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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龙狮之舞——唐蕃英雄记【叁】 -- 京华烟云AM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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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7、帝国双骄——亚洲山地之王的悲哀》(中)

随后,发生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按照《旧唐书》的说法,唐玄宗派了一个姓韩的术士来军中视察,到了这儿以后就再也不敢向前走了,而身为唐军政委的边令诚公公,见已深入敌境,也害怕起来,死活不肯继续前进。

《新唐书》的作者大概觉得突然插入一个术士太莫名其妙了,因此只说“仙芝欲遂深入,令诚惧,不肯行”。总之,监军宦官边令诚打起了退堂鼓。

见此情景,高仙芝只好让边令诚暂驻刚刚夺下的连云堡,并留下三千名老弱病残的士兵来给自己的政委壮胆,自己领着其余人马继续前进。此时,其余两路唐军大概也已经到了,大家兵合一处将打一家,朝着远方南迦帕尔巴特巨峰的方向——小勃律国的都城策马奔去。

前面说过,三路唐军中,除了高仙芝本人从护密道也就是瓦罕走廊进军外,另两路人马,一路走的是北谷道,后世学者研究后认为,此路顾名思义,应当是傍着瓦罕河北岸而行;一路走的是赤佛道,这条路线究竟是从哪里走,一直引来后人颇多争议。这里之所以重点提到它,是因为高仙芝班师回程时,走的正是赤佛道。

中亚史专家王小甫教授实地考察后认为,符合条件的道路,只有由奥赤勒(Ochil)山口翻越兴都库什山,到达奇特拉尔河另一支流图里霍(Turikho)河上游,溯图里霍河而上到其源头,从那里再向东翻越沙赫吉纳里(Shah Jinali)山口,然后下到作为马斯土季河上游的雅浑(Yarkhun)河即奇特尔河正源,溯此而上,唐军可以到达那座“杀手巨峰”脚下的吉尔吉特即小勃律。

此时正值汛期的夏季,但南迦帕尔巴特巨峰之下仍然寒气逼人,身体早已适应高寒高海拔的吐蕃人并不会感到不舒服,但对于远道而来的唐朝远征军来说,环境也许就恶劣得多。据汉文史料记载,由于气候的原因,吐蕃的军事进攻几乎总是选在秋冬季节进行,一到春天便因时疫而退兵。后来抓了唐朝俘虏来作战,于是吐蕃在夏季也能发动进攻了。显然,吐蕃人自己并不适应炎热的气候。

王小甫教授回忆,当他在巴基斯坦北部考察由奇特拉尔去白沙瓦时,才知道喜马拉雅山以南是何等的炎热:还没有完全出山,已经见到养水牛、种芭蕉,和我国南方一样。也就是说,古代的吐蕃人大概很少向南活动,他们在北印度的影响多半只是威慑性的。所以,对古代吐蕃与印度的经济、文化联系,我们也不应估计过高。

言归正传。从连云堡出发,行军三日后,唐军到达了坦驹岭,也就是今天巴基斯坦境内兴都库什山脉的达科特山口(Darkot Pass)。此山口是从巴控克什米尔的吉尔吉特到巴墓斯坦西北部的契特拉尔——此地有一个古老的小民族卡拉什人,人口只有6千,据说是亚历山大远征军的后代,仍保留着古老的传统信仰——去的必经之路,高居于深达近两公里的雅新山谷之上。

根据后来匈牙利裔英国探险家斯坦因(Marc Aurel Stein)实地测量的结果,坦驹岭海拔高达1.5万英尺,也就是超过了四千五百米(现代测量结果为4688米)。这里地形极其险峻,山势几乎直上直下,唐军艰难地翻过达科特山口后,还要走过四十多里几乎垂直的大下坡,才能到达前面的阿弩越城,也就是今天巴基斯坦境内潘德山谷的古比斯(Gupis),在这种地方行军,无疑需要极强的心理素质才行。

