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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苍狼白鹿:罗布藏丹津之变——黄金家族的最后哀鸣 -- 京华烟云AM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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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三、尔虞我诈》

当罗布藏丹津放出的试探气球飘到准噶尔的时候,准噶尔汗王策妄阿拉布坦正处于惊弓之鸟的不安当中。

公元1720年,大策零率残部逃离西藏,同年,清军攻陷准噶尔汗国的东大门——吐鲁番与哈密这两个重要绿洲,这些失利在准噶尔高层中引起相当大的恐慌,更何况,康熙的十四皇子大将军王已经陈重兵于甘肃,很可能即将启动对汗国的全面战争。

随后发生的一件事情,更加剧了这种恐慌。一年之前的公元1719年,受沙皇彼得大帝的委派,利哈科夫率领的一个由440人组成的俄国考察团,出发前往准噶尔汗国。此前,鉴于俄国人常常遭受准噶尔人的攻击,因此彼得大帝尽管要求他们尽量在俄准边境地区建立殖民要塞,好为今后的殖民拓展打好基础,但同时也要尽可能避免战斗,“以免徒有伤亡和招致其他损失。”

1720年5月,利哈科夫的这个俄国考察团,抵达了位于今天哈萨克斯坦东北部的宰桑湖,该湖蒙语名为斋桑淖尔——前面我们提到过,“宰桑”是蒙古人高级官员的头衔,大概来自汉语中的“宰相”,“淖尔”则是“海子”的意思。这里驻扎有两万准噶尔大军,他们“守卫着汗国边界,以防清军可能的进攻”,其统帅是策妄阿拉布坦的长子和预定继承人噶尔丹策凌。

俄国史家记载了噶尔丹策凌的强烈反应,他写道,起初准噶尔军“听说来了俄国人,都大惊失色”,噶尔丹策凌立即下令,向这支俄国队伍发动进攻,准噶尔军于是从湖岸上向载有俄国考察团的船只开始猛烈射击,俄国人猝不及防,一时被搞得相当狼狈。事实上,准噶尔人的反应有些过于强烈了,此前他们虽然和俄国人多有冲突,但都有一个矛盾逐渐积累的过程,像这样一上来就下狠手,确实极其罕见。

感到莫名其妙的俄国人,马上派出使者要求对方进行解释,但使者带回的理由却让老毛子哭笑不得:“因为他们以为俄国人同中国人约定在这里会师,两国军队一起攻打准噶尔人”。当得知俄军并非是来协助清军之后,噶尔丹策凌很快下令停火,双方于是开始谈判。

俄国人向对方保证,自己并不是来打仗或引起敌对行为,他们只是来这里做矿产资源勘测,并答应马上后撤。于是双方恢复了和平,俄国人记载道,当俄军与清军联手进攻自己的误会解除后,准噶尔军显得兴高采烈,甚至还为俄军举行了欢送会。另外,尽管已承诺自己此行并不带有军事目的,但在返回途中,考察团团长利哈科夫还是偷偷修建了一座要塞。

宰桑湖冲突事件和平解决后,策妄阿拉布坦接见了一名俄国使节,汗王向对方大吐苦水,抱怨俄国人未经允许就进入汗国筑城。根据这名俄国人留下的说法,准噶尔汗王强调,汗国愿与俄国友好相处并发展贸易关系,同意今后不阻碍俄国人的矿产勘探,但做为交换,策妄阿拉布坦要求俄国保护其不受中国的侵袭,并协助自己从中国人那里把蒙古抢回来,为此他甚至答应俄国在宰桑湖以北的额尔齐斯河上游修筑要塞,而且希望能尽快实施,以免中国军队抢先占领那里。

无论俄国人的这些记录是真是假,这一事件起码揭示了一个可能的情况,那就是,“准噶尔执政者决定依靠俄国,打算借俄国的帮助来反击他认为是主要敌人的清军。”

