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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龙狮之舞——唐蕃英雄记【叁】 -- 京华烟云AM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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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10、横行青海夜带刀——开天盛世最后的名将》(中)

前面我们说过,由于对攻打石堡城态度消极,王忠嗣招致了玄宗的不满,等待多时的李林甫宰相趁机指使党羽告状,说手握重兵的王忠嗣与太子交好意图不轨,李隆基盛怒之下,他这位曾经的养子终于在劫难逃,被逮捕到长安治罪。

与此同时,王忠嗣的副手哥舒翰也接到了皇帝要他进京述职的圣旨,由于王节度在军中威望极高,部将们纷纷自发地捐献“金帛”,请哥舒翰带到京城上下打点,希望能救王忠嗣一命。但哥舒翰却一概拒绝,只穿了一身普通的衣服就上路了,他临行前对大家道:“如果皇帝能听我的话,又何必浪费钱财?如果皇帝听不进我的话,这身行头也就够了。”

就这样,突厥老将轻装简从,回到了阔别多年的京师,想当年他离开时,只是个人到中年却一事无成的浪荡公子,而如今再来时,已是位威名远播的边陲勇将。朝堂之上,哥舒翰受到了玄宗的亲切接见,也许是早年良好的教育让他谈吐不凡,使他与那些大老粗将军们高下立判,皇帝“异之”也就是大出意料,高兴之下,当场加封他为从三品的鸿胪卿,同时将他担任的陇右节度副使改为陇右节度副大使——节度使只是常见官衔,而节度大使则为亲王或宰相“遥领”即挂名,实际职权由副大使行使,也就是说哥舒翰被提升了。

谢恩之后,哥舒翰话锋一转,开始竭尽全力为自己的老上级辩白,“极言忠嗣之枉”。对王成见已深的玄宗开始还在礼貌地听着,但越听越不高兴,最后拂袖而起,气冲冲地抬脚就往内宫里走。但令皇帝没想到的是,哥舒翰竟然胆大包天,毫不犹豫地跟了进来,拦住他就开始磕头,边磕边哭诉王忠嗣的冤情,说甘愿用自己的官职换下王的一条性命,最后头破血流泣不成声,血水与泪水混在一起,染得满脸都是红色。

李隆基虽然越老越糊涂,但毕竟不是始终如一的昏君,哥舒翰的伏地哭诉,很可能让他回想起当时还叫王训的王忠嗣,第一次与自己见面的情景——年仅九岁的王训刚刚失去了父亲,也是这样伏在地上向自己哀声哭泣,而年富力强的皇帝则拍着这个孩子的背,亲切地安慰道:这是霍去病留下的孤儿啊,我一定把你抚养长大,还要让你成为你父亲般的英雄!

“父战死(按:其父王海宾在不久前的洮河之役中英勇战死),忠嗣时年九岁,入见帝,伏地号泣,帝抚之曰:‘此去病孤也,须壮而将之!’”

此情此景仿佛历历在目,老皇帝心肠渐渐软了下来,最后长叹一声,既然这样,那就饶他一命吧!王忠嗣因而在屠刀下逃生,只被贬为汉阳刺史,而哥舒翰为其舍官请命的义举,更从此传遍天下。

一年后的天宝七载即公元748年,陇右节度使哥舒翰在今天的青海湖北部设置了一个叫神威军的行政区划,治所在今海晏县甘子河乡一带。不过没过多久,这个新军就被吐蕃给攻陷了,哥舒翰于是换了个地方,下令在青海湖心偏南的龙驹岛上构建城池,这里就是今天著名的旅游胜地海心山,俗称湖心岛,它距离青海湖南岸三十多公里,面积不大,按照今天的测量结果,东西长2.3公里,南北宽0.8公里。

据说这里经常出现白龙,冬天时青海湖水结冰,当地人便跨冰渡海把母马放到岛上,等到第二年春天,这些母马大多怀孕,生下的小马驹“必多骏异”,这便是著名的青海骢,号称能日行千里,此事在《隋书》等正史中多有记载。人们认为这些小马都是龙种,称之为“龙驹”,该岛也因而得名龙驹岛。唐军在岛上修筑的这座城池,便被命名为应龙城,该城遗址至今尚存,不过都已经是残砖碎瓦了。

《新唐书》写道:“翰相其川原宜畜牧,谪罪人二千戍之,由是吐蕃不敢近青海。”但其实前面说过,这个小岛的面积极其逼仄,一共也就两平方公里左右,根本没多少地方来搞“畜牧”。哥舒翰之所以在此驻军,主要是为了防范吐蕃利用青海湖结冰期穿越湖面,向唐军控制区发动进攻。而应龙城也确实发挥了作用,它阻断了敌军冬天穿湖北上的道路,史载“由是吐蕃不敢近青海”。

天宝八载即公元749年,一直让皇帝念念不忘的石堡城再次成为唐军的目标,玄宗此次势在必得,他专门从各地调集了众多人马,组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而唐军的总司令,正是以勇武忠义著称于世的哥舒翰节度使。