高仙芝事先估计,自己的部队会害怕地势险峻,因而不敢前进。绞尽脑汁后,高仙芝想出个茅招——上山之前,他故意大造舆论,对着部将们嚷嚷起来:“如果阿弩越当地人过来迎接我们,那咱们就一点儿事都没有了。”其实,他已经偷偷挑选出络腮大胡子鹰钩大鼻子的骑兵二十余人,让他们假扮成阿弩越的当地胡人,提前下山,然后再上山来迎接唐军。果然,部队到达过达科特山口时,见山势险峻,再也不敢往下走了。

面对着几乎笔直的悬崖,人们纷纷交头接耳:“这不是玩命吗?高将军究竟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啊?”可就在这时候,那群大胡子大鼻子恰到好处地出现了,他们箪食壶浆,带来了阿弩越人民对唐军的期待,并向大家高调宣称:“阿弩越人民热烈欢迎解放军进城,我们已经把娑夷河上的藤桥给砍断啦!”

原来小勃律与吐蕃之间横亘着一条名为“娑夷水”的大河,据说,它就是赫赫有名的“弱水”——这里的“弱”,大概并不是说水流微弱,而是指河水的浮力,传说中的弱水与流沙河一样,号称是“鹅毛飘不起,芦花定底沉”,即所谓“不胜草芥毛发”。

由于浮力太小无法摆渡,娑夷河上唯一的交通方式,就是连接河两岸的一座藤桥。尽管仅是座藤编的桥,但它的规模相当宏伟,编起来也十分费事,史载“阔一箭道,修之一年方成”。此前做为吐蕃的附庸,小勃律经常要让吐蕃军队经过自己领土去攻击中亚,因此双方才造了这么一座大桥。如果藤桥给砍断的话,就意味着吐蕃人短时间内再也无法援助小勃律,唐军此前最大的顾虑也就烟消云散。

既然当地人民这么热情,而且已经提前解决了自己最担心的后顾之忧,自诩为王师的唐朝部队自然也不好意思再推三阻四,大家这么着才愿意下山。就这样,连续向下倒爬了三天,等唐军历尽艰辛终于到了山底下,突然发现一群长相奇特的人跑来看西洋景,一问才之道原来他们竟然是真正的当地人。官兵们这才明白,自己被司令官给骗了,但筋疲力尽的他们再也没有力气计较了。

后人实地考察后发现,这条道路可不仅是史书中所说直上直下那么简单,此地竟然都是冰川,稍不留神就会滑入万丈深渊。二十世纪初叶,斯坦因也曾实地考察过这条路线,他在其名著《西域考古记》中感概地写道:“当我立在山口顶端闪光烁烁的积雪上,向那直到6000英尺下雅新山谷尽头的峻坂下窥,对于起初唐军拒绝向前移动的原因,后来他们努力挣扎前进的艰难,以及高仙芝的勇敢,才能认识请楚!”

遇到真正当地人的第二天,唐军终于抵达了阿弩越城。稍事修整之后,高仙芝下令,让将军席元庆与贺娄余润先率部到前面把道路和桥梁给事先搞定,好让大军明天通过。第二天,唐军浩浩荡荡从阿弩越城出发,向着“杀手巨峰”脚下的小勃律前进。

也许是由于太难到达的缘故,仅仅依赖天险来保护自己的小勃律,其城防稀松平常,对唐军来说并非难啃的骨头。据悉,尽管是吐蕃皇族的女婿,但小勃律王其实只是个傀儡,国中的实权掌握在五六个大首领手中,而他们都是一心忠于吐蕃的顽固派。唐军于是开始准备进攻。

高仙芝决定先礼后兵,他命令将军席元庆率一千骑兵,去向小勃律王传达:“我们对你的城市没兴趣,也不会砍你视若宝贝的那座藤桥,只想借你的路通过一下,因为我们的真正目标其实是大勃律。”这就是彻头彻尾的谎言了,城市和藤桥都是唐军首要的目标,至于已处于吐蕃军保护下的大勃律,尽管唐军觊觎已久,但此时确实力有不逮。正所谓兵不厌诈,因此高仙芝撒谎的时候,想必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鉴于小勃律当局肯定也明白他们自己其实不堪一击的事实,因此在席元庆临行前,高仙芝对说:“我们的大军抵达后,他们的首领和百姓必定会逃入山谷。到时候,你就说皇帝对他们有赏赐,什么金银丝绸,总之好东西多多,招呼他们赶快出来拿吧,如果来晚了就没啦!”

