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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龙狮之舞——唐蕃英雄记【叁】 -- 京华烟云AM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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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龙狮之舞——唐蕃英雄记【叁】

    1、“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失信于敌的节度使

    开元二十五年即公元737年,同时也是藏历的牛年,血腥的战争在唐蕃这两个亲戚间重新爆发。关于这一年发生的大事,敦煌保存的吐蕃历史文书如此记载:

    “及至牛年,论.结桑龙则布引兵至小勃律国。冬,赞普牙帐驻于扎玛,小勃律降。唐廷使者王内侍前来致礼。是年,唐廷败盟。”

    按照吐蕃人的说法,是唐朝首先破坏和平条约挑起了战争,也就是所谓的“败盟”,那么事情果真如此吗?让我们这些唐朝后人感到惭愧的是,翻阅了祖先编写的有关史料后,我们不得不承认,当年确实有过这么一码事发生。

    事情还要从吐蕃文书里说的那个小勃律国开始。战争爆发前一年的开元二十五年(公元736年),已攻占大勃律的吐蕃继续向临近的小勃律发展,后者已是当时唐朝通向中亚阿姆河流域诸国的唯一通道,大唐自然不能答应,《旧唐书》的《吐蕃传》记载道:

    “其年,吐蕃西击勃律,遣使来告急。上使报吐蕃,令其罢兵。吐蕃不受诏,遂攻破勃律国,上甚怒之。”

    也就是说吐蕃外甥拒绝了大唐舅舅要其停止进攻小勃律的要求,导致玄宗皇帝非常愤怒。参照前面吐蕃历史文书的记载,率军进攻小勃律国的应该就是那位论.结桑龙则布,随着大小勃律的相继失守,吐蕃人取代了唐帝国和阿拉伯帝国联合打击下江河日下的突骑施汗国在中亚的主导地位。但是具体到此时,吐蕃还并没有对大唐进行主动进攻,两国的边境仍保持着相对和平状态。

    当时唐朝负责河西走廊防务的战区总司令即河西节度使是一位名叫崔希逸的将军。尽管崔氏是唐朝顶级的大姓,但研究者查阅所有现在能见到的各种史书、家谱以及姓氏录,都未发现对崔希逸家世的任何记载。按照常理来说,家族中如果出了如此高官的族人,谱牒应该是有所记录的,但是根据现有资料来看,任何史料都没有相关记载,崔希逸的家世仍然是一个有待考证的疑问。

    尽管身世存疑,但这位崔希逸在历史上却并不是一个打酱油的,他在开元九年(公元721年)以名士的身份被朝廷辟为劝农判官,并摄监察御史,与其他判官一起受命负责“检责田畴,招携户口”的人口与土地普查工作,据记载他们做得相当出色,普查出了八十多万户没有登记的人口,“得户八十余万”,皇帝对他们相当满意,从此刻意提拔——“判官得人,于此为盛,其后多至显秩”。

    崔希逸步步高升,先后担任过郑州刺史、河南转运使等要职,直到开元二十四年(公元735年)秋天,他以右散骑常侍的身份接替了名将牛仙客的河西节度使之职。在此后短短数年的戎马生涯中,崔希逸建立了显赫一时的军功,却也因此抱憾而终。

    《旧唐书》记载说,崔希逸到任后,就与边界对面的吐蕃大将乞力徐商量,要求拆除边界上设置的障碍物,并撤销巡逻岗哨也就是所谓的“守捉”——逸谓吐蕃将乞力徐曰:“两国和好,何须守捉,妨人耕种。请皆罢之,以成一家岂不善也?”

    这位乞力徐尽管与赤玛蕾太后时期的三巨头之一同名,但肯定不是同一个人,后人认为他是吐蕃朝廷中的“鸽派”,一直致力于实现唐蕃间的和平。虽然心存疑惑,但乞力徐仍做出了比较友好的答复,并直率地提出了自己的顾虑——乞力徐报曰:“常侍忠厚,必是诚言。但恐朝廷未必皆相信任。万一有人交抅,掩吾不备,后悔无益也。”

    我是相信崔常侍你本人的诚意,但怕就怕我们两个的朝廷之间未必能建立彼此的互任,万一以后有人挑拨离间,趁我们不备杀过来,我们又已经撤下了防卫,那可就再没有后悔药可吃了。

    但崔希逸节度使“固请之”,甚至不惜赌咒发誓,一定要对方答应,乞力徐最后实在抹不开面子,只好同意了崔的要求,“遂发使与乞力徐杀白狗为盟,各去守备”。

    自此之后唐蕃边境都不设防,吐蕃人因此放松了警惕,牧民们也不再畏惧战争,纷纷出来正常放牧,青海湖边牛羊遍地,一片安居乐业的景象,史载“于是吐蕃畜牧被野”。

    崔希逸当初提出边界撤防要求时,很可能确实怀着相当大的诚意,但事情的发展却往往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此举日后导致的悲剧性结果,早已被乞力徐不幸言中。

    前面已经说过,趁着唐朝、阿拉伯与突骑施在中亚混战的机会,吐蕃军团挺进勃律也就是现在的克什米尔地区,严重威胁了唐朝与西域的通道,玄宗皇帝为此大为光火。

    就在这个时候,崔希逸派自己属下的一个“傔人”入朝奏事——“傔人”指的是随从佐吏。到朝廷后,这个名叫孙诲的小官相当机灵,立刻从皇帝的怒火中感到自己升官发财的机会到了,于是乘机向玄宗上奏,说现在吐蕃在青海完全没有防备,如果我们派兵突然杀过去,一定能获大胜。

    生气归生气,唐玄宗还没有丧失理智,毕竟率先撕毁盟约并不是一件多有面子的事情,更何况对于皇帝。于是,玄宗派了一个叫赵惠琮的内给事与孙诲一起回去看看情况,即“审察事宜”。所谓的“内给事”,其实是唐朝宦官的一种,属于内侍省管辖,内给事共十人,官阶为从五品下,其职责是“掌承旨劳问,分判省事。凡元日、冬至,百官贺皇后,则出入宣传;宫人衣服费用,则具品秩,计其多少,春秋宣送于中书。”大致相当与内宫与外廷之间的联络员。

    也许因为某种东西残缺的缘故,许多宦官的心理都很阴暗,相当喜欢折磨和虐待正常人,他们一旦掌握了权力,便更是无法无天,施展阴谋诡计惟恐天下不乱。这个赵惠琮也不例外,很可能在路上就和渴望功名的孙诲一拍即和,打定了自己的主意。到了河西节度使驻地凉州也就是现在的甘肃武威后,赵公公立刻向崔节度宣布,咱奉了皇帝的旨意,要你马上组织军队向吐蕃发动突袭,“惠琮等至,则矫诏令希逸袭之”。无奈之下,崔希逸只得从命。

    尽管不情不愿,但崔希逸仍尽到了一个军事将领的责任,开元二十五年(公元737年)农历二月,唐军向吐蕃发起了突然袭击。从军事角度来看,这场由凉州到青海湖西跨越两千多里的长途奔袭搞得相当成功,边界那一边的吐蕃军民毫无防备,他们根本没想到一直把“两国通好,今为一家”挂在嘴边的崔节度会突然翻脸不认人,仓促之间被打得大败,起码有两千多人被杀,主将乞力徐仅以身免,史载:

    “希逸不得已,发兵自凉州南入吐蕃境二千馀里,至青海西,与吐蕃战,大破之,斩首二千余级,乞力徐脱身走。”

    收到消息后,玄宗皇帝不但没有处分按矫诏罪当处死的赵、孙二人,反而相当高兴,下令重奖他俩,“惠琮、诲皆受厚赏”。赵公公此后一路官运亨通,尽管无法与高力士这样的同业大老比肩,但按照唐朝史料记载,这厮最后也升到了普通宦官所能达到的极至,而且皇帝对这名爪牙的评价相当高——《全唐文》中保留的唐朝政府公文里有一张皇帝给门下省的命令,也就是所谓的“制”,其名为《授赵惠琮云麾将军守左监门卫将军仍兼知内侍省事制》,内容如下:

    “门下:中大夫守内侍上柱国赐紫金鱼袋赵惠琮,素韫智谋,早周慎密。顷令衔命,委以临戎,既逾险而深入,亦乘危而苦战。遂清狂寇,且振边威,不有赏功,将何劝善。宜列爪牙之任,仍真印绶之荣。可云麾将军守左监门卫将军,仍兼知内侍省事,勋如故。”

    遭到突然攻击后,吐蕃随即遣使赴唐紧急交涉,《册府元龟》记载:“十二月,吐蕃遣其大臣属庐论莽热来朝。”唐玄宗早已下定了战争的决心,因此这场谈判不出意料地以破裂告终——“自是吐蕃复绝朝贡”,也就是吐蕃外甥再也不相信唐朝这个不讲信用的舅舅了。

    这场战争两个月后,大唐盛世的最后一位名相张九龄被玄宗罢免。此前,另一名宰相、那个以“口蜜腹剑”著称的李林甫故意向皇帝推荐朔方节度使牛仙客入朝当宰相,果然遭到张九龄的强烈反对,但自命清高的张宰相的理由竟然是雷人的“仙客本河湟使典,今骤居清要,恐羞朝廷”。这让自诩为对臣下一视同仁的皇帝很不爽,李隆基只好退而求其次,要求给牛仙客“实封”——唐朝大臣的封户多徒有虚名,只有加实封者,才能真正得到封户上缴的租税。

    不料张九龄仍“固执如初”,玄宗大怒,放出了“难道凡事都你说了算吗”这样的狠话——“事皆由卿邪?!” 李林甫暗地里“巧伺上意,日思所以中伤之”,玄宗对张九龄越发讨厌,最后硬是让牛仙客不仅得了实封,还当了宰相。而这位曾威震河西走廊的牛将军入相后,果然战战兢兢不敢多说话,“专给唯诺而已”,彻底成了李宰相的应声虫。

    到了开元二十五年(公元737年)农历四月,监察御史周子谅弹劾牛仙客,惹得玄宗又一次大发雷霆,李林甫乘机提醒李隆基:“子谅,张九龄所荐也。”于是张九龄终于在劫难逃,被愤怒的皇帝贬为荆州长史。随着这位最后名相的离去,李林甫彻底把持了朝政,大唐盛世的星光已经暗淡,而伟大的开元年号也已经延续不了多久了。

    突袭吐蕃大胜后,唐军总指挥崔希逸节度使自然让皇帝相当满意,玄宗命一位右拾遗(唐朝谏官的一种)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出塞慰问他,这名朝廷使者便是后来赫赫有名的王维。塞外雄奇壮丽的风光果然让王大诗人诗兴如潮,从而为后人留下了那首名为《使至塞上》的千古绝唱: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只可惜,诗中所歌颂的主人公却一直处于痛苦的煎熬之中,失信于吐蕃的良心谴责让崔希逸愧疚难当,耿耿无法释怀。但尽管如此,崔将军仍尽到了自己的责任——一年后的开元二十六年(公元738年)三月,怀着复仇怒火的吐蕃人大举进攻河西走廊,再次被强打起精神的崔希逸率军击败,史载“节度使崔希逸击破之”。与此同时,唐朝鄯州都督杜希望乘敌人在青海空虚之机发动了进攻,一举攻克吐蕃的新城,“以其地为威戎军,置兵一千戍之”,后人考证,这个地方就是现在青海的门源县。

    取得胜利后,崔希逸的精神和身体都已经无法再支撑下去,不得不调回内地,皇帝对这位战功显赫的将领相当体贴,任命他为河南尹,这是一个从三品的高官,管辖着洛阳及附近一大片区域,而洛阳不仅是大唐的东都,更是帝国的经济中心,此职无疑是皇帝慰问功臣让其修养病体的一个肥缺。但仅仅过了两个月,一直抑郁难安的崔希逸终于彻底崩溃,他在无尽的苦闷中撒手人寰,《资治通鉴》不无遗憾地写道:“希逸自念失信于吐蕃,内怀愧恨,未几而卒。”

    对于崔希逸的死,其他史书中还有更离奇的说法——《旧唐书》中的《吐蕃传》记载道,崔希逸和败盟事件的主要责任人赵惠琮去长安朝见皇帝,结果他们都莫名其妙地看到了白狗搞怪,随后两人便相继死去,而败盟事件的始作俑者孙诲最后也不得善终:

    “行至京师,与赵惠琮俱见白狗为祟,相次而死。孙诲亦以罪被戮。”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宿命吗?