关于唐朝这次出动的兵力,新旧《唐书》都说是十万,他们主要来自朔方和河东两大军区,而《资治通鉴》的记载要更详细一些:“上命陇右节度使哥舒翰帅陇右、河西及突厥阿布思兵,益以朔方、河东兵,凡六万三千,攻吐蕃石堡城。”

也就是说唐军既包括哥舒翰的陇右本部,又有临近的河西军区部队,以及突厥酋长阿布思(他是九姓铁勒同罗部落首领,被唐朝封为奉信王,赐名李献忠)的人马,最后加上临时过来增援的朔方、河东两军区部队,总数共六万三千人。

石堡城这个地方,在本文中已经出现过好多次了。不过关于此地具体在哪里,历来有两种说法,一说位于今天甘肃省卓尼县西四十里洮河南岸的羊巴城,主要理由是当地发现了一块唐代的“八棱碑”,碑文中有“题石堡城”字样以及疑似石堡之战的记载;一说位于今天青海省湟源县日月乡莫多吉村,青藏公路也就是109国道穿那里而过,该地保存着唐代的古城遗迹。今天,人们根据唐朝史料以及地理志等的相关记载,从“里距相符、地势相当、地理位置重要性”以及出土文物等方面,基本上已经确定石堡城位于后者。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二十年间,围绕着这座军事堡垒,唐蕃两军展开了多场惨烈的争夺战。开元十七年即公元729年,信安王李禕突袭石堡并大获全胜,唐朝第一次占据了这里,并将其改名为振武军;可没过多久,石堡城又被吐蕃赞普亲率四十万大军夺回,吐蕃人深知这个地方的重要性,因此再次占据后立即开始巩固工事,准备血战到底;天宝四年(公元745年),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率领的唐军在石堡城下大败亏输,皇甫被免职后丧命;天宝六年(公元756年),董延光率领的唐军再次在石堡城下惨败,对这场战争态度消极的王忠嗣被皇帝降罪,险些丢掉性命;现在到了天宝八载(公元749年),唐军再一次杀到了石堡城下,只不过主帅换成了哥舒翰……

可问题是,这座堡垒真地有多么重要吗?

前面说过,唐代石堡城位于今天青海省湟源县日月乡莫多吉村,那里的地势十分险要,城堡遗址坐落在一座褐红色的悬崖峭壁上面,它背靠一座名叫华石山的巍峨大山,该山最高海拔4289米,长约十二公里,是今天青海湟中县与湟源县的分界。城堡的前面,是一条名为药水河的大河,该河又名羌水,是湟水的支流,水流极不稳定,即使到现代也经常爆发山洪。

从考古遗迹来看,唐代石堡城其实分为两部分,当地人称大小方台。大方台为三角形城堡,面积可容纳上千人,它沿着三面险峻的断崖修建,断崖间歇处的城墙为坚固的长条形巨石砌成,或者说,这座城堡严格来讲并不是一座城池,它是由三面悬崖和一面城墙围成。

离大方台不远有一座小方台城堡,二者夹着一条山间小路,后人认为,当时唐朝人要经这里前往吐蕃,就必须通过大、小方台之间的那条小路,因此居高临下的石堡城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而唐军如果想攻打石堡,也只能走大小方台间那条小路,正如《资治通鉴》所记载的那样,“其城三面险绝,惟一径可上”,唐军必须同时承受两边雨点般落下的滚木檑石,肯定会付出极为惨重的代价。

这么说来,石堡城确实相当重要,唐军如果不攻克它,就没法打通杀向吐蕃本土的道路。不过这种说法却有一个大前提,那就是,石堡城控制的那条通道,是唐朝或起码是唐朝在青海的大本营鄯州(今青海海东市乐都区),前往吐蕃的唯一或最便捷的途径,可事实上,这个前提并不成立。

著名考古学者李智信先生,曾亲身考察了青海尚存的多处古城遗址,最后完成了《青海古城考辨》一书。根据多年的考古发现,李智信认为,在当时来说,青海湖与鄯州之间有三条路,一条从青海湖北岸沿湟水南下至鄯州,一条从青海湖南岸翻越赤岭也就是今天的日月山,顺着药水河西行至鄯州,另一条是过赤岭后,沿着今天的拉脊山南麓而下。石堡城仅扼守在药水河之路上,不能完全制止唐军西进或者吐蕃东来,或者说,石堡城所控制的,并不是唐蕃之间的唯一要道,唐军完全可以通过另两条路进攻吐蕃。

年青时便在河西战区摸爬滚打,很可能亲身经历过信安王李禕奇袭石堡之役的王忠嗣,应该是很清楚这些事情的。也许在他看来,石堡城与其说具有不可替代的军事价值,不如说它代表着玄宗皇帝挥之不去的执着怨念——李隆基就像着了魔障一样,一根筋非要拿下这座让自己多次丢脸的堡垒不可,与皇帝的脸面相比,士兵的生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但身为一个纯粹的军人,王忠嗣对此肯定无法苟同,以成千上万士兵的鲜血,去换取一座价值不大的城堡,从而给皇帝的脸面增光,这在军事上无疑得不偿失。也正因为如此,他明确反对玄宗攻打石堡城的要求,并因此差点儿丢掉了性命。

