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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春秋左传注读后11左传中的车战00 -- 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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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春秋左传注读后 补充与修正 西宫之乱01

染指弑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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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四年经》:

夏六月乙酉,郑-公子归生弑其君夷。((p 0676)(07040003))

《宣四年传》:

楚人献鼋于郑灵公。公子宋与子家将见。子公之食指动,以示子家,曰:“他日我如此,必尝异味。”及入,宰夫将解鼋,相视而笑。公问之,子家以告。及食大夫鼋,召子公而弗与也。子公怒,染指于鼎,尝之而出。公怒,欲杀子公。子公与子家谋先。子家曰:“畜老,犹惮杀之,而况君乎?”反谮子家。子家惧而从之。夏,弑灵公。((p 0677)(07040201))

书曰“郑-公子归生弑其君夷”,权不足也。君子曰:“仁而不武,无能达也。”凡弑君,称君,君无道也;称臣,臣之罪也。((p 0678)(07040202))

我的粗译:

楚人献了一头鼋给郑灵公,当时子公(公子宋)和子家(公子归生)正要一起朝见灵公,子公的食指无缘无故地跳动起来,他就举起手给子家看,告诉子家说:“过去我要这样,就准能吃到新鲜东西。”

等他们进到国君的宫里以后,看到宰夫正在分割那头鼋,于是相视而笑。灵公问他们为啥笑,他们就把子公食指动的事告诉了灵公。可到后来请诸位大夫吃鼋的时候,灵公也召来了子公却不给他吃鼋。子公愤怒了,伸食指到盛着鼋的鼎里蘸汤汁尝了味,然后扬长而去。灵公也生气了,扬言要杀子公。

子公听说以后,就和子家商量要先下手杀了灵公。但子家不肯,说:“就是一头牲畜老了,要杀它还会心慌,更别说要杀我们的主上了。”结果子公竟反过来威胁说要告发子家谋反。子家害怕了,只好默许了子公的行动。这年夏天,他们弑杀了灵公。

《春秋经》上写“郑-公子归生弑其君夷”,就是因为子公没那么大的权力。贵族们都说:“虽然有仁慈之心,如果不能以武力制止恶行,就不能实现仁慈的目的。”《春秋经》里写到弑君之事时,凡是提君的,那就是君无道;凡是提臣的,那就是臣之罪了。

一些补充:

此时在郑国执政的是子家。子家是郑文公之子,应该是郑穆公的弟弟,也就是郑灵公的叔叔。我觉得子公也是郑文公之子,也就是和子家同属所谓“文氏”,与七穆所属的“穆氏”类似,也应是一个关系亲近,有一定归属感的集团。因此这个事件就有了灵公要扶植自己弟弟们(穆氏)参政,打压自己的叔叔们(文氏)、要让他们退出执政舞台的意味。

由于子家和子公同属“文氏”,而且子家此时是首席执政大臣,要弑杀灵公至少要动用“文氏”的力量,这要是没有子家的默许就无法实行,所以归罪于子家是非常合理的,这也就是《左传》作者说“权不足也”的原因。另外子公“反谮子家”能够威胁到子家,可能也说明子家的日常“政治”行为是非常不检点的。

“食指动(现在一般的用法是“食指大动”)”(shí zhǐ dà dòng)和“染指”(rǎn zhǐ)都是后来的成语。还有“相视而笑”(xiāng shì ér xiào),虽然没有太多的深意,但生动描写了特定的情景,后世经常袭用,应该也可以算作成语。

关于“畜老,犹惮杀之,而况君乎?”,《成十七年传》有一处非常类似的说法:

公游于匠丽氏,栾书、中行偃遂执公焉。召士匄,士匄辞。召韩厥,韩厥辞,曰:“昔吾畜于赵氏,孟姬之谗,吾能违兵。古人有言曰‘杀老牛莫之敢尸’,而况君乎?二三子不能事君,焉用厥也?”((p 0903)(08171005))(0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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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四年传》:

郑人立子良。辞曰:“以贤,则去疾不足;以顺,则公子坚长。”乃立襄公。((p 0679)(07040203))