按照俄国人的说法,策妄阿拉布坦随后派出了谈判代表,此人于公元1721年到达圣彼得堡并拜谒了彼得大帝。据说在由使者转交的信函中,准噶尔汗王请求“沙皇陛下保护他浑台吉免遭中国汗的侵凌”,并答应在疆界问题上做出让步,但他同时要求,即使俄国人在额尔齐斯河修筑要塞,自己的属民仍拥有在那里自由放牧的权力。

很显然,策妄阿拉布坦明白,他可不能同时与中俄这两个庞大帝国对抗。在这种情况下,为了集中精力对付日益逼近的清军,准噶尔汗王不得不对俄国做出重大让步。

据说,看到准噶尔汗王主动示弱,与康熙、路易十四同为一代雄主的俄国沙皇彼得一世大喜过望,他立即派出了回访准噶尔的使节,希望趁此机会,一举说服策妄阿拉布坦加入俄国国籍。根据俄国史料记载,这个由翁科夫斯基率领的俄罗斯帝国外交使团,于公元1722年抵达了准噶尔汗国。

那么,准噶尔所面临的生存危机,真的已经像策妄阿拉布坦所认为的那样严重吗?通过认真观察,俄国人竟然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他们认为,准噶尔汗王之所以方寸大乱,是因为他被老谋深算的康熙皇帝拖入了心理战。

按照俄国史料记载,公元1720年6月,就在南北两路清军向准噶尔人占据的西藏挺进之时,中国大臣图理琛在中俄边境的色楞格斯克突然约见了俄国代表伊兹麦洛夫。按照玄烨皇帝的嘱托,这位大臣通知俄国人说,清军将分兵五路进攻准噶尔汗国,他还表示自己听说,“俄罗斯方面进攻浑台吉的军队已经开往亚梅舍沃(位于俄准边界的鄂木河边,此前大策零曾在该地大破俄军)”。

事先并不知道己方有过这样军事调动的俄国代表,自然一头雾水疑惑万分。过了两天,为了回答伊兹麦洛夫的疑问,图理琛又约见了他,中国代表顾左右而言他,只是补充说,指挥清军的是康熙的一个皇子,这支军队的规模庞大并且装备精良,每个团都配有“大炮十尊,小炮百尊,用大车和骆驼载运”。

1720年11月初,俄方代表伊兹麦洛夫这时正在距离色楞格斯克五十公里的一个蒙古地方,突然接到了图理琛发来的通知。中方代表请他过去,并且说,清军在准噶尔大捷,并夺得了几座城市,策妄阿喇布坦请罪求和的使者己经到达了向北京。

见面后,图理琛对伊兹麦洛夫说,康熙皇帝请俄国使者接见从北京返回的准噶尔的使臣,并向他说明策妄阿喇布坦的抵杭是无望的,清帝国将和俄国军队协同对付他。俄国史料写道,伊兹麦洛夫断然拒绝参预这一预定的骗局,这激怒了图理琛,他威胁说,如不听从,俄国使者就要被扣留,并且不供应食物。

此后俄方的记载有些含糊,无法判断伊兹麦洛夫是抵死不从,还是练习辟谷受不了最后还是答应了,总之到了1720年11月12日,策妄阿喇布坦的使者“从城里出发上路,在城边鸣炮三声为他尊贵地送行”。

而在同一天,饿得前心贴后背的伊兹麦洛夫终于获准离开此城,不过他和随行人员可以说灰头土脸,“从城里出发时却没有受到对浑台吉使者那样的恭送”。从这个结果推断,清朝对准噶尔使团的反应大概相当满意,因此俄国人最后可能还是从了,被迫配合清廷演了一出戏。

而俄国驻北京的一位非正式代表的记载,也提供了一些线索——中国大臣们经常来拜访他,并大力散布这样的言论:“对两帝之中的一方敌对的人,其他一方也应视为仇散!”显然这“两帝”,一个是中国皇帝,另一个自然指俄国沙皇。而准噶尔人遍布蒙古和中国西北地区的谍报网络,不可能忽视这样的高调宣传。

