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转贴】无家--向中国苦难的农民兄弟致敬(更新到42章)! -- 逍遥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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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第三十章 血泪逃亡

  “这是咋回事?你这是干甚呢?”老?盼实馈?

  “我娘不行了,叔叔,求求你们救救她吧!带她到医院去吧?求求你们了!”小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手搭在汽车前杠上,破衣烂衫里露出嫩红的肉,一条大辨子垂在腰上,已经脏的打了绺。

  “你们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爸呢?”

  陈伟觉得有点蹊跷,看到地上的女人几乎只剩一口气了,露在裤管外边的两条腿溃烂成两根脏兮兮的排骨,上面沾满了灰土,她的胳膊上静脉都一根根凸了出来,皱巴巴的皮肤在腋下晃荡着,手掌上到处是绽开的口子,血块结成厚厚的痂。

  “爸爸把我们丢下跑了,他是从东北过来的兵,一个多月前他回部队了,再也没有回家了,昨天我和妈妈去部队找他,可听说部队早就逃跑了。妈妈生病半年了,医生说治不了了,只能等死,爸爸肯定是不想要我们了……呜……呜……”

  “可是我们也帮不了你们啊,我们还要赶路,车上也没有地方了。”陈伟好像并不为所动。

  “求求你们了,把我妈带走就行了,我能走路,你们能救活她的,我给你们磕头了……各位大叔求你们了!”

  “各位大哥……你们把这丫头带走……我不行了……你们行行好……带这丫头走,给你们作牛作马也行,我不走!”

  地上的女人突然说了话,声音像是从阴曹地府里传来的一样,把站在旁边的老?畔帕艘惶?。女孩子回头扑到她妈身上大哭起来,又跪爬过来抱住陈伟的腿,鼻涕眼泪糊了他一裤腿子。

  老?藕统挛靶睦锒悸以阍愕模?周围围满了相互搀扶的难民,一言不发地来看热闹,偶尔摇摇头,发出一声声无奈的叹息,然后继续走路。也有不少人拄着扁担,瞪着好奇而麻木的眼睛,吊着嘴左看看右看看,那架势好像是你要是救这母女就也要把我们捎上一样,他们眼里竟丝毫没有同情地上这对母女的意思,倒是直勾勾的望着老?藕统挛埃?看他们作出怎样的决定。还有不少人长得獐头鼠目,却穿得体体面面,总是探头探脑地往车上看着,流露出的羡慕和憎恨的神情,看得车上众人心里发毛,大薛和赵江涛不由得紧张地拿起了枪。

  突然,老?趴吹降厣系呐?人拿出了一把生锈的剪刀,觉得有点不对劲,刚要说话,这女人大喊一声:

  “大兄弟们!带她走!求你们了!”

  女人抬起身来用尽力气,拿剪刀照着自己的心窝狠狠扎了下去。

  “不要!”

  老?藕?毛倒立,猛扑过去抢那剪刀,可哪里还来得及!锈迹斑斑的剪刀深深地刺进了她的心脏,女人的手仍然紧紧攥着剪刀把,眼皮紧闭已是气绝,伤口处慢慢地流出粘稠绛红的鲜血。见过无数死人的老?藕统挛岸急徽馀?人壮烈的一幕震得心脉喷张,他们万万想不到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病入膏肓的弱女子竟然如此刚烈,为了女儿竟甘心以死相求!饶是他们杀人如麻,心狠似铁,此刻也被她深深地打动了。望着伏尸凄厉狂哭小姑娘,两个大老爷们慌得束手无策,陷入了深深的愧疚和自责之中。

  这时,围观的难民们纷纷发出了悲悯的哀叹,他们既害怕似乎又很过瘾的看着这女人的鲜血淌红一地,有几个心好的丢了几个钱在小女孩旁边,有的在抹眼泪,却也有现出各色奇怪而复杂的表情来的。这对母女的遭遇大概让众人忘记了自己所处的苦难,她们才是最不幸的啊,众人一时都把自己同情放到她们身上,都从这比自己还要不幸的人身上获得一些庆幸、满足和慰籍,支撑着他们继续挑起包裹和箱子前行。终于,人们又纷纷不住地摇着头启程了,在他们看来,这出戏高潮的部分好像已经演完了,不如早点走开,省得小女孩忙中乱拜,再抱上他们的腿。

