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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一部第十二章4

十八

一九四五年八月,阎锡山所部十九军在军长史泽波率领下占领了襄垣、潞城,长治、长子等县城,该地区以长治为中心,古称上党郡。十九军军部率三个师驻守长治,其余部队和地方团队分散守点,守备周围各县,企图依托上党夺取整个晋东南。上党地处八路军一二九师部队的腹心,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晋冀鲁豫军区司令员刘伯承、政治委员邓小平遵照中央军委指示,针对史泽波部孤军深入、守备分散的特点,决心以所属的太行、冀南、太岳三个纵队及地方武装共三万余人,在根据地人民群众支援下,发起上党战役。

太行纵队向上党集中时,沿途的乡亲们像过节一般,敲锣打鼓,欢迎欢送,追着战士问长问短。老大娘,小媳妇纷纷把鞋袜,鸡蛋,黄糕朝战士怀里塞。所过村庄,都在热火朝天地动员参军,参战,支援前线。到处是“坚决向敌人进攻”;“收缴敌伪武装”;“接受日伪军投降”;“打退顽军进攻”;“武装起来,保卫抗战胜利果实”等标语口号。部队前脚走,后面就跟上浩浩荡荡的民兵和支前队伍。山连山,坳接坳,军民武装的洪流望不到头。

在浊漳河畔的一个小村庄里,刘伯承,邓小平接见了太行纵队的负责干部。邓小平声音宏亮,语调干脆地说:“抗日战争胜利了,蒋介石却不准八路军受降。国民党的队伍正沿着平汉,津浦,同浦三条铁路线北上。在我们周围的大汉奸,像孙殿英,李英,高德林等部都被蒋介石收编,封为军长,先遣军司令,摇身一变成为中央军。高德林大摇大摆进了石家庄。早就和日伪军有勾结,妄图消灭抗日决死队的阎锡山也进了太原城。他们都有资格受降,就是我们坚持了八年抗战的共产党,八路军不能受降。这世界还有天理吗?”

一番话激得纵队干部们火冒三丈,个个咬牙切齿。赵保田大骂起来:“蒋光头这个混账王八蛋,我操他八辈子祖宗,老子豁出这条命跟他拼了。”

“光生气没有用,蒋介石是骂不垮的,还得靠打。” 说到这里,邓小平幅度不大,但有力地摇动拳头:“现在我们进大城市已经不可能了,但我们要争夺中小城市,巩固广大农村。中央的方针是争锋相对,寸土必争。当前要集中兵力,将侵入我上党地区的阎锡山匪军全部消灭。用蒋介石听得懂的语言教训教训蒋介石。”

纵队政委彭涛反映:“根据纵队政治部收集到的干部战士思想情况,大家普遍关心毛主席赴重庆谈判的安全。认为要谈判派个人去就行了,不该亲自去。蒋介石是大流氓,翻脸不认人,说话不算数,担心毛主席去了回不来。”

邓小平回答:“毛主席去重庆谈判,体现了我们中国共产党对和平的诚意,有利于揭露反动派假和平,真内战的真实面目,争取全国民众支持党的方针政策。要在部队中广泛进行政治动员,号召大家为保卫抗战胜利果实而战,要提出‘打好上党战役,支援重庆谈判’的口号。让干部战士懂得:毛主席的安全,不取决于蒋介石发善心,也不取决于国际保证,而取决于我们手中的枪。上党战役打得越好,歼灭敌人越彻底,毛主席就越安全,在谈判桌上就越有力量。”

接着,刘伯承介绍了上党战役的敌人情况和我方的作战方针。

十九

上党战役于九月十日正式发起。太行纵队首先攻击屯留,企图是诱使长治守敌出援,搞攻城打援。结果长治守军畏惧被歼没有出来,打援意图无法实现。刘伯承、邓小平当即放弃打援计划,令各部迅速夺取外围各城,孤立长治守敌。九月二十日,各纵队合围长治。刘邓决心由城东、南、西三面同时发起进攻,虚留生路于北关,诱使史泽波北逃而在野战中加以歼灭。

太行纵队的攻城主力定为三旅。陈锡联亲自下到三旅旅部,对赵保田说:“赵闷灯儿,给你块骨头啃,打长治,啃得动不?”