襄公将去穆氏,而舍子良。子良不可,曰:“穆氏宜存,则固愿也。若将亡之,则亦皆亡,去疾何为?”乃舍之,皆为大夫。((p 0677)(07040204))

我的粗译:

郑人要立郑穆公的庶子子良(去疾)为君,子良不干,他的理由是:“如果比较谁最贤,那我去疾不是最贤的;如果要看谁当国君最顺,那公子坚年纪最大。”于是立了公子坚为国君,就是后来的郑襄公。

郑襄公上台以后就要把“穆氏”全都驱逐到国外去,只留下子良(因子良让位,有道义上的影响),但子良坚决不同意,他说:“要是‘穆氏’都能留下来,那当然合我的意;要是‘穆氏’必须流亡,我也会跟着一起流亡,光留下我去疾算怎么回事?”郑襄公只好放下了这件事,让“穆氏”的公子都当了大夫。

一些补充:

注意,这里说“皆为大夫”,则“士子孔(公子志)”亦应为“大夫”,因此“士子孔”的“士”很可能是按照周天子那里的等级说的。

我觉得郑襄公要驱逐“穆氏”多半不是他本人的意思,而是子家的意思,但由于子良的坚持,未能得逞。这是“穆氏”上位的重要节点,子良为“穆氏”立下了头一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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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十年传》:

郑-子家卒。郑人讨幽公之乱,斲子家之棺,而逐其族。改葬幽公,谥之曰“灵”。((p 0709)(07101301))

我的粗译:

郑-子家去世,他死后,郑人追究幽公之乱的罪行,把他的棺材又挖出来,剖棺暴尸,并把他的家族全部赶到国外(据说还诛杀了子公)。同时为幽公改葬,并给了幽公一个新的谥号:灵。

一些补充:

这回“穆氏”翻身了,以子良为首,“穆氏”的公子相继进入执政集团,但在郑襄公时期,除了也许仍有“文氏”的公子公孙在执政集团之中外,还有石氏、皇氏、侯氏等一些家族可能也有人在卿位。

“幽”和“灵”都不是什么好的谥号,“幽”大体上是昏昧的意思,“灵”则虽有聪慧的意味,但也包含了任性而为的意思。前者估计是“文氏”的意思,而后者则反映了“穆氏”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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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襄公在位十八年,这十八年可不好过。郑襄公庶出,嫡子郑灵公被杀,他才能做国君。但可能有两位他的兄弟在他为君时被杀:一位是公子曼满,他在子家执政时想要做卿,被子家杀了。另一位是公子鱼臣,他在“邲”之战期间被石制推出来要在楚国支持下做国君,被镇压了。当时正是晋、楚争霸激烈的时期,郑国夹在中间,倒向哪头都落不了好,例如:

十一年春,楚子伐郑,及栎。子良曰:“晋、楚不务德而兵争,与其来者可也。晋、楚无信,我焉得有信?”乃从楚。夏,楚盟于辰陵,陈、郑服也。(《宣十一年传》(p 0711)(07110101))(066)。

这是当时执政的子良决定不管是晋国还是楚国,只要大国打过来,马上就求和,宣公十一年春,楚庄王讨伐郑国,打到了“栎”(推测位置为:东经113.47,北纬34.16,亦是郑国开国十邑之“歷”),郑国马上向楚国屈服。到这年夏天,楚国召集诸候在辰陵(推测位置为:东经114.6,北纬33.8,淮阳西六十里,今西华县城东北)举行盟会,确认陈国和郑国倒向楚国一方。

又例如:

厉之役,郑伯逃归,自是楚未得志焉。郑既受盟于辰陵,又徼事于晋。(《宣十一年传》(p 0716)(07110601))(066)。

这是郑襄公从楚国主持的盟会上逃了回来,又倒向了晋国。《系年》第十二章说得更清楚:“楚莊王立十又四年,王會諸侯于厲,鄭成公自厲逃歸,莊王遂加鄭亂(乱)。”但郑国虽然参加了辰陵之盟,却又向晋国表示要服从晋国。

就在郑襄公八年,全盛时期的楚庄王领兵包围了郑国:

《宣十二年传》:

十二年春,楚子围郑,旬有七日。郑人卜行成,不吉;卜临于大宫,且巷出车,吉。国人大临,守陴者皆哭。楚子退师。郑人修城。进复围之,三月,克之。入自皇门,至于逵路。郑伯肉袒牵羊以逆,曰:“孤不天,不能事君,使君怀怒以及敝邑,孤之罪也,敢不唯命是听?其俘诸江南,以实海滨,亦唯命;其翦以赐诸侯,使臣妾之,亦唯命。若惠顾前好,徼福于厉、宣、桓、武,不泯其社稷,使改事君,夷于九县,君之惠也,孤之愿也,非所敢望也。敢布腹心,君实图之。”左右曰:“不可许也,得国无赦。”王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庸可几乎!”退三十里而许之平。潘尫入盟,子良出质。((p 0718)(07120101))(066)

我的粗译:

我们宣公十二年春,楚庄王包围了郑国,一直围了十七天。郑人占卜向楚人求和:不吉;再占卜在太庙(大宫)祭祖,然后把各种车辆都推到街巷的口上,准备拼死抵抗:吉;于是“国人”到太庙隆重祭祖,在城墙上的守卫者都哭了。见此情景,楚庄王把军队向后撤退,让郑人把城墙修好,然后楚军再前进重新包围郑国。包围了三个月之后,攻破了郑国。从皇门进入,到了逵路,这时郑襄公光着上身牵了一只羊出来迎接,对楚庄王请罪说:“孤没能遵奉上天的旨意,不肯服从主上。让主上生了气,亲自来到了敝邑,这是孤的罪孽,孤怎么敢不唯命是听呢?主上要把我们迁走,送到江南去,填充那里的海滨,我们也会服从;主上要把我们抓起来,送给诸侯,当他们的奴隶,我们也会服从。要是主上还念着我们过去的好处,愿意得到周厉王、周宣王、郑桓公、郑武公的祝福,不毁灭他们的社稷,让我们改而侍奉主上,和主上手下的九县一样,那就是主上的恩惠,当然这也是孤的心愿,不过我们不敢指望主上肯这么做。这就是我们的心里话,请主上考虑。”楚庄王的左右说:“不能答应他,占了一个国家就不能吐出来。”庄王说:“他们的主上能够低头伏小,就一定能信用其民,这样的人怎么能小看呢?”于是把部队后撤了三十里,准许与郑国达成和约。楚国的大夫潘尫入城与郑国人举行了盟誓,子良出城作了楚人的人质。

一些补充:

下面的郑城图来自曲英杰先生大作《史记都城考》的附图(曲英杰《史记都城考》 商务印书馆 2007年 (p 349)《三八 周代郑国及韩国都郑城》),根据曲先生书中的观点,加上我的臆测,我加画了可能的道路及一些地点的可能位置:紫色为城垣,黄色为道路,四个灰黄色的方块最上面的方块是逵市(大逵),中间左侧的方块是社稷,右侧方块是太庙(大宫),下面的方块是子大叔(游氏家族)的家。皇门在左方,皇门正对着的那条较粗的黄线就是逵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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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链图片需谨慎,可能会被源头改

“逆”是迎接的意思,“肉袒牵羊以逆”是当时(以及后世)亡国的君主经常做出的表示投降的姿态,《史记宋微子世家》表述得更加详细:“周武王伐纣克殷,微子乃持其祭器造于军门,肉袒面缚,左牵羊,右把茅,膝行而前以告。”据说“肉袒牵羊”(ròu tǎn qiān yáng)也是成语,概括了这一组投降的姿态,但现在大概用的非常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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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就是“邲”之战(见http://www.talkcc.com/article/3695155,我从车战的角度对此战做了一些介绍),楚国打败了晋国,晋国要经过二十二年,在“鄢陵”之战后才翻过身来(此战我也做了些介绍,见http://www.talkcc.com/article/36967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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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襄公时期,是“穆氏”的成长期,公子偃(子游),可能还有公子发(子国),也当上了卿,进入了执政集团。

郑襄公去世后,继位的悼公很快也去世了,接着继位的是悼公之弟成公,大约在郑成公二年,首席执政大臣子良去世,接替他的估计是属于“文氏”的公孙申(叔申),但公孙申权威不够,以致又产生了变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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