  老?爬渚擦艘徽螅?心里有了想法:

  “陈伟,叫江涛和铜头下来,把女人拉到边上埋了。让娜娜也下来,带上这女娃子走。”

  陈伟忙叫了大家下来,他们在后面已经听到了前面发生的事情,麻辣无比的麻子妹此刻也收敛得像个大姐样,把扑在女人身上痛哭的孩子抱到一边,轻声安慰着她。铜头和江涛害怕时间太长了出事,抬起女人就往路边挤去。两人很快就在一个大坑里找到一个堆着不少死人的地方,这里大多是饿死的病稃,两人寻思了一下,就把女人扔在那死人堆里,盖了一块毯子,再用别的死人压在上面,就赶紧回来了。老?趴丛谘劾镆裁挥凶魃?,心想也只能这样了。

  狄尼把死活不上车的女孩子抱上去,径直放到小贾怀里,小兰也过来哄着她,孩子可能是太悲痛也太饥饿了,抽泣了两声竟然一仰脖昏了过去。小兰给她号了号脉,忙掏出一瓶葡萄糖灌了几口进去,一阵才缓过神来。

  车又慢慢地开了,仍然是如海的人潮,仍然是悲呛仓惶的逃亡。涌出武汉的难民队伍越来越庞大,政府维持秩序的警察早已被淹没在茫茫人潮之中,连哨子都听不见了。在这几十万难民队伍中,每分钟都有悲惨的故事,每分钟都有人死于非命。老?旁谝皆豪锊⒉恢?道,原来武汉的给养供应竟落到饿死无数人的境地,药品就更奇缺了,难怪总有人不怀好意地惦记着车上的东西。

  “飞机来啦!”

  一声尖叫在人流中响起。

  鬼子的飞机终于来轰炸和扫射路上的军队了。五个月来,老百姓们已经可以听出飞来的是不是会下蛋的飞机,随着刺耳的警报声响起,人们在尖叫声中漫无目的地四散奔逃,人踩马踏地立刻又造成了不小的死伤。军队的车流也立刻开始分散,士兵们都跳下车来找着掩护。几挺车载机枪开始对空扫射。不过看到鬼子飞机一字排开的嚣张架势,十几个机枪手干脆也跳下车来逃命了。五架鬼子飞机低空飞来,排成一列慢慢地开始屠戮地面上的军人和百姓,密集的子弹打起的烟尘和血雾飞溅一路,砸得地面上出现一条条像犁过一样的长沟,几条烟柱弥漫在大路上,弹痕过处是数不清的尸体和挣扎的伤员。人们震呆了!很多人眼巴巴看着刚才还有说有笑的亲人眨眼之间就变成了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甚至被炸成碎片!人们紧绷的神经终于崩溃了,有很多人一瞬间就发了疯,象无头苍蝇一样只顾四处乱撞,声嘶力竭的喊叫,一时人群哭嚎声响彻云霄,盖过了鬼子飞机的轰鸣……

  显眼的军车队伍无一幸免地遭到了毁灭性的扫射和轰炸,纷纷爆炸起火。鬼子飞机来回扫射了好几遍,估计该下的蛋都下完了,还就气势汹汹的超低空掠过人们的头顶飞了回去,很多人被飞机掀起的气浪扑翻在地,吓得哭爹喊娘。老?潘?们的车由于远离了前面的军车,而且靠在路边,幸得逃过一劫,只是趴在路沟里的几个女人已经吓得快尿裤子了。老?藕统挛吧猎诼繁撸?都张着嘴惊愕的看着鬼子飞机来来去去,肆无忌惮地杀死自己的同胞。此情此景他们都曾经历过,只是难民远远没有这么多,鬼子远远没有这么声势浩大和猖狂,他们以前都感到恐惧和惊心,而现在更多的是无奈和悲凉了。老?诺谝淮未有睦锓⒊隽苏庋?的一句感叹:

  “咋中国老百姓就这么遭罪哩?!”