“阎老西的兵都是些豆腐渣,有啥好怕。”赵保田先喜笑颜开地答,又顺口带出一句:“就怕我那一大把新干部,撒到大城市里冒不了泡,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

父亲看见白丁和傅效先站在那里颇为尴尬,但陈锡联压根儿没注意,只揪着赵保田不放:“要虚火现在说,老子换人还来得及。”

山路赶紧说:“要说大城市,新的没经验,难道老的就逛过?”

陈锡联转头问山路:“山路同志,新提的这些干部究竟行不行呀?”

山路还没说话,赵保田就脱口而出:“薑是老的辣,长治不比小县城,新干部上来就攻坚,我看够呛。”

傅效先这时开了腔:“我文化不高,做做副职还凑合,哪能正式负责,不是这块料嘛。”

白丁不满意地说:“你文化不高?难道其他人的文化就高?既然组织任命了,我们努力干好工作就是了。无非是打个仗,攻个坚,日本人都打跑了,还怕阎锡山的几个烂兵?有上级指导,同志们的帮助,打个长治有啥大不了。”

赵保田有点脸红,心里知道自己说溜了嘴:“逑,我可不是说你们二位。”

山路说:“想说谁,你心里明白。你赵保田不也是从新兵蛋子打出来的嘛,什么新干部老干部,算得那么清楚。”

“赵保田,你就是本位主义思想改不了。”陈锡联吼道。

“哎,叫驴,你可别那壶不开提那壶。”赵保田慌忙喊道。

要说这壶故事就得说谢富治。有一次陈锡联想从十四团调五百发子弹,赵保田整死不干,结果闹到谢富治那里。谢富治把赵保田找来先一通臭训,什么本位主义,小团体主义等等盖帽,然后干脆连人带枪抽出了一个老红军连。赵保田这个人是谁也不服,就服谢富治。

父亲出来打个圆场:“其实长治也不算大城市,就比一般县城稍稍大些。街道路面基本相同,作战的指挥,调度,章法也应该大致一样。真打进去了,不过从东到西多跑几步,迷不了路。我们就当是锻炼锻炼干部。”

陈锡联听到这话很不是味:“你们这些知识分子,怎么说话尽拐弯抹角?行就行,不行就不行,还锻炼锻炼干部呢。”

赵保田忙着接茬:“我说行,就能行。任务既然下达,就别再改变。困难我们自己想办法克服。”

“早该放出这个屁来,多这么些费话。”陈锡联挺不满意。

二十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太行纵队刚做好攻城的准备,突然接到命令北上打援。由于上党告急,阎锡山令彭毓斌率十三个师约两万人,由祁县南下增援,试图为史泽波解围。至此,上党战役发展为晋冀鲁豫野战军和阎锡山地方军阀之间的战区决战。部队接到命令后,为迷惑敌人,当天白天佯装准备攻城,一到晚上马上撤除战斗,冒着滂沱大雨向北疾进。第二天天亮,刘邓发现敌人改变行进路线,紧急命令部队也改变路线,在大白天兼程赶路。父亲他们没时间吃早饭,只能在路上边走边啃窝窝头。走了一段,迎面过来一支队伍,居然是抗大分校。父亲赶紧问:“校部在那里?”他知道竺青当时就在分校的校部。

“后边呢。”分校的先头人员随手向后一指,然后带着队伍上了岔道。

父亲策马往纵队前方赶,走几步就停下,找分校的教工学员问校部的位置。每次得到的回答都一样:“后边呢。”等到分校的队伍快过完了,还没见个校部的影子。父亲正在失望,见几个扫尾的人员过来,都骑着马,其中一个年纪稍大,干部模样,便上前问询。干部答:“哦,你错过了。校部的确是最后离开,但他们抄了小路,已经赶到队伍前面。要是你快点儿,过岔道不远应该碰得上。”

父亲赶紧回头,快马加鞭。半道碰上白丁。白丁见父亲急急忙忙往后跑,有点奇怪,但没时间多说,就在马背上打个招呼:“黎明你捣什么鬼?跑过去又跑过来,部队在急行军,别跑丢了。”

父亲没功夫答理他,心急火撩脱离自己的部队,拐上岔道一路前奔。他很快超越分校大队的先头,不久果然看见一支小队伍,有一两百人吧。父亲冲过去,勒住马头拦住那支队伍,连喊两声:“竺青,竺青。”