稍微停顿了一下,高仙芝又露出了狡猾的笑容:“等他们的首领出来拿东西时,你就马上逮捕他们,等我发落。”席元庆领命而去。此后发生的一切,则完全按照高仙芝事先的构思在进行:听到唐军已经杀到,小勃律的首领和国民果然一哄而散,躲了起来,然后又受利益引诱跑出来领赏,结果被席元庆一网打尽。只有小勃律王带着老婆吐蕃公主逃入石窟,唐军没能捉到。

就这样,高仙芝几乎兵不血刃便拿下了小勃律。大军进城后,高仙芝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将依附吐蕃的那五六个大首领斩首,与此同时,他又急令席元庆去完成一件要紧事——砍断那座连接小勃律和吐蕃的宏伟藤桥。该桥离小勃律还有六十里的路,加之它“阔一箭道”——如果真这么宽的话,那并排跑上一队骑兵似乎也没问题——席元庆带领手下折腾了整夜,一直到天蒙蒙亮,才终于砍断了这座大桥。

“及暮,才斫了,吐蕃兵马大至,已无及矣。”藤桥刚刚断掉,吐蕃的大队援兵已经杀了过来,真是好险啊!当初这座桥造了一年才完工,短时间内根本不可能修复,无可奈何的吐蕃人在河边转来转去也没有办法,最后只能悻悻收兵。

于是,真正没有了无后顾之忧的高仙芝,这回踏下心来开始收拾残局,他贴出告示,要求小勃律王赶紧带着老婆出来。天宝六年(公元747年)八月,这对走投无路的夫妻被迫向唐军投降。鉴于后勤补给等问题使得小勃律根本无法派兵驻守,高仙芝便带着这对高贵的俘虏,心满意足地下令班师回国。

史载唐朝远征军取道前面提过的那条赤佛路返回,同年九月,他们抵达连云堡,与驻扎在那里的唐军政委边令诚会合,当月末,一起回到了今天阿富汗与塔吉克斯坦交界处喷赤河(Panj River)上游的播密川,这里是唐朝在葱岭以西设置的重要军事基地,当初高仙芝领军出征便是经过该地补给。

这场惩罚性远征至此取得了圆满成功,这意味着通过武力,唐朝再次打开了通往中亚的重要通道,史载“于是拂菻、大食诸胡七十二国皆震慑降附”。可就在这时候,也许是不谙官场更也许是得意忘形的缘故,在这场战争中立有头功的高仙芝,却犯下了办公室政治中一个致命的错误。

他竟然没有经过自己的上级夫蒙灵詧节度使,就直接给大老板玄宗打了报告,汇报了这次出征的胜利经过,写好后交给一个随军宦官,请他火速回京上奏。史载,执笔起草这份捷报的,是一个名叫刘单的人。四年前也就是天宝二年,刘单中了进士,此时他正担任安西节度使判官,大致相当于节度使的秘书。

于是,当高仙芝率军回到河西——此地并非指河西走廊,而是指设在白马河以西的一个唐军重镇,又称“白马渡”,在今天新疆阿克苏地区拜城县的克孜尔土拉旧城遗址——驻地,便发生了下面的一幕,由于原文已经足够精彩,而且也没有什么难理解的地方,笔者不忍再翻译,仅少数地方略加说明,请大家自己品味:

仙芝军还至河西,夫蒙灵詧都不使人迎劳,骂仙芝曰:“啖狗肠高丽奴!啖狗屎高丽奴!于阗使谁与汝奏得?”(骂得相当有创意啊,不过从这个内容来看,那时的高丽遗民很可能已经嗜食狗肉制品了)

仙芝曰:“中丞。”(夫蒙灵詧带有御史中丞的头衔)

“焉耆镇守使谁边得?”

曰:“中丞。”

“安西副都护使谁边得?”

曰:“中丞。”

“安西都知兵马使谁边得?”

曰:“中丞。”

灵詧曰:“此既皆我所奏,安得不待我处分悬奏捷书!据高丽奴此罪,合当斩,但缘新立大功,不欲处置!”