就这样,通过躺着也中枪的俄国人这个转发器,康熙皇帝向策妄阿拉布坦成功传递了一个放大了的伪信号,即清帝国与俄罗斯帝国已经结成对付准噶尔汗国的军事同盟,从而导致后者惊恐地认为,两大帝国将共同采取行动,而任何一方的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是该同盟发动全面战争的先兆。所以,面对只有四百多人的俄罗斯考察团,噶尔丹策凌王子所做出的那些过度反应,也就可以理解了。

其实,俄国史料中这位名叫图理琛的中国“大臣”,他的级别远没有那么高,只是个从五品兵部员外郎,相当于国防部的副司局长。此人又写做“图丽琛”,是中国当时最资深的外交官之一,此前刚刚从位于伏尔加河流域的土尔扈特部访问归来,为远行欧洲一个世纪的蒙古人捎去了清朝皇帝的光辉和祖国人民的温暖。

在这场历时三年的漫长行程中,中国外交使团几乎穿越了整个欧亚大陆,团长图理琛也成长为一名俄罗斯问题专家,他甚至还出了部名为《异域录》的专著,该书详细描述了使团沿途所见所闻,成为研究那一时期俄罗斯帝国的权威著作,后来被译成法﹑瑞典﹑俄﹑英等多种文字,算是给中国外交界争了光。归国后,图理琛便专职负责对俄外交事务,此次皇帝实施对准噶尔的外交欺骗,他自然要当仁不让地冲在前头。

就这样,在不久后即将去世的康熙皇帝的苦心策划下,准噶尔汗廷被成功地引入草木皆兵的战略误区,而根据俄国史料记载,康熙的这一策略极其成功——策妄阿拉布坦甚至向俄国西伯利亚总督切尔卡斯基大公表示,他听说俄国打算派兵进攻自己,如果这个消息可靠,那么他唯一的出路就是归顺清帝国并加入中国国籍。搞得这位俄国的总督大公不得不费劲口舌,对汗王再三保证:

“沙皇陛下从来不曾想到过派兵去打准噶尔,散布这类消息的,只能是那些想恫吓策妄阿喇布坦从而迫使他归顺清帝的人。”

每读至此,笔者都禁不住感慨万分,想当年身为世界列强之一,老大帝国并非后来那种让别人觉得不欺负一下都不好意思的东亚病夫,仅以康熙皇帝而言,其处理外交事务的布局之宏大,手腕之灵活,思虑之深远,甚至行事之无赖,脸皮之厚实,无不令后人叹为观止,就仿佛一位在布局阶段就把对方噎得半死的高明棋手。从而,让我们对这位在各种辫子戏中,每每以邻家大爷般温厚形像出现的老皇帝,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

因此,当罗布藏丹津希望与准噶尔联合抗清的提议到来时,已成为惊弓之鸟的策妄阿拉布坦,他的第一个反应恐怕就是,莫非北京的那个老家伙又设了套让我来钻?狐疑不定的他没有给青海和硕特使者任何承诺,对方不得不失望而回。

那么,这位准噶尔汗王真就是个笨蛋吗?恰恰相反,史学家们几乎一致公认,他是准噶尔历史上最伟大的领袖之一,成就甚至超过了其叔父即更为著名的噶尔丹大汗,而策妄阿拉布坦和他儿子噶尔丹策凌的统治时期,也成为了准噶尔汗国繁花般绚烂的辉煌盛世。

就在罗布藏丹津发出提议的时候,策妄阿拉布坦已经知道了那个惊人的消息:他最大的敌人康熙皇帝突然驾崩了!随后,清廷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对准噶尔都极其有利,主持对准作战的大将军王被新皇帝逮捕,忙于处理内部事务的雍正无暇他顾,不得不主动向策妄阿拉布坦示好,清准之间的紧张关系迅速缓和,对汗王来说,清军已不再是致命的威胁。