    后来,在宋人编撰的《太平广记》中,崔希逸的形象则被彻底颠覆,他成了地狱中掌管人生死的判官:

    开元末,金坛县丞王甲,以充纲领户税在京。于左藏库输纳,忽有使者至库所云:“王令召丞。”甲仓卒随去。出城行十余里,到一府署。入门,闻故左骑常侍崔希逸语声。王与希逸故三十年,因问门者,具知所以,求为通刺。门者如白,希逸问此人何在,遽令呼入。相见惊喜,谓甲曰:“知此是地府否?”……

    军人的荣誉与皇帝的命令到底哪个优先,这确实是一个值得思索的问题,不是吗。

    通宝推:波波粥,foureyes,奔波儿,鳕鱼邪恶,老顽童,dahuahua,史文恭,
    • 家园 《横行青海夜带刀——开天盛世最后的名将》(下)

      哥舒翰与安禄山不对付,大概有这么几个由头。

      第一个原因,前面我们说过,哥舒翰的恩主王忠嗣一向对安禄山十分警惕,他“数上言禄山且乱”,多次对皇帝说安禄山要谋反。正所谓爱屋及乌,王忠嗣对人的评价,不可能不对哥舒翰产生影响,在这位突厥将军的心中,安胖子大概早就被打上了“潜在反贼”的标签。

      第二个原因,前面我们也说过,哥舒翰与安思顺的关系极差,而这个安思顺,正是安禄山的“族兄”。其实,这二安毫无血缘关系,因为安禄山本来并不姓安,而是姓康,后来其母改嫁给一个叫安延偃的“虏将”即胡人军官,他才“冒姓”为安,同时改名禄山——有学者考证认为,安禄山这个名字是直接译自粟特语的An Rokhshan,意思是“光明”,而安禄山本人,很可能是一名祆教徒即拜火教徒。

      安禄山的继父安延偃有个侄子,就是安思顺,他与安禄山从小一起长大,关系想必不错。安思顺后来从军,逐渐以军功起家,官职不断上升,到天宝五年也就是公元746年,已经是王忠嗣手下的大斗军使。他的副使正是哥舒翰,两人一见面就吵,最后王忠嗣不得不把他们调开。一年之后,王忠嗣被捕,他的两个主要职务即河西节度使和陇右节度使,分别由安思顺和哥舒翰接替。两位节度使的个人关系仍然极差。

      第三个原因,哥舒翰出身高贵,很可能打心眼儿里就看不起连父亲是谁都说不清的安禄山。源自中亚霸主突骑施部的哥舒家,是西域的世家大族,哥舒翰的父亲哥舒道元当过安西副都护这样的高官,而他的母亲更是于阗王的公主,或者说,这位突厥将军其实是于阗王的外孙。

      于阗就是今天新疆的和田,当时是西域重要的佛教中心,由粟特人统治着,这个古老的民族属于雅利安人的一支,语言与波斯近似并深受波斯文明的影响。由此推测,突厥-粟特混血的哥舒翰,其相貌很可能具有后世希特勒等大力宣扬的雅利安人的某些特征。

      有一次,为了调解哥舒翰与安氏兄弟间势同水火的关系,玄宗特地趁着他们正好在同一时间来京述职的机会,为三人举办了一场宴会。饭局由皇帝最宠信的宦官大佬、有着骠骑大将军头衔的高力士主持,席间上了“热洛河”等珍稀菜品,高力士拐弯抹角表达了皇帝希望三位将军和睦相处的意愿。

      体重最大的安禄山是三人中最为乖巧的,他完全听懂了高力士的意思,便马上赔上一副笑脸,主动对身边的哥舒翰说:“我父胡,母突厥;公父突厥,母胡。族类本同,安得不亲爱!”——我父亲是胡人(即粟特人),母亲是突厥,您父亲是突厥,母亲是胡人,说起来咱俩都是同族,没有理由不相亲相爱啊!

      哥舒翰的反映却十分令人费解,大概他也很想响应皇帝的号召,不过这位饱读史书的突厥人似乎却过于注意措辞了,结果回了一翻听上去很不着边际的话:“谚言狐向窟嗥,不祥,以忘本也。兄既见爱,敢不尽心!”——我听人说,如果看到狐狸对着自己的洞窟嚎叫,那一定是不祥的征兆,这是因为它忘了本。老兄你既然这么看重我,我又怎么敢不尽心呢!

      可惜的是,从小不学无术的安禄山哪儿受过哥舒翰这么好的教育,他可能根本没明白对方在掉什么书包,只是模模糊糊感到,这个突厥老头似乎骂自己这胡人是个狐狸,不由得火往上撞,当场翻脸破口大骂:“突厥敢尔!”你丫胆肥了吧,不服咱们出去练练!都别拦着我!

      挨骂的哥舒翰莫名其妙,立刻就要回骂,却看到高力士正在给自己使眼色,他没有办法,于是只好往案几旁边一出溜,装作醉得不省人事,最后一走了之。就这样,本来好好一桌和解宴席不欢而散,反而让几个人的矛盾没减反增,真是得不偿失啊。按照心灵鸡汤的写法,这个故事启示了我们,文艺青年没事可不要到处乱拽,别一看见带翅膀的就把人家当天使,可末了却发现,他原来是地地道道的鸟人。

      不久之后,突厥首领阿布思的遭遇,很可能再次加重了哥舒翰对安氏兄弟的反感。前面我们提到过这位阿布思,他是九姓铁勒同罗部的首领,曾在天宝八年(公元749年)率部参加了哥舒翰攻打石堡城的战斗。鉴于唐朝方面在此战高得让人不忍看的伤亡率,哥舒翰想必对这位不惜折损实力也要帮助自己的突厥酋长,心中充满了感激之情,因此战后便表奏皇帝,力荐阿布思当上了朔方军节度副使,其防区在今天的甘肃北部到内蒙古西南部一带。

      阿布思与安禄山素来不和,此前,玄宗曾想把他的部族迁徙到安禄山镇守的幽州也就是今天的北京附近,结果被阿布思借故推辞。到了天宝十一年(公元752年),安禄山以征伐契丹的名义,请求朝廷把阿布思调来当自己的副手,想好好修理一下他。这回阿布思已经没有理由拒绝,思来想去,他终于决定惹不起就躲吧,于是带着族人不辞而别,回到了故乡蒙古高原。

      在唐廷看来,阿布思此举无疑是谋反,必须派兵讨伐。另外,这位突厥酋长恐怕没有想到,他也严重得罪了执掌大唐朝政的李林甫宰相,因为当时“遥领” 朔方节度大使的,正是李林甫本人。由于这一事件,李林甫不得不引咎辞去节度使之职,同时推荐安思顺接任,并由后者主持对阿布思的讨伐行动。

      此时的蒙古高原上,强悍一时的后突厥汗国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同操突厥语的回纥汗国,他们自然不会对回来抢地盘的阿布思客气,双方马上开始了战争。在唐军与回纥人的两面夹击下,阿布思大败后被唐军擒获,最后于天宝十三年(公元754年)三月,在京师长安被斩首,其家属的遭遇也非常凄惨,他的妻子甚至沦落为歌妓。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主持讨伐的安思顺受到朝廷大力嘉奖,祖父被追封为尚书,父亲更是追封为尊贵的太子太师。

      见到昔日的战友最后如此下场,哥舒翰虽然不能为阿布思讨个公道,但在他心里,对造成这一切的安禄山、安思顺兄弟,想必已经忍无可忍了吧,终于,哥舒翰借着其中一个人造成的机会,狠狠地报复了另一个。

      天宝十四年(公元755年),哥舒翰已经达到了人生的顶峰。因为收复河曲之地的大功,他被玄宗授予“开府仪同三司”的尊贵头衔,这个官职是唐朝散官体系的天花板,除了“三师”、“三孤”、 太尉、司徒、司空等几个为宗室亲王或行将就木的元老重臣所设的顶级虚衔外,基本上已经位极人臣。哥舒翰的爵位是西平郡王,已经没法再提升了,至于实职,他当时身兼河西、陇右两节度使,也已经与当年的王忠嗣平起平坐。

      唯一能和哥舒翰相比的,恐怕也只有他的死对头安禄山了。哥舒翰是西平郡王,安禄山则是东平郡王,爵位一样;安禄山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兵力更多,哥舒翰虽然只有两镇,但却控制着大唐李氏皇族的发祥地和通往长安的咽喉,位置更重要。

      两人都有强大后台,安禄山曾拜在老宰相李林甫门下,现在李虽然已死,但这个胖子已与玄宗直接搭上了关系,据说还拜杨贵妃做了干妈,而哥舒翰则与李林甫的继任者、政坛新秀杨国忠宰相交往密切,双方仍然势均力敌。

      不过在笼络人心方面,哥舒翰似乎远不如安禄山。如果抛开道德因素,我们确实要承认,在后来的安史叛军里,聚集了许多优秀的军事指挥官,他们大多是安禄山不惜重金搜罗来的人才,就连薛仁贵的孙子薛嵩,也就是后世评书中薛刚的原型,也是其中的一员。而哥舒翰和张飞类似,从小受过良好教育的他与士大夫们的关系相处得很好,高适等边塞诗人经常替他歌功颂德,但在对待下属方面,哥舒翰却“为人严,少恩”,属于那种最不好侍候的领导。

      据说,哥舒翰行军时只关注目标,从来不管士兵的死活,搞得属下们饥寒交迫苦不堪言。有一次,一个饿得实在受不了的士兵,偷偷摘了百姓家的几串桑葚吃,结果被哥舒翰发现,立即“痛笞辱之”,也就是连打带骂。他的监军,一个叫李大宜的家伙,也有样学样,每天啥事不做,只知道带着人下棋、喝酒,“弹箜篌琵琶为乐”,与此同时,属下的士兵们却连饭都吃不饱。

      唐玄宗得知情况后,便让一个宦官带着好东西来军中慰劳,顺便问问将士们还有啥要求。大家纷纷哭诉,说自己身上的军服已经破烂不堪,希望政府能给解决一下。要说老皇帝还是知道疼人的,他立即下令把给自己做御服的剩余料子收集起来,赶制了十万件军装,赐给哥舒翰的军队。但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哥舒翰竟然没有发给大家,而是把这些军服统统存到了库房里,一直到他死,封条仍然没有打开。

      与体恤士卒的老上司王忠嗣相比,突厥将军同样勇冠三军,但军心却并不只能凭借勇敢赢得,当然也有可能,在这位崇尚强者为王的草原人看来,老上级的那一套都是无意义的伪善。正所谓性格决定命运,很可能正是哥舒翰的这种丝毫不为部下着想的态度,才埋下了他日后被部下出卖的祸根。

      前面说过,就在哥舒翰位极人臣的天宝十四年,他又得到了天上掉下的大馅饼——苏毗王子从吐蕃叛逃,带来了赞普被弑、敌国大乱的消息。此时,唐军对吐蕃已经呈半包围的态势:东面,河陇两战区司令哥舒翰在今天的青海、甘南砺兵秣马,吐蕃人已经被压缩到日月山以西;北面,封常清指挥的安西、北庭部队则清除了中亚的一系列敌军据点,从新疆到克什米尔,基本上都已经处于唐军的控制下。

