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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父亲的革命,第一部第十二章(结尾) -- mingxia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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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一部第十二章2

刚回到驻地,父亲接到紧急通知:速往一分区报道。通知上没说任何理由,但军令如山倒,他只能服从。出发前,父亲先用鼻子使劲吸了几口气,好像要把四处飘来的香味全吞下去,然后咽下口水连夜出发。一分区司令员是父亲的老上级秦基伟,见到父亲很高兴,握着手说:“欢迎,欢迎。我们多长时间没见面了?小伙子,鸟枪换炮,挺精神嘛。”转头对身边的几个干部说:“来,认识一下,黎明同志,我们以前在一块儿呆过,刚从三分区过来,那儿可是老主力。”

其实,这几位差不多都和父亲见过面,其中两位还是老相识。政治部副主任张兆全是他的老指导员,宣传科科长冯光参加过长征,在抗大时当过父亲所在小队的小队长。他们听到秦基伟一本正经的介绍,都嘻嘻哈哈起来。张兆全说:“秦麻子,你是自作多情。黎明同志和我们是老相识,用得着你多嘴。”

“秦大司令,你是贵人多忘事。不记得了?让黎明同志过来,还是兆全同志提议的呢。”冯光说。

“看你这家伙,红光满面的,日子过得不错?听说你结婚了?新娘是干什么的?”父亲捶了冯光肩膀一拳。

“新华广播电台的播音员,俩口子感情好着呢。冯光同志现在日记也不写了,天天晚上挑灯夜战写情书。说的那些个话,咦,咦。”张兆全用手指遮住嘴唇。

“怎么啦?夫妻之间也是革命同志。就不能谈点革命理想?”冯光没有丝毫寒掺。

秦基伟本来已经埋着头研究作战计划,这时抬起头来说:“兆全同志,这就是你不对。冯科长和新娘子那能三句话不说就聊本行,太俗气了嘛。”

冯光不甘被动,他把话题转移到父亲身上:“不是说你找了个大美人,怎么让她去抗大了?”

“八字还没一撇,我能管她那么宽?”父亲不想继续这个话题,问秦基伟:“秦司令,什么紧急任务,非把我调过来?连三分区的胜利会餐都错过了。”

秦基伟依然在埋头研究桌上的地图。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冯光就一把抓过父亲,认真地说:“哎,黎明,这个事儿可开不得玩笑。我问你,那个什么叫竺青的,去抗大后给你写过信吗?”

“我还有这个义务?非得给你说清楚?这种事儿,有个把月的间隔很正常。”

“个把月?嘿嘿,你真沉得住气。姓黎的,别好心当成驴肝肺。我对你是同志式的关心。”冯光又拉住张兆全:“你上个月不是去抗大了吗?把你听到的给他说说,省得他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

张兆全干咳两声,低着头说:“这个问题嘛,是这个样子的。我跟你说了呢,你也别着急,事情已经成了这个样子呢,急也没用。”

父亲眉头一挑,笑笑:“我就是要着急,也得先等你把话说明白。”

“她是这么回事,嗯,大家都知道。喜儿,哦,不,竺青,被抗大分校的教育长王大炮圈起来了。”

“这又不是养猪,还圈起来了?共产党可没这么黑暗。”父亲觉得是天方夜潭。

“这话就是这么个意思,”冯光扶着父亲的肩,把他拉到屋角低声说:“你那对象太出众了,她一进抗大分校,就有好几个老东西蠢蠢欲动。王大炮一看形势不妙,马上召集这些人开会,当众宣布:竺青已经是我的人了。谁敢动我的人,老子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父亲表现似乎很坦然,但答话的声调有些抽丝:“嗨,这事儿王大炮也说了不算。还得看人家女同志自己的心愿。”

“王大炮有多高个水平?他看上的姑娘能有啥稀罕?”秦基伟插了一句:“咱黎科长要才有才,要长相也不赖,这个不行再换别人。东方不亮西方亮,天底下漂亮姑娘多了去。”

张兆全笑着说:“秦麻子,这个姑娘你不知道。她就是当年过侯马时,房东老人家的孙女小妮子,后来是三八五旅宣传队的台柱子。现在出落得水灵水灵,那模样叫个甜呀,人见人爱。”

“原来是小妮子,那会儿没觉得她怎么样呀。和刘湘屏比如何?”