于是,策妄阿拉布坦对俄罗斯的态度,立即来了个180度大转弯。当时,彼得大帝派遣游说策妄阿拉布坦加入俄国的外交使团已经抵达准噶尔,但使团的团长翁科夫斯基却发现,准噶尔汗王的态度突然变得异常强硬,他不仅“拒绝转入俄罗斯国籍,并且没有接受翁科夫斯基所提出的关于在汗国领土上修筑要塞并派俄军驻防其中的建议。”

俄国人很快失望地得出了结论,“这种急转直下变化的态度,是由于并入俄国的计划始终遭到准噶尔汗左右的一些权威人物的反抗,这个计划的反对派由于玄烨之死和胤禛即位而大大加强了。”据说,在这些反对者中,就包括准噶尔汗国战功最为卓著的将军大策零。

此后,策妄阿拉布坦虽然继续与俄国人谈判,但每次都是应付了事,议题也都是维护双方以往的友谊、互相遣返偷渡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与此同时,广袤的南西伯利亚草原上,再次出现了准噶尔汗国派来的税务官,刀光剑影之下,那些俄国殖民者不得不在死亡和纳税之间做出慎重选择。俄国史料无奈地写道:

“很显然,由于玄烨之死在汗国东部边界上所出现的平静局面,又使汗国执政者的对外政策回到了惯常的轨道。”

前面我们说过,除了噶尔丹,准噶尔统治者的正式称号,都并非“可汗”而是“珲台吉”(也写做‘浑台吉’),策妄阿拉布坦也不例外,这点连俄罗斯帝国都清楚。比如,俄国曾在1734年出版了一部准噶尔汗国的资料汇编,里面提到策妄阿喇布坦“在其叔博硕克图汗死后成了全体属民的统治者,达赖喇嘛授予他另一个名字——额尔德尼硕鲁克图巴图尔浑台吉。”真是好长的头衔。

俄国史料证实,策妄阿拉布坦执政后,大力发展农业和手工业:“之前三十年左右,准噶尔人很少有庄稼,因为他们不会耕地。现在他们的耕地越来越多,不仅由布哈拉臣民播种,而且许多卡尔梅克人也从事耕耘,因为浑台吉曾就此下过命令。他们的庄稼有茁壮的小麦、黍、大麦等。那里的土地含盐多,所以蔬菜也长得很好。

尽管如此,俄罗斯帝国仍然认为,没有根据夸大农业在准噶尔汗国经济中的作用和意义,策妄阿喇布坦以及他的继承人时期汗国本身的农业都不能满足内部的需求,在国外市场上不断购买粮食证实了这一点。也就是说,尽管大力发展农业,但准噶尔汗国的粮食仍然无法自给自足,不得不依赖进口。而从清朝史料推测,这一弱点一直困扰着汗国统治者,直至汗国灭亡也没有解决,甚至使得乾隆时期进驻准噶尔的清军也面临了严重的饥荒。

准噶尔的手工业在策妄阿拉布坦时期也突飞猛进。俄国外交官特别提到:“几年以前,浑台吉开始造武器,据说他们那里产铁,可用来做铠甲、头盔,还开始用皮毛当原料做呢绒(羊毛、羊绒制作的织物,即今天所说的毛料),现正在制造书写纸。”

不是只有我们才清楚“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的道理。深感缺乏科技基础的准噶尔大汗,如饥似渴地招募着各方专业人士,而邻近汗国的俄罗斯帝国自然是他重点关顾的对象。一份俄国历史文献显示,有个名叫泽列诺夫斯基的俄国钳工,曾在十八世纪初被策妄阿喇布坦聘请到汗国,在那里帮助准噶尔人制造火绳枪,而这份文件中还说,另一些不知道具体姓名的俄国人,曾在策妄阿喇布坦那里组织过成规模的皮革生产。