      形势似乎从来没有这么好过,现在敌国又突然大乱群龙无首,仿佛是上天赐予唐朝一举荡平这个百年对头的机会。可正所谓乐极生悲,因为了解历史的人们都直到,就在天宝十四年也就是公元755年,安史之乱爆发了,前后已持续了四十多年的开元天宝盛世,随即以难以想像的加速度,从成功的顶峰迅速滑落。

      安禄山叛乱的消息传来,唐政府立即组织人马讨伐。可正所谓“时太平久,人忘战”,边疆藩镇掌握着敌国最精锐的士兵,而中央的兵力早已虚弱不堪。封常清的第一路讨伐军很快大败,玄宗再派出高仙芝的第二路讨伐军,仍然大败,唐军不得不退防于天险潼关,固守待援。

      此时,哥舒翰正卧病在家。他的病倒,与不健康的生活习惯有着很大的关系,老爷子嗜酒如命,对丝竹美女也是来者不拒,年龄已经不轻的身体逐渐被酒色掏空。于是在某次进京朝觐的旅途中,哥舒翰洗澡时突然中风人事不省,虽然最后抢救了过来,但却落下了半身不遂的毛病,再也没法骑马了。

      这一年的年底,随着高封被杀,玄宗没有办法,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曾经战功赫赫的突厥老将身上。皇帝召见了半残的哥舒翰,封他为“太子先锋兵马元帅”,随后又搜罗所有家底,拼凑出一支为数二十万人的大军。部将们可谓五花八门,仅从名字来看,便可知其中许多都是胡人:

      “以田良丘为军司马(参谋长),萧昕为判官(助理),王思礼、钳耳大福、李承光、高元荡、苏法鼎、管崇嗣为属将,火拔归仁、李武定、浑萼、契苾宁以本部隶麾下,凡河、陇、朔方、奴刺(羌人的一个部族)等十二部兵二十万守潼关”。

      据说讨伐大军出发的时候,军旗突然发生了事故,不仅旗子落地,而且旗杆也折断了,人们私下议论纷纷,都认为这是不祥之兆。哥舒翰已经老迈年高疾病缠身,此次是不得已才勉强出山,大军启程不久,他就一再向玄宗上奏请辞,但几次都被皇帝断然拒绝。

      不过,虽然身体很差,但哥舒翰毕竟久经沙场,指挥作战的能力仍然不差,不久后,安禄山派儿子安庆绪大举进攻潼关,结果被哥舒翰击退,玄宗自然十分高兴,对他宠信日隆。转过年来的天宝十五年(公元756年),这位突厥老将被封为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成为帝国名符其实的首相。

      唐朝的宰相即尚书、中书、门下这“三省”的长官中,本以尚书省的尚书令最尊,但据说由于李世民在登基前曾担任此职,因而终唐一朝,尚书令很少授予臣下,尚书省的第一副长官即左仆射便成为帝国首相。后来,三省长官逐渐成为名义上的虚衔,只有加上“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才算真正获得了宰相的实权。

      此前,尚书左仆射本来空缺,实际的首相是尚书省的第二副长官即右仆射,此人正是哥舒翰的盟友杨国忠,他拥有一串长长的官衔:尚书右仆射、兼文部(即礼部)尚书、集贤院大学士、监修国史、崇贤馆大学士、太清太微宫使,此外他还身兼许多地方官职,比如“节度、采访等使”,以及帝国财政总会计师即“判度支”。哥舒翰与杨国忠,两人一文一武,一个在地方一个在中央,本来关系很好而且没什么利益冲突,但现在皇帝用人之际,哥舒翰突然变成了首相,居于人下的杨国忠便有些不平衡了。

      不久后发生的一件事,更加深了杨国忠内心的不愉快。我们知道,哥舒翰与安思顺的关系极差,前者当上远征军统帅后,无论提出什么请求,玄宗都统统答应,时间一长,重兵在手的哥舒翰便趁机打起了老对头的主意。

      很快,皇帝收到了一份潼关发来的奏报,哥舒翰在里面写道,自己最近抓了一个奸细,仔细搜查后发现这家伙身上带着一封信,原来竟然是安禄山写给安思顺的,叛军首领请自己的这位族兄里应外合,共同颠覆大唐王朝。事实上,这封信是哥舒翰伪造的,目的就是为了搞垮老冤家。

      其实,虽然与安禄山从小一起长大,但安思顺却对大唐忠心耿耿,他曾多次向玄宗进言说自己的族弟“必反”,因而安史之乱爆发后,安思顺并没有受到惩罚,只是皇帝为了避嫌,下令让郭子仪接替了他的朔方节度使之职,安思顺则调到中央,改任户部尚书,他的亲弟弟安元贞也由武职调为文职,改任太仆卿。

      凭借一封伪造的书信,哥舒翰上书弹劾安思顺有七条大罪,强烈要求皇帝宰了这厮。在这个时候,两人之间孰轻孰重,李隆基显然十分清楚,因此诏书很快下来,安思顺、安元贞兄弟都被赐死,他们的家属则统统流放。

      公平地说,安思顺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当初与吐蕃的洮河大战,正是安思顺等几名唐将嫉贤妒能拒绝援手,导致王忠嗣的父亲王海宾在孤立无援地情况下血战殒身。不过,在成为安的顶头上司后,王忠嗣并没有公报私仇,反而实事求是地根据战功,逐渐提拔了这位对自己父亲之死负有不可推卸责任的将军,其晋升速度丝毫不亚于嫡系哥舒翰。相比自己的老上级,哥舒翰显然小肚鸡肠了许多,倒霉的安思顺也是死非其所,史载“天下冤之”。

      新任尚书左仆射终于出了一口恶气,但他却不知道,此举引起了杨国忠的极大恐慌:现在哥舒翰要安思顺的脑袋,皇帝毫不犹豫就给了他,如果哪一天他要我的脑袋,莫非皇帝会照样答应?!

      不久之后,又一条消息传到朝廷,让杨国忠越发坐卧不安——有人建议哥舒翰,安禄山起兵的理由就是要诛杀杨国忠,如果咱们留下三万人马守潼关,余下的大军直扑长安“清君侧”抢先宰了杨国忠,那么安禄山就再也没有借口了,您也立下了盖世奇功。听说哥舒翰对这一建议颇感兴趣,“国忠大骇”,他立即觐见皇帝,以防卫长安的名义请求再招募一支军队,而指挥官则从自己担任节度使的剑南军区抽调。

      麻杆打狼两头怕,哥舒翰一听这个,第一反应就是宰相在打自己的主意。很快,突厥大帅便找了个借口,将这支部队的首脑、杨国忠的一个心腹骗到自己的军营,二话不说就“斩首枭牙门”,随即吞并了他的全部人马。杨宰相闻报吓得魂不附体,他对儿子哀叹道:“你爹要死无葬身之地了!”至此,大唐将相终于彻底决裂。

      不过,战场上杀伐决断毫无压力的哥舒翰,在政治上却颇为优柔寡断,尽管已经和杨国忠撕破了脸皮,但他“谋久不决”,仍没有下定干掉对方的决心。而扳倒了老宰相李林甫的杨国忠自然不是善类,他敏感地利用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时间窗口——既然死在谁手里都是死,那还不如绝处求生,死了也要拉上哥舒翰陪葬。

      于是,杨国忠频频向玄宗进言,强烈要求派哥舒翰出关迎战,仿佛为了与宰相的呼吁相配合,玄宗派出的侦察员回来也说:“贼无备,可图也。”原来,鉴于围攻潼关一筹莫展,叛军主将崔乾祐迫不得已使了茅招,他让手下故意装作虚弱不堪战斗力低下,“仆旗鼓,羸师以诱战”,果然被唐军侦察员看在眼中并报告皇帝。

      随后发生的故事,熟悉这段历史的朋友们都知道了,老皇帝听信杨国忠的话,不停地派出使者催促哥舒翰出潼关迎敌,其密集程度如过江之鲫——“帝入国忠之言,使使者趣战,项背相望也”。天宝十五年(公元756年)农历六月,在皇帝的严令下,实在无法承受压力的哥舒翰被迫“恸哭出关”,率军与崔乾祐展开决战。

      公平地说,尽管事出无奈,但哥舒翰的唐军仍拥有数量上的绝对优势,光第三支远征军的人数便高达二十万之多,加上封常清、高仙芝留下的前两支支远征军残部,很可能组成了大唐开国以来前所未有的一支大军。而从各种史料来看,叛将崔乾祐最多只有几万人马,有人甚至认为他只有一万,可谓众寡悬殊。由此可见,兵力对比占优的哥舒翰并非没有取胜的机会,这大概也正是玄宗皇帝寻求主动决战的底气所在。

      可惜的是,双方的处境却大相径庭,叛军战败了可以退回河北老巢,而唐军却只能取胜,就如大唐两位名将郭子仪、李光弼在战前所议论的那样:“若师出潼关,变生京师,天下怠矣。”如果唐军一旦战败,那么长安肯定就保不住了,大唐的天下也危在旦夕。

      此时,唐军在其他战场已经赢得了主动,在颜氏兄弟等地方武装的配合下,大规模反攻进行得如火如荼,接连收复了被叛军占领的十多个州郡。就连安禄山本人也已经后悔造反,做好了退回幽州老巢的打算,“禄山始悔反矣,将还幽州以自固”。因此只要潼关方面能坚持住,叛军被迫撤退应该是迟早的事。

      可是,唐军在战场上捷报越多,身为这场大乱的祸首之一,宰相的处境就越发艰难,如果哥舒翰最终胜利,那自己可就真地“无死所矣”!“计迫”的他不得不反复游说皇帝,以敌军疲惫,官军正好趁机收复陕洛失地的借口,催促哥舒翰赶紧出战。在其内心,杨国忠恐怕完全清楚这么做的恶劣后果,至于什么江山社稷,哪有自己的性命要紧。

      事实上,正如杨国忠所期盼的那样,出潼关之后,在巨大的压力之下,老迈年高的哥舒翰发挥彻底失常,他的对手,叛将崔乾祐则表现出了卓越的指挥艺术,一步步引诱唐军进入事先布置好的陷阱,并使得后者的数量优势无从发挥。史载,一片“尸血狼籍”里,中伏的唐军完全崩溃,哥舒翰带着数百名骑兵拼死杀出重围,而二十万人最后逃回来的,只有区区八千。

      尽管后世多将这场大败归咎于李隆基和杨国忠的瞎指挥,但我们不得不说,唐军主帅哥舒翰也负有极大的责任。他的兵力高达敌人的数倍甚至十倍以上,而且从接手到出战,他与队伍拥有长达半年的磨合时间,可事实上,二十万唐军在战场上进退无序一片混乱,大部分伤亡或者源自“士不复相辨,自相斗杀”,或者源自“弃甲奔山谷及陷河死”,或者源自逃跑中的“奔溃略尽”。

      当时唐军逃跑的路上横亘着三条深渠,它们都是又宽又深,“广二丈,深一丈”,而溃兵们的尸体最后竟然将这“三堑”统统填平——“士马奔籥相压迮,少选堑平,后至者践之以入”。结合史书上的零星记载,我们似乎可以认为,在这半年多的时间里,意志消沉的哥舒翰在人马训练和指挥协同方面很可能什么也没做,“军中之务,不复躬亲”的他,早已不是当年王忠嗣麾下那个勇往直前的猛将,就如同动画片里那个《骄傲的将军》。

      但哥舒翰的霉运并没有结束,刚刚逃回潼关,部将火拔归仁等人就把半残废的主帅又抬出了关,哥舒翰费了好大劲才终于明白,败兵叛变了!他们的理由听起来冠冕堂皇——不想让哥舒翰遭受高仙芝那样的下场:“公以二十万众,一日覆没,持是安归?公不见高仙芝等事乎?”