“嗬,秦麻子,你倒是口气不小。”张兆全回说:“刘湘屏是太行一枝花,如何比较?”

“看你把刘湘屏夸得跟天仙似的。”秦基伟不以为然:“她有什么了不起,我还和她睡过觉呢。”

整个房间突然安静,再没有人嘻嘻哈哈。刘湘屏何许人?她是大名鼎鼎的谢富治夫人。此时谢富治人虽不在此地,但威严犹存,一般人不敢拿他来开玩笑。

父亲以前见过刘湘屏。她先嫁给陕北决死三纵队旅政委董天知,董牺牲后和谢富治结婚,是两任旅政委的夫人,大约二十多岁就当了一个县的县长,父亲见过她骑着一匹马,到旅部来找谢富治,匆匆而来,匆匆而去,鲜艳的像一朵花,英俊得像舞台上的花木兰。解放后,有一次她到成都出差。父亲尽地主之谊,自己掏腰包,在总府街招待所宴请她吃了一顿饭。总府街距离成都的王府井:春熙路很近。吃完饭父亲提议去转商店。一行人刚走出招待所,就听有人喊:“夏梦,夏梦”,紧接着就见几百人一窝蜂拥上来,把父亲他们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嚷嚷着要看香港的电影明星夏梦。后来,夏梦还真来过成都一次,在金牛坝招待所看了场电影。母亲在几个同事的唆撺下,找父亲要了几张票,躲在礼堂后排看夏梦。结果大失所望,回来说夏梦的皮肤太黑还不如刘湘屏。只可惜,人们通常看见的刘湘屏始终高领长袖,从来不穿裙子。原因是抗战期间她中过日本人的毒气,全身皮肤溃烂。

秦基伟见没人说话,一本正经地继续说:“四一年敌人扫荡,我们碰在一起了,正好那里只有一间敞房,男的女的几十个人挤在一起,炕上、地下挤得满满的,困了一个晚上。我和她还是背靠着背,连呼吸都能听见。你们说是不是在一起睡过觉嘛!”

一席话说得大家松了口气。冯光说:“麻子,说话小心点儿,破坏妇女同志的声誉也是极大的错误。”父亲摇摇头说:“十麻九怪,不死是害。”

当时,父亲对将要承担的所谓“紧急任务”感觉挺古怪。

日本投降后,太行军区命令一分区部队夺取赞皇县城。分区接到命令,马上成立前线指挥部。指挥部设总指挥,负责整个战役行动的指挥,但却没有配置专门的政委,而是让父亲“跟随前指,负责参战部队的政治工作”。

“就算是临时性的代理书记吧。”张兆全说。

“名份,头衔没关系,反正都是做工作。”父亲嘀咕道:“不过你们一分区好歹也是政委,主任,科长一大堆,难道还抽不出个人来‘负责参战部队的政治工作’?”

“外来的和尚好念经,一分区都是新部队,干部缺少经验,我看你就别谦虚了。”冯光说。

据地下党报告:赞皇县城的日军已经撤走,只有一些伪军驻扎。城内已是树倒胡狲散的局面,当官想着化桩逃跑,当兵的想着卷铺盖走人,每天逃亡不断。更有一些兵混混儿公然在市面抢劫,也无人敢管。不过,分区派人进城劝降,却被伪军司令拒绝,声称上峰有令,他们只能向中央军缴械,不允许八路军受降。听到这个消息,分区司令部的人全都笑了。秦基伟扬扬眉头说:“难为他们了。干河沟里的泥鳅,还指望着龙王爷的及时雨呢。”

参谋长说:“干脆也别布置了,一家伙给他按进去。”

秦基伟嘘了声口哨说:“算了,死马当做活马医,不要轻敌。那些汉奸;特务;地痞;恶霸听说鬼子投降,全都逃到城里去了。他们害怕被清算,肯定会和我们拼上一拼。我看用二十团攻打北门,独立团在西门牵制,我亲自带十九团和特务营主攻东门。关键是特务营要夜半出发,用奇袭手段先夺取县城东关,掩护主力登城。”