手工业生产不仅为汗国提供了大量的战略物资,同时也成为了联系信奉藏传佛教的汗廷和信仰伊斯兰教的穆斯林贵族的纽带。俄国史料显示,策妄阿喇布坦执政年代准噶尔工业的性质及其内部的组织情况,大致为封建执政者为了满足军队和宫廷的需要,根据简单合作制和强迫牧奴劳动的原则建立企业、作坊,牧奴们在这些企业里履行一种独特的国家劳役,由当地执政者指派他们去服役,而这些执政者也是向自己的宗主——准噶尔汗国的执政者尽藩臣的义务。

俄国人认为,准噶尔汗国在东突厥斯坦也就是今天中国的新疆地区的统治,可以说相当的牢固和稳定,当地领主们对策妄阿拉布坦没有任何反抗,而且早在噶尔丹生前就承认了准噶尔汗国对自己的统治。根据俄国人统计,从公元1697年以后,这一带与汗国的新汗王之间,从没有发生过武装冲突。

策妄阿拉布坦在自己周围集中了大批伊斯兰贵族,当地领主后裔,以及富裕的商人,汗王赏赐给他们土地,允许他们在土地上建设自己的庄园。在俄国人看来,这是一种双赢的制度,因而消除了双方冲突的可能性:准噶尔汗王的仓库里可以得到农产品,而伊斯兰领主们在汗国里像在自己原来的家园那样仍然是地主。

对于这些穆斯林来说,甚至有可能,准噶尔汗国巩固的政权比他们故乡的地方执政者动摇不定的政权更牢靠地保障了他们的权利和特权。况且,因为这些地方都在汗庭的身边,甚至可以说是在汗王的眼皮底下,所以伊斯兰教的地主们失去了或者几乎失去了搞阴谋和叛乱的可能,这就保证了新疆地区的贡赋能按时交到汗王的金库,此举对汗国局势的稳定有很大的意义。

就这样,策妄阿拉布坦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建立了最广泛的革命统一战线,从而避免了他的叔父噶尔丹时期频现的内讧情况。对此,俄国人写道:“据我们所知,十八世纪的整个前半叶,在准噶尔和东土耳其斯坦的伊斯兰教领地间的相互关系中没有发生过任何纠纷,这些领地的伊斯兰教贵族与卫拉特封建主保持了紧密的联盟。”

与此同时,准噶尔汗王也深知“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硬道理,他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在狠抓革命统一战线的同时,也狠抓军事队伍的革命化、正规化建设。

此前的几场清准战争,比如乌兰布通之战和昭莫多之战中,虽然从俄国进口过许多火绳枪,但在占有优势炮兵火力的清军面前,缺乏大炮的准噶尔军仍损失惨重,即使他们屡试不爽引以为傲、面对中亚游牧人的进攻似乎坚不可摧的驼阵,在清军的大炮面前也显得弱不禁风,连环马般的一匹匹骆驼通通被炸得粉碎。

痛定思痛之下,策妄阿拉布坦决定必须要进行军事改革,而最重要的无疑是建立一支强大的炮兵部队。但在一穷二白的基础上空手起家谈何容易,我们大陆的改革开放是从引进外来技术和资金开始,而受时代和地理制约,当年的准噶尔人还没有引进外国资本的觉悟和条件,但引进专业技术,尤其是引进掌握这些技术的外国专家,却是必要而且急需的。

可出人意料的是,准噶尔汗王为自己聘请的首席军事科技顾问,既不是来自亦敌亦友的沙皇俄国,也不是来自军事技术和理论已渐荒芜的中亚穆斯林地区,更不是来自彼此间闹得你死我活的清帝国,而是来自大多数人根本想不到的一个地方——遥远的北欧!更确切地说,他是一个瑞典人。

有这么一个段子:

据说诺曼底登陆后,英美盟军抓到的第一个俘虏,竟然是一个朝鲜人。原来,此公在老家被日本人抓了壮丁,被迫当上关东军。但在诺门坎战役中,日军让老毛子打得一败涂地,这位老兄也做了俘虏,开始给苏联人当苦力。再往后,苏德战争爆发,老毛子兵力不足,此人又被编入苏军推上前线,结果被德国佬俘虏。最后,我们的朝鲜朋友做为壮劳力,被纳粹从集中营捞出来弄到西线挖战壕,终于撞到了米国人的枪口上。

这故事不知真假。但几年前,宇宙无敌斯密达国曾拍了个片子,名字似乎叫《我的征途》(My Way),男主角是让无数女士垂涎欲滴的南韩美男张东健和鬼子帅锅小田切让,其中张东健饰演的男猪之一的经历,简直与前面那个朝鲜老兄如出一辙,莫非该段子真发生过也说不定。

但是在公元十八世纪初,还真地存在一个有着类似经历的人,他就是准噶尔汗王策妄阿拉布坦聘请的那位军事顾问。此人名叫约瑟夫.雷奈特,原本是瑞典陆军中尉,第五次俄瑞战争——又称“大北方战争”或“第二次北方战争”——中他的祖国战败,从此退出了列强的行列。

雷奈特也在1709年的波尔塔瓦战役里被老毛子擒获,被迫加入俄军,来到了西伯利亚。前面说过,准噶尔名将大策零曾在亚梅什湖大破俄军,就在这场战争中,倒霉的雷奈特再次被俘,成了大策零抓到的几百名俄国俘虏之一。

雷奈特先生出身于炮兵,对火炮和炮术方面的事情搞得门儿清,而在号称“北方雄狮”的古斯塔夫.阿道夫国王、后世享有“野战炮兵之父”美誉的托尔斯滕森将军以及查理十二世国王等一系列名将的改造下,当时的瑞典炮兵独步天下,无论火炮性能还是炮兵技术在欧洲都处于领先地位。

早在公元1629年,瑞典人就组建了由六个连组成的专业炮兵团,后来,他们还为每个普通步兵团配置了两门火炮,从而出现了近代团属炮兵的雏形,而这种结实牢靠的三磅炮被称为“团属炮”,它坚固轻便,采用整装式炮弹,从而简化了装弹程序,提高了发射率。军事史家认为,“在许多年里,配备有这种炮的团是唯一能够与步兵协同作战的军队”。

炮,炮兵,炮术,这几个关键词一检索,俘虏中的“大炮专家”(The Specialist)雷奈特便浮出了水面。策妄阿拉布坦如获至宝,立即委以重任,让他负责整个准噶尔汗国的火炮开发以及炮兵建设工作,并向他承诺,为准噶尔服务若干年之后,他就可以返回自己阔别已久的祖国。

而雷奈特果然也不负汗王的期望,他首先改进了准噶尔人的钢铁冶炼技术,使得劳动生产率大大提升。其实,准噶尔人并不缺少铁矿,他们缺乏的是炼铁的技术,以往古老的冶炼方式导致成品率很低,而现在,来自俄国、瑞典等欧洲国家具有专业技术的战俘们加入,终于使得铁制品的大规模生产成为可能。

史料记载,在雷奈特的指导下,准噶尔人制造出了十五门四磅炮,五门小口径炮,二十门十磅炮,从而具备了一定的兵工生产能力。由于雷奈特出身于提倡野战的瑞典炮兵,因此这些火炮更可能是火力也许并非顶级但却更加机动灵活的野战炮,而非当年宁远城头那种威力虽大但移动不便的红衣大炮。

至于这些野战炮的威力,一个可供参考的对照是,大约同时代的瑞典军舰——那艘后来闻名世界的“哥德堡”号——装备的最大火炮是十门六磅炮,该炮名源自其炮弹重量为六磅(2.5公斤)。这种火炮口径为9.5厘米,装药大约1.5公斤,有效射程可达250~300米。至于十磅炮,其威力显然比六磅炮更大,大约同时期的英国十磅野战炮口径为4.2英寸,有效射程达850码也就是超过了1.5华里,最大射程更是高达5000码也就是超过了9华里。