队伍前排的人楞楞,纷纷回头。父亲终于瞅见灰蒙蒙的队伍中闪烁着一对明亮的眼睛。当时有点小雨,竺青还戴着斗笠,她的两根手指捻着下巴下方的斗笠结带子,双目水灵灵地望着父亲,脚步也不自觉地停下。那是荒郊野岭,地黄天玄,枯木残枝,断壁层岩,云动风住,萧索寒烟。父亲盯着竺青,笑笑。竺青盯着父亲,歪歪头,也笑笑。他们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有人大吼:“谁在前边挡道,不要命了?竺青,跟上队伍,注意纪律。”

父亲拨开马头让出道。竺青慢慢挪动脚步,轻轻从父亲面前经过,他们始终没有机会单独在一起,也没有机会说话,就那么默默地注视对方,直到竺青走远,消失在浓浓的雨雾中。

战争没有对话,它把情愫埋入地底,就如同那荒郊野岭,你就是插上一株纤巧,最后也只能收获粗枝大叶。

二十一

部队终于在老爷岭,磨盘垴一带兜住了敌人援兵。赵保田的部队负责主攻磨盘垴。他看了地形并组织了几次试探攻击后,很快发现阎军阵地的弱点,决定以七团正面主攻,九团从侧后迂回,八团做预备队。方案上报纵队司令部,陈锡联给赵保田打电话:“同意旅的方案,但攻击时间要调整,不要在黄昏后发起,而要在黎明前接敌,天一亮就开始总攻。”

父亲在旁边觉得奇怪:“我们不是夜猫子吗?大白天发起攻击,敌人飞机来了怎么办?”

“阎老西没有飞机,就是有,也是几架破烂货,给咱们搔痒都不够劲儿。黎明前接敌,可以防止敌人炮火杀伤,白天攻击,视线清楚,指挥员容易掌握部队。”陈锡联说:“你不是喜欢看热闹吗?就去三旅旅部吧。”

战斗开始后,七团打得很猛。阎军根本没有想到土八路会白天突击,措手不及,一连几道阵地被突破。不想快到山顶时,阎军把全部火力集中对付七团,一时打得土石翻飞,硝烟弥漫。七团被压得上不去,下不来,伤亡不断增加,却不见侧后迂回的九团有任何动静。

赵保田血往上涌,跳起脚嚷嚷:“杨永年这家伙,是死了还是睡着了?再不展开攻击,七团就垮了。”他转头看见山路,咆哮着说:“我说他不行吧,你们拍胸口说行。现在怎么样?出大乱子了。”

没有人敢说话。只有山路脸色铁青,冷冰冰地说:“我去看看,捅他一家伙。”转身就走。

无人说话,也无人动弹,只听赵保田胸腔呼哧呼哧拉风箱。山路刚走到指挥部门口,突然有人低沉地喝叫:“不行。”

众人知道是赵保田,虽然他正拿着个望远镜观察战场,连头都没回。四周依然静悄悄地,没人说话,没人动弹,冷得像块冰。山路不想停下脚步,但还是顿住。

“老赵,没什么。不就靠前指挥嘛,很普通。”山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很平稳,很清楚,当然也很乏味。

“不行,我说不行今天就不行。效先,你协同政委指挥,我去九团。”赵保田也不激动,他放下望远镜,说着就往外走。

山路一把把他抓住说:“你是旅长,不能离开指挥岗位。”

“老子不当旅长,就当团长。”赵保田突然暴跳,大吼一声,只管往外冲,旁人拉都拉不住。

“胡闹。”山路突然提高嗓音,提高得穿云破石,那种潜在的震慑力如同高能微波让人撕心裂肺:“保田同志,这是耍孩子脾气的时候吗?你是旅长,关键时刻要头脑清醒,清醒,你懂吗?”

“政委,我想说,”赵保田被震住了几分,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

“什么‘你想说’,‘我想说’?现在谁都别想说,就我说了算。我是旅党委第一书记,有最后决定权。我命令:你,赵保田,呆在旅部掌握全局,对整个战斗负全责。”山路放缓语气对父亲说:“黎明,白丁不在,你就暂时负责这儿的政治工作,协助旅长,坚决打好这一仗。”说完,他带上警卫班走了,而其他人还站在那儿发楞。

这一来赵保田也没了其他选择。他马上命令:八团准备支援七团,然后自己带上人就往七团方向去。父亲没有拦阻,也拦不住,只好跟着走,大家都豁出去了。山路去了不久,九团就在侧后打响,山顶的阎军顿时乱了套。赵保田带着突击队,咆哮着向主峰冲。整个战场弹雨横飞,混乱不堪。冲上山顶,赵保田急着部署下一步战斗,只对父亲说:“赶快去找政委。”

父亲找到九团团长杨永年,问他山路在那里,杨永年急急忙忙,就答了句人在半山腰,被打倒了,死活不清楚。父亲赶快下山,果然看见山路挣挫在烂泥地中,虽然腿脚俱全,但怎么也爬不起来。他看见父亲,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点笑:“都上去了?”

