曰:“趣执之,无使得遁!”宦官黄锦在侧曰:“此人素有痴名。闻其上疏时,自知触忤当死,市一棺,诀妻子,待罪于朝,僮仆亦奔散无留者,是不遁也。”帝默然。少顷复取读之,日再三,为感动太息,留中者数月。尝曰:“此人可方比干,第朕非纣耳。”会帝有疾,烦懑不乐,召阁臣徐阶议内禅,因曰:“海瑞言俱是。朕今病久,安能视事。”又曰:“朕不自谨惜,致此疾困。使朕能出御便殿,岂受此人诟詈耶?”遂逮瑞下诏狱,究主使者。寻移刑部,论死。狱上,仍留中。户部司务何以尚者,揣帝无杀瑞意,疏请释之。帝怒,命锦衣卫杖之百,锢诏狱,昼夜搒讯。越二月,帝崩,穆宗立,两人并获释。

帝初崩,外庭多未知。提牢主事闻状,以瑞且见用,设酒馔款之。瑞自疑当赴西市,恣饮啖,不顾。主事因附耳语:“宫车适晏驾,先生今即出大用矣。”瑞曰:“信然乎?”即大恸,尽呕出所饮食,陨绝于地,终夜哭不绝声。既释,复故官。俄改兵部。擢尚宝丞,调大理。

隆庆元年,徐阶为御史刘康所劾,瑞言:“阶事先帝,无能救于神仙土木之误,畏威保位,诚亦有之。然自执政以来,忧勤国事,休休有容,有足多者。康乃甘心鹰犬,捕噬善类,其罪又浮于高拱。”人韪其言。

历两京左、右通政。三年夏,以右佥都御史巡抚应天十府。属吏惮其威,墨者多自免去。有势家硃丹其门,闻瑞至,黝之。中人监织造者,为减舆从。瑞锐意兴革,请浚吴淞、白茆,通流入海,民赖其利。素疾大户兼并,力摧豪强,抚穷弱。贫民田入于富室者,率夺还之。徐阶罢相里居,按问其家无少贷。下令飚发凌厉,所司惴惴奉行,豪有力者至窜他郡以避。而奸民多乘机告讦,故家大姓时有被诬负屈者。又裁节邮传冗费。士大夫出其境率不得供顿,由是怨颇兴。都给事中舒化论瑞,滞不达政体,宜以南京清秩处之,帝犹优诏奖瑞。已而给事中戴凤翔劾瑞庇奸民,鱼肉搢绅,沽名乱政,遂改督南京粮储。瑞抚吴甫半岁。小民闻当去,号泣载道,家绘像祀之。将履新任,会高拱掌吏部,素衔瑞,并其职于南京户部,瑞遂谢病归。

万历初,张居正当国,亦不乐瑞,令巡按御史廉察之。御史至山中视,瑞设鸡黍相对食,居舍萧然,御史叹息去。居正惮瑞峭直,中外交荐,卒不召。十二年冬,居正已卒,吏部拟用左通政。帝雅重瑞名,畀以前职。明年正月,召为南京右佥都御史,道改南京吏部右侍郎,瑞年已七十二矣。疏言衰老垂死,愿比古人尸谏之义,大略谓:“陛下励精图治,而治化不臻者,贪吏之刑轻也。诸臣莫能言其故,反借待士有礼之说,交口而文其非。夫待士有礼,而民则何辜哉?”因举太祖法剥皮囊草及洪武三十年定律枉法八十贯论绞,谓今当用此惩贪。其他规切时政,语极剀切。独劝帝虐刑,时议以为非。御史梅鹍祚劾之。帝虽以瑞言为过,然察其忠诚,为夺鹍祚俸。

帝屡欲召用瑞,执政阴沮之,乃以为南京右都御史。诸司素偷惰,瑞以身矫之。有御史偶陈戏乐,欲遵太祖法予之杖。百司惴恐,多患苦之。提学御史房寰恐见纠擿,欲先发,给事中钟宇淳复怂恿,寰再上疏丑诋。瑞亦屡疏乞休,慰留不允。十五年,卒官。

瑞无子。卒时,佥都御史王用汲入视,葛帏敝籝,有寒士所不堪者。因泣下,醵金为敛。小民罢市。丧出江上,白衣冠送者夹岸,酹而哭者百里不绝。赠太子太保,谥忠介。

瑞生平为学,以刚为主,因自号刚峰,天下称刚峰先生。尝言:“欲天下治安,必行井田。不得已而限田,又不得已而均税,尚可存古人遗意。”故自为县以至巡抚,所至力行清丈,颁一条鞭法。意主于利民,而行事不能无偏云。

始救瑞者何以尚,广西兴业人,起家乡举。出狱,擢光禄丞。又以劾高拱坐谪。拱罢,起雷州推官,终南京鸿胪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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