等到公元1731年,清军与准军再次开战之时,准噶尔的野战火炮无论质量还是射程,都已经优于清军,而机动性更是远远超出,但后者对此却毫不知情。不仅如此,雷奈特还为准噶尔人建立了汗国有史以来第一支专业的炮兵部队,这支被称为“包沁”的野战炮兵团,其规模为一千户,很可能以享誉欧洲的瑞典炮兵团为母本建设,并吸收了“野战炮兵之父”托尔斯滕森等人总结的大量实战经验。

于是在公元1731年那场被后世称为“和通脑儿之战”的激烈战役中,准噶尔的两位盖世名将大小策零叔侄联手出击,而他们卧薪尝胆多年打造的秘密部队——“包沁”炮兵团也终于大显神威。史载,在敌人猛烈炮火的持续打击下,清军官兵战死四千余人,被俘五千余人,主帅靖边大将军傅尔丹仅以身免,使得此役成为雍正皇帝在位期间,清廷最为惨重的一次失利。顺便提一句,这场战役的导火索,正是本文的主人公罗布藏丹津亲王,在此暂且不表。

但策妄阿拉布坦永远没有机会看到这些了,他与曾经的对手——康熙皇帝的结局类似,在公元1727年神秘死去,经过一场至今让后世难以弄清的宫廷黑幕,其长子噶尔丹策零继位,而他与雍正的做法几乎一模一样,很快清洗了自己的那些有争位嫌疑的兄弟们。

公元1733年,已经为准噶尔汗国服务十七年之久的瑞典军事顾问雷奈特先生,终于获准返回自己的家乡。临别之时,为表达对这位给自己带来远程武器技术革命的瑞典“钱学森”的感谢,噶尔丹策凌汗王拿出一张准噶尔地图,赠予劳苦功高的外国友人以做纪念。

这副精美的地图被后人称为《雷奈特第一地图》,它绘制得相当精确,包括二百五十多个地名和注记,其中一半的地名在今天仍然可以找到。如果像雷奈特本人所说,该图为噶尔丹策凌亲手所画的话,那么这位准噶尔黄金时代的汗王,其科学素养显然远远超出了我们的预期——而据后来英国著名学者约翰.弗雷德里克.巴德利考证,此地图竟然真的是汗王本人所绘!

研究者认为,策妄阿拉布坦和噶尔丹策凌父子周围,有数量众多的欧亚各地俘虏,他们中的许多人都具备很好的专业技能,而两代汗王对这些战俘则人尽其用,充分发挥他们的特长。对此,巴德利在其名著《俄国.蒙古.中国》中写道:

“不管怎样,他下面会有好多富有素养和学问的人的,不仅有属于本民族、本部落的,更主要的是那些被他俘获的俄国、瑞典、满洲、汉族俘虏,其中满、汉族战俘中还很可能包括有遵照康熙谕旨,由耶稣会士派往四面八方对版图辽阔的帝国边疆进行测绘的经过训练的人员。”

今天,这份被誉为“最好的准噶尔地图的”的《雷奈特第一地图》,与另一份被命名为《雷奈特第二地图》的中亚地图——与上一份不同,该图被认为具有明显的中国式绘图法特点——一起,保存于斯德哥尔摩的瑞典皇家图书馆,成为那个风云激荡年代留下的难忘纪念品。

罗哩罗嗦写了这么多,却与罗布藏丹津反清的主干没多大关系,大家没准已经厌倦了。其实,作者想表达的是,准噶尔人正忙着自己的事情,他们不愿意掺合罗布藏丹津的事儿,因此,他们基本也不会再出现于后面的故事中,喜欢看准噶尔与清廷PK的各位读者们,恐怕要失望了吧。

既然如此,与各位读者同样大失所望的罗布藏丹津亲王,也将不得不独自面对自己心中的恶魔……

请继续期待下篇《四、揭竿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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