      要知道,火拔归仁可是在陇右军区里跟随哥舒翰多年的老部下,哥舒翰对他绝对不薄——就在两年前,在哥舒翰的大力推荐下,火拔归仁被玄宗加封为骠骑大将军,这已是唐朝武官的最高头衔。很显然,一个被几乎所有部下——甚至自己最信任的部下——都出卖的统帅,是不配拥有更好结局的。

      哥舒翰本人倒是颇想追随前任高仙芝于地下,但身不由己的他被火拔归仁绑在马上,“械送”到了洛阳的安禄山处,成为令这位叛军最高首脑惊喜万分的大礼。两个老冤家的见面,看上去颇像一出喜剧,史载:

      禄山见翰责曰:“汝常易我,今何如?”

      你这厮从前老和我不对付,到现在还有什么话说?

      翰俯伏谢罪曰:“陛下拨乱主。今天下未平,李光弼在土门,来瑱在河南,鲁炅在南阳,臣为陛下以尺书招之,三面可平。”

      突厥老将此时已经完全丧失了自尊,为了保命,他低三下四地称呼自己曾十分不耻的老对头为“陛下”,出了送上“拨乱主”的高帽,还卑躬屈膝地承诺,愿意为新主子说降李光弼、来瑱和鲁炅这三员令安禄山相当头疼的唐朝将军。

      与哥舒翰一样,名将李光弼也是王忠嗣的老部下,两人交情很深,哥舒翰还曾向玄宗举荐过他。鲁炅则长期在哥舒翰麾下,破石堡、收河曲等战斗他都参加了,哥舒翰对鲁炅非常器重,有一次指着他对来访的颜真卿说:“此人后当为节度使矣。”至于来瑱,此人出身于高仙芝、封常清系统,也就是来自安西、北庭的西域唐军,他和哥舒翰打过的交道有限,估计两人也不太熟。很可能在哥舒翰看来,老朋友李光弼和老部下鲁炅,听自己话的可能性很大,至于交情泛泛的来瑱,虽然不一定能听自己的,但也可以试着争取一下。

      安禄山果然大喜,为表诚意,他下令以“背主忘义,吾不尔容”的名义,将火拔归仁宰了给哥舒翰解恨,随后又加封突厥老头“署司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最高头衔,哥舒翰就此摇身一变,从唐朝首相成了叛军宰相。

      但令安禄山没想到的是,无论李光弼、来瑱还是鲁炅,都对哥舒翰的劝降书嗤之以鼻,对于这位苟且偷生的前首相,三人的回信充满了责备,“皆让翰不死节”。安禄山终于明白,自己的老对头原来外强中干,在唐军中竟然毫无影响力,既然这样,也就没必要再让他充门面了,于是便将哥舒翰关了起来。

      这位前大唐名将大概死于公元756年到公元757年,只比潼关下的那些冤魂多活了一年不到,其死因有两种说法:《旧唐书》记载,已经失去利用价值的他被安禄山“潜杀”也就是偷偷处死;而《新唐书》则写道,公元757年,安禄山的儿子安庆绪弑父自立,他在连战连败之后,不得不放弃洛阳,临行前将哥舒翰杀死。

      与叛军相反,唐肃宗领导的临时政府并没有忘记这个曾为大唐帝国开疆拓土的将军,得知哥舒翰的死讯后,临时政府宣布为他“赠太尉,谥曰武愍”。“愍”即“悯”,主要意思是悲伤、痛心,《谥法》云:“在国遭忧曰愍,在国逢囏曰愍,祸乱方作曰愍,使民悲伤曰愍。”哥舒翰的这个谥号,显然笼罩着浓浓的哀伤情绪。

      在今天甘肃临洮县城的南街,坐北朝南矗立着一块唐代石碑,现在是省级文保单位,由于年代久远,碑文风化严重,原本十二行隶书现仅存六十七字,已不能成文。此碑正是为纪念哥舒翰所立,后人称之为《哥舒翰纪功碑》,对比唐代书法拓片,人们认为,该碑文很可能是玄宗御笔亲书。据《陇右金石录》称,该碑立于天宝八年即公元749年,我们知道,就在那一年,哥舒翰为李隆基拿下了后者梦寐以求的石堡城。

      后来到了清代,当地诗人吴镇专门为该碑写了一首诗,名为《题哥舒翰纪功碑》。诗的第一部分,回顾了哥舒翰开疆拓土的战功:

      “李唐重防秋,哥舒节陇右。

      浩气扶西倾,英名壮北斗。

      带刀夜夜行,牧马潜遁走。

      至今西陲人,歌咏遍童叟。”

      在第二部分,诗人痛惜地反思了潼关大败,以及哥舒翰投降后的丑态:

      “渔阳烽火来,关门竟不守。

      惜哉百战雄,奸相坐掣肘。

      平生视禄山,下值一鸡狗。

      伏地呼圣人,兹颜一何厚。”

      这样一位名将怎么会“奈何做贼”呢?诗人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于是他揣测,别不会是叛军的虚假宣传吧,或者,哥舒老将军是想效仿李陵,企图日后再有所图谋?

      “毋乃贼妄传,借以威其丑。

      不然效李陵,屈身为图后。

      英雄值老悖,天道遘阳九。

      终焉死偃师,曾作司空否?”

      不管怎么样,历史的烟尘早已远去,功劳盖世也好晚节不保也罢,哥舒翰留下这个世上的所有痕迹,恐怕只剩下这块越来越模糊的石碑了:

      “轰轰大道碑,湛湛边城酒。

      长剑倚崆峒,永与乾坤久!”

      【完】

      通宝推:常识主义者,大汉铁骑,熊仔,南寒,9411004,晴空一鹤,foureyes,不远攸高,可爱的中国,
    • 家园 《10、横行青海夜带刀——开天盛世最后的名将》(中)

      前面我们说过,由于对攻打石堡城态度消极,王忠嗣招致了玄宗的不满,等待多时的李林甫宰相趁机指使党羽告状,说手握重兵的王忠嗣与太子交好意图不轨,李隆基盛怒之下,他这位曾经的养子终于在劫难逃,被逮捕到长安治罪。

      与此同时,王忠嗣的副手哥舒翰也接到了皇帝要他进京述职的圣旨,由于王节度在军中威望极高,部将们纷纷自发地捐献“金帛”,请哥舒翰带到京城上下打点,希望能救王忠嗣一命。但哥舒翰却一概拒绝,只穿了一身普通的衣服就上路了,他临行前对大家道:“如果皇帝能听我的话,又何必浪费钱财?如果皇帝听不进我的话,这身行头也就够了。”

      就这样,突厥老将轻装简从,回到了阔别多年的京师,想当年他离开时,只是个人到中年却一事无成的浪荡公子,而如今再来时,已是位威名远播的边陲勇将。朝堂之上,哥舒翰受到了玄宗的亲切接见,也许是早年良好的教育让他谈吐不凡,使他与那些大老粗将军们高下立判,皇帝“异之”也就是大出意料,高兴之下,当场加封他为从三品的鸿胪卿,同时将他担任的陇右节度副使改为陇右节度副大使——节度使只是常见官衔,而节度大使则为亲王或宰相“遥领”即挂名,实际职权由副大使行使,也就是说哥舒翰被提升了。

      谢恩之后,哥舒翰话锋一转,开始竭尽全力为自己的老上级辩白,“极言忠嗣之枉”。对王成见已深的玄宗开始还在礼貌地听着,但越听越不高兴,最后拂袖而起,气冲冲地抬脚就往内宫里走。但令皇帝没想到的是,哥舒翰竟然胆大包天,毫不犹豫地跟了进来,拦住他就开始磕头,边磕边哭诉王忠嗣的冤情,说甘愿用自己的官职换下王的一条性命,最后头破血流泣不成声,血水与泪水混在一起,染得满脸都是红色。

      李隆基虽然越老越糊涂,但毕竟不是始终如一的昏君,哥舒翰的伏地哭诉,很可能让他回想起当时还叫王训的王忠嗣,第一次与自己见面的情景——年仅九岁的王训刚刚失去了父亲,也是这样伏在地上向自己哀声哭泣,而年富力强的皇帝则拍着这个孩子的背,亲切地安慰道:这是霍去病留下的孤儿啊,我一定把你抚养长大,还要让你成为你父亲般的英雄!

      “父战死(按:其父王海宾在不久前的洮河之役中英勇战死),忠嗣时年九岁,入见帝,伏地号泣,帝抚之曰:‘此去病孤也,须壮而将之!’”

      此情此景仿佛历历在目,老皇帝心肠渐渐软了下来,最后长叹一声,既然这样,那就饶他一命吧!王忠嗣因而在屠刀下逃生,只被贬为汉阳刺史,而哥舒翰为其舍官请命的义举,更从此传遍天下。

      一年后的天宝七载即公元748年,陇右节度使哥舒翰在今天的青海湖北部设置了一个叫神威军的行政区划,治所在今海晏县甘子河乡一带。不过没过多久,这个新军就被吐蕃给攻陷了,哥舒翰于是换了个地方,下令在青海湖心偏南的龙驹岛上构建城池,这里就是今天著名的旅游胜地海心山,俗称湖心岛,它距离青海湖南岸三十多公里,面积不大,按照今天的测量结果,东西长2.3公里,南北宽0.8公里。

      据说这里经常出现白龙,冬天时青海湖水结冰,当地人便跨冰渡海把母马放到岛上,等到第二年春天,这些母马大多怀孕,生下的小马驹“必多骏异”,这便是著名的青海骢,号称能日行千里,此事在《隋书》等正史中多有记载。人们认为这些小马都是龙种,称之为“龙驹”,该岛也因而得名龙驹岛。唐军在岛上修筑的这座城池,便被命名为应龙城,该城遗址至今尚存,不过都已经是残砖碎瓦了。

      《新唐书》写道:“翰相其川原宜畜牧,谪罪人二千戍之,由是吐蕃不敢近青海。”但其实前面说过,这个小岛的面积极其逼仄,一共也就两平方公里左右,根本没多少地方来搞“畜牧”。哥舒翰之所以在此驻军,主要是为了防范吐蕃利用青海湖结冰期穿越湖面,向唐军控制区发动进攻。而应龙城也确实发挥了作用,它阻断了敌军冬天穿湖北上的道路,史载“由是吐蕃不敢近青海”。

      天宝八载即公元749年,一直让皇帝念念不忘的石堡城再次成为唐军的目标,玄宗此次势在必得,他专门从各地调集了众多人马,组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而唐军的总司令,正是以勇武忠义著称于世的哥舒翰节度使。

      关于唐朝这次出动的兵力,新旧《唐书》都说是十万,他们主要来自朔方和河东两大军区,而《资治通鉴》的记载要更详细一些:“上命陇右节度使哥舒翰帅陇右、河西及突厥阿布思兵,益以朔方、河东兵,凡六万三千,攻吐蕃石堡城。”

      也就是说唐军既包括哥舒翰的陇右本部,又有临近的河西军区部队,以及突厥酋长阿布思(他是九姓铁勒同罗部落首领,被唐朝封为奉信王,赐名李献忠)的人马,最后加上临时过来增援的朔方、河东两军区部队,总数共六万三千人。

      石堡城这个地方,在本文中已经出现过好多次了。不过关于此地具体在哪里,历来有两种说法,一说位于今天甘肃省卓尼县西四十里洮河南岸的羊巴城,主要理由是当地发现了一块唐代的“八棱碑”,碑文中有“题石堡城”字样以及疑似石堡之战的记载;一说位于今天青海省湟源县日月乡莫多吉村,青藏公路也就是109国道穿那里而过,该地保存着唐代的古城遗迹。今天,人们根据唐朝史料以及地理志等的相关记载,从“里距相符、地势相当、地理位置重要性”以及出土文物等方面,基本上已经确定石堡城位于后者。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二十年间,围绕着这座军事堡垒,唐蕃两军展开了多场惨烈的争夺战。开元十七年即公元729年,信安王李禕突袭石堡并大获全胜,唐朝第一次占据了这里,并将其改名为振武军;可没过多久,石堡城又被吐蕃赞普亲率四十万大军夺回,吐蕃人深知这个地方的重要性,因此再次占据后立即开始巩固工事,准备血战到底;天宝四年(公元745年),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率领的唐军在石堡城下大败亏输,皇甫被免职后丧命;天宝六年(公元756年),董延光率领的唐军再次在石堡城下惨败,对这场战争态度消极的王忠嗣被皇帝降罪,险些丢掉性命;现在到了天宝八载(公元749年),唐军再一次杀到了石堡城下,只不过主帅换成了哥舒翰……

      可问题是,这座堡垒真地有多么重要吗?