  死去的人被抬上大车拉走了,地上只留下大片大片黑红的血迹。人们惊魂初定,下午浓烈的日头突然间不见了踪影,一大片乌云遮天蔽日地从北边翻卷着铺了过来。一连串滚滚的雷声响起,震得大地嗦嗦发抖,突如其来的闪电在天地之间画出一个个雪亮的大枝杈,蚕豆大雨点顷刻之间就砸了下来。伴随着猛烈的狂风,冰冷的雨点横飞着打在人们的身上脸上,刮得人脸像是要被揭掉一层皮似的生疼。女人们拿出的小伞在这样的暴风雨中根本就派不上用场,一阵疾风就刮到天上去了,聪明点的带着一些油布,赶紧支起来,几个人拼死抱住木杆以防它被吹走。几十万人在这天地之间无处藏身,都被冷雨浇成了落汤鸡。不久,路上变得泥泞不堪,浑身污泥的人们仍然坚定地向前走去,这只是苦难的一程,没有人知道这条苦难的路何时才是尽头,唯一的办法只有走下去。

  晚上,雨终于停了。

  后半夜,老?潘?们的车出了故障,赵科峰躺在泥地里鼓捣了一个时辰也没有修好。大家决定背上能背的东西,一起往西南方向步行前进,反正再走上两三天就差不多能到集结地了。老?藕驼绞棵嵌季醯梦匏?谓,心情好很多的小丫头也觉得无所谓,蹦蹦跳跳地一会儿换一个战士骑,和大家混的厮熟。倒是女人们都有点吃不消,个个脚脖子都肿起来,朱铜头等战士有心去帮扶,又怕挨老?藕统挛暗穆睿?只能不时凑过去一会儿,一半真心实意一半另有图谋的关心一下。

  晚上凉气袭人。漆黑的路上,到处是围成一圈取暖的人群。人们奉命不敢点火,怕再招来鬼子飞机,只能默默地煎熬着,期盼这个冰冷的夜晚可以平安度过。但不断有人遭肆无忌惮地抢劫,毫无理由的枪杀,饥饿、恐惧、仇恨让一些人变得邪恶而疯狂。这条漫漫的漆黑长路上,难民们个个恐惧,人人自危,只求自保,任凭身边的老弱妇孺遭到无耻的欺凌、掠夺甚至被杀,人们剩下的仿佛只有绝望,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同样的厄运不要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老?乓恍腥硕枷氤缘愣?西,走到大路不远处的小山坡上,大家围成一圈,亚强和麻子妹开始分发食物。这半天的经历让麻子妹简直变了一个人,对大家说话都细声细气的,总之像个女人样了。亚强响屁放个不停,她还去翻了几片药给他吃下,让亚强受宠若惊。小贾和小兰都冻得脸色发白,满脸都是泥,找个没人的地方换了身衣服方才缓过来。几个兵也冷的够呛,一人抱着一瓶朱铜头买的烧刀子,就着馒头往下灌,心疼得朱铜头一个劲地嘬牙花子。狄尼寸步不离几箱子药品和食物,见个人过来就举枪,把个过来巡视的陈伟下了一跳,心想早晚去给他再配一副好的眼镜来。小丫头叫燕燕,被赵江涛抱在怀里取暖,一个劲把冰凉的小手塞到他的肚皮里,激得江涛一个劲打她的屁股,两人有说有笑的,燕燕暂时忘掉了失去亲人的伤痛。

  “救命!来人哪,打劫啦!”