“好。我负责联系地方党委,组织民兵支援,建立后方兵站和俘虏收容点。”张兆全说。

开完会,父亲带着十来个人到部队做战前动员。主要是鼓励战士们打好抗战胜利后的第一仗,同时进行新区政策宣传:一切缴获要归公,不得扰民害民等等。最后还要安排战场伤员紧急救护,协调支前民工,搞好粮弹运输。晚上很晚,父亲才回到秦基伟的前线指挥部,吃了饭,和衣休息片刻,就到了部队出发的时刻。

部队在黑暗中悄没声息的出发,一路顺利。没想到快到县城时,前锋突然停下。秦基伟毛焦火辣,骂特务营怎么搞的。特务营长前来报告,满肚委屈地说:“司令员,你自己到前面去看看。”

秦基伟带着父亲等人朝前紧赶慢赶一小段,登上县城外的小高地,放眼一看,简直目瞪口呆。鱼肚白的天空下,漫山遍野都是人。前面是附近七里八乡的民兵,白头巾,红腰带,排成不规则的方阵向县城方向推进。各个方阵左右锦旗飘扬,旗帜上写着诸如“西北乡英雄民兵连”;“葛庄除奸先锋队”;“地雷大王”;“拥军模范”等等字样。民兵队伍的歌声,口号声此起彼伏;松明,火把波翻浪涌。大刀队挥舞大刀,刀片映着初升的太阳寒光闪烁。梭标队哼哈嘿嗬,转动长矛,枪上红缨锦簇,迎风跳动。大刀队和梭标队中间还夹杂着声势浩大的土枪阵。土枪轰鸣,单打一,连发和齐射交替,噼里啪啦,团团白烟在一个方阵接一个方阵的上空缓缓升起。不远处还有一门镔铁土炮。炮口冷不丁儿火光一闪,把一颗滴溜乱转的弹丸抛在城墙根儿下。民兵队伍后面是民工队和看热闹的群众。民工的大车,平板车,独轮车逶迤缠绕。有些装着支前物质,有些空着,一看就是准备进城吃大户。秧歌队;腰鼓队;耍狮的;舞龙的杂七杂八,从山背后伸出来,又从山坡上缩回去,简直是出没无常。那些看热闹的男女老幼,多是全家出动,三个一堆,五个一群,你喊我叫,说说笑笑,好像根本不知道子弹会打死人,一个劲往前涌。父亲书生气息,见此情景出口成章:“主力枪林耀日,红缨列矩成行。”

话音未落,就听身后稀里哗啦,咿呀咿呀,原来是一队几十人组成的地方戏表演,不是蒲剧就是上党梆子。生旦净丑角,红白花黑脸,丈八蛇矛,青龙偃月刀,三板斧,八大锤,牛头马面,凶神恶煞齐上阵,果然是热闹非常。

秦基伟大约也是头一次看见这如此战争场面,气得吹胡子瞪眼,破口大骂:“这个张兆全,搞他妈的啥子名堂,这又不是赶场看戏。黎明,马上给老子去找人,找地方党的负责人,把民兵和老百姓统统往后赶,赶得越远越好。”

父亲先叫人去找张兆全,不过此翁此刻正躲在后方,远水解不了近渴。他只好自己去找当地的负责干部。问题是这老多的人,上那儿去找?他问路边一位老人家:乡长在哪里?老头说:“莫有乡长。乡长,书记都在前面,往城里去了。”好容易找到乡长,不想这家伙看见父亲就想溜。父亲一把把他抓住,让他组织群众后撤。他两手一摊,唉声叹气:“莫办法哪,莫办法,谁个人家不图热闹,跟部队进城,‘饿’(我)管不了呀。”边说边甩开父亲往前跑。父亲在后面追着喊:“回来,快回来,这个样子,部队连城墙边都靠不上去,怎么进城?”