      前面说过,唐代石堡城位于今天青海省湟源县日月乡莫多吉村,那里的地势十分险要,城堡遗址坐落在一座褐红色的悬崖峭壁上面,它背靠一座名叫华石山的巍峨大山,该山最高海拔4289米,长约十二公里,是今天青海湟中县与湟源县的分界。城堡的前面,是一条名为药水河的大河,该河又名羌水,是湟水的支流,水流极不稳定,即使到现代也经常爆发山洪。

      从考古遗迹来看,唐代石堡城其实分为两部分,当地人称大小方台。大方台为三角形城堡,面积可容纳上千人,它沿着三面险峻的断崖修建,断崖间歇处的城墙为坚固的长条形巨石砌成,或者说,这座城堡严格来讲并不是一座城池,它是由三面悬崖和一面城墙围成。

      离大方台不远有一座小方台城堡,二者夹着一条山间小路,后人认为,当时唐朝人要经这里前往吐蕃,就必须通过大、小方台之间的那条小路,因此居高临下的石堡城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而唐军如果想攻打石堡,也只能走大小方台间那条小路,正如《资治通鉴》所记载的那样,“其城三面险绝,惟一径可上”,唐军必须同时承受两边雨点般落下的滚木檑石,肯定会付出极为惨重的代价。

      这么说来,石堡城确实相当重要,唐军如果不攻克它,就没法打通杀向吐蕃本土的道路。不过这种说法却有一个大前提,那就是,石堡城控制的那条通道,是唐朝或起码是唐朝在青海的大本营鄯州(今青海海东市乐都区),前往吐蕃的唯一或最便捷的途径,可事实上,这个前提并不成立。

      著名考古学者李智信先生,曾亲身考察了青海尚存的多处古城遗址,最后完成了《青海古城考辨》一书。根据多年的考古发现,李智信认为,在当时来说,青海湖与鄯州之间有三条路,一条从青海湖北岸沿湟水南下至鄯州,一条从青海湖南岸翻越赤岭也就是今天的日月山,顺着药水河西行至鄯州,另一条是过赤岭后,沿着今天的拉脊山南麓而下。石堡城仅扼守在药水河之路上,不能完全制止唐军西进或者吐蕃东来,或者说,石堡城所控制的,并不是唐蕃之间的唯一要道,唐军完全可以通过另两条路进攻吐蕃。

      年青时便在河西战区摸爬滚打,很可能亲身经历过信安王李禕奇袭石堡之役的王忠嗣,应该是很清楚这些事情的。也许在他看来,石堡城与其说具有不可替代的军事价值,不如说它代表着玄宗皇帝挥之不去的执着怨念——李隆基就像着了魔障一样,一根筋非要拿下这座让自己多次丢脸的堡垒不可,与皇帝的脸面相比,士兵的生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但身为一个纯粹的军人,王忠嗣对此肯定无法苟同,以成千上万士兵的鲜血,去换取一座价值不大的城堡,从而给皇帝的脸面增光,这在军事上无疑得不偿失。也正因为如此,他明确反对玄宗攻打石堡城的要求,并因此差点儿丢掉了性命。

      身为王忠嗣最欣赏的部下之一,哥舒翰肯定也了解以上情况。也许是知道皇帝正在兴头上,自己说也白说,也许是明白与王忠嗣相比,自己更毫无资本与皇帝抗争,更也许他确实心存着一战功成,进而升官发财的梦想,总之哥舒翰没有像老上司那样争辩,而是默默服从了命令。

      相比数量众多的唐军(最低六万三千,最高十万),石堡城的吐蕃守军却少得让人不敢相信,几种史料都指出,他们只有区区几百人,比如《资治通鉴》写道:“吐蕃但以数百人守之。”虽然人数出于绝对劣势,但吐蕃人的防御搞得十分到位,他们“多贮粮食,积檑木及石”,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关于战斗的过程,《旧唐书》写道:“翰使麾下将高秀岩、张守瑜进攻,不旬日而拔之。”似乎唐军并没有费太多力气就拿下了石堡。不过《新唐书》却提供了不同的说法:“数日未克,翰怒,捽其将高秀岩、张守瑜,将斩之。秀岩请三日期,如期而下。”

      唐将高秀岩(此人后来成为安史叛军的一员)、张守瑜在死亡的威胁下,不得不硬着头皮立下军令状,组织敢死队冲锋,最后终于在期限到来前,拼死攻下了石堡,其过程肯定不会太轻松。《资治通鉴》的记载与此类似:“唐兵前后屡攻之,不能克。翰进攻数日不拔,召裨将高秀岩、张守瑜,欲斩之,二人请三日期可克,如期拔之。”很显然,为了拿下这座堡垒,哥舒翰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尽管终于取胜,但此战的损失,正如王忠嗣所预言的,“若顿兵坚城之下,必死者数万”。最后,统计出来的伤亡极为惨重,《旧唐书》说“死者大半”,《新唐书》说“死亡略尽”,而《资治通鉴》则写道:“唐士卒死者数万,果如王忠嗣之言。”唐军无论是十万人还是六万三千人,其中的大多数,肯定都长眠在了这座险要的军事堡垒下,几乎全军尽墨。

      他们取得的战果,除了石堡城本身外,还“获吐蕃铁刃悉诺罗等四百人”,也就是包括指挥官铁刃悉诺罗在内,几百名吐蕃守军无论被杀还是被俘,应该也像他们的对手那样全军覆没了——“获”并不一定指“擒获”也就是活捉,还可能指“猎获”也就是杀死。

      对于石堡之战的得失以及对哥舒翰的评价,各方历来说法不一,即使在当时的文艺界,也分成了截然相反的两派。同样以军功起家的边塞诗人如高适、岑参等多力挺哥舒翰,歌颂他为大唐边疆创造了和平,尽管手段有些血腥残忍,“到处尽逢欢洽事,相看总是太平人”,“青海只今将饮马,黄河不用更防秋”。

      唐朝两位最伟大的诗人,李白和杜甫,则处于哥舒翰的反方。比如杜甫写道“赞普多教使入秦,数通和好止烟尘。朝廷忽用哥舒将,杀伐虚悲公主亲。”认为正是因为热衷于边疆战争的哥舒翰等人的存在,使得唐蕃再也无法达成和平。后人通常认为,杜甫那首著名的《兵车行》也很可能与惨烈的石堡有关或部分有关:“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李白的诗歌《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也许更为后人所知:“君不能学哥舒,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直接把哥舒翰定义成为了个人荣华富贵,不惜牺牲己方和对方成千上万士兵生命的屠夫。所谓“紫袍”,是唐朝高级官员的朝服,按照大唐官服制度,“三品以上服紫,四品五品服绯”,有资格穿紫袍的官员,通常都是宰相级别。

      而西北民间的舆论似乎更偏向前者,比如当时曾流传着这样的民谣:“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但也有人根据《太平广记》等不同记载认为,该诗的后半段其实是经过改动的,原文本来是“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吐蕃总杀尽,更筑两重濠”,字里行间发散出浓浓的血腥味。

      不过显然就像李白所说,石堡的惨胜对哥舒将军的个人仕途确实大有裨益,玄宗多年纠缠的心结终于消失,皇帝自然欣喜若狂,给予哥舒翰大量赏赐的同时,还加封他为“特进”——这是一个正二品的加官,在散官中仅次于从一品的“开府仪同三司”,已经有足够的资格穿上紫袍。

      石堡的获得还极大拉近了玄宗与哥舒翰的关系,据说皇帝甚至派人把壮阳秘药赐予他,好让这位突厥老将老当益壮——唐代的一本笔记小说写道:“玄宗命射生官射鲜鹿,取血煎鹿肠食之,谓之热洛河,赐安禄山及哥舒翰。”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也许在李隆基看来,东有安禄山西有哥舒翰,自己的天下可谓高枕无忧,但令皇帝没想到的是,他这两位爱将的私人关系,却是势同水火……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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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9、横行青海夜带刀——开天盛世的最后名将》(上)

      大唐天宝十四年,也就是公元755年,京师长安这座国际性大都市里,如同以往一样沐浴在盛唐阳光里的人们,正惊讶地注视着一个风尘仆仆的信使策马狂奔,飞一般跃过乍暖还寒的集市街道,飞腾的马蹄溅起一片又一片的冰冷泥水……

      很快,御宇天下已将近半个世纪的玄宗皇帝,得到了一个令他无比震惊继而欢欣鼓舞的消息——信使说,大唐天子最强大的对手,吐蕃的圣神赞普赤德祖赞,刚刚在西藏遇弑!杀害这位藏王的,是他的两位主要大臣,吐蕃国内已经一片混乱,此前被征服的各地土邦趁机起事,而其中的一位土王,已经派人与大唐联络,强烈要求归附。

      派出这个信使的,是一位身兼河西与陇右两大军区节度使的唐朝将军,他写给皇帝的这份奏章,后来被保存在著名的《全唐文》里,是为《奏苏毗王子悉诺逻降附状》,文章很短且言简意赅,颇合那个时代的武将风范:

      “苏毗一蕃,最近河北,吐泽部落,数倍居人。盖是吐蕃举国强授,军粮兵马,半出其中。”

      苏毗,就是这次要求归附大唐的土邦,它是吐蕃王朝最重要的藩属之一,吐蕃军团的兵源给养,有极高比例是由这个地方供应的。根据西藏史书记载,大概在松赞干布的父王囊日松赞时期,苏毗被吐蕃征服,成为后者的一部分。

      但是,关于苏毗的具体位置,后世一直众说纷纭,有说在今天西藏的日喀则地区,也有说在西藏昌都或青海玉树,甚至在四川甘孜州。而从这份奏章来看,当时苏毗王的势力范围,在青海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因为河西陇右两节度使的防区,与青海接壤而与另几个地方则相距很远。

      “自没凌替送款事彰,家族遇害。二千余人,悉其种落,皆为猜阻。今此王子,又复归降,临行事泄,还遭掩袭,一千余人,悉被诛夷,犹独与左右苦战获免。”

      没凌替(新唐书作‘没陵赞’)就是当时的苏毗王,据信他是弑君的主谋之一,敦煌保存的吐蕃历史文书中,曾出现了他的名字,此人地位显赫,曾担任过吐蕃首相即“大论”,但也有人认为,所谓“苏毗王”只是个名誉头衔,苏毗这个藩国已经名存实亡,并没有什么自主权。

      苏毗王谋杀赞普,很可能是意图复国。不过,没凌替所策划的这场政变,最后被吐蕃朝廷镇压下去,他本人及其家人大多被杀,此事在敦煌文书中也有记载。而从这份奏章来看,赤德祖赞之死,唐朝似乎也参与其中,或其起码是事先知情的。