“上去了。”父亲扶住山路的身体,语调微微有些埋怨:“看看,这又何必?没事儿吧?”

“不会有事儿的。”山路语带犹豫,身体又在原地挣了挣,然后抬头看看山顶的红日,叹了口气:“我总算说得过去了。”

担架队上来,父亲把山路抱上担架,目送他远去,然后才回到山顶。

在山谷底部猬集一团的阎军官兵看着从四面制高点上倾泻而下的八路军,惊慌失措。从此,也算风云一时的晋系军阀退出了中国历史大剧院的中央舞台。

二十二

枪声渐渐稀疏下来,血肉模糊的战场上秋风凛凛,断草呻吟。战士们喜笑颜开,扛着战利品,押着俘虏下山。民工在负责善后的干部带领下清理战场,掩埋死者。到处人影晃动,锹锄铿锵。这儿的过去没有哀乐,没有棺木,没有花,没有祭品,也没有家属哭泣,只有一抔黄土掩面。赵保田提着枪懒洋洋地往回走,一路上也不怎么说话。七团政委罗长远过来说:“彭政委要我们把俘虏和缴获分给其他部队一些。”

赵保田面无表情地说:“没意见,按政委说的办。”

彭毓斌集团覆灭后,史泽波放弃长治,仓皇出逃,很快也被消灭。随后,太行纵队奉命改称晋冀鲁豫野战军第三纵队。休整期间,野司又要求部队把一些多余的老旧装备交给当地的民兵,赵保田听到通知后还是那句话:“没意见,按政委说的办。”

二十三

很快,纵队接到命令连夜向平汉路开拔,参加平汉战役。由于上党大捷,部队士气很高,一天一夜赶了一百四十多里,到达邯郸以南的马头地区,立即投入战斗,将进攻解放区的国民党三个军包围起来。三纵在战役的开始阶段,只是抵近敌人据守的村庄,构筑工事,并没有组织大规模的攻击,原因是面对三纵部队的是国民党高树勋将军的部队。高树勋已派人来和我方联系,来往使节都是通过纵队的防线。父亲当时只知道双方来往频繁,不知道谈判的内容,就听得兄弟部队的方向,每晚都打得很热闹。

这天晚上,天色很好,父亲到后方组织支前,碰上了赵志一。赵志一当了附近清河分区的政委。他看见父亲马上说:“老黎,你得帮帮忙。我这个分区的独立团是新成立的,要干部没干部,要武器没武器,你们是主力,拔根毛比咱腰还粗,无论如何得支援一点。”

父亲有些为难,现在地方对待部队基本就是雁过拔毛,谁都想咬上一口。三纵已经多次支援地方,再大方也有个限度。

“你不好意思,就带我去找赵保田,我去说。”赵志一说。

父亲带着他去了三旅旅部。赵保田听完赵志一的要求,马上对白丁说:“没意见,按政委说的办。从七八九团各抽一个战斗排,连人带武器,通通交给清河分区。”

清河分区一下发了大财,很快成为整个邯郸地区的主力团,后来全团编入刘邓主力的第二纵队。

高树勋宣布起义时,父亲正忙着编印宣传品,听到国民党其余两个军开始向南撤退的消息,他丢下手里的工作,便赶去参加追击的行列。这次追击,是在大平原上展开的,不知道有多少路军马在奔驰,不知道有多少种火器在发射,就象巨大的海潮一般,突怒无畏,蹈壁冲津,席卷了广阔的原野。一直追到漳河边,终于把国民党的两个军一网打尽了。

这一仗打过后,解放区的军民又紧张的展开了破路工作,把从石家庄以南至漳河以北的一段平汉路、以及白晋路、沧石路,都彻底给破坏了,连路基都给挖了。从此,太行、太岳、冀南、冀豫鲁,四块根据地连成了一片,在以后的解放战争中,国民党军始终没有打通这几条铁路。

父亲的抗日战争结束了,但他没有过上娶媳妇的太平日子,因为前方还有更加火爆的战争。

第一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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