敲打了高仙芝后,节度使又转向了起草捷报的刘单,冷冷地问了句:“闻尔能作捷书?”这位进士吓得大惊失色,赶忙“恐惧请罪”。

所有这一切,都被一个人不动声色地看在眼里,他就是高仙芝远征军的政委、监军宦官边令诚。边公公是皇帝派来的钦差,根本没必看节度使的脸色行事,此时他心情正好,因为立下如此大功,皇帝将来下发的军功章里,肯定既有高仙芝一半也有自己的一半,看到夫蒙灵詧竟不识趣跑来搅局,不由得大为扫兴。

边令诚于是抱打不平,立即给玄宗上了一道密奏,把这些情况仔仔细细都汇报了一遍,末了他说:“仙芝立功而以忧死,后孰为朝廷用者?”我说皇上啊,连咱们的大功臣都要遭受如此不公的待遇,将来谁还会给您老人家卖命呢?

这一状的效果可谓立竿见影,很快玄宗的旨意就下达了,“擢仙芝鸿胪卿、假御史中丞,代灵詧为四镇节度使,而诏灵詧还。”也就是说,皇帝立马把满心羡慕嫉妒恨的夫蒙灵詧就地免官,同时让新立大功威望正隆的高仙芝,顶替他的所有职务。

这下子轮到夫蒙灵詧害怕了,万一这个高丽孝子想要报复,那自己这条命不就交待在离长安远隔千万里的西域了?哪还有什么机会还朝?而这种情况即使发生了,最渴望建立“边功”的皇帝,大概也会睁一眼,闭一眼,象征性地调查一下,最后就不了了之了吧。

很可能,整个安西军区的部队也都是这么想的,但随后发生的一切,却让颇让人始料不及。

前任节度使夫蒙灵詧吓坏了,不过奇怪的是,新任节度使高仙芝每天见到他,仍旧“趋走如故”——所谓“趋走”,就是小步疾行的意思,这是一种古代礼仪,通常是地位低者在地位高者前实行以示尊敬。夫蒙灵詧越发摸不着头脑,心里七上八下,“益不自安”。

其实,当时不止夫蒙灵詧一人与高仙芝有隙,安西副都护程千里,此前担任节度使押衙相当于夫蒙灵詧卫队长的毕思琛,以及行官(相当于办事员)王滔、康怀顺、陈奉忠等人,都曾经在夫蒙灵詧面前说过高仙芝的坏话。看来,这位高将军的人缘还怎不怎么样。

高仙芝接任节度使后,便找来程千里谈话,故意调戏他:“公面似男儿,心如妇人,何也?”程都护无言以对,只能一脸尴尬。

高节度又对毕思琛骂道:“此胡敢来!我城东一千石种子庄被汝将去,忆之乎?”当时的“毕”姓人中有不少来源于中亚的粟特地区,毕思琛应该也是其一,所以尽管自己也不是原生唐人,但高仙芝仍骂他为“胡”。

好个毕队长,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物,他赶紧陪笑道:“此是中丞知思琛辛苦见乞。”

高仙芝却仍然不依不饶:“吾此时惧汝作威福,岂是怜汝与之!”

见对方面色越来越惨白,新任节度使觉得已经敲打够了,于是话锋一转:“我欲不言,恐汝怀忧,言了无事矣。”我要不把这事儿公开说出来的话,恐怕你会一直提心吊胆,现在既然已经说出来了,今后咱俩就再没这回事儿了嘛。

高仙芝又把王滔等人叫了来,揪着他们的头发扔到帐下,剥下他们的上衣声称要打板子,就这样威胁了好半天,见对方早已吓得面如土色,节度使才满意地下令统统释放。

史载“由是军情不惧”,这大概是说,尽管折腾了好多人,但高仙芝把内部隐藏的矛盾统统都表面化了,既然所有事儿都放在了明处,不会再有什么暗箱操作,私底下绊子整人,大家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以上都是《旧唐书》的记载,而《新唐书》中除此之外,还记下了高仙芝随后说的一句话:“吾不恨矣!”也就是说,这些事情都过去了,我高节度不会再将它们放在心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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