      因为,奏章中明确说了苏毗王与唐方“送款”——这个词的意思很暧昧,本指男女之间传递情意,比如名诗人骆宾王便有“许辈多情偏送款,为问春花几时满”之句,而更令人脸红的是,这首诗竟然是骆宾王替一位女道士写给男道士的情书!这个词的另一个意思,就是投诚或归降,唐朝另一位文豪张说曾在其诗歌《破阵乐》里写道:“一鼓鲜卑送款,五饵单于解纷。”

      家破人亡后,没凌替的儿子悉诺逻带着两千多部属打算投唐,结果风声再次走漏,逃亡的苏毗属民中途遭到吐蕃军的劫杀,其中一千多人死于非命。靠着“左右苦战“,悉诺逻王子拼死突围,终于逃到了唐朝边境。此情此景看上去似乎相当熟悉,颇似一千年后的乾隆时期,土尔扈特蒙古人那场史诗般的《东归英雄传》之翻版。

      “且吐蕃苏毗,互相屠戮,心腹自溃,灭亡可期。但其王逆逆归仁,则是国有盛事。伏望宣付史馆,旌其慕化。”大唐河陇节度使向皇帝指出,现在吐蕃内部自相残杀,灭亡似乎指日可待。另一方面,悉诺逻王子历尽艰难险阻投奔我大唐,实在是难得的盛世,希望陛下能大力嘉奖并把这件事记入史书,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这些外族是如何向往我们的辉煌盛世。

      从唐朝史料来看,帝国果然没有亏待苏毗王子,悉诺逻被封为怀义王,并赐予国姓“李”。如同当年投唐的论弓仁(噶尔钦陵之子,被唐朝封为拔川郡王)一样,这个家族从此便在新的祖国繁衍生息下去,暂且不表。

      接待悉诺逻的那位大唐河陇节度使,便是著名的哥舒翰。此时,按照中原史料的记载,唐帝国在对其宿敌吐蕃的战争中,已经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史官对此大好形势赞美道:“是时中国盛强,自安远门西尽唐境凡万二千里,闾阎相望,桑麻翳野,天下称富庶者无如陇右”。

      之前两年也就是天宝十二年即公元753年,唐军在河陇战场取得重大胜利,一举收复了被吐蕃占据了整整四十年之久的河曲地区。“河曲”指的是黄河最初的几个大拐弯所流经的地域,大致包括今天甘肃的临洮县、临潭县、玛曲县、四川阿坝州的若尔盖县、青海海南州的贵德县、贵南县等一大片地方,水草丰美盛产良马。当年,这一地区被吐蕃以金城公主嫁妆的名义索走,河西走廊此后便不得安宁,几乎吐蕃人每次犯边,都是从河曲之地出兵。

      一年之后,唐军在河曲再次击败来犯的吐蕃军,为了巩固胜利成果,玄宗下令将该地彻底汉化,按照内地的制度设立郡、县、军等行政机构,包括洮阳(在甘肃临洮)和浇河(在青海贵德)两个郡,以及神策(在甘肃临潭)和宛秀(在青海贵南)两个军——“军”是唐朝在边疆设立的行政区划,大致相当于内地的州郡,但实行军管。

      从此,河曲之地由吐蕃进攻内地的桥头堡,华丽转身为唐朝攻击吐蕃的前进基地。为庆贺这一重大胜利,当时正在河陇节度使幕府做“掌书记”即秘书官的边塞大诗人高适,特意写了一组三首的诗作,这就是相当有名的《九曲词》:

      其一:

      许国从来彻庙堂,连年不为在疆场。

      将军天上封侯印,御史台上异姓王。

      其二:

      万骑争歌杨柳春,千场对舞绣骐驎。

      到处尽逢欢洽事,相看总是太平人。

      其三:

      铁骑横行铁岭头,西看逻逤取封侯。

      青海只今将饮马,黄河不用更防秋。

      高适诗中所赞美的这位“铁骑横行铁岭头”的“异姓王”,正是时任河陇节度使、因这场战功而被封为西平郡王的哥舒翰。天宝九年即公元750年,玄宗的宠臣安禄山已经被封为东平郡王,从而开唐朝武将封王的先河——后来《资治通鉴》对此事特别评论道:“唐将帅封王自此始。”

      也就是说从那时起,唐朝的藩镇们就开始纷纷当上王爷了,而在此之前,即使像李靖、李勣这样立下盖世军功的名将,爵位最高也不过国公而已。现在,哥舒翰又被封为西平郡王,单单从这两个王号来看,似乎在安禄山与哥舒翰之间,玄宗皇帝正刻意维持着某种平衡。

      “哥舒”这个姓氏,出自于西突厥,《旧唐书》写道:“哥舒翰,突骑施首领哥舒部落之裔也。蕃人多以部落称姓,因以为氏。”也就是说哥舒翰其实是个突厥人,而且还与当年曾威震中亚的突骑施汗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不过与高仙芝类似,起码从哥舒翰的祖父起,这个家族便归附了唐朝——其祖父哥舒沮,做过唐朝的左清道率,这是一个太子系统的官职,相当于东宫卫队长之一;其父亲哥舒道元,做到了安西副都护这样的高官。

      从家族背景来看,哥舒翰无疑是个官二代。而如同许多官二代一样,年青时的哥舒翰是个酒色财气俱全的花花公子,他“家富于财,倜傥任侠,好然诺,纵蒲酒”。凭借家族关系,哥舒翰混到一个“果毅”的闲职,这本是隋唐时府兵制度下的下级军官名称,但由于府兵制此时已名存实亡,因而它仅仅只是个头衔而已,并没有实际权力。

      就这样玩到了四十岁时,一直罩着他的老爸哥舒道元去世,无所事事的哥舒翰便来到京师长安厮混,这一混就是三年。直到有一次,不知什么原因,他被长安地方治安长官也就是长安尉羞辱了一翻,受到强烈刺激的哥舒翰才“慨然发愤”,于是他毅然离开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拿着宝剑孤身一人,跑到大漠长河的河西节度使辖区投军。

      当时,河西节度使王倕正打算进攻吐蕃的新城——这个地方在今天青海门源县,大家也许还有印象,当年王忠嗣复出后参加的第一仗,正是夺取了这座城市,很显然在那之后,新城再次被吐蕃夺回。这次战斗,王倕让哥舒翰做统筹规划,据说最后做出的计划牛得把所有人都震住了,“三军无不震慑”,亦有说是打下新城后,王倕让哥舒翰主持治理,而这个家伙心狠手辣执法森严,搞得大家怕怕的。总之,哥舒翰因而“稍知名”,也就是渐渐有了些名气。

      王倕之后,哥舒翰又经历了夫蒙灵詧与皇甫惟明两任河西节度使,但年龄早过四十的他混得一直不是很如意,始终只是个低级军官,直到公元746年,战功赫赫的御儿干殿下王忠嗣来到河西。到任以后,王忠嗣听说军中有个古怪的中年军官,没事爱读《左氏春秋》、《汉书》,而尤为奇特的是,这军官竟然是个胡人,不禁起了好奇心。

      此人正是哥舒翰,相比许多只知打打杀杀的大老粗,出身官员世家的他显然有着不错的教育素养,因而很容易与有着类似背景的王忠嗣产生共鸣,尽管两人有着六七岁的年龄差距,上级反而比下级小不少。见面谈话之后,王忠嗣果然对哥舒翰相当欣赏,很快安排他当了衙将,这仍然是一个低级军职,不过由于在主帅身边做事,与普通军官相比,获得提拔的机会要大得多。

      很可能因为自幼读史书的缘故,哥舒翰不自觉地以历史上那些英雄人物的标准要求自己,他像关二爷那样“疏财重气”,因而“士多归之”,在军中反响很好。不久后,哥舒翰被王忠嗣提拔为大斗军副使,前面说过,唐朝边疆的“军”级别相当于内地的州郡,大斗军位于“凉州西二百里”,具体在今天甘肃张掖市民乐县的永固城。大斗军副使相当于当地军管会副主任,也就是说,哥舒翰终于混出了头,当上了副市级干部。

      当时的大斗军正使,是洮河之战功臣之一的安思顺,虽然都有着突厥血统,但这对一二把手仿佛天生是冤家,一见面就吵得不可开交,史载他们互相“不相下”,也就是凡事都要争个高低。王忠嗣没办法,只好把哥舒翰调离地方,让他回到军队,继续担任战场指挥官。事实证明,沙场才是此人发挥才能的最好舞台。

      刚刚到任,这位突厥老将就给了部下一个下马威,当时其副手也许瞧不起这个年过不惑却一事无成的主官,对他很不尊重,甚至拒绝服从命令,哥舒翰大怒,竟然不请示不汇报,立即下令将这家伙乱棍打死即“挝杀之”,于是“军中股怵”吓得腿都哆嗦,再也没人敢不听话了。

      不久之后,哥舒翰率领的部队与吐蕃在苦拔海附近爆发战争,这个地方据考证在今天的青海共和县,《新唐书》有“自振武经尉迟川、苦拔海、王孝杰米栅九十里至莫离驿”。此战,哥舒翰表现得及其拉风,史载:

      “吐蕃枝其军为三行,从山差池下,翰持半段枪迎击,所向辄披靡,名盖军中。”

      也就是说,吐蕃军分成三路,从山上依次冲杀下来。哥舒翰手持“半段枪”——不晓得是什么独门兵器,也可能是长矛在战斗中折断只剩下一半吧——迎头而上,三队人马都没法冲过去,最后统统倒在了这位突厥勇将的脚下,哥舒翰从此名声大震。

      当时,吐蕃人经常趁着秋收,跑到积石军(在今天的青海贵德县)抢粮食,唐军无可奈何,“前后无敢拒之者”,敌人得寸进尺之下,甚至给这块地方取了个“吐蕃麦庄”的绰号。哥舒翰到任后,制定了新的战术,他事先设下伏兵,当吐蕃人再次到来时,唐军先是躲在城中按兵不动,等到麻痹大意的对方已经人解甲马下鞍,就准备动手收割庄稼时,哥舒翰突然率部飞马从城中杀出,直扑毫无戒备的敌军。

      猝不及防的吐蕃人大惊,大部分当场被杀,剩下的顾不得收拾行头,跳上马背就逃。可就在他们回家的路上,伏兵四起,最后这支吐蕃部队全部覆没,唐军“悉杀之,只马无还者”。

      话说有一次,哥舒翰追杀败逃的敌人,过河的时候座骑不小心受了惊,一下子陷到了泥里。三名正在逃跑的吐蕃将军见到天上掉下大馅饼,赶忙调转马头“欲刺翰”,哥舒翰一声大吼,吓得三个人竟然“皆拥矛不敢动”。就在这时候救兵到来,哥舒翰终于被弄出了淤泥,他丝毫不感激人家手下留情,二话不说继续“追杀之”。

      又话说哥舒翰家里有一个名叫左车(也有说为‘左军’)的奴仆,他虽然只有十六岁,但臂力极强。前面写过,哥舒翰的枪法很厉害,曾以“半段枪”连破吐蕃三路人马,据说他每次追杀敌人,将要近身时都把枪搭在对手肩部的位置,然后一声大喝,趁着敌人惊吓回头的机会,一枪刺入他的颈嗓咽喉。

      随后,主仆二人共同上演了一场关于死亡的行为艺术,借着长枪的弹力,哥舒翰潇洒地将敌人尸体腾空甩出,劲道拿捏得恰到好处,死人要精确地再飞五尺高才会开始下坠,与此同时,左车翻身下马,就在尸体将接触地面的瞬间,干净利落地一刀斩下首级。久而久之,这场死亡游戏,已经成了两人乐此不疲的娱乐项目。

      尽管看上去相当骇人,但这些记载确实是出自官方正史,想必不是空穴来风:

      “翰有奴曰左车,年十六,以膂力闻。翰工用枪,追及贼,拟枪于肩,叱之,贼反顾,翰刺其喉,剔而腾之,高五尺许,乃堕,左车即下马斩其首,以为常。”

      来到陇右军区短短五年时间,凭借着超群的强大武力和过人的战场感觉,加之王忠嗣的大力提拔,到天宝六年也就是公元647年,年近五十的哥舒翰已经拥有右武卫员外将军、都知关西兵马使、河源军使等一长串官衔,不仅成功加入了帝国高级将领的行列,而且还担任了陇右军区副总司令即陇右节度副使,成为节度使王忠嗣之下的第一人。

      可就在这时候,他的恩主王忠嗣出事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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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8、帝国双骄——亚洲山地之王的悲哀》(下)

        攻破小勃律后,高仙芝节度使再接再厉。一年之后的天宝七年(公元748年),他在臣服唐朝的于阗王尉迟胜协助下,击破萨毗和播仙两个城邦小国,据考证它们都在今天塔里木盆地南缘的且末县,与吐蕃控制下的吐谷浑也就是青海很近。

        天宝八年(公元749年),他又应阿富汗北部的吐火罗统治者之请求,再破依附吐蕃的朅师国,并俘获了国王勃特没,此地在今天巴基斯坦北部的奇特拉尔县,扼守着小勃律通往个失密国(即今天克什米尔地区)的交通要道。此战的胜利,打通了安西军区支援小勃律守军的补给线,使得中原通往阿富汗的这条要道基本处于唐军的控制之下,具有极其重大的战略意义。

        同年,高仙芝又攻破了中亚的石国,这本是一个粟特人建立的国家,在今天天乌兹别克斯坦的首都塔什干附近,后人研究认为,该国的王统此时早巳变为突骑施人,国王坚决站在与唐帝国作对、后被夫蒙灵詧斩杀的突骑施大将莫贺达干一方。按照《旧唐书》的记载,高仙芝在此战中的表现相当不道德,完全是一场背信弃义的突袭:

        “初,仙芝绐石国王约为和好,乃将兵袭破之,杀其老弱,虏其丁壮,取金宝瑟瑟驼马等,国人号哭,因掠石国王东,献之于阙下。”不过,国王的一个儿子最后逃了出去,他跑到阿拉伯帝国求援,从而使得石国之战成为后来更为著名的怛逻斯之战的导火索。

        还是在公元749年,高仙芝又击破石国的后台、早已日落西山的原中亚霸主突骑施汗国,俘虏了对方的一位首脑人物——有人认为,他就是汗国灭亡前倒数第四位的移拨可汗。此时的突骑施已分裂为黑姓和黄姓两大部族,在唐朝的挑拨下他们间彼此攻杀,而唐军则时刻准备着对强大的一方实施打击,以让两姓始终保持均势,从而消除对帝国可能的威胁。

        中亚战场上一系列军事胜利为高仙芝树立了极高的声誉,不仅多如牛毛的西域小国畏其如虎,甚至远方的阿拉伯帝国也就是大食人都知道了他的名字,并给他起了个阿拉伯语绰号:“萨西卜―吉巴耳―敕尼”,意思是“中国山岭之王”。

        而这一切的战功,除了高仙芝本人的努力以外,还浸透了另一个将军的汗水,他就是高仙芝的副手和后勤总管——封常清。要说起高封二人的结识,绝对是相当有意思的一件事。

        封将军本是个无依无靠又穷酸的“孤贫”书生,模样长得相当对不起观众,史载“细瘦目类脚短而跛”,因此三十多岁了还一无所成。有一天,此人上街时正赶上时任安西都知兵马使的高仙芝带队经过,见三十多个随从都“衣服鲜明”,封常清大受刺激,于是向高兵马使递交了一份申请,非要当他的随从不可。

        高将军一见他的模样吓了一大跳,赶紧拒绝。可是第二天,封常清竟然又来申请,高只好说:“我随从的名额已经满员了,你干吗还来?”令他没想到的是,这个丑书生却发起火来,他吼道:

        “常清慕公高义,愿事鞭辔,所以无媒而前,何见拒之深乎?公若方圆取人,则士大夫所望;若以貌取人,恐失之子羽矣!”我说高将军,你怎么能只凭长相就判断人呢?

        要说高仙芝脾气也真是不错,仅仅把封赶走了事,并没有找碴修理他。可封常清却似乎认准了死理,从此以后每天都“候仙芝出入,晨夕不离其门”,就这样一直搞了好几十天,高仙芝实在烦得受不了,最后只得同意让他补到随从队伍里。

        正所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外表丑陋的封常清竟然颇有内秀,从此大放异彩。尤其有一次,高仙芝奉节度使夫蒙灵詧之命,前往碎叶也就是今恬吉尔吉斯斯坦首都比什凯克东边的托克马克附近,讨伐一个判唐的部落。此战唐军大获全胜,而没有上前线的封常清则一直躲在帐篷里书写战报,尽管他没有亲眼看到,但军队的驻地和水源情况,战斗形势的发展,克敌制胜的谋略,所有这一切都条理分明细致入微,“仙芝所欲言,无不周悉”,史载“仙芝大骇异之”。

        正是由于这份捷报,本来被人们视为一介武夫的高仙芝,赢得了节度使司令部里面一干从军文人们的刮目相看,大家纷纷打听执笔者是谁,您是从哪淘换到这样的人才?而高将军也不掠人美,直接坦白是封常清代写。从此这个丑书生一炮走红,先被提拔为判官,后来又一路当了镇将、果毅、折冲,可谓步步高升。

        在此期间,封常清随高仙芝参加了奇袭连云堡攻破小勃律之战,等到高仙芝代替夫蒙灵詧做了安西四镇节度使,擅长处理内务的封常清也成了安西军区的后勤大总管,“专知四镇仓库、屯田、甲仗、支度、营田事”。不仅如此,每当高仙芝领兵出征的时候,都是让封常清代理节度使即“知留后事”。

        据史料记载,这个书生出身的将军不仅相貌凶恶,做事风格也极其强悍。高仙芝的奶妈的儿子叫郑德诠,可谓是节度使的发小,高仙芝“视之如兄弟”,全军上下自然对他无不巴结。也正因为这些,此人大概也颇有点儿恃宠而骄的意思,对经常代理节度使的封常清并不是很尊重。于是,便发生了下面的事情。

        有一次,趁着高仙芝出征的机会,再次获得节度使权力的封常清下令让郑德诠来见自己。这个奶妈的儿子、现任节度使的发小,于是像往常那样满不在乎地来到节度使衙门往里走。但郑德诠没有注意到的是,每当他走过一个门槛,那扇门便很快在其身后悄悄地关上。当郑德诠来到约见地点的时候,他才惊恐地发现,自己已经成了瓮中之鳖,就在此时,代理节度使突然现身。

        封常清并没有废话,直接挑明了说:“我出身低微,本来只是高中丞(高仙芝有御史中丞的头衔)的一个随从,就连这个职位也是我死缠烂打了好多回才求到的,想必郑郎将你也不会不知道吧?但高中丞不在乎这些,反而经常让我替他行使职权,可是你凭什么如此无礼,竟敢欺负起节度使代理人来了!”

        “为了严肃军纪,你必须死!”封常清随即下令,将郑德诠拖下去打六十军棍,直到打得他脸朝下倒在地上,没有生命体征了,才把尸体拉出去。在此期间,得到消息的高夫人以及高家奶妈赶紧过来救人,但却被紧闭的“三重门”牢牢挡在外面。两个女人又哭又闹却毫无办法,最后发现已是阴阳两隔,才不得不恨恨回去,马上写信向高仙芝告状。

        收到家书后,高仙芝的反应相当有意思,他先是大惊失色道:“已经打死了啊!”但后来,当他见到及见常清的时候,却对这件事一个字也没有提,而封也像没事人那样毫无歉意。此后,封常清又行使代理节度使的权力,连续斩杀了两名触犯军法的高级将领,这下子再也没人敢小看他,史载“于是军中股慄”,就是说大家见了他腿都直打哆嗦。

        如果放在今天,这个外表丑陋内心敏感的封将军,也许会成为心理学研究的范例,但高仙芝显然对心理学毫无兴趣,在他看来,自己让封常清管理内务整肃军纪,而封完全达到了要求,不仅得了满分甚至还要再加分——按照现代市场营销学的说法,封常清不仅满足了客户的期望,还超越了客户的期望。后方有这么一个大总管支持,高仙芝在前线自然高枕无忧。

        天宝十年(公元751年),高仙芝的声望达到了顶峰。该年的正月,这位安西四镇节度使进京朝觐玄宗,帝国为其举行了盛大的凯旋式。在这场春晚般的热闹庆典上,被高仙芝擒获的突骑施可汗、吐蕃酋长、石国王及朅师王等高贵战俘们纷纷登场亮相,让酷爱拉风的皇帝获得了极大的心理满足,随后,高仙芝便获得了从一品的“开府仪同三司”头衔。

        但所谓盛极必衰,也就在这一年,高仙芝麾下的西域唐军在中亚的怛逻斯(今哈萨克斯坦的江布尔)遭受重大打击——此前逃走的石国王子向阿拉伯帝国求援,由此爆发了著名的怛逻斯会战,在与大食军僵持五天之后,“仙芝大败,士卒死亡略尽,所余才数千人”。

        奇怪的是,战争的始作俑者高仙芝没有受到任何惩处,两《唐书》中他的传记都对怛逻斯的败仗只字不提,只是在唐将李嗣业——还记得此人吗,就是带领突击队率先攻入连云堡的那位——的传记中才对此战有所涉及。这很可能与执政的李林甫有关,不仅因为高仙芝正是李宰相一手提拔上来的,还因为李林甫本人此时正担任着安西大都护一职。

        安西四镇节度使其实并不是安西军区的最高领导,他上面还有一个安西大都护(注意不是安西都护,都护的地位一般在节度使之下,大都护则通常由亲王或宰相充任,但一般是“遥领”也就是挂个名,其实际职权由副大都护行使),而从天宝十年也就是怛逻斯的前一年开始,李林甫自己兼任了安西大都护,副大都护则是节度使高仙芝兼任。因此怛逻斯战败的直接责任人虽然是高节度,但如果追究起来的话,李宰相大概也难逃干系。

        因此很可能,我们的皇帝根本不知道这场败仗——曾经英明无比的李隆基此时已经老糊涂了,他正沉浸在与自己前儿媳的不伦之恋中无法自拔,而以“口蜜腹剑”著称后世的李林甫则“固宠市权,蔽欺天子耳目”,自然是报喜不报忧。

        不久,高仙芝调任地位更加重要的河西节度使,只是因为前任节度使安思顺赖着不想走并造成自己被当地人“固留”的假象,因而导致高无法上任,皇帝才不得不再将他调回朝廷任右羽林军大将军,并加封为密云郡公,可以说怛逻斯的战败对高的仕途并没有不利影响。而高留下的安西节度使一职,则由他的老搭档封常清接替,其正式头衔是“安西副大都护、安西四镇节度副大使,知节度事”。

        仿佛不想让奇袭小勃律的老朋友专美于前似的,就在安西节度的任上,封常清于天宝十二年(公元753年)完成了一场漂亮的军事行动,一举端掉了小勃律的姊妹国大勃律。这个地方在今天巴基斯坦控制下克什米尔地区的巴尔蒂斯坦(Baltistan),处于帕米尔高原通往印度次大陆的咽喉,《旧唐书》说“大勃律或曰布露,直吐蕃西,与小勃律接,西邻北天竺、乌苌,地宜郁金,役属吐蕃。”