身为王忠嗣最欣赏的部下之一,哥舒翰肯定也了解以上情况。也许是知道皇帝正在兴头上,自己说也白说,也许是明白与王忠嗣相比,自己更毫无资本与皇帝抗争,更也许他确实心存着一战功成,进而升官发财的梦想,总之哥舒翰没有像老上司那样争辩,而是默默服从了命令。

相比数量众多的唐军(最低六万三千,最高十万),石堡城的吐蕃守军却少得让人不敢相信,几种史料都指出,他们只有区区几百人,比如《资治通鉴》写道:“吐蕃但以数百人守之。”虽然人数出于绝对劣势,但吐蕃人的防御搞得十分到位,他们“多贮粮食,积檑木及石”,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关于战斗的过程,《旧唐书》写道:“翰使麾下将高秀岩、张守瑜进攻,不旬日而拔之。”似乎唐军并没有费太多力气就拿下了石堡。不过《新唐书》却提供了不同的说法:“数日未克,翰怒,捽其将高秀岩、张守瑜,将斩之。秀岩请三日期,如期而下。”

唐将高秀岩(此人后来成为安史叛军的一员)、张守瑜在死亡的威胁下,不得不硬着头皮立下军令状,组织敢死队冲锋,最后终于在期限到来前,拼死攻下了石堡,其过程肯定不会太轻松。《资治通鉴》的记载与此类似:“唐兵前后屡攻之,不能克。翰进攻数日不拔,召裨将高秀岩、张守瑜,欲斩之,二人请三日期可克,如期拔之。”很显然,为了拿下这座堡垒,哥舒翰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尽管终于取胜,但此战的损失,正如王忠嗣所预言的,“若顿兵坚城之下,必死者数万”。最后,统计出来的伤亡极为惨重,《旧唐书》说“死者大半”,《新唐书》说“死亡略尽”,而《资治通鉴》则写道:“唐士卒死者数万,果如王忠嗣之言。”唐军无论是十万人还是六万三千人,其中的大多数,肯定都长眠在了这座险要的军事堡垒下,几乎全军尽墨。

他们取得的战果,除了石堡城本身外,还“获吐蕃铁刃悉诺罗等四百人”,也就是包括指挥官铁刃悉诺罗在内,几百名吐蕃守军无论被杀还是被俘,应该也像他们的对手那样全军覆没了——“获”并不一定指“擒获”也就是活捉,还可能指“猎获”也就是杀死。

对于石堡之战的得失以及对哥舒翰的评价,各方历来说法不一,即使在当时的文艺界,也分成了截然相反的两派。同样以军功起家的边塞诗人如高适、岑参等多力挺哥舒翰,歌颂他为大唐边疆创造了和平,尽管手段有些血腥残忍,“到处尽逢欢洽事,相看总是太平人”,“青海只今将饮马,黄河不用更防秋”。

唐朝两位最伟大的诗人,李白和杜甫,则处于哥舒翰的反方。比如杜甫写道“赞普多教使入秦,数通和好止烟尘。朝廷忽用哥舒将,杀伐虚悲公主亲。”认为正是因为热衷于边疆战争的哥舒翰等人的存在,使得唐蕃再也无法达成和平。后人通常认为,杜甫那首著名的《兵车行》也很可能与惨烈的石堡有关或部分有关:“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李白的诗歌《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也许更为后人所知:“君不能学哥舒,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直接把哥舒翰定义成为了个人荣华富贵,不惜牺牲己方和对方成千上万士兵生命的屠夫。所谓“紫袍”,是唐朝高级官员的朝服,按照大唐官服制度,“三品以上服紫,四品五品服绯”,有资格穿紫袍的官员,通常都是宰相级别。

而西北民间的舆论似乎更偏向前者,比如当时曾流传着这样的民谣:“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但也有人根据《太平广记》等不同记载认为,该诗的后半段其实是经过改动的,原文本来是“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吐蕃总杀尽,更筑两重濠”,字里行间发散出浓浓的血腥味。

不过显然就像李白所说,石堡的惨胜对哥舒将军的个人仕途确实大有裨益,玄宗多年纠缠的心结终于消失,皇帝自然欣喜若狂,给予哥舒翰大量赏赐的同时,还加封他为“特进”——这是一个正二品的加官,在散官中仅次于从一品的“开府仪同三司”,已经有足够的资格穿上紫袍。

石堡的获得还极大拉近了玄宗与哥舒翰的关系,据说皇帝甚至派人把壮阳秘药赐予他,好让这位突厥老将老当益壮——唐代的一本笔记小说写道:“玄宗命射生官射鲜鹿,取血煎鹿肠食之,谓之热洛河,赐安禄山及哥舒翰。”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也许在李隆基看来,东有安禄山西有哥舒翰,自己的天下可谓高枕无忧,但令皇帝没想到的是,他这两位爱将的私人关系,却是势同水火……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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