  突然传来一声女人的喊叫,大家看到不远处几个地痞样的男人正在哄抢着一个女人的包袱,一人用脚踹着她的肚子,女人死死地抓着包,大声喊着被拖出好远。她的男人可能是受了伤,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近在咫尺的老?藕驼绞棵瞧?得七窍生烟,大薛走过去,拎起枪来照着其中一个家伙的脑袋就是一枪,另外几个吓得一溜烟地跑了。麻子妹拿给他们两个馒头,叹了口气就默默地走了回来。

  他们决定多休息一会儿,但是更多的逃难者还是继续前进,不愿在这恐怖的黑夜里停留。很多原本饿得头晕眼花的人受了风寒,走着走着就一头栽倒在地,无力再爬起来。有的一家几口都先后倒在路上,后面行人的踩踏让他们更快的死去,成为一具具冰冷肮脏的尸体。突然众人又看到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疯一样地跑过人群,摊开两手,一边大叫一边漫无目的到处乱撞,她的下身流着血,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丰满的乳房上满是伤痕。人们纷纷像躲鬼一样地躲着她,不敢上前一步,朱铜头刚想给她披件衣服,可哪里捉得到?一眨眼这女人就消失在人堆里了,只留下她尖利的让人发恃的声音在黑夜里若有若无地回荡……

  老?啪簿驳刈?在一个石头上,忽明忽暗的烟头照亮了他的脸。这个夜晚注定是今生难忘了!他突然感觉到战争的残酷不仅仅是在前线上,后方发生的事情更让人不寒而栗!和鬼子真刀真枪地干,就算害怕,至少还有数不清的弟兄们一起战斗,生死与共。而战争给毫无抵抗能力,只能随波逐流的老百姓带来的,是一种无法描述的恐惧,他们根本没办法去作什么努力来避免灾难的到来。他们随时随地丧了命,夺命的可能是鬼子的枪炮,可能同胞的自残,可能是饥寒交迫、颠沛流离……看来真的快要亡国了,这些老百姓们夺命般的逃亡,哪还有气力关心国家存亡,他们已经只求神灵保佑自己免遭飞来横祸,留口气能活着了。那些陷入绝望的人往往用比鬼子更加残酷的手段去对待自己的同胞,原因也许只是为了一个馒头,一片饼干。老?磐蝗灰馐兜阶约鹤芟牖丶业哪钔罚?越来越不可能实现了,每向前走一步都只会离它更远,回家已经不是一种渴望,而是一种刺穿心底的伤痛了。

  “?鸥纭!?

  一宿都没有吱声的陈伟突然说了话。

  “啥事?”

  “我……我觉得害怕!”陈伟的眼睛藏在帽檐下,冷不防冒出一句,这可不象陈伟说的话,老?乓痪?,顿了顿才缓缓回话:

  “俺也有点,也许就是这一阵儿吧,心里没底,不像在前线。”

  老?鸥?陈伟递过一根点着的烟,说来也怪,与陈伟生死与共这么久,老?呕勾用挥凶邢腹鄄旃?这个无比信任的战友。平时的陈伟那么坚强勇敢和沉着稳重,看来定是有闹心事。

  “陈伟你家里还有啥人哩?咋没有听你说过?”

  “我家里人都死光了,就剩我一个。”

  “呵?!”

  “爹娘死的早,我成家之后住在菏泽乡下,孩子生下来半年就病死了。”

  “那你的女人哩?”

  “我把她杀了!”

  老?糯蟪砸痪?,原来陈伟竟是这样的身世,还身背一条人命。

  “我在县城里做事,她却和别人乱搞,我估计孩子就是被她耽误的,一气之下就用刀抹了她。房子我也烧了,然后就参了军。”

  老?啪?得身上泛起一阵寒意,陈伟自顾自的继续说:

  “现在我挺后悔的,我不该下死手,犯不上,她跟我也没有享一天的福,唉……”

  老?挪恢?道说什么好,和自己比起来,这个后生更加不幸,却一直将这些悲伤深藏着,也难怪他对同行的女人们从不拿正眼瞧。

  “?鸥纾?我孤苦伶仃一个,真就把你当哥了,只要不死,我就想一直跟着你!”

  老?趴吹剑?一串串眼泪从陈伟眼角无声的滴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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