        喀喇昆仑山脉横亘这片土地,而其主峰、登山界鼎鼎大名的“K2”即世界第二高峰乔戈里(海拔8611米),就在巴尔蒂斯坦也就是古代的大勃律。这里到处是崇山峻岭,拥有许多座海拔七八千米以上的世界著名高峰,不仅雪山林立,并且冰川面积非常广——整个喀喇昆仑山系的冰川面积约一万八千平方公里,而在巴尔蒂斯坦境内的冰川面积就达六千多平方公里,超过了三分之一。

        据汉文史籍记载,巴尔蒂斯坦及其周围地区很早便是和藏族有直接渊源关系的古羌人游牧之地,同时它也在藏史所说的古象雄范围之内,而象雄又是藏族古代文化特别是苯教文化的一个重要的发源地。因此,大勃律对当时还信仰苯教的吐蕃人不仅具有军事地理上的战略价值,还具有极高的文化象征意义。

        该地区从地理、政治、宗教、语言和种族上来说,自古以来都是广义西藏的一部分,因此后来莫卧儿帝国统治者和印度的历史学家都称其为“小西藏”。今天的巴尔蒂斯坦居民被称为巴尔蒂人,基本上属于藏人后裔,但也融合了突厥人、波斯人甚至亚历山大远征遗留的希腊人等血统,肤色和模样与西藏人已有所不同,显得更白皙漂亮一些,语言称巴尔蒂语,是藏语的一种方言,与中国藏区的语言已有一定区别。

        由于历史因素,当地的巴尔蒂人现在早已不信奉藏传佛教,而是皈依了伊斯兰教什叶派。另外,这里也是所谓“香格里拉”的嫌疑地之一,如果单单从《失落的地平线》写的内容来看,巴尔蒂斯坦大概比中国云南的那个县更符合书中的描述。

        根据史料记载,公元五到六世纪时,大小勃律地区崛起过一个强有力的国家,但到了公元725年,吐蕃彻底攻占了巴尔蒂斯坦也就是大勃律,其王族被迫逃往吉尔吉特也就是小勃律,到了公元737年,吐蕃又战胜小勃律并迫使其臣服,藏军一直打到了今天中亚阿姆河流域的阿富汗巴达赫尚省。

        在吐蕃看来,小勃律属于和唐朝拉锯争夺的争议地区,而大勃律则是自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正因为如此,这一地区在公元十世纪成书的波斯文历史地理著作《世界境域志》中被称做“勃律之吐蕃”。

        大勃律当地有大量的吐蕃驻军,对唐军的进攻也早有着充分准备,封常清及唐军的任务其实并不轻松。但可惜的是,两《唐书》对这场战争的记载都语焉不详,就连封常清本人的传记都没有提到一个字,仅仅在参战唐将段秀实的传记里写了一段话,以《旧唐书》为例:

        “十二载,封常清代仙芝,讨大勃律。师次贺萨劳城,战而胜。常清逐之,秀实进曰:‘贼兵羸,饵我也,请备左右,搜其山林。’遂歼其伏。”

        而唐朝史书《册府元龟》也把此战记入了段秀实的事迹里:“段秀实天宝十二年为安西节度使封常清判官,讨大勃律,师次贺萨劳城,一战而胜。”

        北大的王小甫教授实地考察后认为,大勃律的首府贺萨劳城在今天巴尔蒂斯坦地区的斯噶尔(Shigar),那里属于印度河北岸的河谷地带,海拔较低,适合人类居住与耕作。斯噶尔在一部古代藏文史书《拉达克王统记》里被归于“墨”地,这个词在西藏古地理中意味着低地。

        综合唐朝史料记载,我们可以大致推测,封常清率唐军杀到了大勃律的都城,在这里战胜了吐蕃军,封常清打算乘胜追击,部将段秀实却建议:“这些敌人故意示弱,他们肯定是诱饵,请您先别贸然追过去,先让我们把周围的山林仔细搜一下再说。”

        封常清依言而行。唐军四面合围一搜之下,发现山林中果然埋伏着大量敌人,于是把他们统统包了饺子,大勃律就此失守。天宝十三年(公元754年),在西域战功赫赫的封常清入朝觐见皇帝,玄宗加封他“摄御史大夫”也就是代理御史大夫的头衔,并给他盖了座大宅子。封常清的一个儿子被封为五品官,他已故的父母也都被朝廷赠予爵位。

        同年,已改任北庭都护兼持节伊西节度使的封常清,再次攻破臣附吐蕃的播仙即今天新疆的且末,全歼驻守在那里的吐蕃军,甚至很可能屠了全城。当时正在封常清幕府从军的大诗人岑参兴致大发,当即写下了名为《献封大夫破播仙凯歌六首》的组诗,它们后来被收在《全唐诗》里,其中的第五首写得尤其彪悍惨烈,诗曰:

        “蕃军遥见汉家营,满谷连山遍哭声。

        万箭千刀一夜杀,平明流血浸空城。”

        封常清的风头可谓一时无两,隐隐已超出在朝数年闲得发慌的老搭档高仙芝。可惜的是,这也成为了唐朝在西域最后的辉煌。一年之后的天宝十四年(公元755年),随着安史之乱的爆发,唐军不得不撤回内地平乱,无论大小勃律还是播仙,都再次沦陷于吐蕃,从此终唐一朝,再也没有回归......

        国难当头之际,这对当年在中亚叱咤风云的帝国双骄再次联手,共同对抗日益逼近长安的安禄山叛军,但可惜的是,不仅那些临时征集来的士兵们缺乏训练难堪大用,就连他们手下身经百战的西域老兵也惊慌失措——因为这些擅长在雪山冰川中来去自如的山地步兵,现在却要于坦荡平原对抗呼啸如风的叛军骑兵,根本无法发挥自己的特点和经验。

        就这样,两名唐将一败再败,最后不得不退入号称“关门扼九州,飞鸟不能逾”的潼关,依仗着险峻地势和坚固城防死守待援。此前,也许是为了让担任平叛主帅的高仙芝开展工作方便,玄宗派来的监军是他奇袭小勃律时的老熟人——边令诚宦官,但令皇帝没想到的是,这对当年和谐的军政搭档如今已是矛盾重重,李隆基反而帮了倒忙。

        如今,趁着高封二人战败,边令诚抓住机会向玄宗进起了谗言,诬告他俩不仅丧师辱国而且克扣军粮,给老皇帝本来已经极坏的心情更加火上浇油,从而使李隆基做出了符合这个宦官期望的反应——“帝大怒,使令诚即军中斩之”。

        对于两位将军的最后时刻,无论新旧《唐书》,都描述得十分悲壮,让人忍不住为英雄落泪,比如《新唐书》写道:

        令诚已斩常清,陈尸于蘧祼。仙芝自外至,令诚以陌刀百人自从,曰:“大夫亦有命。”

        仙芝遽下,曰:“我退,罪也,死不敢辞。然以我为盗颉资粮,诬也。”

        谓令诚曰:“上天下地,三军皆在,君岂不知?”

        又顾麾下曰:“我募若辈,本欲破贼取重赏,而贼势方锐,故迁延至此,亦以固关也。我有罪,若辈可言;不尔,当呼枉。”

        军中咸呼曰:“枉!”其声殷地。

        仙芝视常清尸曰:“公,我所引拔,又代吾为节度,今与公同死,岂命欤!”

        遂就死……

        是啊,“今与公同死,岂命欤”,高仙芝和封常清,一位曾让世界第一的喜马拉雅颤抖,另一位则让世界第二的喀喇昆仑低头,大唐的双子将星竟然会在同一天陨落,这难道就是他们注定的命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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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拍电影的好题材啊

        这两人的故事可是拍电影的好题材啊——《大唐劫》

      • 家园 高封二人带的不是安西北庭兵

        天宝十四年(755)十一月十七日玄宗诏“以常清为范阳、平卢节度使,常清即日乘驿诣东京募兵,旬日,得六万人;乃断河阳桥,为守御之备”,十一月二十二日又诏“以荣王琬为元帅,右金吾大将军高仙芝副之……于京师募兵十一万,号曰天武军。”按玄宗朝惯例,荣王为亲王领元帅衔,实为高仙芝主兵。十二月初一,高仙芝“将飞骑,扩骑及新募兵、边兵在京者,合五万人,发长安。”飞骑,扩骑乃生疏兵事的长安戍卫,其余大部为洛阳、长安二京新募乌合之众,同安禄山的胡兵相较毫无战力可言。高、封二人之意该是固守潼关,训练新募兵。估计安禄山叛乱之后,玄宗已对手握军权的边将疑心重重,其人又不懂兵法,就像巴巴罗萨入侵时的斯大林,遥控命令边令诚指挥真正忠于大唐的高封二人自杀性进攻。

        后来长安陷没,肃宗自立为帝,至德元年(756)七月十二日始诏天下勤王。安西节度使梁宰起初不愿立即出兵,因为吐蕃大敌当前。暂理北庭军事的伊西节度司马李栖筠发兵七千,后安西亦发兵五千,二军后合编为北庭镇西行营,由李嗣业统领,后李升任为镇西北庭行营节度使。镇西北庭行营和郭子仪的朔方兵一同光复了长安。

        安史之乱平定后,吐蕃已然陷落陇右,行营归西无望,后代宗更行营名为安西北庭行营,驻守临近吐蕃的邠泾二州。只有少量将士回到西域,估计是通过回鹘道。

        大唐百五十年的基业,连同自汉魏近千年以来经略的陇右西域,全部都葬送在这个玩儿子女人的老头手里。下次天朝完全控制西域,还是千年后的乾隆年间,那时候西域的汉人,佛教,美酒,(随便玩的)胡姬,都被绿教给灭了。夸张点的说法,没有玄宗开元天宝年间的昏事,现在有无东突这东西还是一回事。安史之乱前,庭州、西州、伊州皆为汉地。后回鹘南遁,将此地孤立无援的汉人统统回鹘化。察合台后王领西域时,又执行狂热的绿化政策,至明时唐庭西伊三州故地已然皆是操突厥语回回。

        通宝推:土八路,
      • 家园 玄宗皇帝在安史之乱中一系列错误,似乎和他没有真正的军事

        经验有关。虽说诗人有“武皇开边意未已”的说法,玄宗其实是靠政变起家,属于善将将一流,对军事指挥并不在行。安禄山起兵,使其大大的丢了面子,不仅将将上出问题(杀高,封)

        居然干预起实际指挥来(出潼关),这才会有马嵬坡一幕悲剧。否则还没准真让杨国忠当了预言家。

        • 家园 有无军事经验可能并不是最重要的

          除了远征噶尔丹无功而返,康熙也从来没有亲自打过仗,可指挥起战争来丝毫不逊色。

          主要还是心态,虽然在位时间更长,康熙始终兢兢业业如履薄冰,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年,还亲自策划了从西藏驱逐准噶尔的战争;而唐玄宗承平日久,渐渐放松了对自己的要求,如果天宝能有开元一半的劲头,也不会搞得那么糟糕。他的心思和精力,没几分放在搞朝政上,而是都用来搞儿媳妇了。

          • 家园 同意,玄宗就是厌倦了

            玄宗就是厌倦了政治。类似的还有乾隆。

            这两人前期都是文治武功极盛,承平日久后就对政务厌倦。皇帝当久了,又不舍得放弃权力。所以开始委政于下,希望自己能专断于上。理想很美好,现实很骨感。委政于下就必须依靠亲信。而这类亲信往往很有才能,这样才能减轻皇帝的负担。不论这些亲信的才能如何,最终必然形成一个把皇帝包围起来的小圈子。于是皇帝最后只能依靠这些亲信来得到信息,做出判断。这种情况下的决策虽然未必坏,但肯定很难说是英明。于是皇帝自然就表现得日渐昏庸了。

      • 家园 好故事,就是拖得久了,前面的内容我早忘光了,又得从头

        看起。不会是你的策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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