这时已经天光大亮,就听城头传来一阵机枪,步枪射击声。民兵队伍有些混乱,不少人如同没头苍蝇四处奔跑。地方干部们的头脑倒清醒不少,他们开始组织队伍后撤,给部队让道。部队上去后,挖掩体,布置火力,准备云梯,准备炸药包,联系友邻部队。特务营很快拿下东关,因为那儿没有多少敌人。到大下午,一切就绪,秦基伟命令总攻。城内伪军首脑负隅顽抗,拿枪逼着士兵抵抗。经过短暂而又激烈的战斗,部队登上城头。那些失去靠山的伪军,便在“八路上来了”的惊叫声中做鸟兽散。部队进城后再未遇到有组织的抵抗,只是缴枪抓俘虏,搜索残敌而已。整个战斗伤亡三十来人。

战斗结束后,民兵,老乡如同潮水涌进城。开眼界,看稀罕,串亲戚,找朋友。城区的群众也忙着烧水,做饭,慰劳部队。一个小小县城被军队、民兵、群众挤得密密麻麻,真可谓摩肩擦踵,挥汗成雨,就像一口沸腾的大锅。大街小巷到处有人敲锣打鼓,放鞭炮,扭秧歌,人人打招呼都像见到了老朋友,个个喜笑颜开,腰直气壮。

这是父亲第一次感受到作为中国人那种发自内心的自豪。

为了防止有人趁火打劫,发洋财,部队成立了临时军管会,由父亲负责。军管会任务很杂,如布置执勤警戒,保护商业,清查敌伪,盘查奸细,组织保障城区物质供应等等。不过,要紧的是清点分配缴获物质。

赞皇虽小,却是父亲他们抗战八年来攻克的第一座县城。当时这帮土八路就是刘姥姥进大观园,上下左右摸不着魂头。敌伪投降后,驻地乱糟糟地扔下许多物质,大多是部队急需的,却没人管,少不得有人浑水摸鱼。父亲得知后,赶紧组织人员收集整理。一般来说,部队的规矩是武器弹药谁缴获归谁,但生活物质必须归公,集中后统一分配。父亲他们把散落在各处的物质收拢后,堆了整整两大间屋子,主要是军毯,军服,绑腿,皮带,水壶,雨衣,油布,蚊帐,被褥,毛衣,衬衫,面盆,毛巾,牙刷,牙粉等日用品,也有一些钢笔,钟表,眼镜,甚至相机,收音机等在土八路看来属于奢侈品的东西,真够得上琳琅满目。

消息传到后方,顿时像炸了锅。一时间竟来了几十封信,都是大干部,老熟人,都是狮子大开口。冯光要相机,钢笔,军毯。张兆全要收音机,雨衣,被褥,毛衣,手表,牙刷。给张兆全带信的通讯员进屋子就大喊一声:“俺的个妈呀,这不发大财了嘛。黎科长,俺也不要多,就这张油布。”说着,也不等父亲回答,顺手就抽了一张。

父亲一把摁住他的手说:“慢着,这里的东西都上了清单,谁乱动谁违反纪律。”

通讯员缩回手嘻皮笑脸地说:“黎科长,你也忒严肃了。俺们当通讯员的,平日风吹日晒,弄张油布算个啥?”

“弄张油布算个啥?看你说得轻巧。”父亲正色道:“你眼里光看见成山的物质,就没想想有多少参战的部队?这点东西,撒胡椒面都撒不均匀。”

“那张主任要的东西呢?”通讯员嘟囔着说。

“你先回去。张主任的事儿回头我给他说。”

这时就听门口一阵大笑,原来是秦基伟走了进来。他开口就是:“黎大财神,你给老子弄点啥油水吃呀?”

父亲拉着脸说:“秦司令,既然分区让我‘负责参战部队的政治工作’,那我就少不得认真一点。眼下赞皇县内最大,最敏感的政治就是这堆物质。所有参战部队都看着我们如何分配。这里是物质清单,您先过目,然后请定个规矩,我们保证照章执行。”

“啥子清单?啥子规矩?”秦基伟掀掀帽子说:“规矩就是所有物质统统分给战斗部队。具体怎么办完全由你负责。”他说完转身朝门口走,走了两步估计没想通,又回过头来,用手指指点着父亲:“伙计,别忘了老子也是参战人员。我要一根皮带,一副呢子绑腿,听见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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